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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讓她是小野洋子呢?

2015-11-26 18:01曾焱
三聯生活周刊 2015年48期
關鍵詞:列儂洋子小野

小野洋子作品《出口》(2013 年在意大利阿雷佐展出)

單獨訪問小野洋子的時間被嚴格預定為15分鐘。我被告知,這將是正式談話時間,不包括進場和退場所占用的部分。

據說這是她此次北京之行給媒體的最好待遇了,“最短的只有三分鐘”。采訪地點未定,將是她在北京期間變換停留的四個賓館中的某一個。直到預約日期的前一天晚上,我們拿到第二天一早的確切地址。

這是我第一個要以分鐘來計時的藝術訪問。有一瞬間,我猶豫著應該把她當作不與俗流的前衛藝術先驅,還是習慣了和媒體做游戲的娛樂巨星。幾個月前,也是在北京,被中國“粉絲”狂熱追逐的英國繪畫大師和時尚偶像大衛·霍克尼(David Hockney)曾接受過專訪,就算他面無表情的法國助手暗自克扣了20分鐘給一家國外媒體,仍有一個半小時可以留給采訪者。

但是,誰讓她是小野洋子呢?Yoko One。只要“甲殼蟲”、約翰·列儂以及關于列儂和她的愛情傳說還在空中飄蕩,媒體就難下決心放棄一個能夠當面向她提問的機會。

作為藝術家的小野洋子,曾要求別人不要在談論她作品的時候總是提到列儂??駸岣杳园阉醋鞑鹕ⅰ凹讱はx”樂隊并寄生于列儂名氣之上的女人,但如果對小野洋子的藝術生涯有所了解,就知道這并非全部事實。

在1966年遇到列儂之前,洋子已經是紐約前衛藝術圈里一個具有鮮明自我特質的藝術家。她出生于日本東京,一個富有而恪守傳統的銀行家家庭,從小隨父親工作地點的變化在紐約和東京之間遷移,接受過良好的鋼琴、歌劇等古典教育。少女時期她和家人回到東京,在戰爭環境里養成了后來被她自己描述為“agressive”的叛逆性格。1952年全家重新遷居紐約后,她進入莎拉勞倫斯學院(Sarah Lawrence)學習音樂,逐漸成為一個極端的自由主義者,并開始前衛藝術創作。通過第一任丈夫、日本實驗音樂家一柳慧(Toshi Ichiyanagi),洋子認識了紐約先鋒音樂家約翰·凱奇(John Milton Cage),由此和五六十年代相當先鋒的激浪派(Fluxus)藝術運動有了親密關系。她的名字開始被人和喬治·瑪修納斯(George Maciunas,激浪派創始人)、約翰·凱奇放在一起談論。不過洋子并沒有加入激浪派,據她自己說是因為要保持藝術觀念的獨立性。她有個工作室位于曼哈頓錢伯斯大街(Chambers Street)112號,在那里,從1960年后,她和作曲家拉蒙特·揚(La Monte Young)合作了一系列先鋒表演,比如,洋子曾將畫布剪碎丟在地上聽任觀眾踐踏。這些活動后來都成為研究激浪派的重要線索。

洋子也算生逢其時。在20世紀60年代,代表他者文化的“東方思維”(Oriental Thinking)、佛教禪宗,正和大麻藥物一起,在西方的前衛文化藝術圈里風靡,并被賦予了反西方理性文明的訴求。1962年,洋子在東京以500冊的極小印量獨立出版了先鋒詩集《葡萄柚》(Grapefruit:A Book of Instructions and Drawings),它其實是一件藝術作品,將一些打印著詩句和繪畫的整潔小卡片組合起來,上面寫著近似日本俳句的靜寂而古怪的文字,諸如:“記錄下雪的聲音”,“想象天空中同時出現一千個太陽”,“做一個吞拿魚三明治并吃了它”,等等。這種烏托邦式的、短暫易逝可行為表演的藝術表達后來被命名為“指示文字”,成為洋子的符號之一。關于詩集取名,洋子說那是她最鐘愛的一種水果:“葡萄柚是橘子和檸檬的混合物,對我來說,它代表著東方和西方這兩種文化的交匯,正是這樣一種生活經歷給了我關于宇宙力量的指示?!边@是和那個時代非常合拍的一種聰明的表述?!镀咸谚帧饭灰鹆思だ伺傻臉O大興趣,喬治·麥素納斯在他的AG畫廊里展出了這件作品,并且,1964年又作為“激浪派系列”中的一本書公開出版。

小野洋子在北京798 藝術區的林冠藝術中心舉辦個展作品《金梯子》

小野洋子在北京798 藝術區的林冠藝術中心舉辦個展作品《看天空》

但是真正讓洋子成為紐約先鋒藝術圈里關注焦點的,是1965年的行為作品《切片》。她在紐約卡耐基演奏大廳表演。觀眾被邀請上臺,得到一把剪刀,隨手剪碎這個女人的衣衫,同時也剪碎了她成名的壁壘——在我們后面的訪談中,洋子將之稱為“blocks”的那種壁壘。

接下來的1966年,洋子最為人所知的“行為”是她和約翰·列儂的相遇。但其實在這一年,她還有另一件著名的概念影片:《No.4》,也被稱作《臀》。攝像機以近距離拍攝了幾個屁股,然后并列于4個屏幕展出,背景聲音是這些屁股的主人以及那些想參與者的現場采訪錄音。作品發表30年后,一家全球著名手表品牌在1996年購買了版權,推出了“屁股手表”系列。

但是無論如何講述她的藝術作品,人們還是寧愿記得一個以刺殺和死亡為結束的傳奇愛情。很多人都知道,1966年11月9日發生在倫敦Indica畫廊里的那個迷人的故事的開端:列儂爬上一架梯子,透過放大鏡,看到了洋子留在天花板上的微小作品:“Yes”。他墜入對這個嬌小而強大的東方女人的迷戀。1969年3月20日,離開各自的前配偶之后,他們在直布羅陀宣布結婚,那一年洋子35歲,列儂28歲。而在這之前,他們已經共同經歷了“甲殼蟲”解散、紐約同居和毒品事件。

小野洋子和約翰·列儂,兩個名字之間從此不再有清晰的分界線。就像1969年他們蜜月期間在阿姆斯特丹希爾頓酒店里共同完成的那件反戰行為作品——“床上和平運動”。兩人在四周墻壁貼滿反戰標語的床上待了七天七夜,敞開門接受記者采訪和拍攝,合身一體,面對全世界。

上午10點30分,我們進到小野洋子的房間。一個攝制組正在拆卸器材和燈光,他們剛剛結束另一場15分鐘訪問。小野洋子側身坐在距門最遠的沙發上,和新聞發布會時一樣,仍是她的標志裝束:緊身黑衣,墨鏡,斜扣禮帽,只是帽子的顏色從藍紫換成了米灰。隔著中間一群忙亂的人,小野洋子轉頭看到了站在門口等候的我們,略為探身,點頭,溫和地笑了一笑,像是表示有點歉意,讓我們久等了。

已經82歲的小野洋子,2015年卻在當代藝術領域表現得相當富有活力,連續舉辦了三場主題并不重復的個人展——

5月,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MoMA)為她開幕了持續4個月的大展——“小野洋子:一個女人的獨角戲”(Yoko One:One Women's Show),回顧她在1960~1971年的早期創作,包括125件行為、影像、紙上作品、裝置和檔案材料。這個展覽的大眾傳播度,可以從一些報道的描寫里看到,比如說,觀眾無須自己尋找觀展路線,只要跟著源源不斷的可怕人流行進就可以了。

11月8日,東京當代藝術博物館為她舉辦個展“我的窗外”,主題源自她描繪紐約公寓窗外景致的一組作品。

11月14日,位于北京798藝術區的林冠藝術中心開幕了小野洋子最新個展“金梯子”。這也是洋子在北京的首次展覽。其間,她創作于1964年的概念藝術詩集《葡萄柚》也出版發行了中文版,并在中央美院美術館舉辦了一場講座。

小野洋子不止一次表示過,在談論作品時最好忘記列儂的名字。但在林冠藝術中心的展覽里,幾件作品卻都明顯可以看到,她多少還是放入了列儂的印記。

小野洋子和她的作品《我們都是水》(德國比勒費爾德美術館展覽現場)

“梯子”的符號在她作品中出現不止一次。此次《金梯子》為北京展覽特別創作,是一個以觀眾參與為概念的藝術裝置。洋子在現場放了七把形態不同的中式梯子,包括木梯、竹梯等各種材質,但每一把都經過純金箔貼金處理,在從空間頂部天窗投進來的光線之下,呈現出多變的光影。她也同時邀請觀眾帶來屬于他們自己的金色梯子,不限尺寸、形狀和材質,與她一起構成一件完整作品。在《金梯子》鄰近空間里擺放的,是一座西方式的藍色的螺旋式樓梯。觀眾可以向上攀登,但到達頂部時,會感覺到樓梯的晃動而難以集中精神看向咫尺之上的天空。這件名為《看天空》的作品前不久曾在她紐約MoMA的個展中展出,洋子表示她想要喻示一種意識覺醒和微妙心理體驗。一把梯子,“將決定你進入未來的方式”,這是典型的“女巫式”的小野洋子風格的“指示文字”。

這兩部和“梯子”意象相關聯的作品,難免不讓人聯想到列儂爬上梯子去觀看她作品的那個場景。

在步入展廳之前,觀眾會在戶外小廣場上看到幾棵種在大木頭包裝箱里的《愿望樹》,種的是松、竹、梅,顯然是選取了中國元素。洋子邀請觀眾寫下一個愿望系掛在樹上。這個作品曾在世界很多地方展出過,在展覽結束時,所有的愿望簽將被收集起來送到冰島首都雷克雅未克,和“來自全世界數以千萬的”人們的愿望匯聚在一起,因為小野洋子在那里為紀念列儂建造了一個“想象和平光塔”。這個作品是美好的,但令人困惑的地方在于,藝術家將一個由己及人的生活祈愿行為真的轉變為了一件藝術作品嗎?也許值得討論。而它和列儂的關系,確是顯而易見的。

最大型的一組作品被安放在空間的最大型的一組作品被安放在空間的中央展廳,也是進入看到的第一件作品:《出口》。這是包含了約70個“棺木”——并非真正的棺木,而是用木質包裝箱制作——每個前面都有松、竹、梅等植物從前端開口處長出,棺木是“為那些在大型災難中不幸離世的男人、女人和孩子而做”,而植物,“象征著生命的復興與永恒”。11月14日開幕這天上午,剛剛傳來巴黎遭遇恐怖襲擊的消息,在這樣的氛圍中,這件作品有了特別的意義,而小野洋子一生在創作中重復表達的主題“和平”和“政治”,也獲得了極大共鳴。她后來在專訪中跟我說:“政治之所以這么差勁,是因為我們并不真正關心它。它們得不到我們給予的愛和尊重。我們只是說它們不好,但我們做了什么?”

在四周墻壁擱板上包圍著整個展廳的,是整齊擺放的118個小玻璃試瓶,里面裝的是相同體積的水。在瓶身外面同一個位置,貼著一張寫有人名的標簽,因為在中國展出,所以用了中文手書,名字則是古今中外各種名人,去世的,在世的,好的,壞的……洋子對作品的表述仍舊直白到底:“你是水/我是水/我們都是水,裝在不同的容器中/所以相遇如此簡單/有一天我們將一同消逝……”這首詩寫于1967年,作品概念創作于2006年,此次在北京是重新創作。

聲音概念作品是小野洋子的另一個符號。她和列儂一起錄制過唱片,組建了“順從的洋子”樂隊,并推出自己的先鋒搖滾樂唱片。她有著標志性的尖細而神經質的嗓音,堅持嚎叫式唱法,有人完全受不了,有人贊美她“使人的喉嚨本身成為一件具有豐富表現力的樂器”。

這次在北京的展覽中沒有專門的作品來做呈現。但是,小野洋子興之所至,現場表演了兩次她標志性的“嚎叫”。那天新聞發布會剛剛開始,主持會議的人剛剛介紹了一小段洋子的北京之行,她就站了起來,主動表演了一段她的聲音行為,無意義的尖叫和呻吟,嗓音依然充沛而令人震驚。兩天后在中央美院美術館的講座上,她再次做了聲音即興表演。事后有人在微信報道里戲謔地將這場講座的標題取名為《啊啊啊啊啊啊……》。

有人想要解讀她即興嚎叫中令人費解的意義,或者行為的目的,其實小野洋子無須解釋。不管人們如何評價她的藝術作品,有一點是無可置疑的:在這個世界上,并沒有幾個藝術家可以做到像她一樣,只要出現和發聲,就可以成為一件作品。而做到這一切的過程,漫長而堅持,本身就是值得記錄也值得談論的一件大“行為”。

我們的訪談進行了16分鐘。如果不被助手打斷,她好像還有很多話想要說。墨鏡有時滑落,我可以看到她的眼睛里放出熱烈的光芒。她是一個老人,有著恐懼,但仍然揮舞著瘦小的手臂,想要傳達自己的生命力以及對世界的看法。

如果一定要解讀她每一次拼盡氣力的“啊……”,不如摘取她自己的一段文字,來自她寫給批評者的公開信《別阻止我》:

“到了我這個年紀,好像就該按照這個年紀的特定生活方式生活。請別阻止我成為我自己。我不愿像這個年紀的很多人一樣,年老體衰。請不要又制造一個老氣橫秋、垂垂老矣的人?!?/p>

“就讓我自由吧,讓我做我自己!……感受我的能量或者閉嘴?!?/p>

“我想站在最高處,成為最高的那一個”

——專訪小野洋子

主筆 ? ? ?曾焱

實習記者 ? ? ?王紫祎

三聯生活周刊:《我們都是水》是第幾次展出?每次瓶子的數量都會一樣嗎,118個?

小野洋子:我也不知道是第幾次。每次展出的數目不一樣,取決于當地有多少名人。

三聯生活周刊:瓶子上面貼哪些人的名字是你自己挑選嗎?對名字后面的那些人你都了解多少?

小野洋子:是我選擇的人名。但我不了解這些人。以往我都確保我是知曉這些人的,但這次我不知道中國有哪些有名的人物,所以我做了相關咨詢。

三聯生活周刊:你把列儂的名字和曹雪芹放在了一起。

小野洋子:那是隨機的。

三聯生活周刊:《金梯子》這件作品,介紹中說里面所有梯子你都用24K純金箔包裹了外觀。為什么要選用純金這么昂貴的材料?想要表達什么?

小野洋子:我認為金這種材料代表男性。對女性來說,也許鉆石就很好了,有一些感性,比如結婚鉆戒或者訂婚鉆戒。但是梯子不具有感性特質(sentimental quality),反而是代表一種野心(ambition)。我想站在最高處,想成為最高的那一個。那么金這種材料就很適合,是一種男性思維。

三聯生活周刊:介意別人在談論你藝術的時候,提到你的女性身份和女性特質嗎?

小野洋子:沒關系的?,F在變化太快了,一些女人很有女性特質,但另一些正在變得強大。事實上,她們已經變得強大了,但是發掘出來(這種特質)還需要費些工夫。這是件很難的事情,但10年時間就會發生很大變化。

三聯生活周刊:在一張很多年前出版的唱片里,你曾高喊:“是,我就是個女巫?!薄芭住?,你反感列儂身邊那些朋友和歌迷給你的這個評價嗎?還是說,你覺得巫性對一個藝術家來說,其實是很有趣的特質?

小野洋子:這個評價很好啊。女巫,意味著女性難以置信的智慧和才能,這也是為什么男性不喜歡女巫的原因。比如有個女人,只是一名醫生,但是他們把她殺了。我之前去過那個被殺女醫生的房子,那是一座非常智慧而美麗的房子,就像房間的主人一樣。她沒有任何過錯,只不過因為她是一位出色的醫生。

所以我做兩件事情,第一是女性要理解這種力量,第二是男性不要害怕這種力量。他們經常感到恐懼,“天啊,那個女人強大的力量!”但是他們需要知道這個星球是有問題的,因為我們允許人擁有的唯一力量是男性的野心勃勃的權力。女性的力量被忽略了,工人階級的力量也被忽略了,包括移民的力量。唯一使這個星球運轉的力量只是來自很少數的男性。這就是為什么我們變得貧窮、產生各種各樣的問題。于是就會有窮人說:“好吧,那我們開戰吧!”情況會越來越糟糕。去打仗,也許會失去胳膊或者腿,這對男人們來說也不是好事。因此,男性應該意識到他們也需要女性的能量,是給予,而不是斗爭。

三聯生活周刊:日本藝術家,或者中國藝術家,即便作為先鋒派,在西方眼光里也可能很難擺脫一個標簽:東方的。你在美國生活和創作這么多年,對此有何感受?

小野洋子:那是很老的說法了?,F在世界變化這么快,東西方已經融為一體。中國和日本之間也沒有分野,這是件很好的事情,因為我們認識到了我們自己是誰。日本有很多東西是從中國借鑒來的,我們很中國,也很尊敬(中國)。要尊重你自己,愛你自己,之后你才能給予世界一些東西。如果不尊重你自己,不愛你自己,能給予什么呢?給予是非常重要的。我們都需要給予世界一些東西。這就不能把女性排除,而是從女性中獲取能量;不能把青少年甚至更小的孩子排除,因為他們也有自己的好想法,有時候我們不理解他們,但我們也需要傾聽他們的意見。還要聽聽老人的意見,因為他們經歷了很多,但問題是現在人們不再聽老人的話了,老人正在失去他們的力量。在過去的鄉村里,人們會去請老人講故事,老人就會認為他們需要記住自己知道的故事,好講給別人聽,但現在我們不再聽老人講話。那我們知道什么?知道過去發生了什么是很重要的,這樣才會知道未來要怎樣做。未來也是基于過去的。

三聯生活周刊:作為一個藝術家,處在目前的名氣、地位和年齡,你還會害怕什么?

小野洋子:當然會,這個我一定要說出來。以前我有很多阻礙(blocks),想法只能從這些阻礙的狹窄間隙中產生?,F在這些阻礙都消失了,我卻變得越來越恐懼。我也覺得莫名。不過當我寫點什么的時候,我會覺得很輕松,寫得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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