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樺的詩

姜樺

波浪之詩

夢見一群疾走在水面的海獸

夢見一把突然彎曲于天空的短刀

夢見四月，那盛開在黑暗處的油菜花枝

一只獺貓，粗壯的尾巴卷走整個春天

夢見鯨魚，它沉浮不定的身體

夢見詩人，他無法分行的抒情

夢見海盜，那只被星星弄瞎的左眼

夢見繩索，蘆葦倒提一把白花花的根

夢見一條船，迎向漸漸熄滅的燈塔

夢見燈塔，那只燈光托不起的旋渦

夢見風，舉起那比天空更湍急的波浪

夢見礁石，壓著比遠方更遼闊的大海

夢見落水者，推著一條鯊魚的尸體

夢見漂流瓶，那堆積在瓶底下的名字

夢見月亮、星星的翅膀、口吃的太陽神

夢見大海，遠去的波浪，不帶走半點回聲

蘆葦之詩

我終將被撕扯——

被風雨、被雷電，被那雙

伸出來又突然抽回去的手掌

我終將被掀翻——

被海鷗、被虎鯨，被沿著

海水慢慢漫過來的你的眼神

我終將被剝光——

被潮水、被砂礫，被那片

升起來又漸漸落下去的月光

我終將被消解——

被波浪、被鹽晶，被那一抹

毫無由來又充滿悲憤的光線

被消解之前，我終于能夠

說出我的許諾：如此謙卑地活著

僅僅，是為了找到愛著你的根據

露珠之詩

在黑夜我攥緊這只拳頭

在早晨我攤開這只手掌

兩只手掌，我只打開其中的一只

另一只，留給那雷電、森林、風

我將在傍晚時分關閉這些番瓜花

再在子夜扭亮一盞盞螢火蟲的燈

我在黃昏的路上放慢自己的腳步

跟著一群螞蟻，我學會了哭泣

我將收起樹枝上殘存的光芒

那太陽的、月亮的、星星的

還有早晨的河面、那條喘息的魚

昨晚，丁香花落在蜻蜓的肩膀上

那結隊而來的蝴蝶、蜜蜂、花朵

那因為風景漸漸慢下的歌聲和腳步

光從一顆露珠的邊沿輕輕滑落下去

那車窗、那雨水割斷的眼角的皺紋

大海之詩

必須趕在傍晚之前關閉這座空城

再借著頭頂的月光插上每一扇窗戶

巨大的夜幕卷起一顆顆冰涼的星星

海桐樹，滿枝果實已被潮聲卷走

那些樹木、植物、人和鳥獸

被發現、鎖定，再一顆一顆破譯

后面的浪花無法追趕前面的浪花

石頭以斷面保留了惟一的幸存者

所有的礁石、樹根、破碎的瓦礫

孤獨的星光一直閃耀在寂寞的天邊

安寧的大海、自由的夢境，打開它

必須用鯨魚的脊梁、流星的鑰匙

多年以后，一切都將安息，只留下

漁夫、海盜船上的樂手、盲人哲學家

而我驚異于一個詩人對事物的判斷

波浪，它所埋掉的時間、愛和笑容

雨季之詩

雨季，青蛙的叫聲是扁的、空的

枇杷跌落進湖水，銀魚身體發灰

屋檐下，一串倒掛的蒜頭流著紫紅

雨下著，雨不知道一個字叫——停

這是多么安靜的時辰，整整一個上午

有人在窗前眺望遠方，遠方空空如也

有人彎腰在書桌，用一把尖刀吃力地裁紙

窠巢里一窩新孵出的燕子，母燕的眼睛

睜開又閉上，而雛燕顯然對世界充滿好奇

和貓一起半倚沙發的母親對樓下的少年喊：

喂，那么漂亮的自行車，你就用它騎水？

（她這一叫，那濺起的水花愈發大了起來）

雨，依舊不停在下，要把那些樹冠按到底

模仿一只綠皮青蛙想象那大雨中的戀愛

一個女人，雨水剪短的短發，我就這樣

看她拎著裙擺，一步一步，跳過水洼

午夜，鐘鳴之詩

午夜的白紙上聽到一個人的心跳

一頁被燈光揉皺的紙，它的戰栗

那不停跳動之間的突然的停頓

疼痛，僅僅因為你的筆尖

被流星劃破，這綠蘿的夜，蟋蟀的唧鳴

愛果真發自內心，節奏從來無法把控

回過頭，窗臺上月光呼吸

這樣的愛，確實已不止一次

只是這一次，是用力最猛的

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愛熬夜的人握有星星的秘密”

同樣，心懷通向天堂的秘密通道

在午夜的白紙上，用粗礪的筆尖

打探一個人花朵般的心跳——

明顯，隔著一記提前

到達的死亡的鐘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