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棋事（四）

蔡天敏

從牛棚出來，我才發覺自己的淺薄。原先在同阿宏阿吉下棋時，還覺得這個小山村，我可能找不到什么對手了。想不到長相如此一般，甚至有些酸澀的阿吉的父親。就如此難以對付，而與他常下或者不常下的他那幫棋友，肯定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這也就意味著我尋找趣味的去處，可謂多多。于是，在審視自己的虛妄之后，我有一點愉悅，那是精神找到依托的歡愉。

阿吉的父親，被他們茅屋人稱作是蜻蜒狗，應該是個不雅的綽號。這里的人愛拿蝴蝶（比喻女）和蜻蜓（比喻男）說事。自然說的是風騷之事。阿吉的父親，興許有蜻蜒的追逐心和狗的執著意，才會被叫作蜻蜒狗的。但是，我看他那有點猥瑣的樣子，顯然再如何折騰也沒戲。在茅屋村邊牛棚里，蜻蜒狗設個簡鋪，夜里他要守棚，牛棚是他的半個家?？嚅瑯湎?，立了個石磨，用來推磨的弓形木質推把，就吊掛在樹丫上，樹旁有一口井，汲水挺方便的。

霜降過后，天氣一天涼比一天。冬至快到了。人們有在冬至節吃元宵的習俗，來牛棚旁磨米漿的村民接二連三的。秀鳳也提著一小桶浸過水的糯米前來磨，秀鳳上身穿一件綴有一朵朵小碎花的秋衫裝，下著一條米色褲，村姑味道十足。她剪著短發，臉頰紅潤，胸脯已經發育得十分成熟，走起路來一顫一顫的，就像粘稠而又QQ的糯米糕。蜻蜒狗涎著臉看著秀鳳，要幫她提水推磨被拒絕了。秀鳳很生硬地拽過小吊桶，順溜著井繩。在井口上拿拽繩的手輕輕一抖擻，那小吊桶就翻了個身。吃盡了水沉下去了。秀鳳就俯著身子，雙手一抽一揚地收繩子，那小吊桶旋即被提上來了。農家女做這等事，可謂輕車熟路，身手敏捷。

我犁完地就在此歇息著，順便挑些“二手地瓜”解解饑。夕陽已經快落到后山去了，有小鳥嘰嘰喳喳地在巢邊的樹枝上叫喚著。我湊上去要幫秀風磨米漿，她一見是我，笑吟吟地默認接納了。我說，這是還你那只白手套的人情。她吶了一句：何必分得那么清。我本想回復她一句“吃人半斤也要答人四兩”的老話，話到舌尖又堵回去了，我生怕以話趕話會生出別扭和是非來。

蜻蜒狗見這邊有動靜，就從他的簡鋪里踱出來看光景。剛好阿吉阿宏也過來了，蜻蜒狗就逗趣說。這位小兄弟真勤快，閑著還幫人磨米漿——換成別人。還討不上份呢。秀風白了他一眼：“別瞎嚷嚷的，哪家狗擋道呢？”阿吉沖著他父親說：“你管人家作甚？別人家的焰火到什么地方放你管不著的?！卑⒑陝t笑著臉對我說：“蔡老兄，你磨米漿的姿勢還蠻像樣的?！蔽艺f：“我是看著新鮮來湊個手的，我喜歡聽磨漿時‘已歪已歪的聲響?！毙泺P見我這么一說，小嘴巴噘了一下，又忙著往磨眼里裝填糯米了。阿宏說：“蔡老兄，明后兩天，你要記得來我家吃湯圓?！蔽业卣f：“看看吧，不知道明天地里活在哪里做，到底緊不緊——我只是推了幾下磨，純粹是圖個新鮮，你們可別太在意，我怕是承受不起的?！卑⒑晷πφf：“你們知青盡會端架子——還是炮彈面子大，請得動?！蔽乙残πφf：“那是當然，大家都有份嘛?！毙泔L知道我在牛棚和蜻蜓狗下過象棋，就用舀米的勺子敲了敲石磨的邊沿對我說：“你去我家吃湯圓，還可以順便跟我老爹下下棋的?！蔽乙宦?，覺得這個安排挺不錯的。

阿宏的父親，其實是個外來戶，被招贅來到茅屋村。他是個漁夫，捕魚是個好把式，種地則不很在行。不過，他也只是到近海打打漁，船只駛向金門海域那邊時。不能接得太近，否則會招到對岸蔣軍機關槍的掃射警告的。并且，何時出海，總無定數。因此，阿宏的父親過的也是閑散的日子，喝酒、下棋，成了他生活的常態。

冬至那天的夜晚，我欣然赴約。秀鳳見我來到她家，滿心歡喜。她的爹媽也熱情地招待我，餐桌上，擺著一小鍋湯圓在中央，周圍環繞著海蠣煎、鰻魚煲、鱸魚湯、炒茭白、炒菠菜，和一大碗芋頭封肉。阿宏的父親邀請我喝點酒，我順從地喝了點。飯畢，阿宏的父親臉色紅彤，意興風發。秀風沏來兩大杯熱茶，我們就開始了車馬廝殺。我請阿宏的父親先下，他的小酒一上臉，人也就格外亢奮，并不推辭，但是，首步卻來了個帥五進一。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下法。一時愣住了一一照理講，來他家，我是客，他是主，應該是客先主后，我先手落子才是。于他而言，此理他是知道的。而他先手走了步上帥，也是一種謙讓。不過，他起步就下這一招，顯然帶有試探的味道。而試探什么，自然是含義多多，而且意味深刻了，似乎與棋局，與他的女兒秀鳳，都扯上了什么關聯。我自然是初生牛犢，當仁不讓，架起中炮！他就躍馬保住中兵，我則另起一炮升到河口，準備伺機打馬打車，進行多方干擾。他不慌不忙地反架中炮，然后再升車保馬，子力之間做好聯絡。等一切都應付妥當，他才讓他的老帥安安穩穩地落回內宮深處，然后對著我微微一笑。我一看他的步法著調，就知道遇到棋壇老江湖了，他的棋力遠在我之上。在我們對弈的時候，秀風除了去廚房拾掇碗筷之外，還不時來桌邊瞅瞅，為我們添茶續水的，很像是《沙家浜》里的阿慶嫂。她母親則頭綰著花巾，說是要去瑞云家串串門，他們兩家走得比較近，興許這是由于兩位戶主都是象棋愛好者之故。我在和阿宏父親下棋之前，他曾經把他的老婆叫進內室里，兩人還嘀咕了一陣子。

我和阿宏的父親下了兩盤棋。一和一負。阿宏的父親夸獎我說，不錯不錯，年紀輕輕的，就有這等棋力，也算不易。然后，他問起我學棋經歷。我談起了家里父兄的棋事，還有老家春塘鎮的棋攤，有那氛圍浸潤著，興趣自然生發，棋力也慢慢漸長起來。阿宏的父親聽罷，感慨地說，這環境確實能夠濡染人，我家阿宏就沒有這個福分，我教他，他死活不感興趣，因為他沒有下棋的同齡伙伴嘛，我也就任由他了。其實，下點象棋，懂得中國象棋的棋理，對心智的成長，對人生的認知。也是極有好處的。聽了他一席話，我也有一些感慨：我知道，在農村一到冬天，就處在所謂的閑散的“貓冬”時節，人一閑就會生事，找樂子如果找到賭博方面，家庭也就埋下不幸的禍根了。而下象棋，就不會生出壞事來。這也是下象棋被官方和民間都看好的一件很正派的事兒，大街小巷，壁角檐下，水榭涼亭，總會有象棋攤出現，它所傳遞的，屬于社會的正能量。末了，阿宏的父親說，茅屋村的李茂盛的棋力很深，想要贏他一盤棋很難。他人在城里頭工作，見到的棋友多了，棋力也自然會往上冒的。

冬至過后，就是年底。不過，新歷的年底最不像年底，人們過新年元旦的熱情并不高。元旦前一天，茅屋村突然來了幾個知青的家長。羅偉的父親也來了，他們走訪了幾位村干部的家，還順便帶了伴手札。阿成隊長很是高興，連連表示村委會對待他們的子女，都會悉心照顧的。我的父親畢竟年紀老邁又沒有權力，他沒來，其實也不用他來。我們春塘鎮手工業聯社員工的子女首次下鄉時，就組織了兩輛解放牌的大卡車，一路敲鑼打鼓地送我們到知青點來，老父親就是那次來的，看了看我住的宿舍就走了。在前來的戰備公路上，由于路兩旁掩映著茂密的樹林，視野較差，我們這輛車還差點兒和突然冒出來的一輛拖拉機相撞。羅偉也回了趟家，帶來了好幾個刮瓜果皮的刮子，是由他自己制作的。那年月，罐頭還是個稀罕物，罐頭蓋子是用一種混合金屬物做的，表面泛著淡黃色的光，防銹，可以將它制成刮削瓜果表皮的小廚具。羅偉的一雙巧手。就是特別會鼓搗這些小玩意。他用鑿子斜斜地切開那罐頭蓋子，那豁口很平整，像機器加工過的，豁口的尺寸也很合理，刮削起瓜果的表皮來，十分趁手。想不到下象棋下得稀里糊涂，結果也就稀里嘩啦的羅偉，在制作小玩意方面倒是心靈手巧的。羅偉把他的小刮子，送給了秀鳳；秀風一用就喜歡上了，她的母親更是喜得合不攏嘴。羅偉還送給瑞云一把。算是賺足了一點小人情。大家逢到說起羅偉，就會說他人緣好，知冷暖、懂分寸。隊長阿成聽了村民的議論，則一旁聽著，不置一詞。而我，有一次挑肥澆菜時，就在蜻蜒狗的牛棚邊上，勞作間歇時，我被蜻蜓狗邀請去下了一盤象棋，竟然被阿成看到了。他陰陰地看了我一下，就轉身走了。我知道。我的形象在阿成那里，算是坍塌了——畢竟你下象棋的時候，是在勞作期間，哪怕你有一丁點兒忙里偷閑的小理由，那也是不應該的。再說，打柴的，怎么能和放牛的在一起？而你，是打柴的；蜻蜒狗，則是放牛的！兩人玩在一起，本身就錯。

于是，我去茅屋村消閑的勁頭，也就銳減下來。倒是阿宏的父親總是垂詢，他很想讓我去他家手談幾局。為了不掃他的興，我也就選三擇五地去他家一兩次。而每次去他家，秀風熱情依然。我猜想，哪個女孩子不想做饒有興味的選擇題呢？在她那里。我也只不過是個備選項而已。有了羅偉的強力加盟，秀鳳的選擇余光，就會增加一道的，并且是耀眼的一道。在和阿宏父親閑聊時，我還依稀知道李茂盛在城里頭下象棋的一些光景。廈門這座小城，由市總工會牽頭，經常會在國慶、春節期間舉辦象棋比賽。而參加人選，先由一些大廠大單位產生。再由各廠的象棋高手，舉行廠際比賽。而選拔出來的優勝者，再參加市級表演賽。李茂盛，就是他們罐頭廠的象棋高手，他還和本市的象棋名手蔡忠誠、郭福人對弈過，算是滄海、巫云都見過的資深象棋人了。

這不由得讓我想起幾年前，也就是1974年國慶節前夜的情景。那天夜晚。我和父親來到廈門中山公園看棋賽。從老家春塘鎮大老遠的地方跑來?？梢娢覀兏缸觽z對象棋的熱情。我第一次看到掛大盤賽棋，既新奇又興奮。父親已是六十幾歲的人了，也樂滋滋的，立在人群中觀賞著。兩位棋手中有名叫蔡忠誠的，棋風犀利，在此局中他棄車催殺，頓時讓對方九官頻頻告急，最后只好俯首稱臣。棋賽結束了，游人漸漸離去，中山公園內燈火闌珊，我們都有些戀戀不舍。蔡忠誠的美妙入局，讓我們賞玩不已。時至今日，那火樹銀花的情景，那月白風清的美好夜晚，那父子結伴而行的溫馨，時常引起我的回想和無限的感慨。于是，我很想見識見識這個李茂盛，因為他能夠和蔡忠誠過招，也算是個棋力不俗的人物。

星期三的夜晚，我猜想李茂盛該是載著兩三桶的泔水回家來。于是踏著夜色，從知青點走向那片土塬。但是，來到瑞云家時。只看到屋前那豬圈里的幾頭肥豬，將嘴浸在食槽里吸食，鼻腔還不時地哼哼著，發出快活的聲音。瑞云嬸得知我的來意說：“真是不巧，他回來也就待了半小時，說是廠里頭幾位象棋成員要集訓一下，好準備春節的表演賽，就又回廠部了?！蔽衣愿新淠?。離開土塬，爬上一個小土坡，土坡上矗立著一株大葉桉樹，在樹的下半腰，掛著一個鐘。隊長阿成每天就在這棵樹和這座鐘的底下，給我們分派活兒。離這棵樹五十幾米處，就是阿宏家。我拐進一看，阿宏、阿吉、秀鳳、羅偉正在打撲克，一見我來，秀鳳將手里的牌朝我晃了晃，示意我可接替她來打。我擺擺手，就挨著阿宏坐下。我問阿吉家中情況，他說他的老爹在牛棚。我盤桓了一小陣子，就起身找蜻蜒狗去了。阿宏的父親不在家，說是找人喝酒去了。我離開時，秀風倒是挽留了一下，那也只是禮節性地挽留，和羅偉他們幾個在一起打牌，并不寂寞。

我朝牛棚走去，夜晚的小山村，海風更加犀利。在坡地上向東望去，金門那邊，黑黢黢的島上也閃爍著一星半點的亮光，依稀域著小島的大致輪廓。我揪緊了一下衣領，走在一個村民踏成的便道上。牛棚里沒有電。只亮著一盞煤油燈。這些牛棚大抵是木屋，透風得厲害。我從棚外，看見在那張簡易的木桌上，蜻蜒狗正就著微弱的燈光在把玩著什么，在他的手上竟然持著一本紙頁發黃的書冊，攤在他面前的，就是象棋紙。他邊看邊移動著子兒，嘴里還不時絮絮叨叨些什么一一該不是在打棋譜吧？就他那文化底子？我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這么一個鰥夫，一個穿著邋里邋遢的人，竟然會看棋譜？不過，轉念一想，也就這樣了——他是靠這來打發漫漫長夜，打發這落寞的生活的。像他這樣的人，等于是掉進時間的空洞里。而有一種方式，是可以反抗時間走向寥落，讓生命贏得充實的。而這就是靠象棋的拯救，用棋譜來填塞這無限的空虛。我沒有去打擾他，就轉回知青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