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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要見鄭西寧(中篇小說)

2016-01-11 14:06
山花 2015年20期
關鍵詞:表嫂西寧表哥

光 盤

表哥要見鄭西寧(中篇小說)

光 盤

因為市政府大門前一起車禍,我們的車被迫停下?,F場亂糟糟的,車禍應該剛剛發生。新上任市長鄭西寧面無表情,靜靜地等待公安方將道路疏通。這是一起什么性質的車禍,嚴重不嚴重?我還沒來得及推測,目光已觸碰上表哥。他在圍觀的人群中,似乎正在離開現場。我們的目光對視。表哥并沒有看到我,他看到的只是墨綠色的車窗。后來事實證明表哥與車禍沒有任何關系,但車禍不是一起普通的車禍,是一次預謀。因車禍與本故事無關,姑且不提。表哥家住在西邊,距離市政府辦公大院較遠,平常表哥不會輕易到來。表哥是來堵鄭西寧的。表哥后來說,他手里拿著竹笛。至于表哥為什么知道鄭西寧這天回到瓦城,表哥以冷笑表示對我質疑的抗議。表哥多次強調他當天手里拿著竹笛,哼著《姑蘇行》的曲調。我沒任何印象。當時我只注意到表哥的臉,那是一張慍怒并且不可名狀的臉。他的嘴巴確實在動。他向我們的車走過來,試圖眼睛貼在車窗玻璃上觀看車內情況。他被公安或者保安攔開。我真的不記得當時是怎么進入市政府大院的了,突然到來的車禍以及表哥,攪渾了我的記憶。

作為市政府秘書長,我要安排好鄭西寧的一切。這樣,我冷落了表哥。表哥要到了我的電話,天天給我打。表哥知道我忙,但他不知道我忙成什么樣。我也是第一次回到瓦城上班,我18歲未滿便離開瓦城去廣州上大學,然后分配在桂城,在桂城升的官發的財。我比鄭西寧早進桂城機關,我當市政府副秘書長后鄭西寧才來。鄭西寧來后不久我就榮升為秘書長。鄭西寧從常務副市長升為瓦城市市長,他給省委提出要求,要帶我回瓦城。省委沒有二話,這個要求在省委那里太不是要求。鄭西寧沒有征求我的意見,他直接跟兩邊溝通?;夭换赝叱?,我倒沒太多的想法。桂城沒什么留戀的,除了三個情婦,我什么都可以帶走。況且,情婦們已漸漸與我脫離。我們雙方都膩味,早分手早自由早光榮。帶不走的,倒是件好事。離開桂城半個月,她們無一人跟我聯系。老婆還沒調過來,她在桂城一所大學當老師,學期結束才能調到瓦城,調來后老婆繼續在高校當老師。無老婆的深夜清閑而無聊,我腦子里時常閃回三個情婦的身影。我感謝她們又埋怨她們。表哥要我上他家喝酒,天天說。我哪有空啊。桂城與瓦城是兩座完全不同的城市,她們的不同在于老百姓過日子的方式、機關干部上班的方式。我得一一摸清,我得提示鄭西寧。表哥天天為我準備好酒肉,期盼我上他家。直到他搬出二姨媽,我才狠下決心。表哥的酒席設在二姨媽家。這是一頓豐盛的晚宴。二姨媽家缺錢,她和二姨父的那點退休工資大部分做了表哥一家的補貼。二姨父早幾年大病一場去世,花掉許多錢,留下一個大大的債務窟窿。二姨媽破費這么大來招待我,證明她老人家還像以前那樣愛我。是的,二姨媽很高興,她連哭了三次。二姨媽說你早該調回來啦!在我眼里,這頓飯談不上豐盛,我親歷過的最豐盛的晚宴是毛董事長宴請的,據說花費十一萬。豐盛不豐盛,是相對的。毛董事長花費十萬請客不心疼,而二姨媽花費二三百元就費了大勁兒。二姨媽家窮,理論上我應該資助,只要我從受賄金中拿出極少一部分,二姨媽一家就能過上很好的日子??墒?,我常想,人各有命,從我口袋里拿出錢來資助任何人都是沒有道理的。這次我給二姨媽帶來一萬元。我很心痛。這是我離開桂城前最后一次獲得的紅包,具有紀念意義,但就這么給了二姨媽。我給表哥帶來兩千元,表哥拍開我的手不要。他說,這算什么!表哥的意思我不太明白,是嫌少還是覺得表兄弟間直接給錢太俗氣。

酒宴還沒開始,表哥急著從他臟兮兮的挎包里掏出一支竹笛。他說你認識嗎?我搖頭。我從沒見過他的這支竹笛。

這是鄭西寧的。而且你見過。表哥說。

表哥小時候跟二姨媽他們住在金剛石廠,那是一個遠離城區的“不毛之地”。旁邊有一個地質隊。鄭西寧是地質隊子弟。鄭西寧剛出生,他父親就犧牲在找礦的深山老林。他媽是外地農村的,地質隊照顧他們母子倆,安排他母親進隊里當清潔工。鄭西寧與母親相依為命。他與表哥上同一所小學,兩人同桌。表哥沒有歧視鄭西寧,兩人結下深厚的友誼。有一天兩人同時愛上音樂,他們無師自通地分別制造出了笛子、二胡。那個數學兼音樂的蔣老師教會他們吹笛子拉二胡。放學后,只要不下雨,兩人都要爬到后山上吹笛子拉二胡。他們的保留曲目是《姑蘇行》。小學畢業,他們同時升到大地鎮初中,初中畢業,鄭西寧考上瓦城中學。表哥沒考上,表哥成績一向很差,能拿到初中畢業證已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姨夫卻在瓦城中學弄到一個指標,表哥可以繼續深造。二姨媽為表哥準備足學費,表哥拿到錢后起了歪心。表哥把錢全部給了鄭西寧。鄭西寧母子正為學費發愁。上瓦城中學是要住校的,住宿費學雜費書本費伙食費,每個月開支都很大。他父親去世多年,地質隊新領導對他父親沒有感情只有嫉恨,生活上已不再照顧。新的領導對他母親說,你回農村種田不行嗎?有驅趕的意思。他母親給新領導跪下求情,幾個同事幫腔,才保住她地質隊當清潔工的工作。地質隊的人都知道,他母子倆最窮最苦。表哥把錢給了鄭西寧,自己去城里找工作。表哥進了田禾食品廠,這個街道工廠正在招工。廠長嫌表哥年齡太小不想要,表哥從書包里摸出竹笛,吹起《姑蘇行》。廠長也愛吹笛子,也非常愛吹《姑蘇行》,廠長就把表哥留下了。(后來我偶然聽到一位老者吹奏《姑蘇行》,少年的記憶立即復蘇?;丶液笪也橘Y料得知這曲子由江先渭先生作于1962年,采用昆曲音調,是一首頗具江南絲竹韻味的優秀笛曲。難怪那么好聽,難怪那么多人喜歡。)表哥在食品廠干了一年,二姨媽二姨父才知道??墒菫闀r已晚。即使表哥讀高中,也是考不上大學的,早工作也好。二姨媽自我安慰后,接受了事實。表哥繼續資助鄭西寧,到三年級時,表哥突然停止了資助。這天表哥去瓦城中學,他在校門口看到了光榮榜。鄭西寧排在光榮榜的第一位,他是全年級學習的標兵。表哥頓生醋意。他手伸進口袋狠狠地抓住鈔票,離開學校。假期鄭西寧回到地質隊,他去找表哥。表哥沒好氣地說,你滾,以后不要再來找我。鄭西寧說,欠你的以后還。表哥說,不用,我當買包子喂狗了。從那天起,表哥心里埋下了對鄭西寧仇恨的種子。人的心態實在是一個復雜的系統,人們喜歡同情弱者,而弱者一旦成為強者超過自己時,又會對他產生嫉妒和憎恨。鄭西寧學業上非常順利,他考上了北大,官運一路亨通。鄭西寧每前進一步,都在表哥的掌握之下。鄭西寧越來越順利,表哥越來越生氣。破口大罵是家常便飯。鄭西寧工作后,回瓦城來找過表哥,表哥不見。表哥換過幾份工作,下崗前在閥門廠。表哥恨鄭西寧,想從記憶中清除,卻越清除越感興趣。所以表哥有意無意地打聽鄭西寧的工作軌跡,從未間斷。鄭西寧在明處,表哥在暗處。三十年后,鄭西寧的這個記憶被壓在心底。

我跟表哥相差十歲,兩三歲時二姨媽時常把我帶到金剛石廠,一直到五歲。我見過表哥跟鄭西寧吹笛子拉二胡,但我并不知道那個人就是鄭西寧,將來會成為我的領導,我是他的秘書長。鄭西寧也料想不到,我是表哥的表弟。

表哥要我把竹笛帶上,適當時候在鄭西寧面前晃一晃。這笛子做工粗糙,保存倒是完好。我讓表哥吹一曲。表哥說技藝早生疏。表哥拗不過我,他吹。沒有薄膜,表哥貼上我遞過去的口紙。表哥吹得不好聽,不是因為缺薄膜,表哥真的手法丟盡。我記得你以前吹得很好聽的,為什么不堅持?表哥說,自從我將廠長揍了一頓后,我就不再吹笛子了。廠長沒我吹得好,他硬要我在全廠人面前說他吹得比我好,我不說,他逼我,我就揍了他。揍了他,我就離開田禾食品廠,從此再也不吹笛子了。

竹笛我帶上了,我沒帶在身上。我擱在家里的衣柜里,蓋上衣服。后來發現竹笛有股霉味,取出來擱在書柜頂上。表哥很關心竹笛的處境,他問我晃給鄭西寧看了嗎?我說還沒呢,沒機會。表哥說,你天天跟他在一起,怎么會沒機會?我說真沒機會。表哥說你創造機會。我仍然沒有在鄭西寧面前晃竹笛的想法。在一個大市長面前晃個破竹笛成何體統?表哥是個難纏的主兒,為了這點破事,他會一天給你五個電話。有一天正在陪鄭西寧開會,表哥的電話又進來了。我終于生氣了,我說,你什么意思?在市長面前晃個竹笛有意思嗎?你仍然按以前那樣生活不是很好嗎?表哥說,鄭西寧回來當市長了,他成為我的“頂頭上司”,我無法沉默,無法繼續以前的生活。

表哥一直很關心我,特別是我很小的時候,他對我的呵護我終生難忘??墒俏掖蛐睦锊幌矚g表哥,我看不起他,他學習差,工作吊兒郎當,誰在他眼里都不是東西。要不是他毛病太多,他也不至于下崗。閥門廠現在的效益不錯,表哥曾經的同事,有一半還在廠里。表哥下崗后,曾經想讓我在桂城為他謀一份工作,我找出各種理由拒絕了。以我的能量,給表哥找一份工作不算太難。我不愿為表哥求情用權。我怕別人知道我有一個只有初中文化,并且各方面都不行的表哥。

鄭西寧回瓦城,給了表哥很大的壓力。我跟二姨媽說他這是庸人自擾。二姨媽贊同我的觀點,她叫我別理他??墒?,不理他行嗎?

在我還沒在鄭西寧面前晃動竹笛前,表哥沉不住氣了。他翻出三十多年前的那把破二胡蹲守在市政府大門前。他是想進去的,保安不讓,保安說你要賣唱就去街上。表哥的二胡保存得不好,弦斷了一根,蛇皮也破掉了,已經拉不出聲音。表哥關注每一輛進出政府大院的車輛,他高舉的破二胡時刻搖晃。鄭西寧的小車進進出出,鄭西寧竟然沒有發現。鄭西寧通常坐后排,他的貼身秘書坐副駕。我坐鄭西寧旁邊,車快到市政府大院我總能找到話題引開鄭西寧對街面的關注。保安認為表哥是個瘋子,報告給派出所政府執勤點的民警。民警叫表哥離開,別在市政府門前晃悠。政府門前不僅僅是門前,還是一個不小的廣場。表哥說他在等鄭西寧市長。表哥不明說還好,說明來意,他就再也無法接近政府大門。公安保安們認為,在市政府門前晃悠的通常沒好事。

鄭西寧每天都有大大小小的工作活動,報社電視臺有專門跟在身邊的記者。表哥不看報紙,不光是他一看報紙就頭疼,重要的是周邊根本找不到報紙?,F在的日報辦得太官方,空話套話連篇文章啰里啰唆,老百姓都不喜歡看。日報基本是少部分人自娛自樂的陣地。表哥也不愛看瓦城電視臺,新聞除了會議消息就是無聊的事件,自辦節目又一塌糊涂。自從鄭西寧回到瓦城當市長,表哥天天守著瓦城電視臺新聞看。新聞節目傍晚6點播出,22點還有一個重播。表哥都不落下。他想看看鄭西寧長成什么樣兒了。每天陪同鄭西寧視察檢查工作開會的人很多,前呼后擁。電視臺鏡頭掃過來時掃著一大群。表哥只認出了我,而且是連看幾天后才認出我。我在電視上的形象與現實生活中不一樣。鄭西寧是誰,表哥始終沒認出來。表哥問我鄭西寧是誰?我告訴他是哪個哪個,鏡頭最多的那個。表哥說,這不可能呀,鄭西寧變化也太大了。我說難道你變化不大嗎?走在街上鄭西寧能認出你嗎?

表哥花費一筆錢將破二胡修整好。解放西三路上有賣各種樂器的店子,有一家還負責修理樂器。修理師傅建議表哥別再修,這東西太破。表哥堅持要修,師傅開出條件,要修就得搭上一把新二胡。表哥咬咬牙答應下來。二胡修好后,表哥試拉了一回。音質勉強還行。表哥讓我把二胡也帶上,竹笛不能喚起鄭西寧的回憶,加一把二胡,雙保險。表哥送二胡到我家,他拉二胡,讓我吹笛子?;蛘呦喾?。我不懂樂器,上大學那會兒葉公好龍地彈過一陣子的吉他。沒有配合,表哥自己拉二胡吹笛子。我小時候聽過表哥鄭西寧笛子二胡雙重奏,那是小時候,換作現在真想象不出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效果。表哥離開后,我仍然沒有拿著樂器在鄭西寧面前晃悠的想法。鄭西寧一向嚴肅嚴厲,罵起人來鬼都害怕。當官的都愛罵人,罵得越兇越能證明他們有魄力有威嚴。要是樂器惹鄭西寧不高興了,他連打人耳光的事都做得出來。表哥把一切希望全押在我身上。我最終給他講實話,傾吐心中的顧慮。表哥說,他敢?你帶我去見他。我不可能帶表哥去見鄭西寧,他堂堂一個市長,成天忙得連軸轉,哪有時間見一個無聊人士。

事情竟然有了轉機。

會間休息時,我陪鄭西寧坐在湖邊。不遠處有一個老人樂團,他們弄出的竹笛聲傳過來。鄭西寧說,我有一個發小,他的笛子吹得可好了,二胡拉得也不錯。他叫薄兵,金剛石廠子弟。我說,你還記得他嗎?鄭西寧說,當然記得,回瓦城當市長后,瓦城的記憶從心底浮上心頭。我說,你想見他嗎?鄭西寧沒有正面回答,他說也不知道薄兵怎么樣了?我說,你還是想見他的。鄭西寧說,他不一定想見我。

第二天我把笛子帶上。鄭西寧要下到雙林縣檢查工作。我坐在他的身邊。我從包里拿出笛子。鄭西寧一眼認出笛子來。我說,薄兵是我表哥。鄭西寧讓我撥表哥的電話,我對表哥說,給你聽一個電話,看看你能不能聽出他的聲音來。

薄兵嗎?是我,鄭西寧。我們三十多年沒見面了,你還好嗎?

表哥那邊沒有聲音。

喂,喂,喂,鄭西寧一邊看著我,然后把手機遞回來。

表哥,你在干嗎呢?

你說我在干嗎呢!鄭西寧有什么了不起。沒有我,他屁錢不值。

我說,表哥你太沒意思了。

鄭西寧面帶微笑,表示沒事。鄭西寧撫摸一會兒笛子,橫在嘴上試吹。跟表哥一樣,鄭西寧技藝生疏,調子一愣一愣,像結巴說話。鄭西寧自嘲說,都忘記了。我說弄樂器也像騎自行車一樣,終生難忘記的,熟悉一下就能撿回來。鄭西寧又橫在嘴上,繼續吹。他的秘書熱烈鼓掌。到達雙林縣需要一個半小時,鄭西寧一路上吹著笛子。果真如我所料,他的樂感漸漸地開始靠譜。

從雙林縣回來,鄭西寧叫司機直接把車開進閥門廠生活區。閥門廠在生活區的北邊,緊挨一個圍墻。以前閥門廠廠區挺大的,現在有一半賣給了開發商。在崗職工住進高樓,下崗職工仍然住在平房或者三層老式建筑里。表哥他們的生活區破敗不堪,垃圾遍地,道路坑坑洼洼。車停住后,我首先跳下車。表哥說你怎么把鄭西寧帶到家里來了?我說人家上門拜訪,下了最大禮儀。話還沒說完,鄭西寧進屋來。鄭西寧握緊表哥的雙手,熱淚盈眶地說,薄兵,我很想你,一輩子不會忘記你的恩德。表哥手往后抽。表哥就是矯情,哭著喊著要見鄭西寧,鄭西寧到達跟前竟然耍起牌子。鄭西寧并不尷尬,他早設想過這樣的局面。他松開表哥的手說,要不,我跟你吹一曲。鄭西寧的秘書帶著竹笛。鄭西寧吹起他們當年最愛的《姑蘇行》。

表哥說,你調子跑到西伯利亞去了。難聽死了,停,趕快停!

鄭西寧說,要不,你來吹一曲。我三十多年沒聽你吹了。

表哥說,少來!從哪里來回到哪里去,我們家不歡迎你!

我們被表哥攆出家門。表哥沒給我一點臉面。這可是市長,我得罪不起。表哥的可恨可見一斑。鄭西寧卻不以為然,說沒關系沒關系,我知道薄兵就是這樣的人。鄭西寧讓我介紹表哥的詳細情況。我還在生表哥的氣,不想提起他。鄭西寧說,看看他住的就知道,他過得很艱難。我說,活該。他是閥門廠第一批下崗的,他本來可以不下崗。

第二天鄭西寧親自給我兩萬元錢,讓我交給表哥。我沒有接。鄭西寧說,當年沒有薄兵的資助,我現在不知道在哪兒,錢不能補償什么,但錢還是起一定作用的。我推辭不過。我利用中午時間去到表哥家,表哥一聽是鄭西寧的錢勃然大怒,一把甩在地上。表哥這是干什么?他要見鄭西寧的目的是什么?他還煞費苦心地求見鄭西寧。表哥一定是神經錯亂了。這錢不能還到鄭西寧手中,不能讓他覺得我辦事不力。我把錢交到二姨媽那里。為了不露破綻,我加了五千。我告訴二姨媽,這錢是我給表哥的,他不能拒絕。二姨媽又哭起來。小時候我從沒見二姨媽哭過。二姨媽感動的淚水勾出我的眼淚。我不是為感動而哭,而是心痛這五千元錢。為了哄表哥高興,我白白搭上五千元。我有用不完的錢,但錢是無底洞,永遠也沒有滿足的時候。我是領導身邊的人,搞錢特別容易,搞大錢也不難。我隨便搞一筆都夠表哥一家吃十年。但錢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他的,我的錢,除了老婆孩子誰也別想拿走。傍晚表哥把錢還我家來了。當時我還沒回到家,我還在陪同鄭西寧視察現場。我老婆跟人調了課,加上周末有五天假。她過來看我,她一直不放心我。她能感覺到我在外面亂搞女人,只是沒有證據,或者說她懶得去抓證據。我老婆見過為數不多的幾次表哥,她對表哥相貌印象不深。當表哥說他就是表哥時,我老婆就認出來了。表哥進屋后問我鳥窩呢?鳥窩是我的諢名,無論什么時間什么場合,他都叫我鳥窩。我老婆愣了好幾秒鐘才反應過來,說,他還沒回家。表哥說,你告訴鳥窩,我想揍他。我老婆說,他惹你生氣了?表哥說,這回惹大了,他居然跟狗日的鄭西寧聯合侮辱我。表哥晃晃手中的鈔票,說,鄭西寧送我兩萬元,憑什么?鳥窩還加上五千,憑什么?他們還讓你二姨媽來侮辱我,憑什么?我老婆機靈,她悄悄進房間給我電話。我說,你讓表哥把錢留下,走人。我老婆說,他不走怎么辦?他還等著揍你。我說,那就讓他等,他一天不走我一天不回。

鄭西寧追問我錢給薄兵沒有?我含蓄地回答說,表哥不在家,我給二姨媽了。鄭西寧說也好。二姨媽有四個孩子,表哥是唯一的兒子。兩個表姐一個表妹日子過得還行,二姨媽不用擔心。二姨媽的一切就是表哥的一切。昨天表哥在我家待的時間不長,我老婆告訴他我今晚可能不回來。表哥就心生離開的念頭。我回家取了錢再次送給二姨媽。二姨媽罵表哥不識好歹,把好心當驢肝肺。我叫二姨媽別聲張,我幫她存進工資存折里。表哥的鼻子比狗還靈,他要過二姨媽的工資單去銀行打印流水單。表哥把錢取出來,他要我帶他見鄭西寧,我說你做夢。

表哥要進市政府,被保安攔住。表哥要見鄭西寧。兩個保安把他拖到附近的公安執勤點。表哥說我跟鄭西寧是發小是同學。公安說,你有預約嗎?表哥說,沒有。公安說,你有鄭市長秘書的電話嗎?表哥說,沒有,對,有,我有鳥窩的電話,他是我表弟。公安說,請你離開,否則,拘留你。表哥說,王八蛋手下無好蛋,你們全是王八蛋。公安轟表哥,表哥說出了我的名字。在一旁的保安插話說,王秘書長就是隨鄭市長來的那個。公安態度稍微好了些,他對表哥說,你給王秘書長打個電話。表哥打通我的電話。我一聽怒火中燒,我說,那是個瘋子,趕走他!此時我們在車上,鄭西寧坐在我的身邊。鄭西寧說,對方好像是薄兵。等等,電話給我。我已經掛掉了電話,正要按鄭西寧的意思回撥,電話進來了。鄭西寧搶過電話,他對表哥說,薄兵你把電話給公安。

我是市長鄭西寧,薄兵是我的朋友,請你們善待他,并且帶他到市政府門口等著,我馬上到。

下一站計劃去啤酒廠調研的,鄭西寧改變了計劃,說先回市政府。

表哥坐在門衛室里,他似乎意識到這就是鄭西寧的車。他走出門衛室。鄭西寧自行拉開車門,樂呵呵走向表哥。

表哥冷笑起來,他把兩萬五千元錢砸向地面。

鄭西寧沒有生氣,他笑著說,薄兵你別沖動,聽我說嘛。

表哥轉身而去。我追上去,我對表哥揮出一拳。因為距離原因,拳頭沒有擊中表哥。

這年頭,在什么界都不好混,充滿了你死我活的爭斗。鄭西寧兩年前就流露出退出官場的念頭,他給我看過辭職報告,我看后替他撕了。鄭西寧沒有生氣。他心里非常矛盾,不當官心不甘,當著官爬著官又四面楚歌。不當官,似乎不現實,既然走上這條路,就必須做一個強者。只有強悍,才能立于不敗之地。這次升職,省委給桂城一個名額,在副書記和常務副市長中產生一個正廳級干部。消息傳來時,副書記跟鄭西寧暗自較勁,使出所有耳目探消息、用各種手段攻擊防備對方。鄭西寧技高一籌,挫敗了副書記一次又一次的進攻,并且抓住副書記的把柄向省委告了一狀。得勝后的鄭西寧并不輕松,他說這事一定沒完。鄭西寧因為強悍,在桂城官場沒少得罪人。也是因為他的強悍,許多人不敢跟他斗。正如鄭西寧所料,事情并沒有完。桂城那個副書記的狀紙寫給了省委和中紀委,上面調查的人員很快就來到瓦城。鄭西寧向上級領導提出,他要跟桂城副書記當面鼓對面鑼地對質。雙方去到省紀委,鄭西寧以絕對的壓倒之勢迅速否定了所有指控。這場“官司”剛剛開打,鄭西寧就贏了。鄭西寧對副書記說,我行得正坐得直,你放一萬匹馬過來我也擋得住。鄭西寧說得像真的一樣。但我心里是明白的,鄭西寧屁股并不干凈。由于他常吃肉讓我們喝湯,我們就為他保密了。

鄭西寧的雷厲風行,不長時間就震懾住瓦城官場。鄭西寧的前任人稱發面市長,眾多重點項目在他手上停止或者放慢速度或者總也開不了工。鄭西寧接手后,強行推進,凡是阻攔的一律停職撤職。缺錢就向銀行要,銀行不給他通知水電部門斷水斷電,如果還不給,把行長請到他辦公室來,安排人跟行長打牌,搞車輪戰,不許睡覺,一直搞到行長投降。重點項目都是經過市委市政府慎重研究考慮過的,說起來也都是民生工程,干部群眾都擁護。

市里要把火車東站一帶建設成物流區?;疖嚃|站是貨運站,十幾公里的地方有一個高速路口,交通方便。規劃早就有了,而且也進入到實際拆遷建設階段。這一片小企業多,都是20世紀六七十年代建設的,絕大部分都已倒閉,沒倒閉的要遷到工業園區。閥門廠包含在改造之列,表哥住的生活區也是。這個項目算中等大小,上屆市領導沒有把它作為真正的重點。主要原因是缺資金。指揮部工作隊什么的,以前有過方案,人員也基本落實。一剪彩就停止的這個項目讓指揮部成員們很沮喪。鄭西寧讓他們看到希望。他們通過市政府二秘,把啟動申請報告遞到政府。鄭西寧主持召開市長辦公會,他首先就定了調,這個項目必須盡快上馬?,F在要研究的是如何上馬。鄭西寧發言時多次提到閥門廠生活區,我明白,他心中裝著表哥。鄭西寧審閱以前的改造方案,不滿意,要推倒重來,他要求規劃部門十天內拿出科學的前瞻性的規劃圖。大家親眼見過或者耳聞過鄭西寧強硬的工作作風,誰也不敢怠慢。一個星期后,相關部門拿出了初步方案,鄭西寧基本滿意。不滿意的地方可以邊做邊完善。第一步完成拆遷。拆遷量不大,廠房多平房多民房相對少,阻力應該會很小。

我去看望二姨媽,表哥也在。我把東站改造的消息告訴了他們。二姨媽還住在金剛石廠的平房里,條件很差。表哥那邊改造好后,上樓了,二姨媽要搬過來跟表哥一家住?,F在表哥那里只有兩間平房,擁擠,條件還沒二姨媽那里好。二姨媽對我說,我們要二樓,年紀大了怕爬樓。你大姨媽家住五樓,我都爬不上去。表哥說,二樓不好,太暗,要住就住高樓。我說,按規劃,住宿樓都是電梯房,一二層都是商鋪,電梯房住得越高越敞亮。住十七八樓的話,還能一眼望到金剛石廠。二姨媽聽后哭了,說,這個好,這個好啊。表哥說,別做夢了,我現在屋子才50平方米,政府按一比一點三補助,也才60多個平方米,除去公攤面積,實際套內面積能有多少!想住大房,得花商品房價格買,我們根本買不起。我說,這回你們有福了。市領導說了,凡是下崗職工有特別優惠政策,如果雙職工下崗,政策更優惠。表哥說,我下崗快十年了,是個老下崗,你表嫂也下崗五年,我們符合條件。我回到瓦城快三個月了,這是我第一次見表哥笑得這么開心。我趁機說,這個項目是鄭西寧親自任指揮長的,市長親自抓的項目會建得又快又好。

表哥臉就跌了下來。鄭西寧算個什么東西!表哥說。

我說,人家為民辦實事么。你知道為什么他要親自當這個指揮長嗎?都是因為你。

表哥說,不稀罕。表哥甩門進里屋去了。

按照工作要求,工作隊宣傳員進企業下街道,阻力不大。個別人提出異議,個別人獅子大開口。大部分拆遷對象接受政府政策。拆遷問題,經過這么些年,雙方都謹慎并且有了經驗。拆遷戶打聽過,也比較過上次的拆遷政策,這回特別劃算。他們都想盡快住高樓,住好房子,受夠了公共廁所,受夠了刮風下雨。都是老房子,設施老化破舊,雨一下都漏。有本事的搬走了,沒本事的守著破房子發呆。政策還規定,凡是積極配合拆遷的,可以享受更多政策優惠。工作隊摸過底,如果這一片的家庭愿做物流生意,鋪面都能滿足要求,不想做的可以開小賣鋪飲食店等,資金不足,還可以申請低息甚至無息小額貸款。一系列的配套優惠政策,讓大部分拆遷戶如沐春風。

工作隊分得細,劉宏偉負責閥門廠生活區的拆遷。他手下有三個人。他們負責宣傳政策,負責與拆遷戶簽合同,負責監督拆遷。劉宏偉召集各拆遷戶開會。一算,這里竟有五六十戶。他們隨意坐或站在生活區以前的籃球場上。劉宏偉給每個住戶發了傳單,他照著傳單一條條向大家解釋。他們聽了,不住點頭。表哥站出來說話了,他說,你們別急著點頭,你們就沒看出陷阱嗎?住戶們望著表哥。表哥接著說,條約是他們制定的,我們從沒參與,單方面制定的條約肯定是向著他們一邊的。有急性子的人說,薄兵,這里面有什么陷阱,你倒是說呀。表哥說,我看你們都是木頭腦殼,你們都讓政府耍了。被人賣了還幫著數錢。這些條件我們不能答應!我們不能像魚肉一樣任人宰割。有人附和說,對呀,我們不能一點條件不提,人家說什么我們就認什么吧?

劉宏偉說,大家的心情我理解,我允許大家提要求,只要合理的,政府又有能力解決的絕不含糊。

表哥說,“政府又有能力解決的”,這就是陷阱。因為任何要求到了你們那里,都會說無能力解決。大家散了吧,別在這里丟人現眼,讓別人看閥門廠下崗職工的笑話。我們是下崗了,但我們同樣有尊嚴有骨氣。

劉宏偉說,既然薄師傅有意見,那今天就先到這里吧,你們回去仔細想想,把要求提出來,明天我們過來收集上交。

晚飯后,許多人集中在表哥家。上午散會后,有不少人去別的街道和企業打聽消息,收集意見。他們得出的結論是,總體來說,政府的這個政策是合理的,著實為老百姓著想的。表哥說,你們傻呀,就知道妥協,錢多了會咬壞你的雞巴?!不提白不提。表哥挖空心思提出了一串要求。他們看了說,能按照這個執行當然好。但我們是不是過了點?表哥說,就你這個叛徒。我認為我提的要求還不夠,還需要你們加碼,往死里加。要國家的錢不是昧良心,不要手軟。我們這么窮,要得越多越光榮。意見就分成了三派,一派覺得政府給的政策夠好了,已經創了瓦城新高;一派覺得條件要提,實在滿足不了,這個條件也可以接受;另一派要往死里提要求。消極派說,要求過分,到頭來一無所獲,別的地方大部分人都同意了這個條件,正準備跟政府簽合同。宣傳單上說了,積極配合者享受的政策更多。不要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

劉宏偉第二天沒來收集意見,他受人指示,有意放慢節奏。第三天還是沒來。到了第四天,劉宏偉帶著兩個工作人員來了。別的社區街道企業已經有不少人簽了合同。人家一簽,閥門廠的下崗職工們就有人亂了手腳。劉宏偉笑著威脅說,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時間是不等人的,即使閥門廠不簽,項目也能積極穩步推進,一個現代化的物流中心仍然會屹立在“東方”!

表哥說,打住,我們不是嚇大的。

劉宏偉接過表哥遞上的要求書,快速掃了一眼后說,要求提得不錯,我還想給你上天摘星星呢,我能嗎?我還想送你一座金山呢,我能嗎!今天必須簽合同,要拖也不能拖過明天,否則就留你們閥門廠生活區當歷史教材吧。這個物流中心夠大的,不差閥門廠。

那,我們就簽吧。滿足派說。

表哥說,不行,你不要臉,我們還要。

中間派說,不能一點要求不讓我們提吧。

劉宏偉說,能啊。我把大家提的意見帶回去上交,讓領導研究決定。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們,你們要有被駁回的心理準備?,F在講和諧,所謂和諧就是你讓我一步我讓你一步,我給你一顆糖,你不可提出要一個蘋果。如果提出要兩顆糖,我口袋有的話一定不留著。

劉宏偉帶回來的意見,直接交到了鄭西寧手里。他一看就笑了,說這好辦,只是閥門廠下崗職工嘛,小問題。他先是召集指揮部的人開會研究,把得出的意見帶到市政府,專門組織召開市長辦公會。鄭西寧首先定調說,要給閥門廠下崗職工特殊照顧。針對表哥提出的意見,鄭西寧給予了最大限度的滿足。

特別的照顧政策傳達到劉宏偉手里。劉宏偉帶著兩個工作人員一家一家宣傳。大家都很滿意,當場表示不會再有意見了,而且還表示一定嚴格保密,絕不外傳。到了表哥這里,卡了殼。表哥說,上面不原原本本滿足要求,他不干。意見又反饋到鄭西寧那里。鄭西寧傳話說,表哥的要求完全滿足,但只限于他一人。市里要求也是一樣,表哥需要嚴格保密。表哥說,我不干。劉宏偉說,讓你當市長你才滿意?表哥說,我不當市長,我當不了市長,鄭西寧是個王八蛋。

閥門廠職工有五六戶率先跟劉宏偉代表的政府簽訂合同,蝴蝶效應一樣,別的拆遷戶沉不住氣。他們排著隊爭相簽訂。表哥阻止不了,表哥的罵聲被當成耳邊風。表哥一咬牙在廠區門口的雜貨店買來萬響鞭炮。兇猛的鞭炮把隊伍炸散。生活區就這么一塊稍寬的地盤,人們無法再集中。劉宏偉說,你們都回家吧,我一家家上門。表哥又去買來十幾掛小鞭炮,追著劉宏偉炸。無法工作了,劉宏偉再不逃,全身會炸成煤球。

你簽不簽我們不管,你沒權阻止我們簽。閥門廠下崗職工說。表哥說,我今天用的是鞭炮,明天我用炸藥,不信可以試試。

第二天劉宏偉帶著兩個工作人員進廠生活區。還在門口,便被表哥的鞭炮阻擊。表哥料到劉宏偉會來,他蹲守在門口,警惕的眼睛死死盯著來路。

報警吧。劉宏偉報了警。警察剛出動,市里電話來了。鄭西寧秘書打給公安局長,公安局長打給分局長,分局長打給治安大隊。警察不來,劉宏偉無招,撤了。

別的小區街道一批批地簽了合同,閥門廠下崗職工著急萬分。有人腦子好使,他們走出小區直抵指揮部。劉宏偉熱情地接待了他們,雙方愉快地簽訂合約。表哥腦子也不錯,這事他知道了,他把鞭炮丟入“外逃”者家里。

警察還管不管?

警察說當然管,可是上面有命令,我們堅決執行命令。

不死人就不管了是不是?

應該是。

表哥奮力購買鞭炮,周邊的雜貨店鞭炮脫銷。鞭炮在表哥家堆積如山。表嫂讓我管管,我說我不管,你帶著侄兒去二姨媽家吧,讓鞭炮炸,讓他飛上天。表嫂哭著喊著離開閥門廠生活區。全小區簽訂合同不到一半,誰也不可強拆。閥門廠下崗職工心急如焚。表哥繼續日夜守在廠大門,他叫囂說蚊子都別想飛出去螞蟻都別想爬進來。表哥像一個堅強的戰士死守陣地,他唱歌吹笛子拉二胡,他還“刺股懸梁”,方法層出不窮,以驅散瞌睡。連續戰斗三天三夜,表哥堅持不住了。稍一松弛,他歪倒在長椅上睡著。

就在此時,表哥遭人襲擊。是凌晨四點。

表哥被人打傷,閥門廠下崗職工奔走相告。早上6點30分,職工們幸災樂禍地將表哥送到醫院。他們七嘴八舌地批評表哥,表哥只聽清楚了一句話:再固執,就會被打死。這話好像是肖湘桂說的。

公安出動不小警力。街上的天網工程掃不到閥門廠生活區大門。閥門廠生活區任何角落都沒有探頭。他們的小區亂糟糟的,管理都成問題,誰去裝探頭。警察初步判斷是表哥的仇人作的案,而這個仇人就在閥門廠下崗職工或其子女中。警察走訪群眾,群眾都表示不知道。案發在凌晨4點,不知道的理由很充分。

表哥傷得不輕,法醫在查看傷口后斷定,表哥至少受到三個人的襲擊。表哥身上有棒傷刀傷磚頭傷。一個人作案不可能同時使用三種“武器”。

鄭西寧帶我去看望表哥。表哥讓我丟丑,我不愿承認他是我表哥。我寧愿我的表哥是個老嫖客。怎么能不去呢?鄭西寧對我說。鄭西寧親自買了許多營養品,還給表嫂一筆大大的慰問金。表嫂剛哭過又哭,每一個看望表哥的人都會引出她的眼淚。我知道,表嫂并沒有那么傷心。她跟下崗職工們是站在一起的,她反對表哥跟鄭西寧對抗。那天表哥暴跳如雷,他連打表嫂兩個耳光。表嫂說我要跟你離婚。表哥仰天大笑,他最不怕的事情之一就包含有離婚。表嫂恨表哥,她以前就恨。表哥無能,她跟著過苦日子。眼下本來表哥有很好的社會關系,比如鄭西寧比如我,他就是不用,不僅不用,還視作敵人。我曾經跟表嫂說過,我跟表哥不是敵對關系,是血緣關系。她說你對你表哥并不好,你是一個忘恩負義的家伙,小時候你表哥對你多好啊。你長大了當官有出息了,從來就不管你表哥的死活。表嫂一針見血。我骨子里看不起表哥,我無心關心他資助他,我裝不出來。要不是因為二姨媽,我早就不認這門親戚了。表嫂想說就讓她說,我從不頂嘴,說多了,我象征性地給她一點錢。表嫂說我也知道輸血不如造血,可是我們拿什么能力去造血呀。我挺同情表嫂,她嫁給表哥是一輩子的大錯。

聽說市長來到醫院,醫院主要領導全來了。他們立即將表哥轉到高干病房,安排最好的醫生護士。鄭西寧說,要用最好的藥,藥費政府出。醫院院長當場表態,表哥醫療費醫院全部解決。表哥還處于迷糊狀態,時醒時睡。他腦子應該是蒙的,因為見到我時他沒一點反應,見到鄭西寧沒一點反應。鄭西寧來看望表哥出于好心,但是我擔心他的出現會刺激到表哥。我示意鄭西寧在表哥意識還不清楚前離開醫院。鄭西寧心領神會,他揮手讓我們離開。表嫂送我們出門,她拉著鄭西寧的手說感謝市長關心。鄭西寧說,應該的,于公于私都應該的。鄭西寧說,薄兵會很快康復的,他小時候身體就好,底子好。表嫂說,死了才好,死了多省心。鄭西寧說,我們會很快把兇手捉拿歸案的。表嫂說,那就快點吧,快讓兇手給薄兵收尸送葬。

鄭西寧指示公安要盡快破案。市長督辦,公安局十分重視。這個案子簡單,但線索全無。閥門廠任何一個下崗職工及其子弟都可能是兇手,公安已經排查了兩遍,始終沒找到可疑人。明知兇手就在身邊,你就是無法指認,公安最困擾的莫過于此。

堆在表哥家里的鞭炮成為隱患,武警消防派來爆破專家全部拉走銷毀。拉走時,閥門廠生活小區有人放鞭炮。公安逮住放鞭炮的肖湘桂。

為什么放鞭炮?

想放就放了。

薄兵被傷他家鞭炮被清走你很高興?

我是很高興,大家都很高興,但放鞭炮與高興無關。

公安要帶肖湘桂去派出所,肖湘桂不去。公安說你不去就證明你是兇手。肖湘桂說,我是兇手就不用去?公安說,你已經初步承認自己是兇手了。

到了派出所,肖湘桂不承認自己是兇手。他希望薄兵被人干掉。肖湘桂說,那人教訓薄兵是幫助政府,應該立功。你們不給他記功,我們閥門廠全體下崗職工為他記?,F在沒有薄兵的搗亂,我們可以跟政府簽合同了。他們都是跟肖湘桂一樣的想法,他們把劉宏偉請來,他們準備了鞭炮,只要合同一簽他們就放炮慶祝。劉宏偉說我是多么想跟你們簽,可是出了案子,上面叫暫停。人人都以為可以一邊破案一邊簽合同,事情并沒這么簡單。兇手一天抓不到就一天不能簽訂合同。

有好幾組公安便裝出入或停留在閥門廠生活小區。劉宏偉的話給了他們啟示。對,你們要相互揭發,若相互包庇全體人員就套在其中,別說住新房做物流生意,就是放個屁都被公安盯著。他們或舉頭或低頭搜索記憶,分析誰當兇手的可能性最大。疑人偷斧,二十個嫌疑人被報到專案組。公安審案自有他們的方法。排除到最后五個人時,公安方就胸有成竹了。這五個人有三個年輕人,兩個年紀與薄兵相仿的人。其中一個是年輕女士。這五個人嘴巴咬得特別緊,什么手段都沒能讓他們開口。肖湘桂的嫌疑已被排除,他回到生活小區。他把這五個關押在看守所的男女定位為英雄,年輕女英雄最難能可貴。她被排在第一位。肖湘桂下崗前在閥門廠干工會,他能寫一手好毛筆字。閥門廠是造閥門的不是書法家協會,他第一批被裁員下崗。肖湘桂不服,用他最好的字寫了一封“大字報”貼到總工會。市書法家協會唐主席發現了,他找到肖湘桂,要求吸收進書協。肖湘桂欣然應允,最后因為要交一筆很大的會員費和贊助費,立即打消了念頭。沒有加入書協,肖湘桂常以書法家自居。肖湘桂用毛筆寫下一封長長的贊美信貼在小區墻上,一共三大張。他寫的是小楷,內容之豐富你可以想象。人們對肖湘桂的行為表示出贊賞。五個嫌疑人為大家排地雷擋子彈,甘愿自我犧牲,大家不能漠視。他們用鉛筆或者圓珠筆或者泥塊在贊美信上畫了一個又一個圓圈點贊。肖湘桂很得意地站在一旁享用。

肖湘桂周福榮尹邊雄三人代表全體下崗職工慰問五個嫌疑人的家屬,他們湊錢買來五顆大白菜當作慰問品。嫌疑人家屬無一例外拒絕慰問,他們不承認自己的親人揍了薄兵,在事實沒有完全弄清楚前他們拒絕當英雄家屬。他們列舉了一個又一個沒時間作案的證明。理由他們不列,誰都知道這里每一個人揍薄兵的理由都很充分但又不充分。年輕女嫌疑人的父親用孫子的圓珠筆在贊美信上寫下讀后感,同時聲明自己的女兒不是兇手。他多么希望女兒是兇手,他們一家人都盼望做兇手。最后他表示出遺憾和對兇手的不滿,兇手搶了他們一家的風頭和功勞。他的讀后感帶來連鎖反應,另外四個嫌疑人家屬紛紛效仿。紙張不夠用,他們就寫在另一張紙上,然后張貼在贊美信邊上。留在閥門廠生活小區里找線索的公安沒有阻止下崗職工及其家屬們的行為。肖湘桂周福榮尹邊雄代表大家去公安看望被關著的五個嫌疑人。肖湘桂告訴他們這一天發生在小區里的感人事,他對五個嫌疑人寄予很高的希望。五個嫌疑人分別說,如果真的查不到真兇,我愿替他或者他們受過。肖湘桂說,你們都不要謙虛了,老實承認吧,這不是丑事,是偉大光榮的事。你們承認后,大家的合同就可以簽了,等你們坐牢(最多一年或者兩年)回來,就可以住進漂亮寬敞的高樓大廈。這好比閉眼再睜眼,睜眼時驚喜突現。

公安人員告訴肖湘桂周福榮尹邊雄三人探視時間到了。肖湘桂還要說最后一句話,他說,閥門廠人民不會忘記你們!公安叫肖湘桂伸出雙手,肖湘桂還處在贊美鼓勵的興奮之中,他聽話地伸出雙手。公安咔嚓給他銬上了手銬??吹戒D子,肖湘桂臉上笑容收起來,他說,銬錯了。公安沒理他,與此同時周福榮尹邊雄也被銬上。

這三個被銬上的人就是真正的兇手。你不得不佩服公安人員。肖湘桂希望小區的下崗職工們來看望他們仨贊美他們仨,可是沒有。據說,小區里連張贊美的大字報都沒有。

故意傷人歸故意傷人,肖湘桂三個兇手一家該享受的政策不變。指揮部的意見高度一致,劉宏偉正等著簽合同的命令下達。鄭西寧叫大家不要著急,越是這時候越要冷靜。即便閥門廠一個合同不簽也不影響整體項目,閥門廠像大年三十的一塊肉,有它不多沒它不少。當然鄭西寧并不是要放棄閥門廠。只是,閥門廠生活小區拆遷戶簽合同的時候還沒到。表哥還在醫院躺著呢。表哥被定為重傷偏輕,意思說剛好夠重傷。重傷與輕傷,在量刑上是有本質區別的。肖湘桂三人的親友上訪求情,要求從輕發落。鄭西寧沒表態,公檢法請示,他也沒表態。你們都知道,在中國目前,很多地方還存在權比法大,法在權面前就是一個面團,權可以任意玩捏法。肖湘桂三人的親友要聯合全體下崗職工求情,他們寫好申請報告請求大家簽名。個別人簽了,大部分人顧慮重重不敢簽。

表哥身體恢復了不少,我再次去看他。我代表全家以及鄭西寧。鄭西寧提出要來醫院的,考慮到表哥身體不好,怕出現新狀況。我向表哥通報案子的進展情況。表哥指著我送進來的鮮花說,那是什么花?我說,康乃馨啊。表哥說,把它拿走。我遲疑一下,還是把它移走了。表哥說,我喜歡金剛石廠后山上的野花。我沒接他的話,我不知道后山有什么野花,不知道他具體喜歡哪一種。就算知道我也不會為他采來。

表哥說,肖湘桂夠狠。

肖湘桂跟表哥同一批進廠,肖湘桂報到晚了三天,還被通報批評。廠團委書記負責念廠里的通報決定。肖湘桂沒好好聽決定,低聲對表哥說,她的奶子我遲早要摸。肖湘桂跟表哥兩人在一個車間干過五年。肖湘桂因為偶然的機會給廠長寫了一副春聯,春節一過就到工會去了。工會管職工福利,管圖書館音樂室,還有幼兒園,白班八小時,輕松又愉快。肖湘桂每個部門都待過。肖湘桂摸過圖書管理員小趙的奶子,表哥回憶說,他還對幼兒園張老師做過流氓動作。

周福榮是周志強的兒子,周志強已經去世。肖湘桂對周福榮不太了解。尹邊雄是尹峰友的兒子,尹峰友還沒去世,但癱在床上好些年了。肖湘桂與周福榮尹邊雄沒什么來往,共同的目標讓他們走在一起。

肖湘桂三人不止是三人,是全體下崗職工,包括你表嫂。他們穿著同一條褲子。表哥說。我建議表哥少說話,少想案子的事,多看看送來的鮮花,多吃水果,多想開心的事。表哥說,我沒有開心的事。鄭西寧回到瓦城后,我的心情壞透了。我岔開話,告訴表哥,他受傷之事沒有告訴二姨媽。表哥責怪我說,你應該告訴,她是我媽我是她兒子唯一的兒子,出了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告訴呢?我說好吧,我現在就告訴她老人家。我沒有真的告訴,亂按了一通號碼,假裝跟二姨媽說話。我靠著窗說話,估計表哥“聽”不見話筒的聲音。表哥說,電話拿過來,我要跟我媽說話。我說,手機有輻射,你不能打手機,她會馬上來看你。我把手機塞回口袋。我給表哥削了一個蘋果。表哥說小時候我時常給你削蘋果,還記得不?我說不記得了。這種小事我的確是不記得了。小時候表哥為我做過的大事我大體記得。

肖湘桂三個兇手的家屬來看望表哥。他們是第二次組團來了。前一次,表哥正在昏睡。他們分別做了自我介紹。肖湘桂的老婆長得高大,表哥一直不明白她為什么會嫁給肖湘桂。據說當年兩人是在圖書館搞上的。他們通常下班后在圖書館里約會,那地方安全又安靜。他們把報紙墊在地板上做那種事,懷上孩子后急著去登記。高大有什么用,最后還不是下崗了?表哥覺得這一家人很滑稽。表哥對肖湘桂組織偷襲自己很不服氣,換了別人當頭,表哥服。肖湘桂下崗后變得沉默寡言,遇上當年調戲過的女人們會躲到一邊低頭走路。也許正因為平時寡言,案發后積極表演而成為公安破案的突破口。周福榮尹邊雄就不稀罕說了,表哥根本沒把這兩個人放在眼里,都是老同事的后代,根本不在一個平臺上。肖湘桂老婆代表肖湘桂道歉。肖湘桂老婆說肖湘桂很傻,他不出頭,自有出頭人??傊砀邕t早有一天要挨棍棒的。表哥同意肖湘桂老婆的觀點。表哥沒死,有個別人覺得不過癮。表哥一死,問題全解決。肖湘桂老婆說,老肖只是想教訓你,他沒把你打死還是很講同事之情的。表哥說,死不死都沒關系,反正我被暗算了。表哥不接受肖湘桂三人家屬的道歉,他出去后要親自送他們仨進牢房。什么條件也不接受。肖湘桂老婆就隨表哥了,案子已經發生,坐不坐牢坐幾年讓法院講了算。肖湘桂留在家也沒什么用,成天就知道練書法,一張沒賣出去,還浪費了許多筆墨紙錢。肖湘桂老婆在街邊擺攤,賣粽子。她原來就是食堂的,會做許多特別難吃的菜。粽子也做得不好吃,可是街邊賣粽子的很少,瓦城有一部分人喜歡拿粽子當早點。她一天做一百來個,賣到接近中午都能賣完,每個凈掙一元五,一平均一年收入有近五萬。這個收入不算低了。肖湘桂看不起賣粽子,他只愛練字。搬遷消息傳來后,他特別高興,將來他要在高樓里弄一個自己的書房,專門用來作畫寫字。他特別希望這一天早點到來。表哥偏要作梗,你說,他不組織人教訓表哥還等誰?人人都想脫離低矮破舊的平房,住上高樓大廈。周福榮快三十了,因為沒有房子,沒女的喜歡。尹邊雄因為沒有房子沒有固定的鋪面,婚姻拖了一年又一年。三個志同道合的兩代人一拍即合。他們暗中觀察表哥兩三天了,基本掌握了表哥的行動規律。表哥昨天不睡今天不睡,明天一定要睡。表哥醒著時不利行動,表哥手中有冷兵器,除了會反抗,他還能認出行兇者。肖湘桂三人從來沒有想過搞死表哥,搞死人是特別麻煩的事。死一個,至少要槍斃一個。誰也不愿做那個被槍斃的人。打傷表哥后,肖湘桂仨人躲在暗處觀察,他們還是覺得行動早了點,要是等到接近天亮更好。但是,機會不是那么容易到來的。機會到來,不抓緊,也是不對的。肖湘桂第一個把消息傳播給大家,他還組織人送表哥上醫院。他還向公安報案。

表哥閉上眼睛假寐,肖湘桂老婆代表兇手家屬說,薄師傅你好好休養,我們再來看你。她丟下一個紅包。上回給沒給過紅包,表嫂似乎不記得了。表哥不收,表哥嫌這錢太臭,這錢像一顆糖衣炮彈。肖湘桂求助我,我表示愛莫能助。肖湘桂老婆心里不爽,出了門對另外兩個兇手家屬說,這種人就該死。我們看過兩次了,已給過慰問金,以后不能再來。將來法院給他們仨判刑我們接受,但我們不能接受民事賠償。

二姨媽不知道表哥出事,還天天盼著他回家。這么多天不見表哥,二姨媽懷疑出了狀況。表哥壞毛病一大堆,卻是一個孝子,他回家主要是陪二姨媽說話,榨油是次要的。二姨媽讓我管好表哥,別讓他出事。我說表哥好好的。二姨媽不信,她要我送表哥回家。表哥也天天叨叨二姨媽??覆蛔?。我要接二姨媽到醫院。二姨媽立即緊張起來。我給她打預防針。我說,表哥住院了,因為做錯了事被人打傷。做錯什么事呢?他阻攔大家奔幸福。什么是幸福?閥門廠下崗職工住高樓租鋪面做生意是幸福。二姨媽說,薄兵腦子壞了,放著幸福生活不要。二姨媽又說,不對,薄兵沒有這么傻。一定是你在說謊,我發現你不像小時候了,變得狡猾勢利。我們到達病房。表哥叫了一聲媽。表哥想起來,我把他按下去。二姨媽說,他們怎么不把你打死呢!二姨媽正話反說。二姨媽說得對,表哥即便有錯,也輪不到對方打人,不是有法律的嗎?況且二姨媽認為表哥并沒有錯。表哥為大家爭利益,他們還恩將仇報,應該讓表哥打傷他們才對。二姨媽求我給公安打電話,請法院人吃飯,重判肖湘桂三個兇手。請客送禮的錢她出,她手頭暫時沒有錢,讓我先墊著,她一定還。二姨媽跟許多人一樣,一邊期盼公正的法律又一邊糟蹋法律。當事情發生在別人身上時人們都高喊法律,輪到自己首先想到如何糟蹋法律。這不怪二姨媽素質低,我這個處級干部市長身邊的紅人素質同樣很低。我答應二姨媽的請求。二姨媽相信我的能力,在她眼中我已經是市領導;她還相信我的親情,畢竟受傷的是自己的表哥。我答應很爽快,當時就打定主意,不打招呼不請客送禮,準備欺騙二姨媽。

閥門廠的下崗職工不看僧面看佛面,也自發地組織代表來醫院看望表哥。沒有人說打得不對,他們沒聲援肖湘桂并不能代表他們不贊美肖湘桂。表哥還敢不簽字?表哥有幾個腦袋?他們都比較樂觀。表哥年輕的時候性子暴烈哥們義氣重而又心胸狹窄,上了年紀,特別是過了50歲,他義氣早沒了,性子倒還激烈。面對看望者,表哥沒有明確的觀點,他們是自己的對立面,但他們沒動手暗害。表哥對他們就客氣了許多。沒說上幾句話,突然聽到劉外史笑出聲來。表哥問他是什么意思。劉外史說,沒什么意思,忍不住就笑出聲來了。表哥說,見我重傷你很高興?劉外史說,也不完全是,你該打,但我不希望你真的被打。既然你被打成重傷,我無話可說了,你的后果需要自負。同來者阻止劉外史說話,假模假樣地生氣指責劉外史。表哥最后表態說他并不感謝大家來看望,帶著嘲笑得意的心態看望病人的人,心里很陰險。表哥還說,你們是一群見了和尚也要上的臭妓女,壞透了。

他們并不知道,表哥行動的核心目的并不在補償。

鄭西寧同意我的觀點,他還是不便到醫院來看望表哥。他讓我帶視頻給他看。我借看望表哥的機會,用手機拍攝視頻。鄭西寧看了視頻比較滿意。表哥紅光滿面,吃飯的動作粗獷有力。旁邊那阿姨是薄兵媽媽嗎?鄭西寧說。我說是的,我二姨媽。鄭西寧說,你二姨媽是個好人。我們家最困難的時候,她給我們送過吃的。

金剛石廠沒有倒閉,效益一般,廠里還能發工資。三十多年前,金剛石廠偏遠,眼下就在市區。后山那座山成為市區一道風景,每天有人爬上去遠眺練聲吼叫?,F代人鍛煉身體的方式五花八門,撞樹的打坐的憋出屁的,不一而足。凌晨,金剛石廠職工在雜聲中醒來,久了,這雜聲并不難聽。二姨媽學的是拍胸甩背法,兩只手輪流鞭打前胸和后背,同時身子還要扭動。學此功法的有二十來個人。他們在師傅的統一帶領下,有節奏地拍打。

我們的車早上七點來到金剛石廠。鄭西寧選擇這個時間下基層,還是第一次。什么理由,他不說,我們是不能問的。他是市長,什么理由用得著我們這幫狗腿子操心嗎?鄭西寧立在不遠處看二姨媽他們鍛煉身體。他情不自禁地跟著拍打胸背。我不好意思做,我不是一個喜歡在公眾場合表演的人。鄭西寧的司機、秘書為了拍馬屁,跟著市長做動作。鄭西寧動作僵硬呆板,由于動作不協調多次拍在襠部。二姨媽他們做完一節,中間休息五分鐘,還要做下一節再下一節。鄭西寧前去向師傅請教,師傅很耐心,有人跟他學,他很高興。師傅說,你到60了吧?鄭西寧說,剛過50了。師傅說,你比較顯老,也許是光線不好。師傅換了個角度看鄭西寧,發現鄭西寧不顯老。師傅說,但你該是鍛煉的時候了,人到了老年鍛煉是必需的,但中青年更是必需的。鄭西寧說我年輕的時候愛鍛煉,現在哪有時間啊。師傅說,你是干什么的?鄭西寧說,瞎混唄,我好羨慕你們這種自由的生活。師傅說,自由不自由,都是人自己掌握的,只要不坐牢,沒有找不到自由的。

鄭西寧跟著師傅學時,我也不由自主地動作起來。我一放開,就投入進去,實際上,挺好玩的。第二節開始后,我們站在隊伍的最后隨大伙一起拍打前胸和后背。二姨媽沒有發現我。直到做完最后一節我走到她面前。二姨媽很興奮,她高聲對大伙說,這是我外甥,市里的一個領導。她的姐妹們圍上來。

陳阿姨說,原來是王云清,都長這么大了,真有出息啊。陳阿姨是二姨媽的鄰居,我小時候常上她家玩。

鄭西寧沒有暴露自己的身份,他給足了我面子。我們隨二姨媽回家。二姨媽一個人生活,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條。坐下來后,我問二姨媽還認得鄭西寧嗎?二姨媽目光在鄭西寧唐秘書周司機三個臉上掃了一遍,說誰是鄭西寧?我不認識鄭西寧。

阿姨,我是。我是地質隊全草香的兒子,就是那個清潔工。鄭西寧接過話說。

二姨媽說,啊,想起來了。我認不出你了。

鄭西寧說,都三十多年了。

二姨媽說,你現在在干什么?有什么困難就找王云清,他是你老同學發小薄兵的親表弟。王云清可出息了,他是市政府領導。

我說,二姨媽你眼睛太不識泰山啦。他現在是瓦城市市長!我的頂頭上司。

二姨媽說,啊,那太好了。全草香的苦沒有白吃。你來了就好了,薄兵被人打傷你曉得不?你要好好管管這個事,阿姨求你了,要把他們重判為民除害。

鄭西寧說,我知道,阿姨你放心,我會為他做主的,法律也會為他做主的。

鄭西寧今天的安排是視察金剛石廠,以此為點關心企業的發展。一個主要領導選點很重要,他的一舉一動都會釋放出某個信號。金剛石廠是國有老企業,處于發展緩慢時期,市長親臨視察,意味著以金剛石廠為龍頭的新一輪改革即將到來。

廠里前兩天接到消息,廠長安排人員做好了接待準備。鄰居陳阿姨過二姨媽家來看熱鬧,她也得到了鄭西寧的一個紅包。她興奮地出門把市長到來的消息散布出去。消息傳到廠長耳朵里,廠長說不能呀,說好上午9點的。廠長半信半疑地來到二姨媽家。果真是市長。廠長沒見過鄭西寧,但在電視里經常見。廠長說了許多客氣話道歉的話。鄭西寧說,現在還沒到9點,現在的時間不是工作時間,是業余時間,我們不要官化,大家一起拉家常。

二姨媽臉上顯露出無上榮光。金剛石廠全體職工也倍感自豪。鄭西寧雖然是地質隊長大的,可是兩個單位緊挨著,從前兩家時常舉行體育比賽,關系友好。

上午的工作我們暫且不提。中午飯安排在食堂。鄭西寧請了二姨媽和陳阿姨。陳阿姨當年雖然沒有親自給鄭西寧送吃的,但她委托二姨媽送過,也委托表哥送過。次數不多,大約三次。飯桌上不談工作,都談過去。鄭西寧知道母親當年吃盡苦頭受盡欺凌,但具體細節并不完全知道。二姨媽給他補充了一些。我不想聽這些悲苦故事,我叫二姨媽說些快樂的事。二姨媽就談起了鄭西寧小時候有趣的事。二姨媽會說話,整個氣氛特別好。

下午,我們去爬后山。三十年后的后山變化很大,首先林子稀了。草叢里不時掛著衛生紙避孕套。后山曾經長蘑菇。蘑菇的產生有條件,氣候加環境。長蘑菇的環境沒了,蘑菇不復存在。

在后山頂能看到遠處的瓦城。天空灰蒙蒙的,有霧霾。當年純凈的天空也不見蹤影。左側山腳下就是地質隊。當年的平房還在,已廢棄。地質隊職工住進樓房。地質隊是上級直屬單位,地方管不了。要是能管得著,它所占的這一大片地早為瓦城政府所有。地質隊仍然在工作,他們以此為中心,方圓幾百公里為國家找礦。這個地質隊曾經為國家找到了鈾礦和多種稀有金屬比如鈮鉭,以及稀有稀土金屬鈧釔、 稀有放射性金屬鈁鐳釙,等等。

后山是表哥跟鄭西寧友誼的發源地,兩人在后山上度過了最快樂的少年時光。鄭西寧找到了當年那塊石頭,它很光滑,鄭西寧跟表哥坐在上面拉二胡吹笛子,斗蛐蛐,甚至斗虱子。虱子都是從鄭西寧身上捉下來的。二姨媽后來發現表哥身上也長虱子了。那是從鄭西寧身上爬過來的后代。兩人時常身子緊挨著面朝藍天唱歌。虱子的侵略性擴張性堪比人類。二姨媽把表哥的衣服扒下來,又讓表哥帶著補好的衣服叫鄭西寧換下。二姨媽用開水燙表哥和鄭西寧的衣服,把虱子及虱子蛋全部消滅。二姨媽還想起鄭西寧的頭發。鄭西寧頭發濃密粗礪,那是虱子生存與發展最佳之地。鄭西寧頭發混亂,有一段時間二姨媽和表哥戲稱鄭西寧為鳥窩。二姨媽叫表哥把鄭西寧請到家里,二姨夫把鄭西寧頭發刮成光板。為了防止虱子入侵,二姨夫光著膀子給鄭西寧剃頭。

那些年鄭西寧久不久地做噩夢,夢到少年在地質隊度過的苦難時光。他懷念地質隊,卻最怕走進地質隊。參加工作后,他沒再回來過。讀大學時他就不愛回來,但他又不得不回來。母親必須在這里工作。工作了,終于可以帶著母親逃離地質隊??忌洗髮W,地質隊許多人并沒有刮目相看給予贊許,而是產生忌妒加仇視的心理。個別人想著法子刁難母親,母親的日子便不好過。母親這時候的心態變化了,她不再自卑,所有的刁難她都愉快地承受。別人越是冷眼刁難,她的腰板越直。她揚眉吐氣了,她敢大聲說話,敢跟人爭辯了。

我說,既然來了還是進去看看吧。鄭西寧默許。地質隊門衛不讓進。我們是地質隊的子弟,就想看一眼。門衛是年輕人,對過去的職工他一無所知。他見我們的來頭都不小,就放我們進去了。我們首先參觀了鄭西寧住過的平房。平房在一個角落,現在已經垮掉一半。當年大家都住平房,并不顯得寒磣,現在看這些平房如此破敗,心里感覺特別難受。不過那時人與人之間因為平房而十分親近。高樓大廈阻擋了鄰居之間的走動,更阻隔了人與人之間心靈的交流。

三十多年前,我怎么也想不到我會以一個市長的身份來到老屋面前。鄭西寧感慨地說。

我們的行走,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有一個保安過來詢問,鄭西寧說,我們看一眼就走。保安打量我們好幾眼,猜想我們并不是壞人,就由著我們。此人并不??赐叱请娨暸_新聞,否則會認識鄭西寧。地質隊仍然是上級直屬單位,也許他們仍然跟當年一樣與當地保持著距離。有兩個老人從我們眼前經過。鄭西寧介紹說,那個矮個子曾經當過隊長,一個油鹽不進的家伙。他給我們家帶來過許多麻煩。鄭西寧后來明白老隊長為何跟他家過不去,老隊長跟他父親有過節,不是生活上的,是學術上的。鄭西寧父親比老隊長有成就,學術上也更精些。他父親為國家找到了許多礦,老隊長卻要沾一分成績。矛盾就來了。

又一個老頭過來了。他有80多歲了吧。鄭西寧想不起他是誰了。鄭西寧相信他就是地質隊的老員工。老頭步伐穩健,思維也清晰。

我剛從金剛石廠來,我常去那邊下棋。老頭自我介紹說。我叫唐鵬元。剛才聽說鄭儒德的兒子回瓦城當市長了。原來你就是鄭西寧,我記得你以前諢名叫麻雀。

鄭西寧握住唐鵬元的手,說感謝你以前的照料。

唐鵬元搖頭說,我從沒關照過你,我沒法關照。剛過去的老隊長倒是想關照你,特別是你母親,被你母親耳光扇回去了。當年你父親犧牲時,你還很小。前幾天還有人提到你父親的犧牲。當年一同進山的人還有兩個健在,他倆懷疑,你父親是老隊長害死的。

鄭西寧聽后全身顫抖起來。

唐鵬元說,可能性很大,但證據一直沒人去找。當年老隊長說你父親犧牲了,人們都相信。一同進山的人多年后突然不太相信了,他們分析了幾種你父親被老隊長推下山崖的可能性。

回到車上后,鄭西寧一言不發。

我說,能不能重啟事件調查?

鄭西寧沒回答。他的秘書說,當然能!

多日后,鄭西寧對我們說,唐鵬元的話就當沒聽到吧,三十多年過去了,就算我父親是真的被害,兇手就是老隊長,又有什么意義呢?這不是政治平反,不是政治事件,翻案對社會的意義不大。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老隊長已到遲暮之年,也沒幾天活了。大家都不要折騰了吧。

表哥的身體恢復得比大家預想的要快。醫院通知表嫂,表哥可以回家休養。我開著車接表哥回家。我建議表哥住到二姨媽家去。表哥不同意。表哥與閥門廠下崗職工們的斗爭才剛剛開始,他不能離開斗爭現場。

火車東站物流區建設順利地推進。除了閥門廠下崗職工,別的企業街道拆遷戶都基本簽訂了合同。閥門廠的人急,表哥出院后,他們眼前亮堂起來。

劉宏偉得到的命令是,可以簽訂合同了。表哥院是出了,身體并沒有強壯起來。但表哥有一口氣就要斗爭到底。訂合同的時候表哥沒有能阻止住。拆遷戶們都上劉宏元的辦公室去。表哥勢單力薄,沒能阻止他們簽訂合同。但自家的,他可以阻止,他手上帶著菜刀,只要表嫂敢簽,他或者砍死表嫂,或者砍死自己。只要有一戶未簽訂合同工程隊就不能進場。表哥似乎懂一些政策。

已簽訂合同的拆遷戶可以到政府統一的安置點過渡,也可以自己找房子過渡,自己找房子的政府給補助,也可以申請讓政府幫肋聯系過渡房。政府的做法深入民心,大家搬得非常順利愉快。不出幾天,閥門廠生活區就搬空了,表哥心里慌,但他表示出一點不驚慌的樣子。他菜刀不離身,他對人說,上回是別人揍他,這回他要砍掉許多人的腦袋。

表嫂亂了陣腳,他問我怎么辦?我說,好辦呀,你就不能做主跟政府簽?非得表哥?表嫂說戶主是薄兵,我行嗎?我說沒有不行的,你去找劉宏偉,他不讓你簽你打他耳光。表嫂假裝出去買菜,然后直接去了劉宏偉的辦公室。劉宏偉說,你家的合同我們早準備好了,薄兵提的要求我們全部滿足。你簽是沒有問題的,你是薄兵的合法妻子。表嫂說,表弟王云清說了,你敢不給簽他讓我替他打你耳光。劉宏偉說,哪能呢,不讓你簽我傻呀。打印好的合同上不需要簽字的地方寫的是表哥的名字,劉宏偉叫人改為表嫂的名字,重新打印出來。表嫂沒有戶口本,沒有身份證,這些證件全在表哥身上。劉宏偉說,你記得身份證號碼嗎?表嫂說不記得,我平時哪有時間背誦身份證號?劉宏偉說,這可不好辦,不合規矩呀。表嫂說,怎么辦?劉宏偉說,你先簽字吧,你家情況特殊,有鄭市長又有王秘書長這層關系,我們不會不承認的。表嫂簽完字,給我打電話,我正好有時間,我趕到劉宏偉辦公室。合同簽得不規范,總覺得不踏實,現在從表哥身上弄來證件是不可能的。除非把他麻翻,或者灌安眠藥。我突然想到公安局戶籍科。我說,請公安調出電子版然后打印出來不就妥了嗎?戶口本身份證全都能做到。劉宏偉很佩服我的智商。我給表嫂他們轄區分局領導打電話,不到一個小時,分局那邊就送來了表哥一家的戶口本復印件兩口子的身份證復印件。這些證件貼在合同上,就像穿西裝打了領帶,完美了。表嫂簽的合同她自己帶回去了,我的意思是讓我保管,在我家最安全。但表嫂有信心保護好自己的合同。

東邊物流區,合同百分之百簽訂,速度平穩等多項指標創下了瓦新特別高的記錄。市委書記非常滿意,比較上屆的面團市長,書記無限感慨。上屆市長現在是市人大常委會副主任,他對鄭西寧的動作和成就妒恨無比。他正在從法律角度尋找鄭西寧的漏洞,機會到來時,會好好地報復一把。

表哥一家還沒搬。表哥當然不會搬。我建議表嫂別再要家里那些破東西,我答應他們搬新家后為他們置辦所有新家具,我敢這么說,是因為有人答應幫我埋單。我為表嫂找到過渡房,家電齊全,租金低廉。表嫂很滿意。表嫂對表哥說,合同我已經簽了,家已經搬了。家在桂林路11號建苑小區6棟601,有電梯,生活很方便。表哥的刀揮過去,表嫂早有防備。

拆遷大軍開進閥門廠生活區。表哥站在廠門口,他雙手持著菜刀。推土機不從大門過,推土機推圍墻,“城”已破,拆遷大軍可以從任何一個地方進場。但是表哥不是吃素的,他手中的菜刀著實厲害。拆遷隊不得不暫時停下來。

劉宏偉請示問上面怎么辦。上面說,繼續呀。劉宏偉說,要出人命了。上面說,不能出人命,那我請示鄭市長。

薄兵還在阻止,他用菜刀瘋狂地阻止。匯報的人說。

鄭西寧問他身邊的我說,王秘書長你看怎么辦?

我說,叫公安把他抓起來!

我指示劉宏偉報警,同時我打電話給分局領導,要他們按正常程序辦。表哥厲害的刀阻止了拆遷隊,卻沒能阻止警察的警棍。警察出動一輛警車,車上坐著四個防暴隊員。表哥不經對抗,半分鐘不到被銬上了。表哥手腳被控制,能夠活動的嘴巴罵個不停,當他對著警察吐口水時,嘴巴被塞了毛巾。

表哥被拘留。我們誰也沒去探望。我還讓警察告訴表哥,是我親自下命令抓捕的他。讓他老實點識相點,現在他成了眾矢之的,唯有跟政府合作才是出路。警察給表哥傳達我的意思時,二姨媽趕到了。二姨媽說,我要打王云清的耳光!

表哥待在拘留所,警察告訴他,這回他妨礙公務罪已經成立,等出獄時,火車東站就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表哥說,敢放我出去嗎?警察說,活了51歲還沒活明白,只會玩游戲。我老婆跟我持不同觀點,她認為我下命令抓捕表哥是錯的,只有無情無義的人才干得出這事。要下命令也得別人下,你逞什么能?不僅如此,還要“大聲”告訴他。老婆建議我去探望表哥,表哥小時候對我不薄,人要學會感恩。我說,你不懂的,我下命令,其實是替鄭西寧解圍。我不打算去探望表哥。我老婆邀表嫂去,表嫂說,我去看他,誰幫我賣粽子?(肖湘桂老婆賣粽子賺了錢,表嫂坐不住了。多了競爭對手,肖湘桂老婆很氣憤,一氣之下改賣麻團了。)我老婆一個人去探望表哥。表哥說,你們是貓哭老鼠,我不需要同情。你們這點小恩小惠別想收買我的心。我老婆被表哥罵出來。她沒生氣。她同情表哥,親人們大都在這個時候拋棄他,他的表現是可以理解的。我對老婆說,你除了會給大學生上課研究不接地氣的所謂學術,什么也不懂。不懂的,就不要摻和。你最好調回到桂城你的學校去。老婆說,想讓我給你的小三騰地方,門都沒有!

由于有我特別是鄭西寧的關系,公安沒有為難表哥。表哥沒有真正被拘留,只能算軟禁。每餐好菜好飯侍候著。有一天表哥鬧起情緒,他要絕食??词氐木熳鏊乃枷牍ぷ?,建議他不要絕食。他想絕食其實根本絕不了。公安會將他弄昏迷后給他打營養針,保證他死不了活不好。表哥堅持絕食。第七餐,警察把香噴噴的飯菜端過來,讓表哥看一眼,又立即端走。

別走,真想餓死我?表哥說。我不能死,大仇未報,死期未到。

表哥飽食了一頓。表哥提出要喝酒,警察給他買了一瓶小二鍋頭。吃飽喝足,表哥睡著了。他美美地睡了一覺。醒來后,面對鐵窗,非常向往外面的自由。

不覺間,表哥被拘留了一個星期。鄭西寧征求我的意見,如何處理表哥。我說,繼續關著,等項目推進到更加順利的時候再考慮放他出來。鄭西寧說,我何嘗不想繼續關他,可是我不忍心。再說,現在項目推進難道不順利嗎?你二姨媽剛才給我來電話了,她給我施壓。

我心領神會鄭西寧的意思,我親自去到拘留所。公安分局長陪同我。公安分局長對所長說,放了吧。表哥不出來。他將被子蒙在頭上裝睡。我說,要我請轎子抬你出去嗎?表哥說,怎么弄我進來的就怎么弄我出去。我說,好呀,叫公安把你銬出去。表哥說,王云清你真心狠手辣,算你有種。我說,門是開著的,出不出來你自己看著辦。有新人要進來了,他人年輕,你床位爭不過飯菜爭不過,不要怪別人。

里里外外無人,表哥穿過三道門走出拘留所。走到街上,他想讓我送他回家,一摸口袋手機沒帶,鈔票一分沒有。他走到一個小賣鋪,正好那人有公用電話?,F在鋪面上很少有公用電話了。他打電話給我,我說我不送,你這個時時與政府對抗的人,我想起來就想吐。表哥說,你是政府嗎?我掛了電話,我電話打給分局,讓他們派車送。不多時來了警車,把表哥帶回閥門廠生活小區。

拆遷工作進度很快,現在只剩下表哥那幢沒拆了。因為表哥家里的東西一件也沒搬走,工作隊不敢拆。要拆起來也快,也就半個小時。拆遷隊不著急。這幾天表嫂沒有回家。過渡房帶來的幸福讓她忘記了老家。表嫂離開那天就有一個念頭,從此再不回到這個家。表嫂得意忘形。她合同鎖在籠箱里,壓在最底層,她幸福得不記得了合同書這個事。在過渡房附近賣粽子,生意好了差不多一倍,她一天能賣近200個。這地方人來人往,流動量大。表哥無力反抗拆遷隊,他在家翻箱倒柜,發現了合同。合同上的戶口本身份證復印件讓他百思不得其解。這些證件明明在自己身上的嘛。它們現在還在。而簽合同的時間是他被拘留前。想不通的問題表哥不再想,他想一些別人以及自己沒想過的問題。

表哥在被拘留的那一星期,身體恢復得最快,可能是營養特別好的緣故?,F在他可以到處走動。當有一天他離開家再回到閥門廠生活小區時,住房被夷為平地。家中的東西堆放在一個角落。表哥去到過渡房。表嫂說這就對了,這是明智的選擇。表哥沒時間跟她掰扯。他手頭已經復印了許多份合同。合同分兩種樣式。一種是肖湘桂周福榮尹邊雄家的,一種是自己家的。肖湘桂三個兇手的家屬都住在安置房,大部分拆遷戶都住安置房。住政府安排的房子省心省力。表哥找到肖湘桂老婆。表哥能上家里來,她意外又不意外?,F在合同已經簽訂,她不再盼望表哥被害或者成植物人。自己過得好好的,大都不希望別人過得不好。表哥不一樣,表哥偏要跟鄭西寧斗,要鄭西寧不得安寧。表哥向肖湘桂老婆討要合同,她不給。她的警惕性特別高。表哥提出只要復印件,她還是不同意。她一時還沒想到表哥會耍什么陰謀。表哥說,你自己復印,費用我出??丛谀憷瞎邓阄曳稚?,你必須給我復印件。她說,你要干什么?表哥說,什么也不干。肖湘桂老婆向親友請教,親友說,復印合同怕什么,給他。你老公把人打成重傷,人家提出這個小要求并不為過。肖湘桂老婆就去復印店復印合同,然后交給表哥。表哥以同樣的方式從周福榮尹邊雄那里得到復印件。表哥在合同第一頁寫上“復印有效,歡迎擴散”,繼續復印,他一共復印了許多許多份,直到把口袋里的鈔票復印完。

表哥把合同散到閥門廠以外的拆遷戶手中。他們對表哥的行為表示不理解。你是一個思維不正常的人。他們對表哥說,你敢與眾不同妨礙拆遷。表哥說,你別下我的定義,請仔細閱讀閥門廠下崗工人的合同。有一個人認真看下去,于是發現了不同。

同一個項目,補償大不相同,你們覺得公平嗎?表哥點燃大火。

當然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如果說肖湘桂他們的合同點燃了別的拆遷戶心中的怒火,那么表哥家的合同就是往熊熊烈火中加了一噸汽油。

這把火持續燃燒。他們喊出口號,不患窮患不公。以為政府對他們很好了,哪知還是被政府算計。政府能給出閥門廠下崗職工高得多的補償和優惠政策,說明政府那里還有很大的空間。我們被政府愚弄了。他們往深度分析,心理越發不平衡。

我們不干,我們要撕毀合同,至少得到薄兵一樣的待遇。有人自告奮勇地牽頭,分成兩組,一組進駐建設場地阻止施工,一組去到市政府門前靜坐。這次涉及的有幾百戶,人數達兩三萬人。這三萬人全部行動起來。工地無法施工,市政府門前無法通行。

一浪高過一浪的叫喊有摧毀政府辦公大樓之勢。鄭西寧癱軟在辦公桌上。他知道完蛋了,這個項目徹底完蛋,連鎖反應,別的項目也跟著完蛋。沒一個建設項目不牽涉到拆遷補償。這么大的補償資金十個瓦城政府的財力都招架不住。果真,別的重點項目的拆遷戶也從四面八方舉著牌子高喊口號向市政府涌來,潮水一般。警察阻止不了,武警部隊也阻止不了。政府大門被沖破,抗議者沖進來。我們叫鄭西寧逃跑,他不逃,他說我能逃到哪里去?我們不能只顧自己逃。我們合力將鄭西寧抬起來,通過政府后門逃走了。沒來得及逃掉的政府官員被抗議者擰出來團團圍住。市委書記當天不在瓦城,他正在中央黨校學習。等他趕回來時,公安已經動用了催淚瓦斯,抓捕了一百多個人。被抓的這些人直接送到郊外的部隊營房,集中管束。

我們一直逃到地質隊。這里很安全。我們逃跑的過程中沒人發現。我們順利地進入地質隊??棺h示威人群驅散后,鄭西寧帶領我們回到市政府辦公大樓。市委書記連批評鄭西寧的力氣都沒有了。書記說,我們倆都完蛋了。

鄭西寧寫下辭職報告。他先口頭向省委組織部以及省委匯報了辭職報告。第二天,省紀委來了人,他們把鄭西寧帶走了。第三天,省委做出決定,接受鄭西寧的辭職,并且開除了他的公職。市委書記被降職調離瓦城。

不到一年,市委市政府又換了主要領導,折騰又傷元氣。鄭西寧在瓦城留下了永遠的罵名。鄭西寧的壞運還不只在這里。擔任市長的是曾經桂城的副書記,他獲得了意想不到的最后勝利。他曾經整得的材料現在毫無阻力地發揮了作用。無疑,鄭西寧經濟上是有問題的,盡管他做出了不小貢獻。省紀委展開全面調查。我被找去談話。我跟鄭西寧多年,掌握他許多貪腐的證據。指不指控鄭西寧我心里特別矛盾。鄭西寧除了強勢,其實有著很好的品質底色。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不會以貪腐來衡量鄭西寧的好壞。省紀委第一次找我談話時,我什么也沒提供。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怎么知道我知道?我是懷揣這樣一種心理的。被談話后,吳市長找我談話。吳市長就是曾與鄭西寧爭斗的桂城副書記。他說他很了解我,他勾手指一算,說我們一起在桂城市委市政府共事16年。他搞黨務出身,喋喋不休地裝模作樣地給我講大道理,給我上思想政治課。他一定清楚,我心里同樣掌握著他一大把證據,他另一個老對手已經上位,相信有一天他會落得跟鄭西寧一樣的下場。

識時務者為俊杰,吳市長最后說。希望你把知道的鄭西寧犯罪事實全部說給省紀委,說與瓦城人民。

我沒有主動找省紀委,我感覺到他們在等待。鄭西寧吳法榮兩個都是腐敗分子,但我喜歡鄭西寧。鄭西寧為社會干過許多實事,在桂城留下了很好的口碑;吳法榮什么實際的事情也沒干,盡玩些虛的。我也是腐敗分子,屈指算下來我沒為這個社會做過一件留得下來的事,倒是做了許多壞事。其實也不用責備我,我的工作是為正副市長們服務,重點服務好市長,一切工作圍繞著市政府領導轉,沒有機會為老百姓服務。不是我不想服務,實在沒精力服務,要是有機會除了必不可少的腐敗,我會好好工作。身邊許多官員都這樣,工作賣力腐敗努力。當然我并非一無是處,如果一定要我對社會有貢獻的話,我可以寫一本書,寫我自己的貪腐和玩弄女性的伎倆,作反面教材。

我最終被人請去喝茶。他們是吳法榮的人。他們已經掌握了我貪腐的證據。他們提到了桂城通源公司,提到了CIR項目,已經含蓄而有力地擊中了我的要害。我的腦子里突然閃出鄭西寧和吳法榮,我狠心把鄭西寧滅下去了。

我明天就去找省紀委。我對他們說。

他們說好的。只要你認清形勢,我們就不知道通源公司也不知道CIR項目。接著我們認真地喝茶聊天,像什么也沒干似的,像老朋友似的談笑風生。分手前,他們送給我一張購物卡,上面有5000元。我不能不要,我不要,他們威脅我說,不要就是貪官。

我給省紀委提供的證據成為日后送鄭西寧入牢的鐵拳之一。不長時間,省紀委把鄭西寧交給司法機關。我只顧自己保身,別的事情一概不知。當我安全地走出吳市長辦公室時,我老婆告訴我,表哥一個月前就又被抓捕了。表哥妨礙公務前次處理不當,鄭西寧目無法紀,表哥得重新承擔法律責任。表哥顯得十分平靜,他自言自語說,我終于斗過了鄭西寧。螞蟻能殺死大象嗎?事實告訴我們,是完全可以的。老婆還告訴我,肖湘桂仨兇手法院已經判下來。分別判了四年和三年。對立雙方都入獄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對自己的前途憂心忡忡。也許,牢房正在向我招手。

鄭西寧被帶到異地審理,我無法得知審理情況。我的證據他們已經帶走,不需要我本人到場。關于證人,在吳法榮動員下已經有十幾個了。我還是吳法榮的秘書長,吳法榮已經將我拉攏。我愧對鄭西寧,我不知道當他知道我反水時作何感想。叛徒就叛徒吧,現在是吳法榮的天下,我不服不行,不明哲保身不行。

現在,瓦城一片死寂,所有建設項目全都停工。吳法榮雖然在官場上取得勝利,但瓦城的爛攤子更讓他焦頭爛額。也許,不需要對手發力,他自己都會很快下臺。不過我不希望吳法榮垮臺,因為我的腦袋系在他的腰上。

起起落落的官場每天都在上演故事,喜的憂的痛的慘的??禳c真正法治吧,在法制的框架下當官,所有官員都將是安全的。這是我二十多年后重新寫日記時記下的心得。

表哥被判了三年,我認為量刑過重,讓我來量刑,表哥最多判一年。但我改變不了表哥的命運。他造的孽他自己承受。他把好好的生活都折騰進去了,他還害了二姨媽。二姨媽受不了打擊,病重住進醫院。我不便去看她,她說了狠話,她說她這輩子一是恨日本鬼子,二是恨王云清。

不久,鄭西寧也判了下來。鄭西寧對貪腐事實供認不諱。他這個人很怪,貪的錢居然幾乎沒動。他全吐出交給了國家。他的母親當年是含笑離世的,現在,在九泉之下,她要痛哭了。鄭西寧被判9年。等到60大壽那年,他可以出獄。不過按鄭西寧的性格,他會立功提前出獄。鄭西寧好樣的,他對我的犯罪事實一句也沒說。因此我惶惶不可終日的日子終于可以告一段落。

表哥鄭西寧在同一個監獄,放風的時候他們能碰上,他們都低頭不說話,內心涌起無限感嘆。我去探望他們,我帶去了他們三十多年前制作的竹笛和二胡。我還當著官,我有面子,監獄同意我留下表哥他們的竹笛和二胡。放風在一起的時候,表哥、鄭西寧走到一邊吹拉樂器。三十多年后,他們再度合作,首先吹拉的是拿手曲目《姑蘇行》。他們分別弄出的樂器聲并不和諧。想要達到當年那種天衣無縫的和諧,或將需要不短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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