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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踏入同一條河

2016-01-29 00:55駱靈左
小說界 2016年1期
關鍵詞:兇手

駱靈左

男,生于上世紀80年代,1996年開始寫作,作品多為科幻奇幻題材,曾多年蝸居成都,為《科幻世界》《奇幻世界》《幻王》編輯,后出川入滬,赴任《九州幻想》《九州全民幻想》主編,現為科幻電影編劇。

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

——赫拉克利特

人一次也不能踏入同一條河流。

——克拉底魯(赫拉克利特之徒,柏拉圖之師)

天黑起來特別快,冬天了啊——你悚然察覺到季節的變化,裹緊了衣領,向地鐵站的入口快步走去,經過垃圾桶的時候,你將手中的COSTA紙杯丟進右邊的入口,那一刻你覺得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你,你把雙手插在風衣口袋,猛地轉身,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但沒有一張臉在望著你。

你掉頭而去,走進地下,上海的一號線陳舊死板,沒有曲線,但保溫效果很好,混雜著體味的熱浪撲面而來,墻壁上的裝飾面有些污損了,而你腳步輕盈,仿佛身體里裝著永不疲倦的發條,在百萬人里也清晰可見。

地鐵來了,從站臺外緩緩駛入,你抓緊手里的包,里面裝著你的平板電腦、眼鏡盒、移動電源和手帕紙。電視上說,每天有八百萬人在上海乘坐地鐵。你偶爾會在里面遇到似曾相識的面孔,但大多數時間里,你只感到孑然一身。

車門打開,你上了車,轉身面對緩緩關閉的車門,這時我多想抓住你的肩膀,把你推向車廂深處……但你這么安詳地站著,嘴角微笑,你正戴著耳塞,沒有人知道你在想什么。

但我知道,你恨這個世界。

說起來,你早在許多年前就仇恨著世界了,只不過那時候你對世界的定義還不甚明了,你的仇恨是盲目而淺薄的,為了一點點被禁錮的痛苦,便肆意滋長那恨意——有時我想,也許是我陪你太少。

我陪你太少,呵,這話說起來也有點矛盾,我從未停止過注視你,我不愿你從我的視線中脫離一分一秒,自你來到這個世界那一天。

地鐵開往錦江樂園,那是你最喜歡的一站,從那兒開始,地鐵從地下緩緩駛出地面,你畏懼云霄飛車,只喜歡這安全的超重。

正說著,一號線紅色的車廂輕輕晃動著停在站臺,車門打開,你走出去,再過三分鐘,夏楠就會出現在站臺上。

你喜歡夏楠很久了,也許在旁人看來,不過是三年半,但在我看來,是輪回了一千八百萬次的喜歡。

你喜歡她琥珀色的瞳孔,大而無辜,會讓你想起你在西湖邊上,晨霧里遇見的那只鹿的眼神。當時你呆呆地看著它,唯恐驚走了它,但最終它還是消失在來時的白霧中,只在濕潤的草坪上留下幾處泥濘的腳印以茲證明。

你喜歡她抿嘴的表情,她看著你的時候,總是會無意識地抿嘴,仿佛要拒絕,或者要鼓勵,你總是不知道她到底想要說什么。

你們在一起已經三年了。

耳塞里放著的是門德爾松的《赫布里底群島》序曲,這是你第一次遇見夏楠的時候聽的曲子,從此在這幾站路上,你聽的都是這首曲子。

夏楠對音樂沒有什么感覺,她喜歡看電影,看日本動畫,但卻不怎么打扮,總是穿著長風衣,中性化的半長發。有時你忍不住勸她換一個造型,但她只是笑笑,啊,你的心就融化了,比雪人跌落熔巖漿還快。

所以你還是妥協了,你舉起手,說:“好吧,好吧——就還按老樣子剪?!?/p>

夏楠坐在理發椅上,閉上眼睛,你用手機給她拍照,理發師的剪刀在寂靜的房間里響起清脆而密集的咔嚓聲,你覺得也困了,朦朦朧朧地睡著,后來店員把你推醒,你趕緊問他:“我女朋友呢?”

店員剃著個可笑的茶壺蓋發型,他指指外面,你看到夏楠在落地大玻璃窗外揮手。

你奔出去,陪她去商場。

這里離人民廣場不遠,你們到新世界百貨,一樓有巧克力工廠,夏楠不怎么吃巧克力,你曾經送給她的大罐好時,都被她分給朋友了。

她來這兒,是因為你要陪她看電影,和平影都的IMAX不是最大的,但你們都很熟悉這里了。

你愿意陪她去任何地方,只要還在地球上。

你們坐在影院的黑暗之中,你望著她纖細的脖子,宛如天鵝一般,你無聲地握緊了手里的飲料杯,把它擠壓成一束枯萎的鳶尾花。

尖利的哨音打斷了你的回憶,穿著制服的站臺保安朝你揮手,你站得太近了。

你抬頭盯著懸掛的液晶電視,下一班地鐵還有兩分鐘,夏楠快要到了,她每次都趕這班地鐵,雖然不是次次都那么準。

你送過她回家很多次,她就住在離地鐵站步行十五分鐘遠的地方,獨門獨戶,電梯公寓,她是個保守的女孩,深居簡出,她從沒有邀請你深入過她的閨房,在這個時代,有點不可思議是吧?但你就喜歡她這樣的特別。

你在琢磨什么呢?

你今天的打扮比較隆重,尖頭漆面的皮鞋映射著小小的太陽,細條紋的西裝,系了上面兩???,星空領帶,黑色皮包。你很少穿這么正式,上一次穿西裝還是拍畢業照,十幾年過去了,那個一臉幼稚的你好像還是個小孩子,我很擔心你啊。

時間差不多了,你四處張望,人潮之中,你看到一個陰郁的中年人,頭發在風中飄動,零亂不堪,衣不蔽體——你覺得奇怪,這里沒有風啊。

你舔濕手指,伸在空中試探,這時你看見了夏楠,她從轉彎處走過來,像一朵云,你忘了手指上還有什么感覺,你忘了另一只手里還緊緊握著的一束花,由于太用力,甚至感覺到它的枝干上沁出了汁液,那也是你的汗水。

夏楠穿著黑色的半長風衣,背著黑色的包,她的圍巾是紅色的,是你幫她挑選的那一款,這令她整個人不是那么的呆板,一線紅足以活起來,你對顏色的把握頗有心得。

你選擇了這兒。

你奔上前去,大聲喊著她的名字,“夏楠!”她回頭看著你,那神情讓你想起了湖邊的那只鹿,你不會再默默看著它離開了。

你的勇氣像爆發的火山:“夏楠你好!嫁給我吧!”

你跪在她面前,右手舉起那束鳶尾花,你看到她捂著嘴,眼睛突然間氤氳起了水霧,她的耳朵紅了。

人們圍著你們,有人在輕輕鼓掌,有人在拍照,你覺得那十幾秒像十幾個世紀那么漫長……有一點后悔,應該在一個更華麗的地方求婚,你討厭浮華,但女孩子容易被浮華打動。

地鐵要來了,氣流在呼嘯,夏楠看著你,她的眼神里是欣喜與激動,一定是想讓這一刻再久一點吧。

你看到這停止的一瞬中,有人動了,是那個臉色陰郁、頭發在風中飄動的中年男人,他從人群中走出來,這時夏楠放下了手,張嘴說——

你沒來得及聽清她說什么,因為中年人抓住了你的雙肩,提起你,將你推下了站臺。

一號線的這一站是沒有安全屏蔽門的,你跌落,落向軌道,你看到雪亮的車頭大燈照著你的眼睛,傾斜的站臺上人們驚恐地看著你,有兩三個人在連拍,你聽到細不可聞的咔嚓聲,如貪婪的獸在嚙咬將死的羔羊。閃光燈亮起,那個推下你的男人筆直地站著,望著你,沒有逃走。

閃光過后,你才伸出手,徒勞地想要抓住什么,風比之前更猛烈,你不停下墜,你的頭發被風吹得亂七八糟,你正從一座樓頂上跌落,日光之下,樓頂上站著一個望著你的人,越來越遠,你尖利的呼救聲像滑絲的螺母,盤旋在離你數十米遠之外。

羔羊放棄了掙扎,你終于落地了,你落在潔白的枕頭上,如此松軟,猶如跑了半程馬拉松之后的困倦,你禁不住就睡著了,很快發出了輕微的鼾聲,而我看著你,不愿去打擾。

你睡了很久,醒來的時候天色大亮,你一動不動地蜷著身子,眼睛張開,看著白色窗簾后透來的天光,你有點不知所措。

有電話鈴響起,你遲疑了片刻,在枕頭下面翻出一個白色的iPhone,來電顯示是未知聯系人,鈴聲是陌生的提琴協奏曲,可能是巴赫的維瓦爾第什么的……

你接聽了電話。

“喂?”

“喂?你是……”

“那個女人不在嗎?”對方的提問沒頭沒腦。

“什么女人?”

“別怕?!睂Ψ接冒参亢途婊祀s的語氣說,“我這就過去。不要相信女人?!?/p>

對方掛了電話,手機返回主界面,是夏楠的照片,你愣愣地看著她甜蜜的笑容,關上手機,然后你又打開,又關上。

你把手機放回枕頭下面,習慣性地伸腿下床。

你摔倒了。

在這一瞬你才發現,你的雙腿已經沒有了,你猛然失去了語言能力,你驚恐地吼叫起來,像氣急敗壞的猩猩無助地揮動手臂,但是你沒有雙腿了,確實沒有了,只在膝蓋那里有光禿禿的兩塊硬肉。

腎上腺素在刺激你的肌肉與心跳,但它們到不了你腳上,你手指戰栗,推翻了床頭小柜,你看著那上面一個一尺高的水晶玻璃花瓶跌倒,連同里面大把的鳶尾花砸在地板上,摔得粉碎。

花瓶里沒有水,那些花亦枯萎。

走廊里傳來噔噔的腳步聲,你抓起地上的一塊長條玻璃碎片當武器,縮在床腳。

推開門的是護士,白色職業裝,面容姣好,恍惚中你覺得她好像夏楠。

“楠,我的腳……”

護士細聲安慰他:“尚先生,不要怕,不要怕,您還沒適應?!?/p>

適應什么?夏楠不會這樣溫柔,你想起耀眼的白燈——

貼著淡黃色小片瓷磚的站臺——

被推下的失重感令你驚慌失措——

那個臉色陰郁、一臉胡子的男人的目光——

“砰!”回憶里巨大的撞擊聲——

你呻吟起來,痛楚如從冷凍箱里取出的凍肉慢慢解凍,你感到灼熱,你抓緊了護士的手:“我要止痛針!”

護士安慰著你:“那只是幻覺,尚先生,您的腿已經切除了六個月了?!?/p>

你怔住了。六個月,半年,一百八十天,已經過去?

你扭動著身子掏出手機,屏幕上的時間是2014年6月26日,下午三點整。

你意識到護士的制服是夏裝。

“我女朋友呢?我女朋友呢!”攥緊了護士的手腕,你瞪著眼。

“夏小姐每周來看您一次呀……”

“上次是什么時候?”

護士猶豫了一下:“上周六?!?/p>

你松了口氣,說:“她還好嗎?”

“她說要等你,”護士眨著眼睛,“等你好了,完全好了,她就跟你在一起,一切都聽你的,一切都滿足你?!?/p>

你的臉上浮起了紅暈:“啊,可是我已經是個殘廢……”

“她說沒關系,只要你還愛她,還像以前一樣愛她,什么都不是問題?!?/p>

你的眼睛亮晶晶的,蓄滿了水,你抓起一把枯萎的鳶尾花,問:“這是她送給我的花嗎?”

護士點點頭。

“你說她上周六才來?”你看看手機,現在是周三,“三四天,花不會干成這樣子?!?/p>

護士的喉嚨哽住了,她遲疑地揣度著你的意圖,但是你盯著她:“她只是,很久以前來過,是嗎?”

你甚至是在求她,給你一個渺小的希望,一片羽毛似的安慰……

這時有人敲門,篤篤,不緊不慢。

她站起來去開了門,問:“您找誰?”

你沉浸在失落里,過了約莫一分鐘才意識到如此寂靜。你抬頭看去,女護士還站著,但是雙手垂著,腳尖在地面上輕輕點動,仿佛提線木偶失去了操控,穿著絲襪的膝蓋上有著淤青。

那個人又過了十幾秒才松開了手,女護士癱軟在地,潔白的頸子上一圈烏紫。

“你相信她了嗎?”那家伙蹲在你面前,戴著墨鏡和棒球帽,一臉胡子,你看見他帽子下沒壓住的頭發在風中擺動,但是這屋里又沒有風。

你想起來這是誰了,你向后挪動,嗓子發緊,叫不出聲。

“我告訴過你,不要相信女人?!眱词忠话堰∧阈厍暗囊陆?,“她們都是騙子,撒謊不眨眼?!?/p>

你打開了手機的攝像頭錄像,兇手渾然不覺。你得套出他的計謀和動機,而不是殺意。

“你殺人了?!蹦憬Y結巴巴地說,“還想殺了我?!?

糟糕,這不是你想要的句子。

但兇手只是笑了笑,和藹地拍拍你的肩膀:“我不是在殺你,是在救你啊?!?/p>

他從房間的角落里拎出來一個折疊輕便輪椅,打開,拍了拍,說:“來,我帶你去看世界?!?/p>

你拼命搖頭,掙扎著不讓他接近,這家伙終于沉不住氣了,他猛然給了你一拳,你眼前一陣眩暈,捏不住手機,落在了床腳,好在兇手沒有注意到,他正費力把你抱到輪椅上,然后將棒球帽扣在你頭上,擋住你烏青的眼眶。

他又把護士抱起來,你從心底涌起一股歉疚感——那女孩兒手腳軟軟地耷拉著,被放在床上,蓋上被子蒙著臉。

兇手弄完這一切,掀開你的帽子,看了看你:“沒事吧?”

你習慣性地說沒事,緊接著又挨了一拳,你低低哼了一聲,陷入到更深、更迷茫的昏睡中去了,仿佛夢游,又似順水漂流,你察覺到被推到走廊上,兇手推著你,不緊不慢地走向電梯,身邊路過的人們依次看著你,卻毫無聲息。

醫院的走廊如同產道,一路上擠滿了陷于生老病死泥沼中的人們,他們竊竊私語,你聽不清,你的耳朵里還在嗡嗡作響,但聽到清脆的“?!币宦?,你被推進了電梯。

你垂著頭,盯著地板的花紋看,這是個用分形圖案做的地板,設計師喜歡催眠嗎?你在猜測這個男人的身份,思索著是哪個仇家……你沒得罪過誰。

是啊,你是個多么平和的人,甚至稱得上怯弱,即使被陌生人欺凌,也激不起你的一點點反抗,你像個豬仔。

電梯一直向上加速,你又感到了那種輕微的超重,你從沒乘過這么久的電梯,如同科幻小說中的太空電梯,它一直一直向上升騰,好像沒有一個盡頭在前方,你感到空氣稀薄,內臟逐漸平息了跳動,眼眶還在發熱、腫脹,你的眼淚流到了嘴唇邊,竟沒有咸味。

夏楠也許死了。

這個念頭毒蛇般揮之不去。兇手一定早就盯上了你,而枯萎的鳶尾花說明夏楠已經很久沒有去看你,她不會不去看你的。

“?!彪娞萃O?,鐵門打開,外面夕照刺眼,幸好你還有頂帽子,但地面也是白花花一片,你隔了幾秒鐘反應過來:這里是天臺。

天臺上有一些小花壇,種著一蓬蓬無精打采的忍冬、一串紅、雜交月季,你覺得這里似曾相識,也許在過去的半年里來過這兒——可誰帶你上來的呢?你的家人早已不在了。

兇手把你推到一個小花壇邊上,離樓頂邊緣只有一步之遙。

“你從噩夢里醒來過吧?”他掏出一支煙點上,風把煙吹到你臉上,你咳嗽連連,太久沒抽煙了,聞不得煙味。

你不停下墜,你的頭發被風吹得亂七八糟,你正從一座樓頂上跌落,日光之下,樓頂上站著一個望著你的人,越來越遠……

“在那之前,你就見過我?!?/p>

那個臉色陰郁、頭發在風中飄動的中年男人,他從人群中走出來……

你手無寸鐵,甚至連撲過去扼住他喉嚨的力氣也沒有,你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滑落下來,你哽咽了:“你為什么!我跟你無冤無仇!你為什么——”

“我們還會再見的,在下一次閃光之后?!?/p>

“什么閃光?”

“我就是你呀?!彼凵窭镅笠缰鵁崆械墓?,“閃光是召喚,約莫還有兩三次的樣子,兩三次之后……”他咕噥著,眼神放空,你卻懷疑自己聽錯了。

“你在說什么?”

“我就是你呀!”他緊緊抓住你的手臂,“我,是十五年后的你?!?/p>

“你殺了夏楠嗎!”你尖叫起來,想起那些枯萎的花。

“我正在墜落,”兇手自顧自地說,“知道什么是墜落嗎?你之前感受到的,根本不算什么?!?/p>

他站起來,把煙頭掐滅在花壇的泥土里,然后將你推到了樓頂邊緣,這里有三十三層,你緊緊抓住輪椅的把手,身子向后趔著,心跳加劇。

“聽見了嗎?”他循循善誘。

你聽見忽遠忽近的警笛聲。

“他們很快就要上來了,有人看到了病房里的死者。話說回來,這又不是你第一次動手了,但你還是跟第一次一樣懦弱?!?/p>

你不知道這個人在說什么。

兇手說:“你看,我從這么高的地方跳下來,就是為了擺脫夏楠?!?/p>

你成功了。你的表白打動了夏楠,你們在一起,真正地在一起了,買房,裝修,結婚……你們跟這個城市的其余兩千九百九十九萬九千

九百九十八人一樣,對生活充滿期待。

但善意的期待很少能持續那么久,除非是恨。

所以你們的幸福生活在前幾年就已耗盡,結束得比你想象得早,早很多。而一旦生活進入無趣的循環,它只會更加單調和枯燥地重復,日子像嚴絲合縫的鏈條,毫無意外,所以你們都不約而同地試圖尋找一些新的刺激,如那些夫妻一樣,你們失敗了,剩下的是懶得打掃的戰場和日益滋生的倦怠。

夏楠渴求愛,你沒有愛。

所以當你看到夏楠有了婚外情的時候,并不覺得驚訝,甚至還有些欣慰,你覺得你已經扭曲了,那又如何?你在生活的泥沼中勉強游動,沒有一絲多余的力氣可以去愛別人。

“然后呢?”你問你自己。

終于,那一天還是到來了,夏楠提出了離婚。

你們站在醫院的樓頂,這是附近最高的建筑,你站在天臺的邊緣,腳下是浮沉的眾生。

夏楠望著你,就像望著一個陌生人,離婚協議在手里捏著,風把它吹得嘩啦啦作響。

“你簽了吧,”她的聲音支離破碎地飄過來,如枯絮,“這樣拖著有什么意義呢?”

你低頭看著腳下,離邊緣只有幾寸,你記得你恐高啊——連我這樣看著,也會腿軟,但你那時候什么也不在意了,浮沉眾生如浮塵,你站在小人國里而已。

想起兩句古詩“磨牙吮血,殺人如麻”,你竟覺得她是如此的面目可憎。

“不?!蹦阊揽p里迸出這個字,有一股奇異的快感涌上心頭,呵,她也會來求你嗎?

你從沒想到,會拒絕她,會有一天否定她的請求……

終于白刃相見。

我離你遠了點,不想靠近開始互相挖苦、咒罵、諷刺對方的你們,那些語言仿如互相投射的巨石與梭鏢,你們傷痕累累,聲嘶力竭,直到你跌落懸崖。

三十九歲的你,頭下腳上,緩緩飄落。

你的頭發多久沒理了?在風中如水草般搖曳,你望著樓頂伸手凝住的夏楠,你也伸出手去,你們有多久沒向對方伸出手了呀……卻觸不到了。

是她把你推下來的,還是你自己終于不堪忍受想解脫?我閉上眼睛,始終沒有看那一幕。

你這樣墜落著,從緩慢的零開始加速,你經過第三十三層的窗口,一個骨瘦如柴的男人正夾著一支煙享受,他看見你,還向你笑笑;你經過第三十二層,一個老人正凝望天空;你經過第三十一層,是個年輕人,他看到你,就用手機拍了張照,閃光燈咔嚓如雷鳴。

三十九歲的你站在錦江樂園的地鐵站臺上,你像一匹動物,被蒙了頭帶上卡車,到地方又丟下來,卻不知身在何方。你有很多年沒來這里了,陌生而遙遠,那喧囂卻從未改變。

你看見你自己。

二十四歲的那個你,臉上寫著甜蜜,握緊手里的花束像握緊未來的幸福。

你看見年輕的你走向夏楠,聲音洪亮,把你嚇了一跳。

“夏楠你好!嫁給我吧!”

你意識到發生了什么:這是注定的未來。你盯著你和夏楠,鏡頭快進,你眼睜睜看著蜜汁化為腐水,鮮花變成枯葉,你看見你們在天臺上最后的扼殺——不不不,不要!

你奔過去。

1957年,年僅二十七歲的休·艾弗雷特三世在他的博士論文中首次提出了MWI理論,即Many Worlds Interpretation。這一理論認為,所有孤立系統的演化都遵循薛定諤方程,觀察者使得系統分裂出不同的分支狀態,而每個分支都對應著系統中相應的本征態,繼而產生分裂的宇宙,每個分支皆并存且具備同等的實在性,波函數不會崩塌。

MWI理論提出后,學界對其異乎尋常地冷漠,艾弗雷特三世轉而求助偉大的物理學家玻爾,但玻爾對此不予置評。艾弗雷特自此逐漸退出理論物理學領域,陷入到無盡的酗酒和抽煙中,直到1982年因心臟病發逝世。他沒有想到,在半個世紀后,甚或更早一點,美式漫畫和科幻小說中已經充斥著多元宇宙概念,現在即使是一個完全不懂量子力學的年輕人也能拋出一堆“平行宇宙”“次元空間”的名詞作噱頭。

也許,這是對休·艾弗雷特三世的“多世界詮釋”(這一術語由布萊斯·德惠特在20世紀70年代提出并推廣,才引起了大眾的興趣)最好的無聲的紀念。

但關于平行宇宙的交錯,尚未有更進一步的理論闡釋,至少在目前,平行宇宙還是各自獨立的。

你看著兇手,也是看著十五年后的你,你覺得他像是另一個人,而不是自己——網上有個可笑的段子:人每七年就會新陳代謝全部的細胞,所以每七年,你都是一個全新的你。那么這個人已經是翻新了兩次之后的你,你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你忍不住問:“是未來的夏楠……把你推下了天臺?就在這里?”

兇手說:“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有癲癇?”

你從未聽說過,你搖搖頭,遲疑地重復:“癲癇?”

“閃光會誘發你的癲癇,”未來的你說,“光敏性癲癇。你會全身強直性痙攣,失去神智,以及一段記憶。你把自己鎖住了?!?/p>

你不知道他在說什么,你從沒有過這種經歷。

兇手說:“在我墜落的時候,樓層的照相機閃光讓我進入了癲癇態,然后我穿越了時間……”

這太荒誕了,你想反駁他,但是現實比對方的言辭更荒誕,你又閉上嘴。

“也許還有空間?!眱词终f,“我又不是物理學家。但是當我出現在地鐵站的時候,我知道,這是一個機會,阻止我和夏楠在一起的機會?!?/p>

“所以你謀殺我?”你忽然激動起來,喉頭甚至都哽咽了,“你謀殺你自己?!”

未來的你深深地注視著你,忽然掀開了你斷腿上蓋著的毛毯。

你怔住了,你的雙腿好好地在那兒,只略微有些發抖。

你奔過去,衣服在風中鼓蕩,頭發在風里飄揚,這讓你覺得自己恍若神祇,但你不管不顧,你抓住夏楠的雙肩,猛地把她推向軌道。

人群發出恐懼的哄叫聲,正在玩手機的兩三個人慌張地拍照,閃光燈喀嚓作響,你覺得頭暈目眩,你聽到刺耳的剎車聲和氣流噴涌的聲音,你渾身抽搐起來,你試圖去告訴那個被嚇傻了的年輕的自己:別怕,一切都過去了。

但你未能如愿,你消失了。

你重新出現在墜落中,加速從零開始。你經過第三十層,一對老夫妻正在偷偷抽葉子,他們微笑著側躺在床上,向你致意;你經過第二十九層,一個孤獨的藍色旅行箱立在席夢思床墊上;你經過第二十八層,一個小孩跟你揮手……你經過的越多,你就越堅定,你經過第二十七、二十六,直到第二十一層,你看見一對情侶,兩個男孩,他們赤裸著身體在做愛,你知道皮膚比較黑的那個是攝影師,房間里打著反光板,閃光燈一秒鐘二十下。

召喚又來了,你消失在空中。

雙腿是真的,你按壓它們,酸痛腫脹。你對兇手說:“這說不通。我記得我被你推下站臺,我記得我在醫院里躺了六個月……花!夏楠送給我的花!”

未來的你看著你,他說:“花是你送給她的?!?/p>

“你目睹了夏楠被推下站臺,從那一刻起你就陷入了瘋狂。你認為是自己的錯,所以你制造了一個謊言:你才是受害人。你希望是你在承受被殺的痛苦,你希望自己死去。

“但是夏楠沒有死,她被截肢,陷入昏迷的夢魘,你每隔幾周會來偷偷看她,那束花是你上個月送的。

“你跟夏楠講話,許了很多諾言。你偽裝成她的樣子,你認為是你被截肢,像有些真正被截肢的人會有‘幻肢的感覺,你則相反,你每次來,都把自己代入成夏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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