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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斷處白云生
——記明朝滇籍諫官王元翰

2016-02-04 04:28李續亮
云南檔案 2016年1期

■李續亮

青山斷處白云生
——記明朝滇籍諫官王元翰

■李續亮

2013年,習近平總書記提出以“照鏡子、正衣冠、洗洗澡、治治病”為總要求,在黨內深入開展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以期樹立中共黨員為民、清廉、務實的工作作風?!罢甄R子、正衣冠”的提法,讓人想到唐太宗那段名言:“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見興替;以人為鏡,可以知得失。魏征歿,朕亡一鏡矣!”魏征乃著名諫臣,從唐太宗對他的悼惜之情,可看出諫臣在良好政治生態中具有不可或缺的重要地位。明朝萬歷后期,云南華寧人王元翰,在朝廷任從七品的卑微言官,卻在不滿四年時間里,力持清議,勇于直言,成為言官楷模,得以《明史》列傳,為后世敬仰。

明代諫議制度略述

在辛亥革命廢除帝制前,古代中國為天子之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何避免皇帝過分專權獨斷,成為考驗中國政治制度的重大問題。按錢穆先生《中國歷代政治得失》的分析,王元翰所生活的明朝,其解決之道大致是失敗的。

明朝以前,宰相作為百官之長,成為對皇權的最大牽制。明朝初年,史載因宰相胡維庸造反,明太祖朱元璋廢除宰相,詔令后代永不得設立,由此導致明朝六部和都察院、通政司、大理院組成的九卿之上,再無三公,各部平行,各理其政,其上皆由皇帝統攝。這就使皇權愈加集中,難受牽制;亦使皇帝事務繁多,難以應付,碰到無心朝政的皇帝,往往撂手不管,遂致內閣或宦官專權。

自周代以來,歷朝都推行諫議制度,設立諫言之官直言以勸正,專門勸諫天子之過失。言官一般職位低微,很少有超過四品官的,多為七品八品,常選任敢于直言的年輕人,加上言官有諫言無罪的傳統,所以其對皇權濫用起著一定的規勸作用。明代肇始,設立科道官延續諫儀制度??频拦偌纯乒俸偷拦???乒僦咐?、戶、禮、兵、刑、工六科的都給事中、左右給事中、給事中,側重于諫議,重點監察六部。道官指都察院屬官十三道監察御史,重點監察地方。朱元璋規定科道官職責為:“凡文武大臣果系奸邪小人,構黨為非,擅作威福,紊亂朝政,致令圣澤不宣,災異迭見,但有見聞,不避權貴,具奏彈劾?!北砻婵磥?,此規定給予了科道官不避權貴的直諫權力,構建了明朝頗為完善的監察制度,但與前代言官有個重大不同在于,前朝言官監督的主要對象是皇帝,而朱元璋的規定,有意忽略這點,只提文武大臣為彈劾對象,使得言官對明朝皇帝的監督勸諫進一步削弱。加之在君權至高無上的時代,如果皇帝不主動作為,言官之言則盡成空言,難以落到實處,在明朝萬歷中后期便是如此。

明朝前期,由于朱元璋立下的系列制度相對完善,后繼皇帝也還勵精圖治,在明宣宗時國力達到極盛。隨后經歷明英宗被瓦剌俘虜的土木之變,國家逐漸由盛轉衰。到萬歷年間,雖有前十年的張居正改革,國家稍有起色,但在張死后數年,皇帝開始不理朝政,宦官開始專權,黨爭變得日?;?,正是“明神宗委頓于上,百官黨爭于下,明廷完全陷入空轉之中”,埋下了明朝滅亡的種子。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云南人王元翰踏上了他危機四伏的仕途之路。

朝夕苦讀魚躍而悟

王元翰(1565-1633),字伯舉,號聚洲,云南華寧人。其先祖為安徽鳳陽人,明朝初年隨軍征云南有功,授武略將軍,遂安家云南。

王元翰幼時,據說目光炯炯如電,守禮節,慕仁義。14歲時,便時常感嘆時政,發為奇文,頗有范文正公“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擔當精神。有老生評論其文章天馬行空,不講規矩。王元翰不以為意,說自己行文氣至才出,自有規矩,而老生行文,循規蹈矩,只是些齷齪章句而已。有時聽聞一些不合實際的政策舉措,他竟思慮至深夜,甚至戟手長嘯,感嘆朝廷未得賢人。

王元翰為人至誠,是鄉里有名的圣童孝子。他9歲喪母,之后對待繼母如同親娘。在他53歲返鄉閑居期間,還念念不忘母子深情,為母親撰立《款贈黃醺人神道碑》。又為外祖父黃澄及舅父正芳、聯芳撰《修黃家橋碑記》,既表彰善行,又抒發憶念之情。24歲時,他鄉試中舉,隨后父親竟一病不起。他遵循古代孝子做法,割手臂之肉為藥引,希望能夠代替父親承受病痛。父親死后,元翰哀毀不欲生,嚴守古制,在父親墳墓旁搭茅棚守孝,每日粗茶淡飯,以讀書明理為務。守孝期滿,學業大進。

在考中舉人之后的12年里,王元翰的科舉之路走得并不輕松,屢次上京趕考,皆落第,其入世進取之心,似乎亦頗受打擊。生命要如何求得自身的安穩,成為不得不考慮的問題。他花費不少精力,深入研究佛教心性之學。34歲那年,會試又不中,返鄉途中窮困潦倒,只好受聘于湖北竹溪縣官學,邊教學邊讀書。他在給僧人野愚的信中自述,當時一匹馬托著四書五經等科舉用書,另一匹馬托著佛經內典;日常一邊研習八股時藝,一邊鉆研佛教典籍;寫作文章之余,便參悟禪宗話頭,整日不敢有片刻懈怠。某日,秋涼夜寒,聞盆內金魚跳躍觸撞荷葉,嗶啵有聲,猛然有所醒悟,如同飛鳥掙脫牢籠,又似病人流出一身大汗,頓覺渾身輕快無比。原本每日縈繞于心的困惑,瞬間冰釋;原本混沌的人生,仿佛一下子如云在青天水在瓶般清明無礙。這樣的神秘體驗,和禪宗僧人的頓悟毫無二致,可見其學佛之深入,亦表明當時士大夫之流禪悅風氣之盛行。頓悟之后,王元翰自覺讀書不復滯章句,寫詩作文也和他人有所不同,由此詩文大進。因此三年后再赴春闈,終于得中進士。

金榜題名,乃人生一大喜事。此時王元翰36歲,多年苦讀養成的政治抱負,終于可以有所施展。只是福禍相倚,王元翰這一葉扁舟,面臨的將是萬歷政壇涌動不息的驚濤駭浪。

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當時朝廷慣例,殿試之后,狀元、榜眼、探花授予翰林修撰、編修,另外從二甲、三甲中選擇年輕而才華出眾者入翰林院任庶吉士,繼續學習三年后才另行任用。翰林為政府儲材之地,有“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之說,因此能成為庶吉士者就有機會平步青云,此前內閣首輔張居正即是庶吉士出身。

王元翰高中進士第五名,順理成章入選庶吉士。期間,在翰林院授課的禮部右侍郎馮琢庵曾告知,當朝首輔沈一貫很看重他,認為他“筆舌互用,腕有鬼工”,如同蘇東坡復生,所以將其列為進士第五名。馮老師進而問他,將如何報答時宰之恩。王正色答道,相君的知己之恩,如同再生父母,學生怎么敢忘,只是學生和相君并無私交,相君錄取學生,乃是為國家選擇人才,我對于相君的報答,報德而已。當時朋黨盛行,朝中人物皆以攀附實權派人物、拉幫結伙為晉升之階。王元翰義正詞嚴的回答,完全不顧及當時“寧負朝廷,不負舉主”的為官潛規則。此話后來傳到沈一貫耳中,便有人擔心以沈的陰險圓滑,必定會讓王因不愿依附而咽下苦果。

史書所稱萬歷怠政的惡果,王元翰在翰林院庶常館期間便有所體會。按慣例,庶吉士學習3年,學成之后優者留翰林為編修、檢討,次者出為給事、御史??梢蛘峦享?,王元翰在庶常館待了5年,41歲才出任吏科給事中,7個月后又改為工科右給事中。在此之前,科道諫官由于其諫言彈劾職能,往往成為黨爭的急先鋒,有些甚至成為某些小集團的核心人物。如此一來,科道官之間彼此傾軋、黨同伐異,只顧維護集團利益,那還管得了社稷民生。加上萬歷十七年,大理寺左評事雒于仁曾直言上疏,稱神宗皇帝是酒色財氣之君,引得神宗震怒??蔀轭櫲暶?,神宗也不好發作,經首輔申時行勸慰,只是將雒于仁罷免為民,將其奏疏留中不發,不作處理。自是之后,神宗對于言官奏章大多不予理睬,隨你臣下憂心如焚,朕自裝聾作啞。王元翰甫一上任,雖然官職卑微,卻滿懷熱情。他如此形容當時可以持筆侍天子的自己,就像是吃多了不干凈的東西,一定要吐個干凈才能停止。

王元翰第一篇奏疏,三改三上,第四次才被呈送皇上。奏疏題為《欣逢主德更新直陳天下受病疏》,從標題便可看出是勇揭時弊,以期天子勵精圖治革除弊政的諫言。倪元璐《王諫儀傳》載,王元翰痛言當時實事敗壞,列出8件可痛哭之事:

一是皇帝久居深宮,不見朝臣,大學士朱賡輔政3年,竟然未曾見過皇帝;

二是朝中重臣和地方官長期缺而不補,某些部門竟然闔署無一人,在任者則身兼數職,茍且度日;

三是南北兩京言官寥寥幾人,長期不授官職,派往地方的監察御史回京后不派員繼任,威令不行,朝野上下都將其視作官場游戲;

四是因建言獲罪的舊臣,多為有真才實學之士,長久得不到起用,任其老死山谷,而國家卻無人可用;

五是邊患嚴重而駐軍缺乏糧餉,京師駐軍多為市井游民卻靡費眾多,軍隊戰斗力很成問題;

六是皇帝將群臣奏章束之高閣,建言之路不過空存議論,世道人心不知要如何收拾;

七是皇帝的催稅官遍布天下,民眾不堪其苦,弄得眾心離叛,而陛下卻毫不改變;

八是皇帝疏遠正直朝臣,親近宦官宮妾,不祭宗廟,不赴朝講,太子學業任其荒廢,完全不顧及宗社前途。

此外,王元翰的奏疏還涉及諫議皇帝停止三大殿建設工程,彈劾宰輔沈一貫和王錫爵、太監楊致中等朝廷當權派人物,也曾彈劾遼東巡撫趙楫、貴州巡撫郭子章等地方要員,又因關心家鄉而呈報《滇民不堪苛政疏》。因其嫉惡如仇,不畏權貴,著名儒者劉宗周稱道:“公直聲震天下,數十年小人營窟,賴公推鋒力抵,幾幾乎勝之,而國是小定……公益自負,一往不反顧,在省三年,積數十萬言,朝士視公左右為榮辱,于是小人人人自危,日思所以中公矣?!眲⒆谥苄⊥踉?0歲,兩人有同年進士之誼,其對王的肯定毋庸置疑,不過由于王的許多建議陛下并未采納,其危言直諫未必發揮了“國是小定”的重大作用,只是當朝人物都畏懼王的直言,或許表面上有所收斂而已。事實上,此時的萬歷一朝如同迷失方向的夜航船,正在向深淵深處滑去。

這樣的情形,劉宗周其實很清楚,他在《與周生書》中嘆道:“嗟乎,時事日非,斯道阻喪,亟爭之則敗,緩調之亦敗?!眲⑹蔷徴{者,黨爭之時他曾上書《修正學以淑人心以培養國家元氣疏》,被皇帝認為是學究空言,未予采用;王元翰可視為亟爭之人,想要針砭時弊、力挽狂瀾,結果卻是連同自己都被卷入黑暗的漩渦。

《明史》評王元翰,“世服其敢言”,“舉朝咸畏其口”。如此銳意搏擊,樹敵眾多,又碰上不理朝政的神宗皇帝,決定了王元翰的仕途之路,必定走不長遠。

萬歷三十七年春,宣黨首領湯賓尹和給事中王紹徽御史捏造事實,稱王元翰借巡視廠庫之機貪污銀兩八九十萬,據此唆使云南道御史鄭繼芳彈劾王元翰。王此前曾提議起用被罷免的東林黨人,因此他這次被誣陷,成為萬歷朝黨爭交鋒中的重要事件之一?!睹魇贰O丕揚傳》說:“南北言官群擊李三才、王元翰,連及里居顧憲成,謂之‘東林黨’?!痹卩嵗^芳奏疏之后,與王有怨隙的人多上疏附和,而正直朝臣則批駁鄭疏,支持王元翰??墒?,皇帝對雙方奏章皆不置一詞,又是聽其自為勝負的老樣子。王乃耿直清高之人,受不得有人將滿紙穢物扣在自己頭上。被誣后,便將自己全部家當抬到正陽門外,約請北京五城坊官查驗,以證清白,然后向皇宮叩頭,痛哭說道:自己是負責糾察駁正的官員,不敢辜負陛下信任而盡力直言;今天反被誣陷,以后怎能蒙著臉去辦公呢?告白心曲之后,他脫去官帽,離開了京城。

沈德符《萬歷野獲編·臺省·王聚洲給事》曾記此事,稱鄧給事、史御史等為王申辯,鄭繼芳被批得體無完膚,同處朝堂或衙門,都沒人與之交往。后來王把諸臣支援自己的奏疏,編為《德鄰篇》,其自序寫到:“予遭言未閱月,輒拜疏出青門。無幾何,南北諸君,交章援手,或特疏、或酬疏、索疏,數人而一疏、或一人而數疏,章且滿公車竅,此亦從來被言者之異數也?!碑敃r情形,鄭繼芳等人的背后,有權臣、太監支撐,甚至有皇帝的默認。而王僅是一卑微言官,所以沈德符也曾奇怪:“何以一青鎖去留,舉朝為之震動?!笨稍诘懒x上,王元翰贏得了正直朝臣的尊重與支援,也贏得了難能可貴的友情與正直耿介的聲名。

王元翰離開帝都,三四友人送出很遠,梁青六侍御一直送到千里之外的河南光山才告別??墒峭局?,時值夏日酷暑,年僅7歲的幼女竟因病夭折。王哀慟不已,患病難行,遂暫居河南輝縣百泉,購破屋數間,石田數畝,和一窮書生沒什么分別。人生至此,跌入低谷,可是政敵的迫害并未停息。此前,鄭疏上奏之時,其黨羽即暗中監視王的寓所。王離京后,吏部以擅離職守之名,降其職為刑部簡校。待王暫居輝縣,他們又誣告王把當地良田全部買下。后來證實并無其事,又誣陷說他把贓款藏在同黨家中。史書記載,由此兩黨紛爭經久不息,不同派別的臣僚互為水火,黨爭因此愈演愈烈。

三年后,吏部尚書孫丕揚雖了解王的冤情,但也以自行去職的浮躁之名,再降王為湖廣按察司知事。然而此時,身為朋黨之爭導火線之一的王元翰,已離政壇越來越遠,開始了他訪友問道、流寓清苦的日子。

東林情緣吾道未墜

孔子云:“君子群而不黨”。中國傳統把結黨視為是另立門戶、拉幫結派,是一種道德敗壞、異常惡劣的政治斗爭方式。古代中國的朋黨,多是由對立面為其命名,沒有人會自認為結黨,而一旦被指控為是朋黨,其面臨的便是來自各方的聲討。顧憲成、高攀龍被罷官后,萬歷三十二年在無錫修復東林書院,與志同道合者講學議政,一時海內敬仰,前來問學者日益增多,連書院宿舍都不夠用。東林黨人熱衷于議論時政,所謂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成為江南士大夫的輿論中心。隨著其輿論影響力日漸擴大,許多被貶官員都把東林書院看作是挽救政治清明的關鍵力量。在政敵眼里,東林學人的清議異??膳?,時時威脅著他們以權勢謀私利的行為,因此必要除之而后快。

王元翰任給事中時,曾在《天心譴告甚切人事挽回宜早疏》中為東林黨人說話。他說,陛下三十年培養的人才,一半被申時行、王錫爵掃除,一半被沈一貫、朱賡所禁錮。像鄒元標、顧憲成、趙南星、錢一本、高攀龍、逯中立、薛敷教等,都有經邦濟世之才,有補救時弊之略,朝廷卻不任用他們,任其終老山林。王元翰感嘆到:“不亦大可惜哉!”由于得不到皇帝支持,這篇為東林黨人鳴不平的奏疏,日后反而成為政敵視他為東林黨人的憑證。而對權貴的批評,更是讓他第二年便重蹈東林人的命運,遭讒去國,只能徜佯于山水之間。

萬歷三十九年,王元翰滯留江南,曾同年兄劉靜之放舟而行,雙帆南下指維揚,至書院訪問東林諸賢,與顧、高等人探討性命之學,相談甚歡,被顧憲成呼為小友。在此之前,他和東林黨人并無過多交集,卻被視為東林黨人而受到攻擊,其根本原因在于王與東林代表人物均為正人君子,以天下興亡為己任,對朝臣結黨營私乃至對皇帝懈怠荒疏多有抨擊,遂反被政敵誣蔑為結黨干政。東林黨人的標簽,對其一生影響甚巨,權臣與弄臣以此為由對他的從政生涯百般阻撓。

天啟三年(公元1623年),“東林三君”之一的趙南星復出任吏部尚書,先任命王元翰為湖廣按察司知事,后又升其為工部虞衡司主事。在云南得知消息后,王寫有《山中聞報自嘲》二首,其中寫道:“圣主新恩搜隱逸,狂奴故態只粗豪。自憐幻夢徒生翼,敢望相知一贈刀”,表明自己早已不敢奢望還能得到起復,以及對同道提攜的感激之情。又道:“為語同舟須濟險,元黃消散答升平”,表明自己身雖在野,而心中念念不忘者,仍是家國天下。天啟五年春,因貴州水西土官安邦彥叛亂,黔路不通,時年60歲、去官16年的王元翰決定繞道四川回朝履任。此時魏忠賢專權,深受其器重而升任左僉都御史的王紹徽,仿照《水滸傳》秘密編寫了一份一百零八人的東林點將錄,作為打擊目標,正直朝臣因此被大肆排擠,趙南星被貶為庶民,發配至山西代州。王元翰也被認定為東林黨人,在抵達江陵時接到無須回朝的閑住旨命。鑒于閹黨的陰險迫害,王有家難回,唯有靠友人接濟,漂泊大江南北,艱難度日。

天啟七年,魏黨失勢,新帝撥亂反正,王元翰列名吏部訪冊,起用在望。王自擬奏疏一道,申明冤屈。他說:“臣二十年孤蹤,前后為小人所錮,而張訥者,復參臣以東林黨。臣以顧憲成諸臣,師友聲氣,何黨之有?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以同惡相濟,君天下者勿問黨之有無,當辯人之邪正!”此一段話,義正辭嚴,重申歐陽修《朋黨論》主旨,以人之邪正的價值判斷,刺破黨之有無的捕風捉影,毫不回避自己與東林學人是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的同道之人,表現出王元翰直透本源、秉持正見、不畏流俗的勇氣與識見。其對“君天下者”的勸誡,暗含著對此前神宗不辨邪正的批評,亦希望年輕的崇禎皇帝不以門戶之是非為是非,任用正人君子,同心共濟,扭轉國家頹勢。所說雖為至理,但求治心切而生性多疑的明思宗,未必能聽得進去。王之未得起用,在倪元璐看來,是因為王乃英才杰出之人,論事干凈利落如同快刀劃過泥涂,不論怎么狡猾的賊人,皆能殺之,所以世人都怕他,有魏黨之嫌的吏部尚書王永光尤其懼怕,所以千方百計阻止其復出,導致王之晚年最后一次復出希望因之破滅。

此前,被魏黨誣為東林黨人時,王元翰曾在寫給閔中丞的信中嘆道:“夫天末之人,相隔九千余里,沉錮一十六年,即黨也,何以通呼應哉!然不與東林共福而與東林共禍,則仆之數之奇也?!迸c東林共禍的王元翰,在其坎坷人生中,或許常常會憶起當年拜會東林黨人的情景:那是月白風清的夜晚,與東林諸賢端坐于竹林之下,小酌共飲,談笑風生,雖知世事紛岐,但可貴的是吾道未墜,無須為人生一時之途窮及朝政之混亂而流淚,反倒更要振拔精神以待來日。此情此景,非但未被時間的長河湮滅,反而經回憶的反復打磨,顯得更加鮮明生動。在《同靜之兄詣東林講席,與涇陽、景逸、本孺、啟新、玄臺諸君子談易并讀邸報有賦》中,王元翰表達了自已將與同道遭其難而守其志的決心:

竹下生熏風,偶然涼月至。

風月既交輝,群賢亦相萃。

小酌送余杯,披圖搜易邃。

畫外覓庖犠,指歸拆天地。

世事紛多岐,吾道自未墜。

明夷貴艱貞,燥濕各從類。

所以偏伯手,不灑新亭淚。

模寫煙云腳遍天下

“吾平生惟山水為家,緣道義為知己,持此自老足矣?!蓖踉苍绱撕唵蔚乜偨Y自己的后半生。被誣離官后,他在《報史武麟侍御》中寫道:“擬明年冬后春,渡長江收攬南徐,溯流入滇,展先人之隴墓畢,旋即返車鼓棹,出沒五湖煙水中,買一片青山,送此余生足矣!嗟嗟河清難俟,寒灰不燃,山水寤寐,亦不復作長安之夢矣!”自是之后,雖然間有起復或被參劾的消息傳來,但身處江湖之遠,寄情山水、模寫煙云成為他不得不如此的晚年生活。

暫居輝縣百泉之時,想是因心中苦悶,王元翰開始了蹤跡莫定的漫游生活。當時袁宏道在《與王給事書》中寫道:“兩過共城(即輝縣),皆值翁兄遠出。百泉、九山之勝,雖一再收,而三湖、自鹿,終落夢想間,未卜何日得遂此道也?!痹畠纱卧L元翰而不遇,據孫秋克《王元翰與公安派詩人交游考》考證,第一次是萬歷37年,袁奉命主持陜西鄉試回程之時。去程時,袁在《望蘇門山是日大風沙》詩中便已表達了自己對王的掛念與推重,其中寫道:“我欲見先生,長嘯孤云外。庶幾治龍病,千里聽澎湃?!比コ桃蚬珓赵谏?,無暇訪問,回程時袁專門到百泉訪王。第二次是第二年春,袁得假南歸,偕弟袁中道繞道再游百泉。不料兩次到訪,皆值元翰出游而不遇。那段時間的游蹤,王曾自述:“居輝幾半載,狂興勃勃,道中條,渡潼關,登華頂,攝嵩高,留少室,歷北邙,四閱月而后得返,俚詩錯落毫椅?!比f歷41年,王元翰游南岳衡山,編成詩集《南岳草》。途中和袁中道相遇,遂請其為詩集作序。小修在序中對元翰其人其詩予以高度評價:“模寫煙云,幾與七十二峰爭奇較麗,則伯舉之于山水,予直當北面而師之,又不當以雁行請也。伯舉直腸傲骨,誠心質行,而其氣韻復如此?!蓖踉驳臉飞胶盟捌湓娮?,得到公安派袁氏兄弟二人的稱許,表明王從言官楷模向詩人騷客的轉變相當成功。若是沽名釣譽之徒,憑此聲名,浪游江南亦足矣。然而這年冬天,他卻從人文薈萃之地抽身而退,回到了邊地云南。

回滇后,王元翰在老家華寧撫仙湖畔,筑水明樓和煙湖草閣自居,過上了“日高理蓑衣”的田園閑居生活。在《煙湖草閣行》中,其不愿再入網罟的淡泊之情,在字里行間自然流淌:“君不見撫仙之湖長百里,碧波浩淼瀟湘水。就中據勝者屬誰?髯翁坐嘯空朦里……君不見,東陵翁、學種瓜,杜公堂、在浣花。人生奔役何時已,不如栽桃滿谷蒸紅霞。任爾漁郎透消息,桑麻雞犬自為家?!本蛹抑畷r,他對撫仙湖勝景多有吟詠,寫有《游孤山記》。詩作《泛撫仙湖詣孤山用壁間韻》寫道:

閑賦滄浪間濯纓,湖山蕭瑟趁秋晴。

山當孤處群松伴,湖以仙名一鶴橫。

前兩句寫自己閑居在家,唯以潔身自好為務;后兩句將“孤山”“仙湖”之名及其景色融為一體,群松相伴如同有德之人相聚為鄰,又可與作者遭際如“孤山”“一鶴”相聯系,可謂巧奪天工,可視作是數百年來詠撫仙湖的不朽名句。

鄉居期間,王元翰遍游云南山水。昆明滇池、西山,大理蒼山,祥云九鼎山,賓川雞足山,武定獅子山,開遠南洞,都有他的行跡,也留下了不少詩歌佳作。其寫昆明西山《太華寺》詩云:“孤峰倒影夕陽斜,搖落珠林翠欲遮。昆?;貫懲倘赵?,空王古殿消煙霞。漁燈初照四三點,春光高憑十萬家。起滅不須悲世界,劫灰今已被桑麻?!睂懘汗庀φ罩碌睦ッ黠L物,可謂流光溢彩,生機勃發,尤其“劫灰”“桑麻”之更替,更將其曠達胸襟展露無遺。其《望蒼山》詩云:“十九峰聯踞兩關,西天有路可回還。當時白馬馱經者,到此呼為小雪山?!逼漕}雞足山傳衣寺石坊對聯:“花為傳心開錦繡松知護法作虬龍”,上聯用佛陀拈花、迦葉微笑、以心傳心的禪宗典故,與雞足山為迦葉道場、將傳法衣給未來佛的傳說相結合,下聯將石坊旁之松樹看作是護法天龍,短短十四字中融典故、傳說、景致于一爐,若再聯系到言官同護法相似,這看似簡單的一副對聯,也就頗耐人尋味了。

王元翰60歲時離滇赴任,雖未入朝廷,卻打破了他在家鄉的安逸生活,成就了其晚年的大江南北之游。在四川,他與友人至峨眉山盤桓五六日,寫下了《峨眉山游記》。后沿長江而下,游江陵、武昌、儀征及鎮江金、焦二山,之后浪游吳越,西湖長堤、普陀仙島,率皆游之。同樣被魏黨列為東林黨人的姚希孟,崇禎元年為王元翰撰《山海記序》,對其行蹤游記大加贊賞:“王伯舉先生,以直道忤時,棄金門之步而費草鞋錢,腳板幾遍天下。近復到蜀之大光明山與南海之補怛錐雒(即普陀山),而以其游記寄余,其攀躋之勇,搜討之詳,與夫詩篇之浩瀚,品題之精核,勝情彩筆,相為輝映。豈獨點染名山,亦可莊嚴佛事,較之杜光庭能舉洞天佛地之名,而杳然若不關涉者,何啻耳食與腹果之辨?!?/p>

漂泊漫游的生活,不可能總是閑適。但說來奇怪,王元翰的行旅詩,大多寫得豁達平靜、氣韻生動,與為官時的峻急憂慮截然不同?;蛟S,經過官場冰與火的錘煉,加上山水自然的陶冶,他已臻至波瀾不驚的自在悠然,恰如其《山中詠懷·三首》中的夫子自道:“古來遠害士,所貴在知己,況有山水樂,對之可忘饑?!庇秩缙洹顿F嶺》詩:

巇崄年來摠不驚,千山秋色送行程。

朝辭茅店聽雞叫,夜宿蠻村帶雨聲。

碧樹叢中紅葉亂,青峰斷處白云生。

歸家剩有雙蓬鬢,又被繁霜點數苓。

此詩或作于回滇途中,結句雖有親友流離、歲月漸老的傷感,但全詩氛圍卻是波瀾不驚。無論雞叫或雨聲,茅店與蠻村,都不過是朝辭夜宿,行程之苦亦只是自然。特別是“青峰斷處白云生”一句,深得王維“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生生不息之旨,在看似窮愁路絕之際,竟然另開出一片生動景象,豈不令人欣喜。而王之一生遭際,皆可從此一句詩上去理解。青峰陡直高峻,攀登者必得腿腳用力,容不得絲毫懈怠。就像王當年為官,時務峻急,官場險惡,立身其中者必得繃緊神經。而遭饞去官則是其人生斷崖,多年攀躋卻遇此虛空,往往使人徒生幻滅。但王未作此兒女之態,反而在斷崖之處望白云生起。此白云之輕盈飄蕩,不假依傍,自在而行,豈不就是漫游天下、縱情山水的自己。

身后事與身后人

浪跡江湖的王元翰,晚年滯留江南,窮困潦倒、囊無一錢,唯有破書數筐。69歲病逝于南京時,殮衾不備,買棺無資,幸有范鳳翼、黃正賓等友人幫忙料理。臨終前,友人皆為其凄涼境遇而傷心,他卻知足豁達地說道:“幸也,死于二三友朋之手,不然千年之后,誰為知我心者乎!”逝世后,因南京至云南路途遙遠,難以回鄉歸葬,四年后才葬于江寧縣太白鄉吉山西南。平生所著疏草、詩文等,經其子王開收集整理,編為《凝翠集》,后收入民國《云南叢書》傳世。

明末政壇危險酷烈,王元翰離世之前,顧憲成、袁宏道等已病逝,高攀龍被魏黨誣告而投水自盡,趙南星死于流放之所,許多朋友都已不在人世。他曾在《寄京口友人》中嘆道:“浪跡不禁雙鬢改,知心今復幾人存?!比欢沁@不多的知心故友,在王元翰歿后,紛紛為其撰文立傳,其人其事因而得之以傳:

時任尚寶少卿的范鳳翼撰《明工科右給事中聚州王公行狀》,較為詳實地勾勒了王的生平事跡。

曾任國子監祭酒的倪元璐撰《王諫儀傳》,贊其為“人杰”。而倪元璐本人,在李自成攻陷北京時,以戶部尚書的身份自縊殉節。遺言曰:“以死謝國,乃分內之事。死后勿葬,必暴我尸于外,聊表內心之哀痛”。

崇禎十二年,時為國子監博士的王開請工部右侍郎劉宗周撰《墓志銘》。劉宗周當仁不讓,寫道:“余既辱公同籍,且同志,寥寥吾黨,晨星盡矣,余而不志公,又誰為志公者?”明亡后,劉宗周絕食而亡。當代大儒牟宗三甚至認為,將“慎獨”推舉為學問第一義、注重內在超越的劉宗周死后,引發了中華文化命脈傳承延續至今的危機。

王開又請文壇宗主、禮部右侍郎錢謙益撰《墓表》。錢氏對王元翰如入迷霧、如棘刺鉤纏的一生多有同情之語。而錢謙益,明亡時因水冷而不愿投水殉國,因頭皮癢而剃發降清,被視為人生污點;降清后又秘密反清,被清廷列為貳臣,著作長期被列為禁書。據方樹梅考證,此篇墓表,因亦在查禁之列,所以清朝大理人師范收入《滇系》時,不得已而借左都御史宜興陳于庭之名刻印。

品秩不高、居官四年的王元翰,能得到這些著名人物撰文稱許,其身后禮遇之隆,在明朝滇籍官員中實不多見。危機重重的明朝末年,為官者想要在帝國官僚制度中穩定升遷并保全身名,幾不可能。從王元翰及其同道的遭際中,亦可見一斑。其中危險,曾經側身其中的王又豈會不清楚,早在鄉居期間,他就曾將官場中人喻作雁群,而有所警戒:“上林審顧休輕下,滿地虞羅足破群”(《水明樓月中聞雁》)。只是自小秉承忠義之教的王元翰,其為官為人,向來置“遍地虞羅”而不顧,恪守傳統士大夫正氣凜然的君子之道,一徑正心誠意而已。今日中國,正在向現代文明國家邁進,其成就舉世矚目,可問題隱患也還不少,因此王元翰身上那種以天下安危為己任的擔當精神,仍是我們今天理應繼承發揚的優良品德。尤其是今日黨政機關中的公職人員,若能從此處下工夫,立定腳跟,誠心而行,則中國之未來,當是大有希望。茍如此,即便遭遇困難挫折,亦可問心無愧。

如此想來,王元翰的臨終遺言,除讓人感佩之外,對于當代勇于說真話的人來說,或許也能更增添一絲無所畏懼的勇氣。諸君若不信,試深味之:

“病中雖有千魔,心上原無一事?!?/p>

[1]方樹梅纂輯.滇南碑傳集[M].李春龍、劉景毛、江燕點校.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3,4(該書收入:倪元璐《王諫儀傳》,第72頁;劉宗周《明故征仕郎原任工科右給事中聚州王公墓志銘》,第77頁;錢謙益《明故工科右給事中聚州王公墓表》,第80頁。)

[2]清·張廷玉等.明史·列傳一百二十四·王元翰傳[M].

[3]張文勛選注.云南歷代詩詞選[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6

[4]中國歷代政治得失.錢穆著[M].三聯書店. 2012年7月1日第3版。

[5]萬揆一.明代后期云南籍著名言官王元翰[J].云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3,12. 第25卷第6期

[6]孫秋克.從王元翰詩四首探其與東林黨之關系[J].閱江學刊.2013,6

[7]孫秋克.王元翰與公安派詩人交游考[J].思想戰線.2014,1

作者單位:農工黨云南省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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