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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聲,在我的奈米森林

2016-02-17 21:42張曉風
中國新聞周刊 2016年5期
關鍵詞:日本

四十年前,如果我們要形容一個東西小,會撿時髦,說“迷你”?!懊阅恪狈秶鸁o所不包,如“迷你裙”或“迷你車”“迷你餐”“迷你詩”。后來,“迷你”用老了,二十年前又冒出一個新字眼來,叫“奈米”(大陸稱為“納米”)。我現在說的奈米森林,其實就是“小森林”的意思。我在臺北住家,卻擁有一座森林,但我擁有的森林太小太小,小到不像樣,所以只好叫它“奈米森林”。真的森林有多大呢?想當年亞馬遜森林鼎盛的年代,那真是漪歟盛哉,大可敵國(而且,還是好多國)呢!也不必說遠的了,我們自己當年的東三省——更早的時候是滿人的原鄉——也是范圍極大,且又海拔甚高的森林,否則哪會擁有人參、貂皮等好資源呢?

森林這個詞,令人看著就歡喜,那么簡單明了,連五歲小孩都可以立刻學會,一個是“二木”,一個是“三木”。反正,加起來,就是千千萬萬億億兆兆的樹,只要有樹,就有機會成林,成了林,就能成森……

上帝是先造森林,才造人類的。伊甸園,其基本規劃是森林加溪流。至于伊甸園里有沒有上帝親手砌成的豪宅一棟──咦?好像沒聽說過耶 !

當然,既使是上帝造林,造林之前也得先造土地,上帝不造塑膠林。

而我住在臺北市這個水泥叢墟中,不擁有土地,此事無法可想,就算大富翁王永慶,也只能在自家臺塑大廈頂樓陽臺種菜種稻,取悅一下老母。我沒辦法做全面規劃,把屋頂變菜園,那需要大成本,但我得對付我的新居。

新居是2010年冬天遷入的,因為是冬天,一切安好??墒堑搅艘钅晗奶?,忽然領略到西廊直曬下來的毒太陽,真是讓人“熱不欲生”。

我原住一間舊公寓四樓,住了四十年,老家面對一座小型公園,真是諸事清吉。但因近年丈夫心臟裝了支架,我自己又關節退化,只好換個有電梯的新式樓廈。不過,住老樓雖會因爬樓而累死人,搬新樓遲早也會發生熱死人的事,怎么辦呢?開冷氣雖可擋擋熱,但我又反對大量用電,這事真不知如何了結……

終于讓我想出一個法子來了,這屋西廊有一列1.1米高的女兒墻,墻長約10米,墻厚約35厘米,我在其上先做起牢牢的不銹鋼框架,然后把中型花盆置放其間。中型花盆里放了土以后就種些不用花錢的柑橘種子(不敢種柚子,因為柚子的尖刺太長),去花市買樹苗當然也可以,但不必了,我并不期望什么名種柑橘,也不指望吃橘子,只希望能看到樹蔭。

小樹苗很快就長出來了,像黃豆芽,但樹就是樹,它的架勢自來便與草不同。小樹很快變高,但因陽臺上方有玻璃罩,它只能長到1.8米,它用三年時間達成了這個高度。

種這些樹,其實本來也沒安什么好心眼,我視它們為衛兵,而且,是傭兵。我每天喂它們一點水,卻要求它們為我擋子彈——盛夏熱帶陽光的子彈,它們也真是盡心竭力,無愧職守。它們于我雖然本是工具,但日久生情,我也難免會對它們又感激又愧疚。想它們每一顆種子,原來都有其神圣的DNA,都大可長到10米,如今卻局限在我這小盆子里討生活。

我選種橘子樹原意也只為省錢,橘核容易取得,完全不必花錢,只要吃橘子的時候留下來就成了。它又粗生賤長,人道便宜無好貨,它卻又便宜又是好貨。而且,身為橘子,它其實是果中貴族。遠遠的,在《尚書》里,它就是南方進貢的佳果。屈原為它寫過《橘頌》,曹植為它寫過《橘賦》,王羲之為它寫過《橘帖》。有學者說,它是遠從喜馬拉雅山下一路傳過來的,不管它來自何方,它都有其優雅雋永的品秩。

如今,它在鬧市一角,淪為我的守衛樹,這樣的命運,它顯然并沒有料到。但它居然并不嫌棄我,也不嫌棄自己的職分,它日日綠著,供我清蔭。

其實,不等它長大,在它身高一米的時候,便已能發揮幾分威力了。想到因種了幾棵橘子樹,居然就節約了一夏的冷氣電力,覺得自己真是好聰明呀!當然這種聰明是任何一個農夫農婦乃至農家老嫗老叟和小孩都懂得的,偏偏就是都市人不懂。這一大排穿著翠綠色戎裝的御林軍,這些短時間內不交班不換崗的忠心部隊,對我是多么忠悃仁慈??!

我曾視他們為工具,但他們給我的卻是整條命??!而且,他們二十四小時待命──咦,奇怪,怎么我寫著寫著就把屬于樹的“它”寫成了“他”呢?他之于我,已是朋友,是同一個地球上的“球民”。

曾經,在新加坡,發生過一件有趣的事。有位美國大使,他嫌大樹擋了他住屋的視線,便大鋸伺候,把樹枝削掉幾枝。嘿!他哪里知道,在新加坡,樹也是有其樹籍的。你砍樹,也是某種傷害,是罪行,所以,要罰。麻煩的是,人家是美國使節,難道要他去蹲黑牢嗎?大家都在等待看嚴刑峻法的新加坡怎么懲罰這位老美?還好,后來,是意思意思,罰他做勞役,去整理整理公園,略示薄懲。當然,人到了公園,看到花草樹木,也是某種感化教育吧?

其實,我若有朝一日,大權在握,做了“地球球長”,我的第一道政令便是:每個人每年一定要種它一棵樹,像繳稅一般,不種的,要重重處罰。

如果沒時間去種,那就出錢請別人代工去種(加上去“護”)。至于肯種第二棵的,他家小孩在學校里可以免費吃營養午餐,老人可以得到“日間托管”。

這世界最需要的東西不是打仗、不是主義、不是革命、不是石油,而是——樹。

為什么“本球長”硬性規定要種樹呢?簡單,因為我們人類不斷地用樹,當然得種樹來補過啦!就算我們不用紙、不寫字、不讀書,也要用樹木來做船、做桌椅、做板凳、做櫥柜、做地板、做天花板、做床、做棺材、做鞏固山林的地樁……就連耶穌釘十字架,這項救贖大業,也得靠一棵樹的主干來犧牲自我,才能共襄盛舉呢!釋迦牟尼,如果沒坐在菩提樹下享受那份清蔭,則印度的烈陽當頂而照,他能不中暑已經不錯了,要悟道,休想!

張曉風。圖/受訪者提供

人類,一直在用樹,于是把森林和高山毀了。人類也一直養牛羊,養少尚可,大規模養便把草原毀了。人類又成億成億地生孩子,孩子驕奢浪費,把水資源毀了。人類東奔西跑燃耗石油,把空氣毀了……毀了這么多地球資源,請你種一棵樹,你能說這要求很過分嗎?

還有,還有,人活著,是要呼吸的,人類每吸一口氣,都要靠樹來供養(氧);每吐一口氣,都要靠樹來為我們注銷罪孽,人類不種樹其實是喪盡天良的事呀!毀樹就是滅人,植樹才是扶人!

日本在上世紀30年代發動戰爭以后,當然做了很多很多壞事。這個,不用動用大腦,用腳趾甲想也知道,要打仗,要求勝,能不殺燒擄掠嗎?能不屠人成河、堆骨成山嗎?不過,最近讀了日本女作家佐野洋子的《無用的日子》,才發現日本人的另外一樁罪行,又邪惡又滑稽又悲哀的罪行。

話說作者洋子頗算號人物,是個得過日本皇家紫綬勛章的童書作家,1938年出生在北京,她的堂姐桃子比她大八歲,二人不同的是洋子的童年在中國過,桃子則在日本。戰爭期間桃子堂姐讀小學、初中,她納入“學生動員令”(哈!你要不要問我她是“自愿的”或“遭強迫的”呢?),被視為“一份小小勞動力”,算來大約是她十一歲到十五歲之間的事。那時,她小女孩一個,當時家家缺錢缺糧,每個小鬼頭都發育不良,體力衰微,她又能為偉大的天皇供獻什么呢?唉,有的,她奉命去挖樹根,全班不上課,都去挖松樹根。松樹,天哪,歷史上風雅的日本人沒有誰不愛松樹的呀,身為日本人而不愛松不愛鶴,那簡直是不用驗DNA就知道他不是日本人。但那是戰爭期間,他們居然祭出“動員令”,叫瘦伶伶的小女孩去挖松樹根。

我曾試作口頭測驗去考問年輕人,說:

“二戰期間,老日叫他們的小孩子不上課,去挖松樹根,你猜,那是為了什么?”

插圖/老樹。

回答一律是:

“應該是肚子餓吧?糧食不夠嘛!”

也有少數人說:

“是為了作柴燒嗎?”

如果是為了食物或為了作煮飯燃料,那還稍稍說得過去──其實,不是,那時候日本急缺燃料油,有時連飛機飛出去都不加回程的油(可憐的“單程”神風隊員?。?,油既不夠,打主意竟打到刨松樹根的辦法上來了。原來,松樹算是有油脂的樹,據說榨它一榨,也可提煉一些飛機燃油,來增加大日本帝國的空軍戰力……

當時十歲出頭的佐野桃子雖不是什么高人,卻也料事如神,她對自己說:

“日本會輸日本會輸,日本已經淪落到靠刨松樹根來提煉油料了,日本會輸!”

日本果真輸了,桃子居然大樂,聽到“玉音放送”(就是“天皇之廣播”的意思)宣布投降,她不禁歡呼:

“哇!我太開心啦!以后不用天天再去挖松樹根啰!我自由了,從此可以放手去做我自己要做的事了!”

人云“利令智昏”,其實“權”和“貪”和“野心”更嚴重,妄想“一統天下”的軍國主義,犯下的罪惡無法言述。

不知當年的日本小孩在動員令下刨掉了多少棵松樹的根?你不要笑我:

“神經??!日本在二戰期間做的壞事可多了,挖挖樹根算個什么呀?”

我想,我還是有理由來恨他們這一項罪行,發動小孩,消耗了他們的體力(當時他們已在餓死邊緣),去做了一件徒勞無功的事。用深耕的謊言作徹頭徹尾的欺騙,說,戰爭即將全面勝利了。愚蠢的戰火持續,日本青年死了,中國青年死了,殖民地臺灣的青年也死了,全國小孩瘋狂挖樹根,好把飛機送到天上去轟炸遠方的男女老少,讓他們流血,讓他們肢殘,讓他們妻離子散,家毀人亡……

而且,竟然還禍及松樹。

我恨屠樹之人。

屠樹的人其實當然不止日本人。又壞又蠢的行為也不止日本人才有。

50年代,有人動念要“土法大煉鋼”。對,建設現代化國家要鋼,國防更需要鋼,但鋼從何來?當然是鐵了。但鐵又從何來?去每家搜唄。鐵鍋菜刀,悉皆繳庫。

90年初,我陪母親赴南京,去尋她的故居──三益里12號,她背得滾瓜爛熟,我們找到了,里面住的當然是別人,“別人”是電視臺的高干,他算仁慈,容許我們母女二人進去看了一圈,獨棟四層樓的小洋房,一棵桐樹長得密枝繁葉,跟樓齊高。母親說,“那是我種的呀!我小時候?!钡齾s突然又大叫了一聲:“哎呀!怎么我們家的大鐵門不見了?”我心里暗自好笑,她何以獨獨在意她家的大鐵門。磚墻上有兩個黑色鑄鐵的固門鉸鏈,嵌在水泥里,拿不走,證明母親的記憶沒錯,那里當年的確有一扇象征身份地位的大鐵門──然而,鐵門不見了,我們猜對了,人家告訴我們,拿去土法大煉鋼了。

這個,已夠荒謬,更悲傷的是,他們用木柴煉鋼,木柴哪里來?砍樹就成啦!樹反正也不會反抗,于是一棵一棵的樹沒了,一山一山的樹也沒了。但鋼在哪里?徒然把中國的土地變光禿了,長江也幾乎成了黃河,其實跟樹的消失也大有關系。

為什么人類總是去欺負無辜的樹?

二戰后,大規模的戰爭不敢打了,但局部的戰爭卻不斷,其中越戰就打得凄凄慘慘。美國人越過半個地球前來打仗,對手是些小個子的越南人,他們像山老鼠一般滿山亂竄。美國人的戰術常是愣愣的火海戰術,在大平原上比較好施展,跑到崇山峻嶺野溪莽徑就很難大顯身手了。要轟炸,有樹擋著,你追進叢林,他們又善挖地道,善設陷阱,你抓不到敵人,反掉到地道里去了。美軍恨死了叢林戰,附帶的,他們想消滅樹,包括草莽。于是,他們不僅丟炸彈,靠著科技上遙遙領先,他們從高空灑下毒劑,樹果真一棵棵毒死了──這還不說,大地當然也給毒到了,河水理所當然跟著倒霉。等戰禍結束,環境之禍卻延續不絕,生生世世,畸形小孩到現在還在生,連臺灣也受波及。因為那樣的山林,后來長出有毒的茶,那茶其實也賣到臺灣,混在我們茶里,賣給我們小民喝。我們的不肖茶商喜歡買他們的茶,因為便宜。我們的正經茶農也受害,因為廉價茶加了香精,魚目混珠,劣茶驅良茶……他們,我們,至今都是美國橘色毒劑的受害人。

當年美軍要屠樹,那是為了打贏戰爭,手段上必須無所不用其極,一切的道德文化碰到戰爭好像立刻都灰飛煙滅,因為,“兵不厭詐”。人類古代戰爭好像好一點,因為是“人對人”,還碰得到“人性”,還有什么“來將通名”的禮數,以及名門不用喂毒暗器的榮譽信條,以及不屑背后放冷箭的等等潛規則……《左傳》里居然還記載“不擒二毛”(指頭發雜黑白二色的中年人),真是戰場上的“人道戰俘法”,也真是君子之戰??!但現在中東混戰,毒劑每從天而降,毒氣暗夜飄空前來殺人,新聞照片上童尸成排,施放的人完全沒有罪惡感?,F代的戰爭不必真刀真槍,只需一按鈕,就完事了──沒有人會為按鈕后遠方發生的悲劇內疚自責。

打越戰,是五十年前的事了,但五十年后戰禍仍烈,被糟蹋的山林、樹木、大地、河流仍在遺毒萬年……

臺灣其實也屠樹,從日本時代開始。

去日本游歷,大凡有名的景點,都有個名叫“鳥居”的“開”形架,高約15米,需要用極高大的檜木(或扁柏)。這種好東西,照例是從臺灣貢去的,這就是做殖民地的悲哀。你需要自己出人力開山路(想想多辛苦?。?,砍大樹(那是先祖所說的圣山之靈?。。?,出人力搬運(木材極重,搞不好你就滾下山去殉職了),然后拿去日本什么“春日大社”給人家裝點門面。日本人自己自有伊勢樹海,干嗎跑到那么遠的臺灣來取樹?哎,新到手的殖民地,不抽臺灣的骨髓抽誰的?吾人游日本,必須把自己挫得麻木一點,看看十分“卡哇伊”(可愛)的“凱蒂貓”就好,你如果一一檢點那些鳥居,看那成列成陣的悲哀樹尸,不免想到“清國奴”(日本人如此叫老中)就活該受苦嗎?不服從的賽德克巴萊就活該遭殺遭剮嗎?這些樹,這些深山里摩云友星的神圣大樹就活該砍下來搭成鳥居,作人家的守門犬嗎?

臺灣戰后換了政權,樹的處境和災情也沒見好轉。從前樹死,是由于“日本帝國主義”的霸權,現在呢?換“資本主義”了。山那么高,林那么深,山巡員有心要阻絕盜林的“山老鼠”已屬不易,如果不想盡忠職守,甚至想參一腳吃紅,那就天知道了。早期有位姓鐘的作家,他因生病,難事生產,他的妻子便出外打工,打什么工?就是做山老鼠??!為什么做這份工?因為跟其他工作相比,這份工作的主人既有暴利可圖,報酬也就付得比較高些──盜林,是不必成本的,你不需去栽千年古樹,你只需雇人一起來做小偷就行了。盜了寶貴的木材,不怕沒有買主,所以是個一本萬利的生意。

這位妻子當年像男人一樣,拼粗活,扛巨木,且往往碰上有警察狂追,其情誠然可憫。但細細想來,七十年來全臺灣的每一座山下都有堪稱良善的百姓,卻投身參與盜林毀林的行為,他們當然是“犯罪之人”,既違法,也違天理(你當然也可以可憐他們,但違法犯罪卻是事實),要怪誰呢?

可以怪罪的人很多,其中包括犯法頭頭、犯法“從惡人”、執法不夠力的官方、怕事躲事的公務員、隱瞞事實不敢說出真相的鄰居、倡導山林環保不努力的官方和老師,還有,喜歡收集木材的買家。例如去買用大樹之根做成的飲茶雅桌,其實,“斬樹除根”比斬樹更嚴重,樹與山原是“互養”的生命,斬樹除根,讓山不知如何養其榮。臺風一來,山洪暴發,山和樹受了欺負不會說話,但尸體會說話,遭洪水沖死的尸體會說話,滅頂的夷成平地的村路會說話,他們說:

“為什么挖我們的樹來害我們死?為什么種高冷蔬菜來害我們死?你們在餐桌上吃著脆美的蔬菜,我們卻遭到活埋的命運,這樣,公平嗎?”

什么?我們乖乖坐在餐桌上吃一盤素炒的清甜高麗菜也犯法嗎?不錯,不但“犯法”,而且“犯德”。高山是樹的家,不是蔬菜的家,菜園會破壞水土,而破壞水土會讓全體國民乃至后世的子子孫孫永世受害。

對山林的虐待行為,有人出于貧窮,有人出于貪婪,有人出于無知,有人出于不辨是非。

往者已矣,來者可追嗎?我目前仍無法作樂觀的預期,殘殺森林是藍綠執政者不分的罪惡。藍綠執政都“懶得管”。山那么高,林那么深,要跟歹徒周旋很累耶!歹徒如今都有槍,在山中碰上盜林者,常常不是山警抓了強盜,而是強盜殺了山警。

何況現代人有錢,對奇珍木材的需求量更大了,盜林頭子更是工作狂熱,他們有計劃地去找某些山中居民,誘惑他們吸毒,吸毒則急需錢,需錢則甘愿犯法,何況山中扛木,也需先服毒品,才能“忽生神力”。只要讓一個人上了毒癮,他就一輩子是主人的奴才。怎么辦呢?人類的罪刑,常是一條大鎖鏈,一環扣一環??!

我非常喜歡一個故事,元雜劇的故事,在八百年前的劇場中是極受歡迎的演出。它有點像洋人故事中的“王子大戰巫婆”,國人的這個故事則是“善良美少女”大戰“巫公”。

我先來把故事說一下吧!

在某個小小的村子里,住著幾戶人家,其中有一家姓周,他家主人,人都叫他周公。周公會算命,鐵口直斷,說出人家的生死禍福。不料同村有個年輕美麗的女孩,名叫桃花女,居然有辦法破解厄運,讓一個離鄉在外注定必死的年輕人存活下來了。她一再破周公的預言,免去了好些人的死劫,害周公商譽不隆。周公痛恨這個年輕的后輩同行,因為他只生氣自己的“鐵口”地位不保,完全不為那些生還者慶幸。終于有一天,他下定決心要斬除這年輕的桃花女,以絕后患。

桃花女和周公都知道一個秘密──那就是,原來世間之人,人人都有一棵“本命樹”,這棵樹長在深深的山里,它的生死枯榮跟我們緊密相扣。換句話說,那棵山中的“本命樹”若長得好,山下的人也活得好。山中的本命樹若干枯了,人也就病體支離奄奄一息了。本命樹若花繁葉茂,人就精神抖擻,本命樹若遭逢天災人禍,以致主干殘斷枝葉零落,倒地而死,那人便嗚呼哀哉就此斃命。

身為現代人,聽到這種怪異傳說,難免會嗤之以鼻,視為迷信,但從小信了基督教的我,卻深為這則民間傳說而動容,一個民族不可沒傳說,傳說不能當真,但也不必視之為假,它是“虛”,虛字很神秘,說它是象征吧?

也許你會問,如果真的有“本命樹”這回事,豈不是想殺人就去砍樹就好了,何等簡單方便!反過來說,如果反過來貴為皇帝,可以差遣調動大批人力,只要多派精猛勇士,死守其本命樹,勤加澆灌,豈不就萬歲無疆了?其實,沒那么簡單,除了懂法術的人,一般人是搞不清楚自己的本命樹長在何處何方的。其次是,砍樹樹必死,但,護樹,樹卻未必就能活。

桃花女的本命樹是棵什么樹呢?原來就是一棵茂美的桃花樹。這件事周公早知道了,而桃花女也知道周公早知道了,并且知道周公打算找人去砍桃樹。她私下去找了“砍樹殺手”,她知道那人是因為身為周公的家奴,才不得不從命的。她勸那奴仆,說:

“想想,我從前也曾救過你的命,現在,請你也幫我一個忙吧!你砍樹,不要砍太多,只砍上面一段末梢去應付應付周公吧!這樣,我就還可以再復活?!?/p>

那曾受桃花女救命之恩的奴才,總算天良未泯,他真的只砍了半截樹,帶去給周公看。周公不察,以為那棵樹全給砍斷了。

林子里的桃花女果然昏死過去,但過不久,她又蘇醒過來了。

原來,山上那棵受傷的桃花樹又自行愈合了,所以,桃花女也就醒轉過來。周公明白了江山代有才人,人道“英雄出少年”,卻原來有時也會“英雄出少女”呢!

故事的結尾有點荒謬,周公的兒子娶了桃花女,皆大歡喜地辦了喜宴,雖說荒謬,卻也頗合乎國人一向喜歡的團圓結局的大老套。當年的觀眾想必喜歡的那位又聰明又善良且又法術通天的美麗女子,在表演臺上和代表權位中心的老男人周公大行斗智又斗法,女演員如果身手好,必然大有看頭,這真是一出如同今人所說的“未演先轟動”的熱鬧大戲??!

我沒趕上八百年前的元雜劇時代,我是在我小小的書案上搭了幻想的舞臺來欣賞此戲的。但在三十五年前(1981),我把它寫出來放入《戲曲故事》那本書里,當時是“高信疆時代”(他是《中國時報》副刊的編輯),他的中國古經典叢書一口氣出了六十幾本,《戲曲故事》是其中的一本,這件事算是臺灣出版史上的盛事。我在《戲曲故事》中改寫了許多篇戲曲故事,《桃花女》是我選中的一篇。

近三十年來臺灣山林不斷遭劫,土石流肆虐,山中滅村的事也竟然發生。屠林的代價何其大,一夜臺風,整個村子可以夷為一片泥灘,想挖出山村居民的一只膀臂或半條腿得靠狗,狗不夠,就靠人,跪在滿地爛泥中去聞尸臭,在尸臭中去尋找曾經活蹦亂跳的殞滅生命。

每當這悲痛的時分,我就會想起桃花女的故事,我們,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黎民,我們要護好自己遠在山巔溪谷間的那棵本命樹??!山上一棵樹,地上一個人,我們的命運是和森林綁在一起的??!我們得愛森林,非愛不可,我們和森林是同其休咎共其榮枯的??!無論屬于我們的那一棵本命樹是千年銀杏或史前水杉,是高聳摩云的紅檜或盤根虬結的雀榕……總之,讓我們珍惜每一棵樹──因為,他很可能就是某一個人的本命樹??!砍樹和斬人其實是同一件事??!

世人中頗有些人甘愿花錢花力氣去養小寵物的,我則比較希望自己就是寵物。為造物所寵,為日月山川所寵,為草原林沼所寵,為花香草薰所寵,為宇宙六合所寵。

你若問我,我要選誰來寵?我其實很想選一棵大樟樹來寵。但我想我如今還不夠好,還不夠精彩,所以還不十分有資格去作一棵大樟樹的情人──必也等我正其心、誠其意、勵其品、端其靈魂、慧其吟腸,則庶幾可以有幸去好好愛一棵樹吧!

注:散聲,亦稱散音,是指古琴由右手彈奏空弦所發出之音,其聲沉實。參見唐代詩人王建《霓裳詞十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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