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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晃的浴室

2016-03-17 15:27楊帆
文學港 2016年3期
關鍵詞:浴室爸爸媽媽

楊帆

1

我能看到那場婚禮。在十月,或五月,老年人感覺良好的時節,街頭飄著桂花香,或槐花香,太陽不那么耀眼也不那么高遠,勢必舉行一場小規模的熱鬧婚禮。參加的人里有我,也有他的兒女,可能并非全部。比如羅軍,說不準他來不來。

羅軍從頭到尾反對這門當初八字沒一撇的婚事。他專門坐下來,同我談話。羅洛!他這么喊我。將來他的孩子也可能這么喊我。要是爸爸在世,他不至于叫得這么敞亮。爸爸多活幾天,就會多喝斥他幾次:姐姐不叫!有出息了?現在,他當著他四歲兒子的面,當著媽媽的面,羅洛羅洛。自從爸爸過世,羅軍就從萎靡里抬起了頭,變了個人。這讓我心里不是滋味:爸爸一走,羅軍硬是出息了。

他安排一切。他驅車去鄉下給爺爺送錢。他交起了家里的水電煤氣費,一應開支。他收起了他那套樂器,落了鎖,跟人去外省干起了工程。媽媽在家照顧月子里的萍娜和我的侄子羊羊,一年到頭等他的電話。前兩年媽媽說,他把爸爸留下的房子辦了房產證,辦了貸款。去年買了車,在廣場一帶盤下十來個店面。買了多份保險。據說他身邊終日簇擁著一幫生意人,爭相入伙同他一起干。聽到這些,我不懷疑羅軍在都城已經有些實力。這也是我的生活里時常感到安慰的地方。

那天羅軍有點迷惑,第一次收起了手機??跉庖灿悬c猶豫。這事很突然,我不會袖手旁觀,我們都不會。你怎么看?

我會怎么看。我想起媽媽在有月光的浴室鏡子前,她的頭在右邊臂膀投下黑重的影子。我含糊地說,要看媽媽怎么看。羅軍的胡須越來越難刮凈,頭發干脆剃成了板寸。在他迷搖滾的那會,頭發是長的。仿佛頭發跟人干的事是配套的,近年羅軍奔跑在追求財富的大道上,頭發日益精簡。他說話時,句子越來越短。從前他是這么說話的,我有時想……我會不會……你不覺得……

羅洛,你得同媽媽談。

羅軍說完走了。在門口穿鞋,邊打電話。有時他不脫鞋就進門了。今天說明他有那么一點拖泥帶水,這一點他自己也感到了。這讓他有點惱火。他說話做事不拘小節。比如現在,他同人談生意都是短句子,很有力量。話筒那邊的人也同我一樣,接收到了他的指令。

我打算晚上同媽媽談。這趟我是回都城考駕照,請了兩天假。都城距我居住的潯城兩三百公里,每年我回來幾次。媽媽一大早去買菜,按著她一向簡樸而熱烈的風格,做了一桌菜。為了彌補媽媽缺少我的陪伴,也為了彌補我的胃,菜所剩無幾。羅軍晚飯沒回來,他很少在家吃。飯桌上主要是羊羊在說話,只要羅軍不在場,他就能發揮他的天才把三個女人支使得團團轉。隨后,在把剩菜放入冰箱還是垃圾桶的問題上,媽媽同萍娜爭執了幾句。結果萍娜氣鼓鼓地放下碗筷,上樓了。如果羅軍剛好進門,她就會在樓梯上停下,大聲對羅軍抱怨,姐姐一來,媽媽總是更固執了。

在剩菜這個問題上,我同萍娜的意見一致。但我不能同意她態度的隨意發揮,以及由此延展的許多說法。若媽媽果真因為我的在場而有所堅持,正說明平日她對待晚輩的寬宥。既然爸爸不在了,封建家長制徹底癱瘓,這事理應由做飯的人做主。爸爸在的時候,萍娜脾氣發作的頻率低得多,大多時候是默默地鼓著嘴。爸爸動不動當萍娜面趕羅軍出門,那時羅軍在客廳經過總是蔫頭耷腦的。當初萍娜從她父母給予的富貴而飄搖的家里脫離出來,跟羅軍私奔時還是一個十六歲小女生。跟著羅軍在京城闖蕩,有上頓沒下頓,聽他拉一段提琴吃個泡面就能睡著。

爸爸走得突然,還來不及建立一套穩固的家庭秩序,對媽媽的余生有所安排。

2

我看著媽媽細細地將剩菜分門別類,劃入小密封盒里。我說,媽。媽媽沒抬頭,嗯了一下。媽媽連沉默的樣子都是透出微笑的,她覺得微笑能使別人輕松。在萍娜之前,我想象不出這世上會有誰同媽媽合不來。我笑著說,媽這么有底氣。媽媽抬起眼,笑了笑。還能吃,她解釋說。她警覺的樣子,有些像我見過的一只怯生生的清早的鳥。仿佛媽媽在說,我的家。

我扎袖子洗碗。媽媽側身,拿肘子頂開我,下午買的葡萄,你吃吃看甜不甜。媽媽拖地,我嘴里含著葡萄,抬起雙腿,讓媽媽的無影拖把從下面掃過。這是我和羅軍幼年時的笑談,那時羅軍迷戀金庸小說,時常用各路高手的成名武功來武裝媽媽。那時媽媽很能干。做什么像什么,電焊工人,文藝青年,服裝店老板,古箏教師,保險公司經理。做得風姿綽約,發絲不亂。在各種身份里騰挪輾轉,媽媽總是勝券在握,喜氣洋洋。在早晨,她一邊聲情并茂地讀書,一邊煮粥,讓米湯香氣和她的嗓音喚醒我和羅軍。晚上她看書。在被窩里,她捧一本,我捧一本,羅軍捧一本。同我們玩智力游戲,猜謎,走迷宮,翻魔方,下棋,贏的總是她。

歇下。我命令她。媽媽的腰身從后面看,還是玲瓏有致。她的動作有些遲滯,一來一回緩慢地拖動,看上去像要抹去她自己的影子。

多年來,媽媽是多變的,這次覺得她還潤澤,下一次就黑了,干癟了。再下次是浮腫,正擔心,一下她又容光煥發了。說不準媽媽呈現人前的,哪樣才是她真實的狀況。在人壽保險公司干了幾年,根據業務競爭的緊張程度,媽媽忽胖忽瘦,時而干枯,時而繁榮。這外在的呈現,同她身心的際遇有何關聯,幾百公里外的女兒一概不知。

媽媽看了我一眼,松開了拖把。她拖了一把椅子,在我左側坐下,與此同時手伸進盤子。她低頭專心剝起了板栗。媽,你是不是有情況,連我也瞞?我拿眼覷她。什么情況?我摸不準是不是先開口,沉默了一下。

小洛,你這次來會多住幾天吧?她總是若無其事的。

嗯,看吧。我接過板栗肉,聽說有人圍著你轉,……沒想到媽媽反應很大,你看你媽像那種人嗎?

哪種人?我有點摸不著頭腦,慢下聲音來。誰說這樣有什么不好?我爸走了幾年,你身邊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

媽媽猶疑地望著我。一瞬間,她委頓下來。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指甲。媽媽不顯老,特別是她一下笑起來,常給人明媚之感。細看,媽媽脖子上,顴骨下,皮皺了。仿佛隨著她的情緒落下來,不再撐著。

羅軍講的?媽媽抬頭問,她這樣又讓我想起那只清早的鳥。我把板栗肉塞到她嘴里,媽媽躲了一下,笑著含住。

我說,撞到過那老倌從咱家出來。媽媽不咀嚼,含著說,來交保險的,爸爸的同學。爸爸很多熟人都還顧念舊情。

我想了想說,沒什么不好,不過……不過什么呢。我說不上來。我的欲言又止可能遺傳自媽媽,也可能走上社會后天形成的。我一直離媽媽很遠,身體的,語言的。但在心里我同媽媽靠得近。我也是女人,一個有孩子的女人,長到三十多歲,一些感受多多少少有所體會。但我能對媽媽告誡些什么呢,以我的經驗和體會,對媽媽來說是膚淺的吧??傊?,我沒有完成羅軍交給我的任務。

我指望媽媽同我說些什么呢。自從爸爸不在了,一年一年,媽媽的欲言又止多了起來,蓋過了她的沉默。

3

羅軍開了都城最大的電玩城。不久,一個人稱老四的鬼見愁般的人物,瞄上了這樁來錢的產業,百般侵占。電玩城一個血氣方剛的合伙人同他正面交鋒。交鋒的結果是長達數月的麻煩,電玩城被查封,合伙人進了牢房,那鬼見愁一干手下成天在我家院墻外揚刀叫囂。羅軍夫妻連夜避到鄰市萍娜娘家。次日,派出所出動警力,這才把媽媽和羊羊從那鬼見愁一伙人的軟禁中解救出來,護衛著她倆上了大巴。羊羊被接到外婆家上學,羅軍意欲在當地打開局面,重展拳腳。眨眼間,我家那棟樓空了。

那天媽媽如驚弓之鳥。沒有吃午飯,但她不餓。喝著水,絮絮訴說這匪夷所思的經歷。媽媽不是沒有經歷過風浪,在開服裝店的時候,她在船上被湖匪劫過,差點回不來。干上經理之前,她遭人騙保,出了一單很大的事件。哪一遭不是愈挫愈勇。這回,媽媽是沒有準備。一個決意躺下來并漸漸有了睡意的人,突然發現床上的虱子,那是無限煩惱的。

中午兩點,媽媽坐在我家客廳的沙發墩上,吃過半碗溫涼的面,側過身來,對管囯和我笑著說,羅軍還說讓我過去,他岳丈家大。我說羊羊也大了,我正好輕松一下。管囯靠在沙發上看電視。我就坐在媽媽背后,應聲說,早該輕松了。果果摟著媽媽脖子,連聲說,外婆陪我睡,陪我睡。摟得她身子快倒在沙發上。果果寄宿在她的數學老師家里,周末回家,對家庭生活蓄積了委屈和熱情。媽媽占在沙發墩的半邊屁股不斷下滑,她邊笑邊瞥沙發正中的管國。

隨后媽媽回家一次,處理一些事情。國慶長假過后,在果果和我的電話幾番催促下,她正式過來了,拎著一只小小的皮箱,和一箱旺仔牛奶。那天管國有感冒的癥狀,有點懶懶的。他歪在沙發上看電視到深夜。除了不斷打哈欠,他沒怎么吭聲。晚飯后他也沒有洗碗。媽媽趕著把所有活都干了。那天傍晚果果歡天喜地,跟在媽媽身后像個甩不掉的小尾巴。她纏著媽媽講我和羅軍小時的趣事,咯咯的笑聲從小房間里傳出來。直到我說,果果,該睡了。

我有心勸媽媽在潯城買個小房子。只是家里的房子已經讓羅軍抵押貸款,這話也就不說。大學畢業后我在潯城安家,每次回家,萍娜總要沖羅軍說一句,咱們明年也在潯城買房子!萍娜很漂亮,天生一副韓國美女的范,看上去比潯城人還要潯城人。時不時的她對羅軍說賣了房子,往潯城發展?,F在媽媽在我家住下來,家里的房子荒在那里。羅軍一家暫時安置在萍娜家,有些驚魂不定,每周來我這兒聚餐。

此后媽媽又回家兩次。后一次媽媽去了半個月,果果都要失去希望了,天天放學回來第一句話問我,外婆回來了沒?她又自己打電話,大喇喇說,外婆,你不守信用。你現在回來外婆,你今天不來,我就不理你了。媽媽回來了,問我,管囯覺得不方便?我租個房子吧……我堵了媽媽說,你把租金給我不就得了。媽媽還想說,我心里已經有些酸。我摟了她臂膀,說,媽,別想太多。管囯是什么人你清楚啊,他話少。我呢,更粗心。你要多原諒我們。媽媽也緊緊按住了我的手。有一陣,我感到她的心跳得緩慢,那里有些液體流出。

在眾人眼里,媽媽的形象是一個不倒翁,多少人事從她那里滑過,她自始至終腳步鏗鏘,背影挺拔。不論枯瘦,還是白潤?,F在,她停駐我身邊。經歷了爸爸、羅軍、羊羊之后,媽媽終于要眷顧我了。我不知道是媽媽歡喜,還是我更歡喜。

4

媽媽這樣安排她的生活。上午去湖心亭唱歌,中午帶菜回來。下午看電視,傍晚散步。時而參加歌舞隊的集體活動。她做的飯菜依然香甜。果果周末回家依然熱鬧。除此之外,我偶爾在家聞到她衰老的氣息。

媽媽有輕微便秘,呆在浴室里就有了借口。我覺得她在此事上有可能舞弊。媽媽沒有理由在里面呆那么久。在我們看娛樂節目,吃水果,說笑的時候,她伺機進了浴室。沒聲沒息。她從車站帶來兩本雞湯書,坐在馬桶上津津有味地讀。有時她讀出聲來。時間長到果果不耐煩,闖入浴室,憤然跟外婆一起探討“女性的人格魅力和處事藝術”。

如果我打門,說別看書了。過一會,媽媽就能出來,跟我到沙發上坐下。她坐在那里,微微笑著,帶著探討后成功解手的光輝。媽媽總是愉悅的,無奈的,小心的,接受我遞來的果盤和部分意見。夏天來臨,媽媽的眼睛發澀,書才擱下了。自從媽媽做了摘除子宮手術,經常身上不同部位發干發癢。那晚我看她兩邊外眼角都揉紅了,胡亂找了版維生素E叫她吃,用維生素AD涂那發癢的地方。這是從網上搜來的方子。第二天看上去好了些,不腫了。身上又開始癢。

羅軍從萍娜那里聽來的那個人,漸漸從媽媽電話里跳出來。我去浴室放臉盆,總看到媽媽上身前傾,貓著腰摟著手機在微笑。像是用全部身體線條在托著那只手機,那機子重得不得了,她的手指、手腕、臂膀因為承受不起,都要化掉了。那個時候她的脖子不癢了,哪里都不癢了。

我出來時,管國在客廳朝我招手。

是不是那老頭?他是不是追你媽?管國那天心情不錯,坐得離我可疑地近。他嘴里冒出熱氣,說,老打電話來,看樣子不錯。你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管囯好像自己在追什么人的樣子,很興奮。

就是你接不接受?

我記得羅軍同我交流過這個問題,羅軍和管國的態度截然不同。我沒有回答,也沒有坐得遠些。我望著滾動的電視屏幕,以及紋絲不動的浴室門。

碰面的那一次,我和管囯去吃飯,沿途去接散步的媽媽和果果。在湖邊的楊柳樹下,我們看到了祖孫旁邊那個老頭。他們走得慢,媽媽在中間,穿著那件紫羅蘭色棉質連衣裙,袖子是喬其紗的,領結和腰帶飄飄的如同仙女。就著余暉看媽媽,我想到了一個說法,最后的淑女。媽媽如此單薄,柔軟,美好,比她年輕時的相片更像相片。我的心緊了一下,看向媽媽身邊的人。老頭很老,很壯,白襯衫上打了個紅領結。仿佛這不是一次簡單的散步,而是婚禮現場。車子靠邊停下來,媽媽同果果相繼上車,老頭站在車門口,打量著開車的管囯。媽媽上車前說了句,那,再見了。媽媽好像不慌亂,也沒有給我們介紹。出于禮貌我側過臉,點了下頭。老頭燙了頭發,頭發黑得驚心怵目。在他對我注視的時候,我已經下了結論。這人配不上媽媽。

夜里,我靠著浴室門邊的墻問,是他?半天,媽媽在里面嗯了一下。我想媽媽臉上有嬌怯的紅。那紅有些偏褐色,因為媽媽沒有涂BB霜。浴室的燈光暗,媽媽的頭部在鏡子里的墻上埋出黑重的影子。

這世上沒有人配得上媽媽。盡管她說這是因為她是我的媽媽,我才這么看。我指著電視里一個和媽媽年紀差不多的女人說,我也說她好看呢。這跟是誰一點關系也沒有。我心里清楚,那老頭配不配得上媽媽,包括我的其他看法對他們的來往一點不重要。對他們的交往我似乎放任自流。但在內心,我感到焦慮。如果說羅軍曾經的緊張沒有觸動我,那是因為沒有具體的形象?,F在,這個人實實在在地存在,不時冒出來,一天打幾個電話以及媽媽退到廚房接聽的樣子,都讓我不安。

這個冬天媽媽出去了兩次。我是指買菜之外的時間,大多在下午,時間很節制,就是個把鐘頭?;貋硪部床怀鍪裁串悩?,但總歸要同往日不同些。媽媽出門我忍不住反復詢問。追問。叮囑。我像一個牢房監工。有時我聽著自己的話,都要以為自己是她的媽媽。

5

其實媽媽不怎么出去,每天都有未接來電。媽媽已經習慣了安靜地生活。下雨天,媽媽整天在書里修煉她的藝術。晚上早早進了房間,與果果講個故事,說笑一回就睡了。

媽媽的脖子紅了一片。她經常扒著領口,不斷用手指抓撓著鎖骨。媽媽從頭皮到腰為止,皮膚一片片的起紅包,有的地方抓破了皮。我給她找了一管藥膏,先止癢。次日帶她去中醫院開了藥。吃了兩周,仿佛好了。情況有些周而復始,媽媽身上那些小血點,不時地滲出透明的毒水。

網上說泡澡對皮膚病有效。中午管國不回來,氣溫比晚上高,不容易感冒。我給她放好水,加了艾葉、姜片、醋、花椒,門窗緊閉。我在廳里追個韓劇。

播廣告的時候我問她感覺還好,她軟聲說好。我想象她像一只團魚在大鍋里熬煮。佐料挺全,各種辛辣殺進她的肌理。嘩啦一下,浴室門打開了。媽媽光著身子,按著頭,一塊浴巾胡亂搭在肩上。

頭暈,……

她扶著墻,閉目不語。我趕快給她擦背上的水珠,拿浴巾裹住她。我跑到浴室,打開窗戶,陽臺的也打開。媽媽摸到沙發上躺下,不肯穿衣服,拿本書快速在耳邊扇著,直說熱,說她無福消受。又喊我拿扇子來。她又咬牙,又嘆息,顯得很難受,還有點懊喪。我上網查了下,是缺氧。我說昨天我也暈了一陣。媽媽不大信服,只說,這暈有些邪乎,我比先前沒用多了。又說,泡溫泉也沒暈過呀。我說,溫泉在室外嘛。就是缺氧,一會就好了。出汗說明血液循環加快了。媽媽這才信了,托著頭說,哦——。我覺得媽媽蜷縮著身子,像一只粉紅蝦米的樣子很可愛。我就笑了起來。我不同意給她拿扇子,要她馬上穿上衣服。媽媽聽話地穿了起來。

電話來了。媽媽按著頭歪在沙發上接聽,那個姿勢顯出愜意。媽媽接這個電話很矜持,簡短地講述著剛才的遭遇,又是嘆息,又是咬牙,顯得很得意。她軟軟地用那種兒童的口吻說,不,不出去。我站在廚房打了個寒噤。

晚上,媽媽又把這趣事講給果果聽,把果果逗得咯吱咯吱笑。我站在床邊,聽了會她們說話,跟著笑了一會。果果現在全副身心在媽媽身上,眼里不大瞥得見我了。學習也不要我們操心。作業寫完就把圍棋拿出來,跟媽媽胡亂下著她們自定規矩的棋,打仗,賽跑,樂不可支。媽媽發出的笑聲還像咬蘋果的聲音。我走出房門的時候,聽到果果悄聲要媽媽講我和管囯的故事。媽媽在賣關子。我知道堅持不到一會她就會和盤托出,直到她估摸著果果該睡了。

6

果果聽到的故事,當然沒有我追求管囯的那部分。一個女碩士身不由己的愛情,在媽媽看來是不甚體面的事。我那時瘋狂地對管囯好?,F在我對他好,因為我年輕的時候喜歡他。對人的感情有時是一種惰性。我知道該起床,該用涼水澆臉,可我還是賴床不起。我昏昏欲睡,不去細看這人日漸瑣碎的胡茬,粗糙的眼神,固執的法令紋。這些是一些爬蟲,我如果感受它們,不過給我的夢鄉徒增煩惱。事實上管囯變化不大。如果管囯買花送我,看著我的眼睛說愛我,那一定發生了什么事。如果管囯做好一桌菜等我下班,那就是沒發生什么事。

當然我也不送花,不抱他。除非在床上。我會忍住不對他說那類甜言蜜語。如果此時說我愛他,等于在表明,下床后我不愛他。這給我一種虛幻而鋒利的感覺。仿佛在嘲弄,或逼問我,一個荒誕的現場。我不說,有誠實的意思,也有反抗的意思。在管囯那里事情變得簡單,他會想當然地攬到自己身上,認定他這方面的刺激不夠。

比如他霸住浴室。我盡管不愛那種潮濕和悶熱,還是陪著他消磨時光。浴室叫我想起在某個場合握手時,某個男人發熱的手心。叫我無端緊張,而不是放松。那是一些周末,媽媽早早帶上果果出門了。我不知道她倆有那么多去處。果果不再纏著我了,我們也不用擔心她。至于媽媽是帶她會那個老頭,還是上圖書館,我們都不放在心上。

在浴缸里度過某個周末下午后,管國身上有了變化。次日一早,他來回換了兩件襯衫,折騰半天把西服套上。沒有吃早餐,據說有個重要的會。等晚上回來,他照例喝多了。我們三個坐在餐桌上玩牌,他一進來,身上帶著熱氣,嘴里呼出酒氣,空氣變得滾燙起來。媽媽去廚房盛銀耳湯,我給他脫西服。管國歪在沙發上喘氣,幾把扯下領帶,扒開襯衫,露出胸口一片紅包。他低頭看看,然后抬起陰翳的眼神,審視著他面前的我和媽媽。

啊呀,管國這是……媽媽驚惶失色,不斷扭頭看我。

沒事,喝多了……

我接過媽媽手里的碗,讓她帶果果去洗漱。我把碗擱在他搭腳的茶幾上,問他,喝了多少?管國盯著我,喝多少,以前紅過嗎?我被他盯得有點發慌,轉身去藥箱里找軟膏。管國在我身后冷冷地說,我從不過敏。我聽到他幾次想站起來,又跌回沙發里,就回轉身望著他。我就那么蹲在地上,扭著上半身,眼神里一定帶著乞求。我巴望管國有點理智,不至于醉到說出什么收不回的話來。

來,到房里來,我結結巴巴地說。

他不動。

別吵到果果復習,我小聲說,明天考試。

他眼睛合上了。忽然,他張開眼問我,你什么意思?

進來,搽藥……

哐啷一聲,銀耳湯從碎裂的碗里潑向地面。管國的腳放下來時碰翻了碗。他嚇了一跳,愣了一會,朝我大吼,你什么問題!姓羅的!他在我的攙扶下站起來,手腳劃拉著,抗拒著,被我拽進房里。管國倒在床上,嘴里唧唧噥噥。打昨晚就開始癢!

門當然關上了。我拿手按住他的嘴,他異常粗野地甩開我,瞪著眼,聲音更大了。

出個門惦記半天,怎不惦記我?

她怎么能用我們的浴缸?

你們干的好事!

為了讓管國住口,我抽出了他的皮帶。我摸到他腰上一圈紅包,凹凸不平,他騰出一只手狠命撓了幾把。我堵住他的嘴,不讓他發出聲音。我被固定在他闊大的胸脯上,感到了那一片片火辣辣的組織,每一片都在叫囂著擠進我的皮膚。

我豎起耳朵聽廳里的動靜。十分鐘前,媽媽輕手輕腳出來了。她一定是蹲在地上清理地面。門板很厚,幾乎聽不到瓷片磕碰的聲音。外面比里面還要靜。等到外面滅了燈,果果房間的門輕輕合上,我周身涌起一陣無力感。

7

夏天過去,媽媽在沃爾瑪買了兩本減價書。整天捧在手里讀,在浴室一呆好久。

其中一本叫什么女人資本,是一本圖文并茂的書,內容豐富,有說教有例子,還有自測題。媽媽常常愣神做半天,默念得分。有一次她動員我和她一起測,在我青春期時很愛流眼淚和做測試題。我已經不做這些很多年。那個自測題目是“你是不是一個受歡迎的女人”。羅列的80多道問題里,有一道題是,“你一月吃幾次雞爪?”這道題把我們難住了。我們反復推測這道題后面的分值。我們做了一中午,得到了預期中的結論:媽媽是一個受歡迎的女人;而我不怎么受歡迎,但頗有潛力。該答案沒準是媽媽為我徇私舞弊的結果,結論就捏在她的手心。她對我老有那么點不放心。

我們頭抵著頭,做題的時候不多。大部分交談在飯桌上進行,媽媽見縫插針,用她的新知識教育我:就是批評人,也是一門藝術。你先說對方的優點,對方得到了你的認同,就會接受你的意見。你對管囯,不要老板著臉直奔主題。媽媽挑管囯不在家的時候說后半部。這是她在保險公司掌握的語言藝術。我通常點頭,說,嗯,這菜做得實在好吃,就是,咸死個人!媽媽同我一起笑了起來。我回到了才思敏捷的少女時代,同媽媽頂嘴其樂無窮。果果人來瘋,跟著又蹦又跳,外婆的腰好細,就是,腿好粗哈哈!媽媽笑了一陣,說,我做的菜你們都吃不慣了。又過一會兒,說,你爸爸多咸也不怕。

有關爸爸的一些訊息,收藏在媽媽隨身帶的一本小相冊里。遇上沒有故事的時候,她就拿出來應急。果果像只貓咪偎依在媽媽懷里,眼看就要安然度過她的叛逆期。媽媽提起爸爸并不總是黯然,有時也會埋怨我,跟你爸爸一個樣,打擊人不帶草稿。我應聲說,你的優點怎么不傳我呢,不然也貌美如花一回,婉約藝術一回,不擔心管囯對我不好了。媽媽就說,管囯好啊,他不好你哪里看得中。這點你遺傳了我的。我們笑起來。媽媽說俏皮話,說明她沒有在相片里沉下去。我就說,不,這點還是遺傳爸爸。

我們這么高興地提到爸爸。好像我有蠻久不曾這么高興了。我郁郁寡歡,心事無人可訴。自從爸爸去世,我感到天塌下了一半。生的樂趣在我看來如此膚淺,無意義,我失眠了一個秋天,同管國鬧別扭鬧了一個冬天。春天的時候,我緩過來了,清明回都城接媽媽下鄉。媽媽剛動子宮摘除手術,那只肌瘤端出手術室,有嬰兒拳頭那么大。她顯得很虛弱。那天下雨,似乎每個清明節都下雨,空曠的天際,我看到媽媽頭頂一縷麻色頭發在風里飄動。

媽媽不再散發蘋果的香氣,而是一股淡淡的類似醬油的氣味。

8

我看到了那場婚禮,離我們越來越近。

十月來臨,天干物燥。媽媽眼疾復發,眼底總是紅的。每天滴眼藥水,打吊針、吃中藥,都不管用。

這樣一來,媽媽的業余時間改成了聽電視。這對她并非難事,以前她經常邊做那些縫補活兒,邊聽電視。我給她按摩棒放腰眼那里震動著。她躺在沙發上,連日細雨,腰又不好了。她閉目凝神聽著。電視聽得有一集沒一集,有些接不上頭。她任它一路播下去。任它響著。有時我不知道她是睡了,還是沉浸在劇情里。那幾天,她臉色有些倦怠,不大接電話。

等我們下班回來,電視沒響了,飯菜上了桌,媽媽不是在拖地,就在折衣服。她很少進浴室了,再也沒使用過浴缸。也不在我們的洗衣機里洗她的衣服。飯桌上她不吃魚蝦吃牛肉吃辣,青菜里的香菇也不碰。早早就進房了。有時我喊她出來聽電視,喊幾聲,果果出來對我們抱怨,外婆一下就睡著了,不給她講故事說笑了。

周末媽媽回了都城。羅軍和媽媽一起去的,辦理銀行續貸手續。因為房產證上是媽媽的名字。當晚羊羊給果果打電話,電話里哇哇地哭。我哄他好一會兒,答應給他買新電車,這才平靜下來。他說晚飯時媽媽和奶奶吵架,把他的電車摔爛了。爸爸打了媽媽,媽媽跑了。

萍娜常對羅軍說賣了房子,往潯城發展。羅軍罵她沒腦子,爸爸留下的祖業,在我手里賣掉?在辦房產證那陣,萍娜同媽媽鬧得很大,最后被羅軍甩了耳光,跑回娘家。沒過幾天,羅軍驅車前往姚城,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接了回來。就是性子壞,羅軍這么說,心眼不壞,做生意很有一套。戶主一欄最后填的是媽媽。這次萍娜提出把戶主改成羅軍,說是貸款更方便,媽媽也沒有還貸的風險。這回羅軍沒有罵萍娜。萍娜理直氣壯,把桌上的剩菜全倒進垃圾桶,跟媽媽說,你和那老頭結婚了,房產就有他一半,就算有新婚姻法,誰知道以后出什么事!媽媽沉吟良久說,我和他說好,不打證的。萍娜說,不打證也是事實婚姻啊。以后他兒女鬧起來,多的是事,媽你不要糊涂!萍娜見羅軍不說話,很生氣。媽媽任她摔摔打打,在桌邊坐著一動不動,說,我糊涂一世,這個事我不會糊涂的。萍娜要求房產證換羊羊的名字,說,你怕我分你家產是不是?這么防我!要防的是那個老頭!羅軍在客廳抽煙,聽憑兩個女人在餐桌上吵。媽媽生氣了,說,你們不要老頭來老頭去,喊聲叔你虧不了。萍娜的女高音飚起來,虧大了嫁到你家!不幫我們帶羊羊也算了,現在連他的房子都要給別人!

這是我大致了解的情況。羅軍顯然對媽媽的固執略感失望,同時深深擔憂媽媽耳根子軟。帶著這種失望羅軍扇了萍娜一巴掌,將事情草草收尾。很顯然,我們都對媽媽的事情束手無策。平日我和羅軍都忙,每天陪著媽媽吊鹽水、熬藥的,是那個我們尊稱為陶老師的老頭。陶老師天天在樓下等媽媽,有時也上樓來。婦女節給媽媽送一枝通紅的玫瑰花,生日給她買一對鑲紅寶石的銀耳環。請她吃肯德基,逛公園,她唱歌他拉二胡。她參加活動他騎電動接送。在同爸爸的幾十年歲月里,媽媽幾乎沒有享受過這樣的待遇。媽媽在一種猶豫中漸漸散發出一種光澤,還來不及煩惱,這光澤幾乎要把她發皺發黃的皮膚點亮。

次日午后我趕了回來。我先回家,屋內無人,只見客廳正中擺放三架縫紉機。沙發櫥柜都推到了墻角,落一層薄灰。許多衣料堆放在一張巨大的案板上,地面一團團的碎布條。我上樓梯時被纏了腳,甩半天才把那亂線團撇掉。二樓的房間里都換上了陌生的被單,多了一些雜物。三樓的鐵門并未落鎖,整個家只剩這一層了。爸爸的書房放滿了電扇、電飯煲、飲水機、取暖器等雜物。顯然被媽媽擦拭過,桌面和書架都是纖塵不染,柜子上的瓷瓶發出冷光。爸爸的相片擺在兩個香爐之間,香爐里的假香發出紅光,使得爸爸的臉一亮一暗。我心里涌上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爸爸從未走遠,他時?;貋?,關注家里的變遷。

下樓時,我取下了一二樓樓道墻面的相框。我怕爸爸走錯房間,他會在迷路時暴跳如雷。我把相片細細擦拭,爸爸媽媽年輕時的面龐閃閃發光,一種模糊而堅定的喜悅。羅軍和我在一輛兒童自行車旁的合影,我抱著一只小籃球,羅軍撒開車把上的雙手,露出得意非凡的笑容。

羅軍來了電話,讓我帶兩刀紙。我匆匆出門,到街口小賣鋪取了幾刀紙,一掛爆竹,打個車直奔南山。壩上的風從兩邊湖里灌進車窗,我的頭發瞬間散亂,面頰被風嗶噗扇著耳光。爸爸的墓安放在南山西坡,下午能曬到太陽光。我一路往上攀登,經過一只只墳包,跨過一叢叢枝椏。其實沒有路,那些窄路都是人強走出來的。在這個世界里,本是不歡迎人的。是我們按捺不住腳步,要走向安眠的他們尋求護佑。有些枝子戳到腿上,石塊絆了腳,乃至收不住腳跌跤,都會產生些微的安慰。沿途葉子黃了,干枯了,有些還是青綠的。但墳包是一模一樣的,祭品大同小異,我無法找到爸爸的墓碑。羅軍下來接我,中途拉了我兩次。我看到媽媽和羊羊立在一邊,表情寂然,我一上來就遞給我三根香。羅軍點了爆竹,響亮地向爸爸宣告著我的到來。我給爸爸上了香,心里默念著,爸爸,您保護媽媽吧。您在天上看著媽媽,別讓她迷路了。羊羊把柔軟的小手塞進我手掌,眨巴著眼看著墓碑上的爺爺。媽媽把紙放到紙堆里,低語道,老羅,小洛來看你了。媽媽還想說些什么,嘴唇蠕動著,風把她的一縷鬢發摔打得如同楊柳。我仿佛看到白色的柳絮,一層層從七月半漆黑的夜空里翻涌而來。

在這種欲說還休里,秋風長起來了。泡桐花落了一層又一層。其他花朵星星一樣收起,湖邊的草灘安靜下來。那些像動物一樣囂張的植物們,漸漸進入了婚姻深處。它們依然芬芳,富足,安心地枯萎下去。在那些植物最后的飛翔里,我能穿過層層目障想象那一場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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