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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道疤

2016-04-08 23:36毛勝英
四川文學 2016年3期
關鍵詞:丈夫小說

毛勝英

我認識那個女人。當我路過她身邊時,我側過身子,盡量避免與她接觸。我雙眼所到之處,可容納三四百人的大禮堂內漆黑一團。

禮堂入口處,女人在同我的丈夫打招呼—馬老師好。那一刻,我的心是一面巨大的鏡子,可以透視反射這世間的一切虛偽。丈夫的反應沒有異樣,他鏡片后的眼神平淡無奇;令我詫異的是那個女人的眼神也平靜如水,她甚至懶得跟我丈夫搭話。這怎么可能?我丈夫在我眼中不但是一個大帥哥,更是一個大才子。而且,我一直以為我馭夫有術,丈夫表面對我的好以及他里子內的一橫一豎,一撇一捺,我都一清二楚。巨大的鏡片,折射出光怪陸離的景象。我像一個善于捕獵的獵手,捕捉著我丈夫與那個女人間哪怕是一個納米單位的異樣。景象在移動,人群在移動,人心也在移動。才子丈夫來到了我身后,我收了收心,趁機瞟了一眼身后的那個女人,正接上她的眼光。那眼光,滿滿的都是敵意,如一場六月的雪花,不期而至。她身邊陪著一個已經上了年紀的女伴,眼見著是一起來的。我收回眼光,心如明鏡般。

眾人一一落座,燈光亮起,破敗的舞臺,烏合的聽眾。那個女人與她那個上了些年紀的女伴在禮堂第二排的右側落了座,那是一個好去處—視線好,還不顯山露水,憑空讓人覺得她是一個低調謙虛有著好修養的知性女人。我與丈夫在禮堂第二排的左側落了座,一落座,我的眼光不由自主落在那個女人的身上,那天她披著一條艷麗的紗巾,大朵嬌嫩的花朵,歲月似乎忘記了在她臉上做記號。不得不承認,她很優雅,她的女伴看著也蠻有氣質。

我頓時覺得身上的灰裙子有些寒酸。

臺上講座的畫城文聯副主席李繼剛老師是大家公認畫城地區的文學泰斗。近幾年來,他風頭正勁,不但頻頻獲獎,而且還在殿堂級的文學雜志《春幻》上發表了一個中篇。這在我們畫城是解放以來破天荒的文學盛事。然而,李繼剛老師講話的腔調我并不愛聽,我這個人對聲音特別敏感,很多時候,我都是憑一個人的聲音來判斷對一個人的好壞與親疏的,這已經嚴重地影響到我的交友與生活。說真的,對于文學,我一竅不通,因此,我就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為了我丈夫。我丈夫酷愛文學,而且近幾年來,他在這個怪異的方寸之地玩出了一點小名堂,我于是假裝對他寫的文字頂禮膜拜—其實老實告訴你,自打當初與丈夫熱戀,我就沒喜歡過他的小說,當時他也沒什么名氣,但我卻一直好好地偽裝著,讓他錯以為我有多么喜歡他的小說。近段時間,他喜歡在寫好一篇小說后,讀給我聽,無論那篇小說有多長,我都能認認真真一字不落地聽下去,同時還能做到臉帶微笑,不打一個呵欠地聽他讀完。天可憐見,我是一個外貿公司的會計,我的工作怎么著都跟所謂的文學搭不上邊,但我愿意關上電視,坐在寫字的丈夫身后,充當一個傻乎乎的聽眾。老實說,丈夫寫的小說我大部分都讀不懂,但就是這些我讀不懂的小說,卻屢屢發表,甚至獲獎。

當然,我的興趣一定是假的,假的成不了真,但我對丈夫的情是真的。這一點,我可以打保票。但眼見著他在文學這條怪誕的路上越走越遠,我假裝的歡喜慢慢地演變成了真切的不安。

李繼剛老師在臺上說的話打斷了我的瞎想—“比如馬成琨同志,他寫的小說荒誕卻有著很強的現實感。比如他寫的《英雄沖吧》,在細節上的處理就很巧妙……”《英雄沖吧》我聽我丈夫讀過,他一邊讀,一邊手舞足蹈,很多時候,在聽他讀他的小說的時候,我都有一種錯覺——他瘋了?如果沒有瘋,至少也病了。我就像他最不濟的家庭醫生,聽他講述他的病史,卻對他的疾病束手無策,而他卻像是一個享受生病的病人,一個精神病。因此,我根本沒聽明白他寫的小說講述了一個什么樣的故事。

我轉過頭,想同我的丈夫馬成琨笑一下,以示我對他的理解與鼓勵。丈夫的臉卻朝向了另一邊,而那一邊,坐著那個女人,那個打扮入時得體的女人。我也想打扮入時得體,但這個世界上的顏色似乎跟我有仇,繽紛世界十二色,無論什么顏色的衣服穿在我身上都會失去它的精彩。我理了理身上灰色的上衣,心情比身上這一團灰色更加灰暗。我再一次偷偷地打量坐在報告廳右側的女人,她身上閃著一種我所沒有的光芒,那是與生俱來的自信,那是由內而外迸發出來的精氣神,她正襟危坐,誰也不看。一雙眼睛溢出的光彩,陌生而溫暖。

我忽然想上廁所。

這時,李繼剛老師又提到了一個名字—施玉臾。起身的我重又坐下來。我倒要聽聽李老師會如何評價這個叫施玉臾的此刻坐在禮堂右側光芒四射的女人。

施玉臾是一個大膽的女人,她勇于在她的小說中創新,她的小說習慣用互文的手法,令人讀起來有一種別樣的感覺。但她也并不僅僅是在她的小說中炫技,也在小說中傾注了心血與熱情,可以這么說,她是敘述的高手,而小說的藝術,說到底是敘述的藝術。施玉臾的小說還有另一個特質令我印象深刻……

我還得去上廁所。站起身,我卻聽到李繼剛說出了下面一句話—可以這么說,馬成琨與施玉臾倒像是我們畫城文學界的才子佳人。當然,玩笑話。李繼剛在臺上打著哈哈,眼神有意無意朝我這邊望過來,我一屁股坐了下來。

怎么啦?丈夫馬成琨側過臉,關切地問我。

這一臉的關切我怎么看怎么虛偽。

每一年元旦,畫城作家協會都會在畫城大酒店舉行一年一度的年會。只要我有空,我一定會尾隨馬成琨而去。我不在意別人如何看我,也不在意別人如何看他。今年的年會,我也去了。

會議進行到一半,先進會員馬成琨與施玉臾上臺代表全體會員發言。兩人是一前一后上去的。那天的施玉臾一襲滾花邊的加厚棉質黑裙,不修飾,不描眉,亦沒化妝,但是,她身上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氣場蓋過了一切顏色。

很快,我看到了這樣一幕:施玉臾發言前,馬成琨細心地幫她調整麥克風的高度,他雖然低著頭,但我硬是看到一道柔情從他的眼角溢出。

沒事,我說道。臉色有點蒼白。臺上的李繼剛繼續在說施玉臾的小說,他似乎想把這場文學講座開成施玉臾的個人作品研討會。坐在右側的女人施玉臾臉上始終帶著淡淡的微笑,她這會兒正全神貫注地盯著臺上的李繼剛,隨著李繼剛講話的推進時而點頭或搖頭。假情假意,我忽然想吐。在畫城文壇,我丈夫馬成琨才是名聲在外的大作家,而她施玉臾出道才幾年,總共才發表了幾篇小說,就如此春風得意。臺上的聲音變成了嗡嗡的蜂鳴聲,臺下也有人在說悄悄話,我不禁在心里大聲疾呼—說吧說吧不是罪。在這個可以容納三四百人的報告廳,我聽到了一種強大的聲音,它蓋過了李繼剛那通過麥克風發出來的洪亮的聲音。這種強大的聲音是針對臺下那個頭上閃現光環的女人施玉臾發出的,只要有關這個女人的聲音,我一個字都不想錯過。

施玉臾表面上玉潔冰清,骨子里就一騷貨。某文學女青年說。

我也讀過施玉臾的小說,她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不知廉恥的女人。文學女青年的好友半個文學愛好者接茬道。

我老早就認識施玉臾了,她的故事看著寫別人的,其實那里面全是她自己的影子。一個女詩人在一旁搭腔。

聽著這些旗幟鮮明鋒芒畢露的言辭,我偷偷地笑出了聲。

你笑什么?馬成琨低下頭問我,他是一個溫柔的男人。結婚十幾年了,我也知道他其實是一個做事情并不專注的男人。身邊一有風吹草動,他就會開小差。這會兒,他聽到了臺下那些群眾的呼聲了嗎?要知道,群眾的眼睛才是雪亮的。

你聽到臺下群眾的呼聲了嗎?我忍住笑,問我丈夫馬成琨。

臺下聽眾很安靜啊,倒是你,有些反常。

那是你耳朵有問題,群眾呼聲這么高,你都沒聽見?我皺起了眉頭。馬成琨喜歡我皺著眉頭的樣子,他說我皺起眉頭的樣子像林黛玉。我才不要當什么林黛玉,但是,馬成琨喜歡的事,我就喜歡做。因此,此刻,我皺起了眉頭。

可惜,馬成琨的注意力不在我身上。有一束強烈的光,從禮堂的右側投射過來,輕而易舉地抵達到了這個叫馬成琨的男人身上。不用側身探究,我就知道,那束光來自施玉臾。她的目光得意而綿纏,在這間可以容納三四百人的禮堂上空閃爍著、跳躍著。奇了怪了,她就聽不到臺下聽眾異口同聲的對她一邊倒的質疑聲?在這種時刻,她還有心思與馬成琨隔空傳情?臺下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臺上,李繼剛對施玉臾的溢美之辭正在如火如荼地演繹。臺上臺下激烈卻極力避免交鋒的怪現象驚得我目瞪口呆。同時,我的心明鏡似的,在這個大廳里,只有一對才子佳人對于這些怪現象視而不見,此刻,他們正在眉目傳情。

我緊緊地攥住了馬成琨的手,如果有可能,我多么希望能把馬成琨的眼神死死地攥在我的手心!

馬成琨不看我,任由我緊緊地握著他的手。我忽然很生氣,馬成琨,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我給你生了馬華實的分上,你也應該對我更好一點。馬成琨三代單傳,當初我懷孕時,每天都過得戰戰兢兢,我怕我肚子里落下來一個女娃,那十個月的艱辛在馬成琨一句話的重壓下更顯凄涼,現在想來還是令人齒寒—我家三代單傳,老婆,我們馬家就全指望你了。這就是馬成琨,無論他多么有才氣,都是中國傳統的男人,傳宗接代的心思往往被他們男人提到了原則與信仰的高度。誰說中國人沒有信仰,中國人的信仰其實很簡單——傳宗接代。十月懷胎,惴惴不安中迎來六斤多重的兒子馬華實,我那顆擔驚受怕的心終于落到了實處?;叵肫疬@十個月以來,馬成琨還經常對我說另一番話—我們家對門小夫妻離婚了,你知道為什么嗎?就因為妻子生了個女兒,兩人都有工作,政策只允許他們生一胎,男人就是為了這而離婚的,他想再婚生一個男孩。聽著馬成琨似笑非笑地說著這番話,我心里明鏡似的。有怎么樣的兒子,就有什么樣的公婆。婆婆說話雖然沒有這般直接,卻也在一邊旁敲側擊—我命好,頭一胎就是兒子,而且老頭子思想開通,我們就不再要第二個孩子了。你呀,我見你一臉旺夫相,定能生個兒子。婆婆是我須要討好的人,雖說我心里真的很不喜歡她。但是,每到周末,我總是對馬成琨提出回老家看望婆婆,而且早早就備下了水果保健品等。馬成琨嘴上不說,心里還是挺受用的。

肩上披著繡有大朵彩花的女人施玉臾有一個女兒,作為一個兒子的母親,我想從她臉上找出她的自卑,假使有的話,可是,沒有,即使有,這樣的女人也會把它深深地埋在心里,不輕易示人。

我又一次緊握了一下馬成琨的手。我也不知道想干什么,心中卻有一絲懼意,我害怕我一放手,馬成琨就會變成蝴蝶在我面前飛走。馬成琨對我的舉動并沒有感到意外,他知道我愛他??墒?,這會兒我卻不知道我是否真的愛他。愛難道不是排他的嗎?但是,我為什么對馬成琨與施玉臾之間的曖昧并沒有感到非常在意與難過呢?

相反的,我這會兒在意的是臺上李繼剛的講座。如果這會兒,臺上李繼剛口中念叨的是我丈夫馬成琨的小說,我可以肯定這會兒的我不會這么不安與百般不適。

千燁,你就是千燁。在街上偶遇以前的同事,同事把我介紹給他的新同事小鄭。小鄭聽到我名字后就牽住了我的手—原來,馬老師的妻子長這樣的啊。千燁,不,馬師母,我是馬老師的粉絲,馬老師發表的每一篇小說我都讀過,我一直在想,誰如此幸運,嫁給能寫出如此絕妙小說來的男人,今日一睹馬師母的風采,嘖嘖—小鄭一雙年輕的大眼睛,無限崇拜地盯著我—馬師母,你長得真好,雍容華貴,一副旺夫相—

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受到過這樣肆無忌憚的吹捧,那一刻,我身輕如燕,從來沒有哪一刻,我腦子里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是誰。小鄭說,馬老師的文字只應天上有,小鄭說,馬師母與馬老師果真是一對才子佳人。

才子佳人。我記得很清楚,那天的我身上穿著一件煙灰色麻料長裙,外披一件同樣質地的淡粉披肩,那一天,我的臉上洋溢著自得與欣喜。

驕傲是須要慢慢培養的。慢慢地,越來越多我認識的與我不認識的人都以我是馬成琨的夫人而恭維我。欲望就像扶搖直上的氫氣球,越升越高。

攀爬,馬成琨在他的電腦桌前,爬格子,碼字,而我,假模假樣地捧起書本,在他身邊充當紅袖添香的角色。

如果此刻,李繼剛在臺上講馬成琨的小說,我會非常認真地一字不落地學習??墒?,他說的是施玉臾。

施玉臾的小說我全都讀過,但我絕對不是她的粉絲。

三年前的夏天,馬成琨同我說他要赴北京參加一個歷時五天的筆會。

畫城還有誰去?每次馬成琨說要外出參加筆會,我就會莫名緊張。

李主席商秘書,馬成琨輕描淡寫地說道,還有,施玉臾。

施玉臾—我心頭一緊,卻不再說什么。

馬成琨最終去了北京,與施玉臾一道。馬成琨離家第一天,我下班回家后頭一件事就是打開他的電腦上網。不費多少力氣,我就找到了施玉臾的博客。我頭一次認認真真地讀她的小說。她的博客頭像是她的照片,美美的她美美地笑著,我的頭隱隱作痛。

他有一個口頭禪—你聽我說。凡是他要發表意見或講故事,甚至是講新聞,他總要先說上一句—你聽我說,然后他才會進行他的長篇大論,中間還要插播一下廣告—你聽我說。

他是一個自負的男人,其實,十個男人九個自負。而他要比一般的男人更自負,極端的自以為是。

他是一個眼鏡男,愛幻想,愛寫小說,寫完后愛讀給大家聽。

他身上有三道疤,這三道疤的由來說來話長……

我覺得沒有必要讀下去了。施玉臾這篇命名為《天作之合》的小說當中的男主人公的原型就是馬成琨,而那個喜新厭舊的女主人公怎么看都有施玉臾她自己的影子。

我還以為那天晚上我會睡不著,出人意料的是,我竟然睡得十分香甜。馬成琨在身邊的日子我一直陪著他寫字,他寫字,我坐在一邊看書。他一般晚睡,不到十二點決不睡覺,其實,他打字還蠻快的,主要是他寫字經常會被打斷,有時他會整整一個小時呆呆地坐在電腦前卻寫不出一個字,同時,他有一個他的粉絲的QQ群,時不時地,他要上去冒個泡,有時也有粉絲纏著他問一些貌似深奧的問題。大多時候,馬成琨會以這些閑事跟我打哈哈。我總是睜著一雙無辜的眼,半是迷糊半是清醒。半夜睡下后,大多時候,馬成琨還會在兩三點鐘醒來,靈感從來不是一個會替別人著想的主。他醒來后會立刻撲到電腦桌前打開電腦繼續敲字,他打字雖然快,但是他敲字弄出來的不小的響動在萬籟俱寂的凌晨會被放大百倍千倍,那個在甜夢當中徜徉的我只好半睜著雙眼,忍無可忍地受著。

第二天,當我睜開眼,我感到渾身舒坦。我甚至想哼歌。年輕時,我是喜歡唱歌的,甚至在有一年的區賽得過一等獎。

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在遠方。流浪,流浪……當我在衛生間里刷牙的時候,一個可怕的念頭突然從腦子里冒出來——我愛馬成琨嗎?我喜歡這樣的生活嗎?

由于有了這個念頭,我的心情莫名低落消沉。草草洗漱完畢,我來到了客廳——客廳里處處是馬華實留下的痕跡,他小學至初中的三好學生獎狀以及各種競賽獲獎的獎狀,在這個逼仄的客廳墻壁上高高懸掛。除此之外,在墻壁上高高懸掛耀武揚威的還有馬成琨的書法作品。馬成琨的毛筆字如他寫的小說一樣不招我喜歡,對于這一點,我當然不會表示出來。沙發旁邊默立著兩個球,一個籃球,一個足球。馬華實遠在省城讀高中,他初中時代忠愛的球安安靜靜地躺在客廳的沙發角落上,我突然覺得它們很礙眼。泡上一杯茶,打開電視,我有些局促不安,在這個屬于我的家里,我頭一回感到了局促不安。環顧四周—沙發籃球足球墻壁上的獎狀與書法作品通通都變成了煙霧,在我面前迅速退隱,取而代之的是成噸成噸的沙子,兜頭傾倒—這哪是我的家,這分明是撒哈拉沙漠。沙子還在不斷增多,在呼吸變得困難之前,我逃離了我的家。

李繼剛還在臺上為施玉臾賣弄口舌。我又一次站起了身。嘛事?馬成琨這次皺起了眉頭。

上衛生間。我冷冷地注視著馬成琨說道,這個男人身上有三道疤痕,這個男人郁悶時愛摳鼻屎。施玉臾幾乎在她的每一篇小說里都這樣來描寫她那個男主人公。

進了衛生間,找了個蹲坑蹲下去,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似乎從一場災難中解脫,我有些喘不過氣來。這時候,我發現我竟然一滴尿都尿不出來,剛剛我明明想拉來著。

正這時,一高一低兩種聲音傳進我的耳膜—女人的聲音。同時,開門聲,水龍頭沖水聲一并傳進來。

舒姐,你瞧沒瞧見施玉臾那得意勁兒?倒似是她而不是李繼剛得了全國甲語文學獎似的。

那被喚作舒姐的女人不吱聲。自來水聲卻嘩嘩入耳,我猜她這會兒不在如廁,而是在洗手。

舒姐,你看過施玉臾的小說沒?隔著高高的隔門,我聽到隔壁在如廁的女人聒噪著。

看了。舒姐還是輕描淡寫的語氣。

舒姐,老實同你說,我覺得施玉臾那篇代表作《天作之合》中的男主人公特像姐夫。

嚼什么舌根,小妮子。舒姐的聲音高揚起來,似乎生氣了。

隔壁在沖水,看來被喚作小妮子的女人已經用完了廁所。

舒姐,你聽我說,你不是同我說,姐夫身上有三道疤痕,是小時候去鄰居家捉貓玩,不小心碰翻了放在煤爐上的開水被燙傷后留下的嗎?還有,據我觀察,姐夫郁悶時就愛摳鼻屎,再有,姐夫也是眼鏡男,一樣溫文爾雅。

小妮子,你再亂講,看我不撕爛你的嘴。舒姐似乎真生氣了。

我沒亂講,事實就是這樣的。小妮子據理力爭。

說話聲音靜下來,蹲得兩腿發麻的我站起身來,開了隔扇走了出去。我幾乎有些無意識地走向水池邊洗手。

衛生間鏡子里有一個面色蒼白的女人。當鏡子里那個面色蒼白的女人轉過身來,我驚叫出聲—原來你不是我!

什么你不是我?面色有些蒼白的女人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反問道。

不,不是,不好意思,剛才我還以為這兒沒人。我一時間語無倫次。

哦。女人輕描淡寫地哦了一聲,往最里面的隔子間上廁所去了。

舒姐,好了沒?一個身穿淡粉色連衣裙化著濃妝的女子跑了進來,冒失而奇怪。見到我在,她愣了一下,還來不及出聲,如廁的那位應了聲—哎,馬上好,你在外面再等會兒。

冒失奇怪看不出年紀的女子隨即跑了出去。我望著鏡子里蒼白的自己,決定跟那個叫作舒姐的同樣臉色蒼白的女人聊幾句。

不一會,舒姐就出來了,看得出,她的年齡比我要小。

舒姐—我臉上堆滿了笑,試探著叫了她一聲。

女人微微皺了皺眉,有些嚴肅地轉過了臉。

恕我冒昧,我只是想知道你丈夫的身上是否真的有三道疤痕,還有他是否真的愛在郁悶的時候摳鼻屎,而且他是否真的有一個口頭禪——你聽我說。煩擾你告訴我一聲,我想知道。廁所里彌漫著盤香的檀香味,伴隨著女人身上的脂粉味和女人遺棄在垃圾簍里衛生巾上的血腥味,這會兒,空氣中還彌漫著莫名其妙的緊張與不安。

哈哈哈,你要笑死我了。蒼白女人的俏臉剎那間漲得通紅,她在笑,她的笑聲,壓抑卻放肆,一方面,它似火山爆發,另一方面,它又似萬年冰封的湖面。剎那間,廁所里的怪味全被這奇怪的笑聲切割得四分五裂、四散逃逸。

笑夠了,女人捂著肚子,正兒八經地望著我的眼睛說,大姐,我還沒結婚呢,哪兒來的丈夫。你是不是施玉臾的小說看多了。女人再一次精心地描畫了柳葉眉,轉身擺著柳葉腰從我面前消失。隨著她的消失,廁所里的怪味慢慢又聚攏在一起,重重包裹住我的身子,這會兒,我的身子如一葉飄萍,隨波飄蕩。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終于重新坐在了馬成琨身邊。李繼剛現在在臺上正大講特講馬成琨的小說。馬成琨聽得入神,一副做作的樣子,我卻一句也聽不進去,因為,我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要問馬成琨。

終于等來會議中場休息的時間,我逮住馬成琨輕輕地問他,你身上有三道疤痕?是小時候逮貓時燙傷的?

你發燒了!怎么說起胡話來了?馬成琨有些不可思議地望著我,只有我自己知道,他雖然盯著我看,可是他的心思不在我身上。這會兒,有一個文友過來把馬成琨拉走了。我卻低著頭,想著一件令我頭疼之事—馬成琨他身上究竟有沒有三道疤?還有,他究竟有沒有那個令人厭惡的口頭禪?

結婚這么多年,我竟然把這么重要的事給忽略了,我真是該死!或許,我真的老了?!

馬成琨回來的時候,我還在想著這件事。臺上李繼剛似乎一直在評論馬成琨的小說,我卻一句也沒聽進去。馬成琨回來后不久,會議就結束了。神思有些恍惚的我聽到馬成琨對我說,你自己先打的回去,我們幾個要陪李老師吃飯。施玉臾也同你一道去嗎?我有些傻乎乎地問馬成琨。我倒希望她一起去,但她今天去不了。馬成琨說道,臉上表情淡淡的,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

不知為什么,我感到渾身輕松,這一會兒,我認真聽馬成琨講話了,他根本沒有那個令人浮想聯翩的口頭禪。

一回到家,我就打開電腦上施玉臾的博客,她寫的愛情小說悉數收藏在她的博客上。潛意識里,我總認為她小說中的女主角是她自己,而男主角就是她的情人。之前,在她每篇小說里,我都能在她的男主角身上讀到馬成琨的影子。而此刻,重新細讀她的作品,我發現施玉臾的小說中幾乎每一篇都有一個身上有著三道疤的男主角,無論這個男主角是一個情癡,還是一個喜新厭舊的情郎。而馬成琨身上究竟有沒有三道疤,我對這一點卻完全沒有把握。細密的汗珠慢慢地滾下來,我卻渾然不識。難道是我弄錯了,記憶什么時候變得如此不可靠!

凌晨時分,馬成琨滿身酒氣地回了家。我迎上前去,有些激動,此刻的我,正如一個探求真相的孩子即將要揭曉答案時那般激動—我要剝了馬成琨的衣服,我要看看他身上是否真的沒有那三道可恥的疤痕。

你,你想干什么?馬成琨紅著眼,有些萎靡不振,對于我有些反常的舉動,他渾然不覺。

熱水給你放好了,你去洗個澡,看你如此疲勞,今天我幫你搓澡如何?內心的洶涌澎湃,我用盡十二分的力氣強壓著。好吧。馬成琨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在我面前,馬成琨只不過是一個邋里邋遢、不修邊幅、不懂生活有些猥瑣的男人。

幾分鐘后,馬成琨像一個孩子一樣在我面前脫光了衣服,他的身上這兒一塊那兒一塊零星分布著淡褐色的斑痕,卻沒有那三道由于燙傷而引起的疤痕。

怎么會這樣?難道真是我錯了?如果是我錯了,為什么我根本沒有感到一絲一毫的高興呢,相反,那若有若無的失落感卻愈加強烈地襲上心頭,我手頭的動作慢了下來。千燁,你怎么啦?馬成琨閉著雙眼問我。我回過神來,用浴球在他的背上使勁搓起來。馬成琨坐在浴缸里一動不動,似乎睡著了。搓澡到一半的時候,一股莫名的悲傷襲上心頭。千萬個泡沫在整個衛生間里橫行霸道,馬成琨在我眼里,在千萬個泡沫中,而我,我在哪里?嫁給馬成琨這么多年,我都干了些什么?

馬成琨睡著了,鼾聲大作。我扔了浴球,望著自己沾滿泡沫的雙手發呆,臉上有些癢,用臟手一摸,竟然是一行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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