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州歷史上的幾個女人

岳定海

綿陽在歷史上一直有名氣，它那時大名叫涪縣、巴西、綿州。至于綿陽的得名，起因于民國頭幾年；史載，涪城位于綿山之南，朝向有陽氣一面，就這樣簡單。

關于綿州古今有名的男人我曾講述不少了，諸如北川（禹羌）治水英雄大禹，江油青蓮偉大詩仙李白，鹽亭唐代兩朝宰相嚴震、李義府，綿州大文翁歐陽修，游仙《鹽泉》狀元蘇易簡，鹽亭唐宋兩代大文化人趙蕤、文同，綿州才子李調元、孫桐生，以及實業家、文化名流、名醫陳宛溪、王右木、袁詩蕘、蕭龍友、張秀熟、蒲輔周、沙汀、蒙文通、段文杰等.......

如同太陽有升有落一樣，這個世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她們的美麗、才情、善良與智慧，同樣在遼闊的天上寫下了“女人”這兩個閃閃發光的名字：與月亮同在，與河流長存。

今天，我禮請生長在綿州或與我們可愛的綿州有關的幾位女人出場，這些女人，當初都不起眼，或者剎那間，她們用女人的柔美與情操、華美與絢爛打動了這個世界。我相信，讀者會喜歡她們，猶如喜愛一枝馥郁的蘭，一段不輸雪的梅，一竿風中挺立的竹，一朵冷霜里散香的菊......

先將視角投向遠古。

很多研究歷史地理的人愛用“玄乎”二字打量巖壁與墓塋，似乎不添些苔蘚的斑駁與地下的陰森，就不足以反映飄搖風雨中的遠山近水殘陽古屋一般。我時常沉浸在發黃古籍里幾月不近人間煙火，頭也昏沉起來；但我撫摸書卷時卻又清醒伴隨—某個暗處某頁片斷某章段落，被人描述的“另一些人”不是這樣的，至少綿州幾個女性不是這樣的。

新石器時代的古西陵國青龍山一帶半洞穴式民居里（今鹽亭縣金雞鎮青龍山首），古樹參天，野獸出沒；在林間活動著一些射矢、罟漁、狩獵的蜀山氏部落。其中岐娘夢見一尾彩鳳入懷而孕，這便是后來以靈異秀美著稱的女杰嫘祖。

嫘祖隨父母從事勞作，一日，她將采摘后的紅潤欲滴的桑果攜帶回屋，盛滿陶罐，幾天一過，飄溢酒香。偶然間，嫘祖發明了桑果酒漿，先民嘗試，既提神又解乏，這個美好的故事“采果奉親”便在幽暗的洞穴里誕生了。

采果釀酒時，嫘祖發現有一條小蟲在啃食桑葉，半月過去，小蟲在茂密的桑枝大葉間吐著細絲并結出淺白色的繭。她摘下野繭含在櫻桃般的嘴里咀嚼，不料扯出絲來，越理越長，嫘祖很驚異，她發現自已無意中找到了“采繭抽絲”之術。我們中華民族脫下了樹葉和獸皮纏繞的遮體之衣，穿上了嫘祖發明的絲綢衣裳。這一看，文明的源頭曾連著嫘祖也連系著山頭那幾片徐徐搖曳的桑林罷。

嫘祖是純凈而明亮的，無論她以后被先民擁立為女酋長還是迎候黃帝到青龍山聯姻，甚至她北上中原化干戈為玉帛，抑或是南巡衡山病重而逝后歸葬故鄉青龍山峰。我一直以為：嫘祖是不老的，千百年來，她在丘陵中活動過的健美、潔浄、快活、勤勞的少女身影與笑聲，傳得很遠很遠，不曽消失過，也不會消失。

這也是我多年來十數次攀行鹽亭金雞嫘祖陵去憑吊的原因之一，今后還會敬仰這個一路奔跑著迎接遠道而來客人的山上姑娘，她笑起來真的好看。

白云悠悠從頭頂飄過，它好像在說：美，是到處都有的，關鍵是如何發現，比如嫘祖。

游仙歷史上出了位狀元，這便是自大宋開國以來誕生的“開西川大魁之先”的蘇易簡。

蘇氏家族十分了得：從高祖蘇傳素綿延至蘇舜欽的六代人脈里，蘇氏一門出五個進士，兩朝宰相，其中蘇易簡不光中狀元，還輔佐宋太宗為相。如此看來-便會發現自游仙玉河鎮（古鹽泉縣）奔突而來的一灣波浪，勢頭洶涌，數代起伏，奔騰不息。

蘇氏家族榮耀與數千年傳承的經史文化有關，與漫漶史料里的民族精氣神有關，那么到了蘇易簡這一輩，便與蘇母薛太夫人有關了。薛太夫人系彭州薛鍨之女，她胸藏珠璣，通曉經史，深諳禮儀，為舊時代賢妻良母的榜樣。蘇易簡之父蘇協在外地為官，蘇母與蘇易簡在鹽泉故鄉朝夕相處，然而蘇母薛太夫人并不溺愛蘇易簡，常用“孔融讓梨、孟母三遷、安安送米”等典故教育蘇易簡。

蘇易簡后來官至相位，一天，宋太宗命蘇易簡在朝廷試驗欹器，蘇易簡趁機面諫皇上，說“日中則昃，器盈則覆，物盛則衰，愿陛下持盈守成，以固丕基”云云。宋太宗聞之觸動，采用蘇易簡“欹器理論”治理北宋，安邦定國。

蘇易簡被提升為副宰相時，宋太宗于宮內詔見蘇母薛太夫人，賜以冠帔，并賜座位?；噬显儐柼K母教育蘇易簡的方法：“何以教子成此令器？”蘇母謙恭作答：“幼則束以禮讓，長則教以詩書?！彼翁诃h顧左右，贊嘆之：“真孟母也?！?/p>

從國家圖書館后來珍藏的史書里得知，蘇易簡著述的《文房四譜》為我國第一部系統記載總結紙、筆、墨、硯生產歷史和制造技術的書籍，學術價值彌足珍貴。

作為一個綿陽土著意義上的市民，我遺憾尚未去過玉河鎮。這一想就明白了，就這個初夏，我會去探訪鹽泉故里的：那個文靜的蘇易簡走動的身影，那個善良的薛太夫人在深院傳授經史的側影以及文風流布的蘇氏一門的浩浩背影。

以前我奇怪綿州本地未出現一代名流，及至進入新的歲月，我了解到北宋大文豪歐陽修生于涪江水畔的深深院井，即今天紅星樓朝前走的一處僻靜位置，方知本人孤陋寡聞。

歐陽修確切生于綿州其父辦公一側的官廳，時在宋景德四年（公元1007年）。

歐陽修的父親歐陽觀時任綿州軍事推官，為官清廉，如《愛蓮說》里那半畝不枝不蔓、香遠益清的潔白蓮花與誠實的藕。而歐陽修的母親鄭氏對此很高興，她告訴弱冠之年的歐陽修：“你父親娶我時家里很窮，而他當官又廉潔。他在綿州當了三年推官，因接濟朋友和養育我們母子，俸祿所剩無幾。調任時僅攜一匹絹和一幅畫，這是他親手繪的，你父親很愛畫上的七君子?！辈痪脷W陽觀卒于泰州軍事判官任所，歐陽修不到四歲，日子愈發艱難。母子投靠遠在隨州的親戚，不免困窘。一天，歐母鄭氏含淚從水邊折幾莖蘆荻回屋，喚過歐陽修，教他持荻在沙堆上書寫“人之初”一類簡單而又必習的文字。

寄居籬下的生活夠清貧了，鄭氏在勞累里拉扯著歐陽修艱難度日。盡管這樣，鄭氏也從不埋怨命運的不公，她將自已心愛的男人歐陽觀唯一遺物《七賢圖》掛于墻壁，每至歲末，便與祖宗神龕上一同祭祀，向一旁的歐陽修教誨道：“此吾家故物也?！庇诌^多年，《七賢圖》上顏色脫落，歐陽修睹物思人，悉心裝裱后珍藏。他想：父母所遺物之我，告誡我及子孫們勿忘先世清白家風啊。

在這樣一個艱辛環境里長大的歐陽修，終于從綿州的深深院落生根、發芽、抽枝、向上，勃發出滿天生命的光彩來！他官至相位，支持范仲淹的改革訴求；文學上為北宋古文運動領袖，唐宋八大家之一，終成大器。

我對解放街的好感由此而來，它雖然與綿州任何一條街道一樣的普通甚至不起眼------但這兒誕生了歐陽修，足夠了。

這也是我時常行走于此肅立于此默念于此的緣由。

說到薛濤，都知她為女才子。然講她在梓州（今三臺）曾與唐代詩人元稹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交往，知之或就不多了。

薛濤年幼失父，家貧而流落成都并棲息下來。官府驚其美艷才情流泄，招為歌妓。實際唐時歌女修養深厚，琴棋俱精，賣藝而不賣身的。至二十歲，薛濤厭倦“承歡侍宴無閑睱”的奢靡生活，閉門謝客，在家中用淸水細紗制作“薛濤箋”，官府遷怒，將薛濤趕到松州（今松潘縣）。她身居異域，愁苦不已。后被韋皋等人救助，再返成都伺奉老母，制作薛箋，并會文人，詩文酬和。

脫離了歌妓樂籍的生涯是快樂的。

唐元和四年（公元809年），早與著名詩人元稹有文字相交后產生“初見鐘情”心思的薛濤，聽說元才子奉使東川，途經梓州，她從成都急忙趕赴梓州一見。其時元稹而立之年，一表人才。經歷了生活磨難的薛濤一路顛沛流離下來，雖已徐娘半老，卻依然光彩照人。梓州某處驛站人煙寥寥，蠟燭垂淚，一代才子佳人默坐凝望，慵倦、困惑、愛慕與深沉在熾熱的感情火焰里不斷升華而最終熔化。

然而，長亭一別，竟達半生。在風雨莫測的人生路程上，薛濤的靈與元稹的魂緊緊連在一起， 這可從后來的詩文唱和里讀到，薛濤作《贈遠》一首

擾弱新蒲葉又齊，春深花發塞前溪。

知君未轉秦關騎，日照千門掩袖啼。

我讀到這個黃昏的春已深了，夕照如金，一弱女子遠望關門，戀著心上人，用袖拭淚，此情此景，十分感人。

元稹也給薛濤寄詩，他稱贊薛濤“文章分得鳳凰毛”，此句堪稱評價奇絕，薛濤不僅文采斑斕，其人其性也如垂天而飛的鳳，在天邊翱翔，后之觀者無不稱奇。

遭遇“安史之亂”倉惶出行的唐玄宗李隆基如何行至梓潼郎當驛，史書多有記述。唐天寶年間（755年），安祿山反叛于范陽（今河北），直搗陜西，一時血雨腥風，馬蹄聲疾。唐玄宗命兵馬副元帥哥舒翰保潼關，命老將郭子儀征山西，命書法家、平原太守顏真卿殺向河北叛軍空虛處，局勢稍穩。

不久朝廷內訌，宰相楊國忠與尚書左仆射哥舒翰相互誅殺，朝廷大亂。唐玄宗驚惶失措，于6月13日凌晨逃離長安，次日行至興平縣西郊馬嵬驛，禁軍嘩變，頭目陳玄禮帶兵殺死楊國忠后，要求唐玄宗處死紅顏禍水楊玉環。奏請曰：“國忠謀反，貴妃不宜供奉，愿陛下割恩正法?！碧菩跍I水泗流，賜白紗于楊貴妃自縊。楊貴妃痛哭中系紗巾于梨樹上，魂斷坡前。

唐玄宗狼狽不堪到達梓潼郎當驛時，“閣鈴四響”，旅夜難寐。其間，急雨風響鈴聲交織，唐玄宗眼前陣陣“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斷腸聲”，哪里還能安然入睡呢？

有《云棧紀程》卷六記述：“二十里至上亭鋪，古名郎當驛。明皇入蜀，雨中于此聞鈴聲，問黃幡綽：鈴語云何？對曰：此謂三郎即郎當、潦到、頹唐之意?！笔前?，逃亡路上破碎，貴妃香消玉焚，唐玄宗已然老邁，在風中在雨中在郎當驛，聞聽呼喚“三郎”的啜泣聲；那么，皇上赴死一見黃泉之下楊玉環的心都有了。

這么一位美若仙子的女人和這么一位權傾天下的男人在歷史煙云中相交，又曽經發生了一段“此恨綿綿無絕期”的凄婉故事在梓潼上亭鋪（即：郎當驛）演繹，那么我抽空前去尋蹤拜謁便是必然的了。為此，我特意查了下路線圖，史稱“上亭鋪位于七曲山北上二十里，古有驛館，前階后園，設塘報、煙臺，及牛王廟等廟宇，并水井數口”云云。

綿州，不獨有在歲月煙云下踏步而歌的大丈夫，還有“巾幗不讓須眉”的奇女子，這一方水土因此又增加了幾分厚度，幾分情趣和幾分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