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貓

文/冷　山　圖/黑籽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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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貓

文/冷山圖/黑籽黑

這里有一位畫家。他離開城市，獨自背著畫夾來到海邊的一個小鎮上。畫家住進了一間遺棄的倉庫里，經過一番打掃，變成了還算過得去的畫室。

在沒有電話聲和汽笛聲的房間里，在藍色布簾的窗前，畫家日復一日地畫著畫。他想把大海的聲音畫下來，想把透明的風畫下來，想把遙遠海底小魚的夢畫下來……

不管怎么說，小小的海邊小鎮住進一位畫家，也算是一件轟動的事。于是，這個故事開始了。

是一個下著細微雪花的下午。

當時畫家正把廢紙、鉛筆屑掃進垃圾袋，提起來往外走，一抬頭，一個陌生的小女孩兒站在門口。她穿著藍色的布衫，頭發上沾著沒有融化的雪，圓圓的眼睛玻璃球一般露出急切的神情。

畫家胸口一緊，僅憑那雙眼睛，他就心疼起女孩兒來。

“怎么了小姑娘？有什么事嗎？”畫家問道。

“想請你畫張畫?！迸簣远ǖ鼗卮?。

畫家皺了皺眉頭，心想，這孩子大概受了爸爸媽媽的氣離家出走的吧，不然怎么會一個人跑來呢？

“你從哪兒來？”畫家問道。

“海邊?！迸赫f。

“呀，難不成是漁民的女兒？”

“是，是漁民的女兒?！?/p>

畫家把女孩兒帶進畫室，關上了門，火爐燒得旺旺的，因為女孩一路走來凍得瑟瑟發抖。

“想畫什么？”

“想把夢畫出來?！?/p>

“哦，是這樣啊，我也常常都想把夢畫出來?！碑嫾倚χ鶋ι弦恢?，上面貼滿了他的作品，“喏，看到沒？生活中不可能的事會在夢中實現哦?！?/p>

畫家霎時間疑惑了，因為他從來沒聽說過海貓，那大概是海里的動物吧。畫家凝視著女孩，她眼睛里有魔法的光在晃動。

“對不起?！碑嫾夷贸黾埥硎萌ヅ耗樕系难蹨I，用安慰的口吻說：“那一定是個挺悲傷的夢吧？不過，你要先告訴我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夢，要很詳細地講出來，這樣我才知道要畫什么，說不定還會給我帶來靈感?！?/p>

“嗯?！迸撼榱顺楸翘?，止住了眼淚，然后向畫家講起了下面的故事。

“我們一家人都是海貓，爸爸、媽媽、哥哥和我，住在大巖石上的燈塔里?！?/p>

女孩兒的話讓畫家目瞪口呆。但女孩兒沒有停頓，她絲毫沒有注意到畫家的表情，而是陷入深深的回憶之中，一心一意地說了下去。

燈塔是由一個老爺子管理的，他是位非常非常好的人，常常給我們吃的，不像其他漁民，總是拿棒子驅趕我們。老爺子會做菜，像炒年糕、燉魚、餡餅和煎雞蛋，多得數不清，也記不清。一聞到那些菜香，我們便流口水，這時候老爺子嗨地吆喝一聲，把自己的一半飯菜送給我們。

哥哥是一只很固執的海貓，他從不吃老爺子的食物，情愿到海上抓魚，因為他認為吃了人類的食物，就和寵物貓沒區別了?？墒?，自從出現了捕撈船，魚就越來越難抓了。捕撈船把網從海的這一邊拉到另一邊，僅僅用了半天工夫，便捕了我一輩子都吃不完的魚。哥哥常常偷偷地撕破網鉆進去，大撈特撈后再鉆出來，擠著眼對我說：“不能告訴爸爸哦?！庇谑俏覀円贿叧砸贿吷塘吭撛趺床m過爸爸。

爸爸不希望哥哥去冒犯人類，因為許多海貓就是因此送命的。

后來，老爺子走了，新來的守塔人是個霸道的年輕小伙子，上崗的第一天便拿著掃把把我們趕了出去?！翱禳c出去，現在我是這里的主人，該換個樣子了?！蔽覀凅@恐地逃了出來，日子變得艱難了。

我們把家搬到了巖石后面的洞穴里，那里曾經是其他海貓家庭的洞穴，不知什么時候，那家人搬走了。洞穴很潮濕，其他季節還好，可是一到冬天，手啊腳啊，凍得打戰，即使抓漁民們瞧不上眼的小魚也變得艱難了。

我每天總感覺餓，實在受不了了我就鉆進媽媽的懷里。這時候哥哥說：“在海中央有一個大漩渦，魚啊蝦啊，都聚集在那里，是一個絕妙的漁場。漁民不敢接近它，即使大型捕撈船也會躲得遠遠的。你們等著，待會兒我從那里捕些大魚回來?！?/p>

可是大漩渦太危險，稍不留神會被它吸進去，然后像吃了迷藥似的睡在海底，永遠困在那里，做起無止境的夢。即使這樣，哥哥還是義無反顧地出去了。那時的月光照在海面上，照在哥哥的身體上，他變成了白色。

在那之后，哥哥沒有回來，他一定是掉進了大漩渦里。我們一家人遠遠地望著海中央，想到哥哥石頭似的睡在海底一動不動，眼淚流了下來。

我想救哥哥，可是在深深的海底，什么聲音才能到達那里呢？只有人類才能做到吧。每天人類的大船鳴著汽笛駛出海港，即使離得很遠，那聲音也會震得心胸發顫。也許只要把船開到大漩渦旁邊，使勁拉響汽笛，哥哥就會從無止境的夢中醒來吧。那一刻，我無比渴望變成一個人，渴望坐著船去救哥哥。

鎮子恰好來了一位魔術師，他的箱子能把兔子變成鴿子，把鴿子變成人。我們央求他，可不可以把我們變成人。魔術師直直地看了我們一眼，似乎聽懂了我們的話。他打了個響指說：“沒問題，可是有代價，一旦變成了人就徹底變成人了，什么事都按人的方式進行?！?/p>

“不能再變回來了嗎？”

“能喲，只有遇到最重要的人，才能變回來?！?/p>

“最重要的人？那哥哥是最重要的人嗎？”

“我可不知道，這種事只能問自己?！?/p>

于是，我們鉆進了魔術師的箱子里，出來后就變成了人，穿著漁民的衣服，戴著漁民的帽子。那天晚上，我們從其他漁民那借來了鍋，在海邊生起了火，做起了人類的飯。至于怎么做，我們早就從守塔老人那里學會了。將鐵鍋架在火上，又從周圍的菜田里采來各種葉子，連魚一起下進鍋里，咕嘟咕嘟燉上半個小時。也許是太餓了的緣故吧，怎么吃都覺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一頓飯。那時候，我們都還記得哥哥，記得他睡在大漩渦底下。我們打算第二天就坐上船去救哥哥。

可是，第二天當我們醒來的時候，以前的事全忘記了，連哥哥的樣子也像風吹雪花一樣在腦海中散去了。我們認為自己是漁民，就像你醒來自然而然地認為自己是畫家。我們和其他漁民一樣，上午捕魚，下午拿到市場去賣。很快，我們在鎮子上安定下來，有了鄰居和朋友，成了真真正正的漁民。

直到現在，我才明白魔術師的話：“一旦變成了人就徹底變成人了！”也就是說變成人后，以前的記憶會消失，發生過的事、認識過的人都不記得。哥哥已經被我們遺忘在大漩渦里了。

可總有一件事煎熬著我，就像遠處有個秘密向我招手，記得望著大海發呆的媽媽也曾說過類似的話。

這個夢就是在這時候出現的。

夢里，一只海貓在海面上跑，看上去很著急，腳跳躍地踩在水面上?！安灰傧蚯芭芰?，有大漩渦哦?！蔽以趬衾锵蛩?，急得眼淚都掉下來?？伤牪坏轿业穆曇?，他在我的夢里，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他跑啊跑啊，像魚鳥拍打著翅膀飛在海面上。突然間，我理解這只海貓了，說不定他的家人等著他回去，等著他帶回養活全家的食物，于是我不喊了，眼淚也不流了。后來，海貓掉進了大漩渦里，閉著眼睛睡著了，只有氣泡在他的身邊浮起。

不知為什么，我脫口喊出了“哥哥”。終于什么都想起來了，為了我們，哥哥掉進了大漩渦里，永遠永遠沉睡了。

我把這件事告訴了爸爸媽媽，但他們卻認為是我編了個故事?！安?，這不是故事，是真的，哥哥在海底，等著我們去叫醒他?！蔽艺f。然而爸爸媽媽沒有理我，他們認為這只是我的幻想。爸爸去補漁網，媽媽忙著曬海帶，他們已經變得和其他漁民一樣，忙著工作，忙著賺錢，哪有時間認真思考一個孩子說的話呢？

我每天重復著有關哥哥的夢，那里是一片沒有聲音的海底，連氣泡都是悄無聲息地從海床冒出來，獨自在那里的哥哥一定很寂寞。

所以我想請您教我畫畫，只要把哥哥的樣子畫出來給爸爸媽媽看，他們一定會記起來。魔術師說過最重要的人會讓我們變回從前，哥哥就是我們最重要的人。

故事到此為止了。

畫家聽得入神了，他仿佛覺得女孩在他面前已經變成了海貓的樣子，用苦苦哀求的眼神看著他。

“您能幫我畫嗎？”女孩用顫抖的嗓音問。

畫家推推鼻子上的眼鏡，拿來顏料和筆，一心一意畫起來了。他是一名非常出色的畫家，每畫一筆都認真極了。

畫室里安靜極了，尤其在這種人口只有幾十家的小鎮上，況且外面悄悄變大的雪已經把整個房間包裹住了。畫家不停地移動筆頭，投入到繪畫中。他就是這么一個人，一畫畫就什么都忘記了，現在他感覺自己正坐在海底，周圍的空氣變成了海水。

“畫好了?！碑嫾宜⒌厥掌鸸P。一尺見方的紙上，海水嘩啦啦地響，氣泡和水草隨波顫抖，最下面是一只睡著了的海貓?！笆歉绺鐔??！迸⒆悠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畫里的景象和她的夢一模一樣，甚至哥哥微弱的呼吸都可以聽到，還有他小小的爪子倔強地伸向前去。

“謝謝！爸爸媽媽一定認得喲?！迸罕甬嬒蛲馀?。

畫家也跟著跑出去，他想一定要跟女孩兒去救那只海貓，然而女孩兒出了門一轉眼不見了。畫家一個人站在路口，四處張望。他想去海邊了，雪后的大海一定很美吧。

一連幾日，畫家早早地坐著巴士到海邊，一邊欣賞海景一邊作畫。他畫大海，畫海上的漁船和云朵，畫白色的海岸線，當然也畫誰都不知道的海貓。

畫家的畫吸引了許多人，他們站在背后。

“這是海貓呀！記得爺爺提起過這種貓?！庇腥诉@樣說。

“聽說能在海上跑?！?/p>

“不過已經滅絕了，博物館都沒有?！?/p>

……

一片寂靜之后，畫家站起來，說道：“沒有滅絕哦，在大海里還有很多?！笨粗腥梭@詫的表情，畫家笑了，他收起畫板和顏料，順著夕陽的方向回去了。

一個傍晚，有人敲響了畫室的門。

“來啦?！碑嫾议_了門，外面四只海貓背著包袱站在門口，他們通體是藍色的。

“謝謝您?！弊钚〉囊恢婚_口道。

“你是……那個小女孩？”畫家半帶驚訝地問。

“是！”最小的回答，“這是爸爸，這是媽媽，這是哥哥?！苯榻B完后，四只海貓向畫家鞠了一躬。

“背著包袱，這是要遠行??？”

“嗯，去遠處?！?/p>

四只海貓向畫家道別，轉身向大海的方向跑去。

看到這樣的情景，畫家興奮得要跳起來了，他想四只藍色的海貓跑在海面上多像四把藍色的火焰??！他跑進屋子里，拿起筆“嚓嚓嚓”地畫起來，任憑冷風伴著雪花吹進屋子里。

然而女孩兒卻一本正經地說：“我的夢是真的，現在哥哥困在海中央的大漩渦里，他還是海貓的樣子。但爸爸媽媽不相信我，他們都已經忘記自己是誰了?！迸⒓钡貌铧c兒哭出來，話斷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