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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焦城鎮人生的荒誕與神圣

2016-04-20 01:30王燕
出版廣角 2016年4期
關鍵詞:梁鴻荒誕神圣

【摘要】梁鴻的《神圣家族》從以往關注的鄉土中國轉移到了中國正在變化的城鎮,寫法也從非虛構的紀實寫法轉變成虛構與非虛構相結合的新寫法。本文從梁鴻的舊作《中國在梁莊》《出梁莊記》中所描述的梁莊人群出發,對比了《神圣家族》的城鎮人群,通過分析作品中荒誕的人物和故事,窺探了以吳鎮為代表的中國縣鎮的種種變化與變形。

【關鍵詞】《神圣家族》;梁鴻;城鎮人生;荒誕;神圣

【作者單位】王燕,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常熟理工學院人文學院。

《神圣家族》是作家梁鴻繼非虛構類作品《中國在梁莊》《出梁莊記》后的又一全新力作。讀過梁鴻作品的人,對梁鴻有一定了解的人,可以更好地品讀《神圣家族》里所聚焦的城鎮人生。這一次,梁鴻的筆觸不再是單純地紀實記錄,她的筆觸所及從梁莊轉移到了一個小鎮——吳鎮。她將虛構與非虛構結合,以12篇篇章組成了《神圣家族》,這些篇章相對獨立又有著內在聯系。梁鴻并不局限于寫“人”,她希望通過描寫吳鎮人們的生活命運、生存性愛以及情感觀念等,展現那些生活在城市與農村之間的生命群體的生存景象,刻畫出在現代化發展過程中吳鎮古老邏輯和內在肌理所發生的變形。

一、從梁莊到吳鎮

了解梁鴻在《神圣家族》之前寫作的《中國在梁莊》《出梁莊記》,可能有助于我們更好地品讀吳鎮,讀懂梁鴻所想要展現的吳鎮的人生百態。梁莊,位于河南省西南部的穰縣,這里距離省會城市鄭州有426公里,我們無法從中國地圖和河南地圖上看見它,即便是在南陽市、鄧州市的地圖上,梁莊也僅僅是一個小黑點。梁莊是梁鴻的故鄉。2008年,梁鴻回到她的故鄉梁莊,在那里住了大約五個月。在這五個月的時間里,她每天都和村莊里的少年、中年人、老年人一起吃飯、聊天,對梁莊的姓氏成分、宗族關系以及家族成員、婚姻生育、個人去向、房屋狀態等情況做類似于人類學和社會學的調查研究,她用自己的目光和腳步丈量村莊的一草一木和土地河流,尋找昔日一起玩耍成長的伙伴,尋找那些記憶中的長輩和已經逝去的親人。就這樣,梁鴻用她的筆觸和對故鄉的眷戀,記錄了梁莊人的故事,以及梁莊在近半個世紀中的歷史命運、精神圖景和生存景象,《中國在梁莊》一書破繭而出。

但是,僅僅是《中國在梁莊》里記錄描述的梁莊是不完整的。隨著中國社會的不斷發展,梁莊早已不是原來那個閉鎖的空間。作為一個空間,梁莊一直都在梁莊,但梁莊重要的眾多生命體卻分布在中國的各個城市,他們在城市為了生活而打拼,但他們不屬于城市,他們依舊是梁莊最重要的一部分。這些梁莊的進城農民并沒有被書寫到《中國在梁莊》中,他們雖然大部分時間都不在梁莊,但梁莊卻因他們而在,梁莊的房屋、梁莊的生存、梁莊的喜怒哀樂都與他們密不可分。于是那些梁莊的打工者就成了梁鴻關心思考的問題所在。他們去了哪些城市打工?從事什么樣的工作?他們如何看待梁莊,是否想要回到梁莊?他們如何思考所在的城市,以及自己在城市的生活?這些問題促使梁鴻于2011年回到梁莊,收集在外打工的梁莊人的聯系方式,了解這些打工者所在的城市、所從事的職業,以及他們大致的家庭成員情況。經過將近一年的時間,梁鴻奔赴北京、廣州、東莞、西安、信陽、青島等地進行采訪,終于完成了《出梁莊記》一書。

《神圣家族》里描寫的吳鎮,是梁鴻最熟悉不過的地方。梁鴻每次回梁莊,都會在吳鎮落腳,那是她哥哥家的所在地。閑來無事的時候,梁鴻會搬個凳子坐在門口,看著小鎮街市上人來人往;她也會去趕集,慢慢地走過鎮上一個個小攤、一家家商鋪,和鎮上來來往往的人擁擠著。吳鎮可以說是中國縣鎮生活的代表,它和其他縣城一樣,有相對完整的行政區域,有雖然簡陋但還算完善的現代設施,在這里生活的人已經完全脫離了土地,開始依靠技術、信息、知識以及權利等“非農業”方式生活。吳鎮不在主流的經濟發展潮流中,也不在傳統的倫理范疇之內,這一點決定了它的詭異性質:吳鎮里沒有中國鄉土社會所形成的相對完整的宗法親緣關系和鄉里鄉親的社群網絡,這里人與人之間即便相識也在欲望、權利、名聲的糾葛中各行其道。吳鎮不同于發達城市,發達城市的人們高度個體化,這種個體化在現實生活中所形成的距離和冷漠是舒適的。但是吳鎮這樣的中國縣鎮,存在更多的是駁雜的閑話、細碎的喧囂、委頓的人情。從梁鴻的作品里,我們看到了小鎮人們的精神形態:他們可能是一個流浪漢或者被遺棄的老人,可能是一個想要自殺的婦女……他們有著一種一直想要訴說但是卻沒能說出來的東西。吳鎮是有故事的,它正處于劇烈變化的城鄉大環境下,無論是文化繼承、社會結構還是公共管理,都在發生變化。梁鴻將吳鎮從鄉村和城市當中抽離出來,并以其為標準觀察中國縣鎮的人文景觀和生存樣態。

二、用荒誕展現生命的神圣

梁鴻的《神圣家族》不僅將背景從梁莊轉移到了吳鎮,其寫作手法更是從非虛構的紀實寫法轉變為虛構與非虛構結合的寫法,是一種全新的文體。北京大學教授何懷宏認為,梁鴻是從學術中走來的,她之前在做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尤其注重對鄉土文學的研究,后來可以說是在做鄉土中國的研究。但在《神圣家族》里,梁鴻開始進行藝術創造,她關心的不再局限于社會和政治,她還關心靈魂和信仰,她不僅是在寫實,更是在虛構——以荒誕的筆觸。

由于市場經濟與小鎮的生存邏輯不斷發生碰撞,因此形成了一種不發達和未成熟的“冗余”“殘?!钡默F代化,這使得吳鎮充滿了慌亂、嘈雜、無序,甚至骯臟。梁鴻并不諱言這里的情色誘惑、錢權交易,不諱言吳鎮的一次次深刻變化。在《肉頭》中,她敘述了三對夫婦性生活混亂的八卦,“這吳鎮啊,早就爛透了。都沒一點兒道德”。在《大操場》中,她描述曾經作為刑場的大操場在棄而不用后成了鬼魅冤魂的集散地,詭異事件不斷發生,使當地的房地產發展一波三折。一個介于鄉村與大城市的吳鎮,由于可選擇生活層次的單一以及精神的匱乏,人們在情欲道德方面敗壞得令人驚訝?!度忸^》采用的敘述方式是“木珍式”,充分切合了這猥瑣、窳敗、細碎的道德內瓤。金錢、房子、欲望,它們裹挾著吳鎮人向斑斕、光鮮、誘惑奔去,同時也在他們身上烙下了為激情和欲念所傷的印痕,這些使他們發生了種種變化,甚至變形。

在梁鴻的《神圣家族》中,處處可見荒誕的影子。梁鴻正是希望借助這荒誕的故事和人物來展現現實的生態與風貌。比如在《到第二條河去游泳》里,一方面,梁鴻的寫作重點是通過自殺的女主人公再現她活著時的煩悶還有死亡后的傷心,另一方面,梁鴻又借助幽靈這一角度從側面展示了吳鎮在現代與傳統之間的生硬博弈?!八劭粗f稼被鏟平,房屋被拆除,一臺臺大壓路機、鏟土機、拉沙石的大貨車、裝各種機器的裝載車轟隆隆開來開去,空地一點點變成大路、水泥地、河道、護河堤”。相似且乏味的水泥坡令幽靈陷入迷失,“這水淡而無味,淡得要死”的“現代化”環境變化與幽靈發出的“連死都這樣寡淡”的抱怨呼應得如此和諧。梁鴻把寫作的背景設置在河邊,讓幽靈來陳述。那些在河里游泳的亡靈各自發聲,河里散發著荒誕詭異卻和人間一樣充滿喧鬧的氣息。這些與吳鎮正在扭曲、變異的種種現實糅合在一起,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幻象。在《一朵發光的云在吳鎮上空移動》中,阿清為了阻止村支書砍伐一棵老槐樹,便爬到樹上安了家,也因此看到了平時所看不到的景象。阿清看到了“神的傳話人”阿花奶奶的真面目。據說阿花奶奶由于害死了頭生子,便將自己囚禁起來,在人前黑衣獨居,一心向神贖罪,做“神的傳話人”。吳鎮的人們懷著虔誠的心到她那里燒香跪拜、請神求卦,阿花奶奶因而深得吳鎮人敬畏,甚至被視為吳鎮的“定海神針”。也許開始的自我囚禁確實是阿花奶奶在真心懺悔,但當這些給她帶來了神秘、威望甚至物質報酬時,她最物質、最凡俗的一面赤裸裸地暴露了。她決定一直延續“神的傳話人”這個身份,并不斷突出強化這一身份。爬上老槐樹的阿清無意中通過望遠鏡發現了阿花奶奶的秘密:她在人后與一家人過著共享天倫、吃肉喝湯的世俗生活;一旦有人上門,她立即又變身陰森冷冰的“神的傳話人”。這一篇章對阿花奶奶的描寫并不多,但阿清僅有的眺望卻在精神上徹底瓦解了阿花奶奶和以她為象征的吳鎮。在樹上的阿清還看到了他的父親接受賄賂的場面——生活的真面目就這樣赤裸裸地被揭開,阿清美好的童年結束了。在《圣徒德泉》中,德泉是一個精神錯亂的流浪漢。他原本是一個小知識分子,但不徹底的自省讓他找不到世俗的出路,于是,他深陷在道德倫理中發了瘋。梁鴻在12個篇章中用了9篇來描寫吳鎮的知識分子群體——明亮、藍偉、楊鳳喜等,他們讀了師范??粕踔链髮W本科,希望能在政治上出頭,可他們都失敗了。比如因競爭校長失敗而患上憂郁癥的明亮,出身農民卻想借助婚姻向上爬的楊鳳喜。

上樹、欺騙、偷情、挖洞……這些是在吳鎮發生的荒誕現實,梁鴻通過聚焦城鎮人生的荒誕,呈現了自己的寫作初衷。梁鴻之所以要描寫吳鎮這些平凡渺小的人,是因為她認為每個人的生活都非常豐富,他們的生命無論多么荒誕,都自有其神圣之處。這是梁鴻的寫作初衷之一。但至此我們再看《神圣家族》這一書名,多少含有反諷的意味。梁鴻在敘述吳鎮的人們(大部分是知識分子)時,她的感情是復雜的,有同情,也有失望;有無奈,也有憤慨。但值得慶幸的是,這些人物內心的沖突和精神的焦慮,還有梁鴻去深刻領會和體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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