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坊里的故事

付衛星

每年秋收一結束，村上的磨坊里都要熱鬧上一陣。

因為那時的生產隊總是要等到秋收結束，把麥種播撒到地里，一切都忙得差不離了，這才肯把社員要分的糧食分下去。忙活了一年的人們早已斷了頓，糧食一到手，都要搶著占磨坊，把為數不多的糧食磨成面粉，給盼了一年的娃娃們做頓白面條改善生活。

這磨坊建在一個長寬十幾米的大草棚子里，石碾子就在正中央。磨盤是用青石打造的，表面刻有排列有序的扇形條紋，磨盤正中鑿有一個洞，杵著一根粗軸，一摟多粗的大石碾就用木框固定在上面，木框的前端長出一截，通常開上兩個眼，誰來磨面了，就拿起一根自己帶來的磨桿插進去，有力氣的男人跟家里的半樁孩子雙手握住磨桿，一較勁，石碾子便滾動起來，家里的婦女跟在后面，一手拿著一把短把笤帚，一下一下地往里面掃，生怕糧食掉到地上。不大一會兒，婦女把壓好的的糧食放進籮里，來回一篩，細白誘人的面粉就出來了。

秋生家就住在磨坊的旁邊，離他家最近。一分糧食，秋生總是第一個占到碾子。人們占碾子的方式也很特別，有的拿簸籮，有的拿凳子，見前面有物件，都會很自覺地按順序放在后面，有人沒人也沒有加塞的。

有時也有例外的。

那年分糧的頭天下半晌，秋生照例占了頭份，緊接著又跑來幾個孩子排隊，其中還有香椿。香椿矮矮的個子，卻生得眉目清秀，平時總是低著頭，給你說話了，頭才稍微往起一揚，你就能看見兩潭秋水，很好看。等他們幾個擠著排好了，香椿才把手里的小板凳怯生生地放在他們的后面。

秋生認識香椿，知道她是村東頭陳福貴的閨女。陳福貴是富農，整天被批斗不說，腿腳都不利索了，還得天天掃大街，不論刮風和下雨，他都得把全村的街道掃上一遍，哪兒掃不到，都會遭到紅衛兵的一頓臭罵。秋生一開始和幾個孩子故意跟陳福貴搗亂，常常把他掃過的街道又弄得亂七八糟，滿地垃圾，陳福貴很生氣，舉著掃帚打他們。他們就四處跑散，嘴里還高聲叫著，陳福貴，大壞蛋！有一次，他們幾個又來搗亂，搗亂了就跑，這時，有一個女孩子突然從后面追了過來，一把拽住了秋生，把他嚇了一跳。他回頭一看，原來是香椿。香椿并沒有對他暴跳如雷，反倒眼一抬，可憐巴巴地說，俺爹不容易，求你不要來了！秋生心頭一動，掙脫她的手跑了。從那以后，秋生再沒過來搗亂過。再后來，她爹陳福貴經不住斗，就在自家梁頭吊死了，留下香椿姊妹倆和娘一起過。

香椿的板凳剛放好，有個壞小子過來一腳把香椿的小板凳踢到一邊，惡聲惡氣地說，富農崽子，你家也有麥子嗎？排什么隊？香椿一言不發地撿回自己的凳子，剛要放回去，一個叫臭蛋的孩子把手里的小簸箕放過去，占了香椿的位子。香椿不愿意，說這是她的地方。臭蛋脖子一梗，說，你的地方，你喊它一聲，看它答應不？其余幾個就跟著起哄，叫香椿喊。香椿低下頭抹眼淚。秋生過來說，這地方就是人家的，我看見的。臭蛋說就是他的。香椿在秋生身后小聲說，別爭了，我就排在他后面算了。秋生拿過她手中小板凳，咚地戳到臭蛋的前面，大聲說，不行，是他不講理！臭蛋沒有秋生個子高，沒敢再辯。

第二天，家家戶戶分到了糧食，便開始有大人扛著各式各樣的口袋來到磨坊里，拿掉占地的物件，把背來的糧食放過去，專心排隊。香椿和她娘也早早地來了，只因她家沒有壯勞力，工分少，分來的麥子實在少，只有少半袋。

秋生是頭份，娘把要磨的麥子也背來了，可他爹在外地礦山上班，說好今天早上趕回來的，現在太陽都有三竿子高了，還沒見到爹的影子。爹沒來，秋生和娘推不動碾子，后面的就著急了，問他們到底還磨不磨，不磨先讓給別人。娘一邊給人說好話，一邊叫秋生去看看爹回來沒有。秋生來到門口，見臭蛋娘夾著一根磨桿氣哼哼地走了進去，秋生就停下腳步，知道臭蛋娘要找事。

果不其然，臭蛋娘把磨桿狠狠地朝地上一搗，沖香椿娘倆吼道，咋地，聽說你們搶占了我家的地兒，臭富農，想反攻倒算嗎？香椿說，是我先到的。隨后進來的臭蛋大聲說，是我先占的地方！香椿娘說，我家的麥子也不多，她妹子病了好幾天了，想吃白面條，您就先讓我磨吧。臭蛋娘嘿嘿一笑說，讓你先磨，你做夢，想好事！香椿娘的臉紅一陣青一陣。秋生在一旁忍不住了，他推開香椿沖到臭蛋娘跟前，一把奪過臭蛋娘手里的磨桿，使勁扔出磨坊。臭蛋娘氣急敗壞地說，好你個臭小子，你護著富農婆，那你怎么不把地方讓給她們呀？秋生說，你以為我不敢嗎？只見他不由分說把香椿的糧袋子提到碾子上，然后大聲說道，今天的頭一份我就讓給香椿了，氣死你！臭蛋在一旁使壞說，我知道，秋生想娶香椿當媳婦。香椿臉紅了，罵臭蛋，你不要臉！秋生對臭蛋說，我就想娶香椿了，怎么啦？人們又是一片笑聲。

好小子，有種！秋生一看，不知爹什么時候進來了。爹上前撫摸著秋生的頭說，好兒子，你做得對。隨后他對大伙說，大家都是鄉里鄉親的，低頭不見抬頭見，不能好好相處嗎？富農怎么啦？富農也是人呀，也要吃飯，香椿家孤兒寡母的，咱們大伙都幫她們一把不好嗎？大伙一下沉默了，臭蛋娘也悄悄地退到了后面。秋生幫著娘把香椿家的麥子倒在碾盤上，和爹一起用力推起了碾子。接著又有人過來幫忙，一個、兩個、到最后臭蛋都擠了進來……

秋生長大成人之后，還真娶了香椿，當然這都是后話了。

責任編輯/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