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不想按照自己的方式度過這一生

李干戈

○如果黑桃挺直身體或許能碰到天空

黑桃的好多習慣我都還保留著，譬如早晨起來空腹喝一杯水，還有，黑桃只在傍晚跑步，你知道，傍晚的氧氣是最充足的。黑桃說，晨跑的都是傻瓜。

事實上，黑桃的身體并沒有她自己想象的那么好。她熱衷于鍛煉，卻顯然毫無成效，感冒的時候她都是要去打點滴的。

她特別瘦特別高，有174公分，可身體總是略微佝僂呈小括號形。我很少見到她抬頭走路，路上有人跟她打招呼，別人只能在她的頭發縫里看到她。

我一直覺得，那些佝僂的女孩子通常缺乏自信，可黑桃的不滿不在自己身上，而在別人身上，她習慣低頭只是不想看見過多在她看來庸俗的人。

還好，以天蝎座的敏銳，我是能輕而易舉地找到黑桃的軟肋的。

她也不希望自己的遠見卓識灼灼才華無人知曉不是？像她這樣的女孩，需要一個喇叭來表揚她，讓她站在鎂光燈下做出不善言談的模樣。她對成功有源源不斷的野心。

我和黑桃的偶然相識是為了給學校的輪滑社團做海報。她走進辦公室的時候躲躲閃閃的。

那天，黑桃只畫了幾個黃色的五角星，那些五角星挺著肥碩的肚子散落在海報的左上角，看起來十分滑稽，但為了不傷害黑桃的自尊心，我說了一聲“畫得很好”然后走出辦公室的門。反正，沒人在意輪滑社團的海報是否漂亮。

一起來的社團領導告訴我，其實黑桃的漫畫畫得相當不錯。我不置可否，這一點我當然知道，但除了這些呢？毫無疑問那些人根本不了解黑桃，一群傻瓜。

○她的身邊除了我全都只是幻覺

那天以后我和黑桃就有了某種聯系，以至于某個周末的深夜黑桃站在我的宿舍樓下大聲叫我出去吃燒烤。

在河大這個并不知名的學校里，我和黑桃就這樣逍遙著。熟悉的人沒人覺得我和黑桃是情侶，當然事實上也真的不是。

有一種人，任何一個年紀相仿的異性和她在一起，別人都不會懷疑他們是戀人，因為在外人看來，他們不是一個能量級，以感情來短兵相接，實在有作弊的嫌疑。即使他們整天在一起，也不是真的就那么親近。

黑桃就是這樣的女孩。

終于有人來看望黑桃。那天正在上課，黑桃悄無聲息地從后門走出去。下了課，我在教室后門看了一會兒站在人流中的黑桃和那個男生，退回去繼續睡覺。

那之后一個月，我都沒有再見過黑桃。

黑桃在回來的第一時間來找我。她背了一個黑色大包，和那個男生一起站在走廊里等我。她指著那個男生說，他說他是我男朋友。我知道黑桃的意思，于是沖他點點頭，他一轉身消失在走廊里，逆光中我甚至覺得他是走去了世界盡頭。

那個男生，至今無從知曉，若不是我親眼看到他，只怕我真的會以為他是來自另一個世界。

黑桃透露給我的唯一信息是，他18歲從香港移民到芬蘭，長久也許一生都會住在擁有漫長的8個月冬季的芬蘭城市拉普蘭。據說那里是圣誕老人的故鄉，他在那里做服裝設計，圖紙送往赫爾辛基，成品銷往整個歐洲。

你好奇黑桃怎么會認識那樣的一個男生嗎？我不好奇，她的周圍除了我，其他都是幻覺。

○每一雙淹沒在靴子里的襪子都有獨特的氣質

后來，黑桃在某次約我跑步的時候，主動和我談起關于人生理想這樣的大課題。

我以為她會說，她要成為NGO組織的一員，或者是街拍攝影師之類的時尚人物，但都不是。

黑桃的理想很不靠譜，她說她要發明永動機。

我說首先永動機這個概念就是一個偽命題，你這是作繭自縛。

如果我把永動機放在月球上呢？沒有向心力，沒有空氣摩擦，它會一直運轉下去，當然也不會折舊。

是的，我承認黑桃的想法暫時讓我找不到紕漏。黑桃總是喜歡這么出人意料。

在人生理想這個大課題上，你可以有成千上萬種選擇，如果不計成本不計后果，有人會樂意當狗仔隊或者神婆，也有人想發明永動機直到把自己折磨得比永動機還要孤獨。

除了人生理想，生活里還有許多牽涉到生存的問題。

大一下學期，黑桃厚積薄發，挖到了人生第一桶金。她從練攤開始，半年后，開了襪子店。

也許你會覺得襪子店稀松平常，但黑桃的襪子店與眾不同，妙處就在于，黑桃總是在不知疲倦地更新著襪子的款式，即使是一雙僅到小腿的商務男襪也能擁有自己獨特的審美和氣質。

她總有本事找到讓你驚為天外來客的襪子，不買你就死定了，你會再也見不到它。這里的襪子，全都是限量版。

如果你沒有錢買大手筆大制作的限量版名牌，黑桃的襪子也夠一個女孩子心滿意足好久。女孩子們樂于在各個細節凸顯自己的與眾不同，即使它是埋進靴子永不見天日的襪子，它也會使人相信你就是與眾不同的。

○霍金的偉大在于他參演了《生活大爆炸》

賣襪子一年以后，黑桃的考研備戰進入白熱化階段。

她的目標并非清華這樣的理工科No.1，而是位于成都的一個物理研究所。

至此，永動機不再是一個傳說。在我認為黑桃其實是一個在天體、能量、光、核反應堆甚至以太等等這些概念上統統乏善可陳的學生時，她勇敢地邁出了一大步。

她買了專業書，潛心泡圖書館。據說，她報考的專業列出的書單是78本，這其中除了天體物理學專業知識，還有一些能發散思維的休閑讀物。黑桃神秘兮兮地對我說，魯迅全集必看哦。

在目睹我的目瞪口呆之后，黑桃問了我一個問題：你說，為什么愛因斯坦能成為最偉大的科學家？

我翻了翻白眼，搖了搖頭。

因為愛因斯坦會拉小提琴，黑桃說。

我想，是那些發散思維的休閑讀物啟發了黑桃，也可能是魯迅托夢告訴她的。那么霍金呢？一個全身只有三根手指會動的人是如何玩轉黑洞反轉地球的呢？

可能是參演《生活大爆炸》無形中一直在指引著他。

這不是發散思維，這只是八卦作祟。我不得不肯定地說，黑桃考研成功的幾率，無限接近于零。

我問黑桃，你的人生，還可以再荒誕一些嗎？她說，是的，我能。

○我在每一個北方女性身上尋找黑桃的影子

努力不見得會有收獲，黑桃一直孜孜以求永動機，可她招架不住自己缺乏對物理世界理解的那根神經，理所當然失敗。

黑桃決定離開這個她生活了四年的城市。她有些憂傷地跟我道別。

臨別前夜，外面到處是納涼的學生，稍微有能見度的地方都有人在嬉鬧。

黑桃帶著我去了學校正在修建中的圖書館廣場，那兒有一大片搖頭晃腦的虞美人，推土機把地挖了一個大坑，旁邊堆起四米高的土包。

我和黑桃并肩坐在土包上看著遠處。我想說，其實我只能看見遠處路燈下嬉鬧的情侶，而離我這么近的黑桃我卻幾乎看不到，連剪影都是模模糊糊的。但我沒說。

天快亮的時候，黑桃脫掉套在身上的我的外套遞給我。我該回去了，黑桃說。

再見。黑桃在遠處擺擺手說。

我在黑桃離開之后又待了一個星期。在一個大雨傾盆的夜里，我提著行李也離開了那個我生平去過的第一個北方城市，往更北的方向走去。

越往北走，女性的身高越節節攀升。我試圖在每一個女性身上尋找黑桃的影子，卻毫無結果。

我開始想，一個對永動機充滿熱情的女生，她應該是來自于另外一個世界。

然而在某一個冬日的午后，我打開郵箱，收到一封簡短的信，或者說是留言更合適。

黑桃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她說她的體內一直儲存著一枚不同尋常的限量版染色體，就像希特勒多了一條性染色體，最終在過量雄性荷爾蒙的驅使下發起要了不少人性命的二戰一樣，它要了她的命。

黑桃說，幸好她早早地知道這條限量版染色體會在某一天要了她的命，那促使她歡喜地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努力向上地度過了這一生，或者說，編造了這一生。

最終的最終，黑桃只給我一個人留了言。

只是，那些關于愛的句子，永遠隔著萬水千山，到達不了這里。外面依舊大雨傾盆，我和黑桃徹底告別。

這一次，我聽到了內心呼呼刮過的北風，它鋒利如刀，巡邏一樣，割破了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