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櫥窗外的白

2016-05-14 08:54梁慧賢
延河 2016年9期
關鍵詞:眼兒櫥窗男孩兒

梁慧賢

彩螢站在某沿街小店的玻璃櫥窗里。冬天的陽光穿過外面的冷云寒氣照進來,在櫥窗里形成一個小小的溫室。彩螢赤腳踩一雙大紅高跟涼鞋,穿白紗裙,盤新娘發式,站在櫥窗里昏昏欲睡,旁邊仿歐式雕花的空椅上放一本書,書皮被太陽照得一片白,書脊有些破損,隱約可以看到上面有“童話”兩個字。

小街東西方向,寬窄十二三米的樣子,沿街開了很多小店,彩螢那副打扮站在櫥窗里,人們不用看門匾也知道那是一家照相館,然而想照相的人進去往往會被嚇了一跳:里面清一色女工,臉都抹得很白,頭發蓬蓬的,簡直有些亂,大冬天穿吊帶短裙趿拖鞋,冷呵呵披一件外套,無聊地坐在椅子上,或躺在沙發上;于是不等她們上來招呼就忙忙兒放下門簾走了,走出很遠又回頭看,看那櫥窗和櫥窗里的彩螢,不論男女,臉上都呆呆的。這時,彩螢便對他們笑,眨著又長又密的假睫毛,曖昧地戲弄地招招手。

昨天下午6點起店里開始有活。彩螢一早打發了最后一個客人,睡了一會兒回籠覺,上午10點開始站櫥窗,一直到現在。

彩螢的頭腦一片混沌,自打進了這家照相館接過第一件活,她的頭腦就一片混沌,再沒清亮過。她站著打了個盹兒,夢見東山那邊的家,夢見媽媽,媽媽在夢里睜開眼叫她到跟前來。

窯洞很深,太陽照不到后炕上。彩螢背光進去,臉色變得跟窯洞一樣幽暗。她端著藥,向后炕叫了聲媽媽,席上的被子動了動,媽媽轉過臉,輕輕笑了。

媽媽多久沒有笑過了?從她臥床不起那天算,整8個月,從爸爸出車禍去世那天算,是三年一個月零兩天。

“拿來?!眿寢尠迭S的臉上泛起紅潮。

彩螢把藥遞上去。媽媽偏過頭,往窗臺上看。那里放著一本童話書,是爸爸生前給彩螢買的。一只蛾子落在書皮上,彩螢一巴掌拍死它,把書放進媽媽手里。

書掉到了坑邊。媽媽望著彩螢,眼里放出異樣的光彩。彩螢以為這是個好兆頭,正要笑笑,卻聽到媽媽喉嚨里“呼呼”響了幾聲,又像聽到她說:“孩子,我將在天國保佑你?!?/p>

那是童話書里的一句話,遙遠美好,缺乏真實感,卻有一股神奇的力量,使媽媽離開的瞬間沒讓彩螢覺得可怕和絕望。

媽媽死后,彩螢突然膽大起來,她日夜守在媽媽墳前不回家。媽媽的墳地在村里的一個高崗上,一轉身就能看見她家的土坯房——它勉強撐在一片洼地里,似乎刮上一場大風就會轟然倒塌,彩螢希望這場大風早點兒來,房子倒塌后,野草很快就會長出,綠旺旺的,與紅的黃的莊家地連成一片,沿著公路一直延伸到她爬到最高的樹上也看不到的城市邊緣。

彩螢想到城里去,跟二表姨一起去。

二表姨是本村人,在城里做生意,每年回村一到兩次,再進城時,總有幾個姑娘媳婦同她一道走,她們都叫她二表姨,都去她店里打工,逢年過節準定回來,衣著打扮都變成城里女人的樣子,花錢也大手大腳起來,大包小包往家里帶吃的用的,甚至帶回大型的電器、家具,他們的丈夫或者兄弟常常開著小四輪提前去車站等她們。

二表姨回來參加媽媽的葬禮,彩螢求她過后帶自己一塊兒走。二表姨問了問彩螢的年齡,連連擺手說不行。

彩螢住在媽媽墳旁,二表姨一天三次過來叫她去村里的農家樂吃飯,彩螢一日三次地說:“你帶我進城?!?/p>

“別胡想了,我不能帶你去!”二表姨不敢松口。

“那我就不吃飯?!?/p>

第三天,天剛亮二表姨就來了。彩螢正在樹上跟一只松鼠捉迷藏,二表姨滿身香氣走到樹下,松鼠倏地跑了。

“彩螢,你趕緊回家,活人哪兒能天天睡在墓地里?!?/p>

“不關你的事?!辈饰炋稍谝桓鶚滂旧?。

“今天我說什么都要回城,不能再跟你耗了?!?/p>

“跟我耗?”彩螢瞟了二表姨一眼,“我又沒請你來?!?/p>

二表姨爬上樹,坐在彩螢對面,問她可知道去她店里打哪種工?她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上衣向上豎起,露出一根根細細的肋骨:“今年二月你領走的花眼兒跟我要好,什么都跟我說?!?/p>

“那你還去?”

“為什么不去?做一個活兒能掙好些錢,運氣好了一天能做幾個,等年齡大了,錢賺夠了,找人成個家,往后就享福了?!庇终f:“早去早賺錢?,F在無牽無掛,強過結了婚生下孩子一步一回頭地去?!?/p>

這些話是二表姨對花眼兒說的,聽到彩螢說出來,她好像有些驚慌,跳下樹便往公路上走。

一輛長途客車等在路邊的一排白楊樹下。

“回去吧?!倍硪袒剡^頭說,“你年紀還小?!?/p>

“花眼才比我大兩歲?!?/p>

“大兩個月也是大。再說,花眼兒跟你不一樣?!笨蛙嚢l動起來,二表姨叫司機稍等一下,繼續對彩螢說,“花眼弟弟生下來就有病,拖垮了一家子。我不幫她,誰幫她?!?/p>

“二表姨!”彩螢拿出預備好的麻繩掛在樹杈上,“你不帶我進城,我就上吊?!?/p>

“來活了,上工?!?/p>

有人跟櫥窗里的彩螢說話,還拍了拍她的后背。彩螢兩眼勉強拉開一條縫兒,卻連半個人影兒也沒看到。

白天很少有活兒。姐妹們都在大廳里,坐在各自習慣的位子上,或玩兒手機,或用一副花色模糊的撲克給自己算命,或給丈夫孩子打毛衣做鞋墊兒。

從太陽照下來的角度看,下午兩點快到了,花眼兒要來換班了。站了四小時的彩螢恨不得立刻脫下白紗裙扔在花眼兒懷里。

二表姨的店里就數彩螢和花眼兒年紀小,站櫥窗的活便包在她倆身上。彩螢起床較早,每天從上午10點站到下午兩點,花眼兒愛睡懶覺,下午兩點到六點由她站。紗裙寬大,容易套上身,但是要將腳穿進那雙紅涼鞋卻常常讓花眼兒出一頭汗。鞋是二表姨在網上淘的,花眼兒腳大,便按她的尺碼買,收到鞋卻發現比標準型號小了半碼?;ㄑ蹆好看┮换囟家诘匕迳虾荻逡粫有鶅?,抱怨她和彩螢天天站櫥窗,再沒人替一下,二表姨竟舍不得給她們每人發一雙合腳的鞋,最后她便發狠將鞋后跟踏倒穿。為這件事,二表姨沒少罵彩螢。

二表姨罵人能把人心刺穿。有一回彩螢偷了一個客人的現金,被她罵了一回。

“當婊子還嫌不夠賤,又要做賊,變成一個賊婊子!無情又無義,活著就該挨千刀,死了還要勞煩閻王爺把十八層地獄再往下修一層,修一個永世不開的鐵牢,把你這天生的惡魂賤鬼關成灰,哭著嚎著要轉一個天天吃屎的狗都沒門兒?!?/p>

二表姨罵得彩螢渾身癱軟半天下不了床??蔀榱诵氖?,不管她罵得多狠,彩螢都沒感覺,因為二表姨口里罵的是彩螢,眼睛卻盯著花眼兒?;ㄑ蹆阂性谏嘲l上,或者靠在柜臺上,嘴里哼著曲兒,一雙大眼里卻含著淚。

“弟弟的病一好,我就離開這個吃人窩?!被ㄑ蹆航洺_@么說。

去年秋天花眼兒久病的弟弟死了,她當即收拾好行禮跟姐妹們告別,還跟二表姨握了手。彩螢以為她走出這個門就再也不回來了,便難舍地跟她擁抱在一起,還流了淚,連她當初不講半點兒情面又吵又鬧跟她要介紹費的事也撇開了。十多天后,卻見她拉著行李箱在暮色中回來?;ㄑ蹆翰粌H自己回來,還帶來一個小表妹,年紀跟彩螢乍來時相仿,卻比彩螢當年更瘦,說話聲音小小的,還不停地喘,像氣不夠用似的。

她害怕了。彩螢望著小表妹細細的手腕兒想,她害怕即將在這里開始的生活。彩螢當初也害怕過,可她還是來了,最終留了下來,因為這是二表姨的店,因為花眼兒在這里,很多熟悉的人都在這里,看到她們安然平靜的樣子,彩螢便覺得害怕真是多余。

花眼兒從表妹的工錢里也抽了介紹費,物價漲了,介紹費也翻了翻。

花眼兒走路腳步極輕,像一只貓,彩螢有時一扭頭便看到她站在自己身后,往往嚇得又叫又笑。也許現在花眼兒正在她后面,一只手扶著沙發靠背,另一只手偷偷向她胳肢窩伸來。

彩螢盼花眼兒快來,她一來,她就能洗去濃妝跑出店門了。她要去銀行存錢,再到公園坐坐,這是她最近的必修課。每天晚飯前后,她從公園回到店里便開始盼望第二天出門。

走出店門,彩螢喜歡站在馬路中間向花眼兒道再見,在那里櫥窗看起來就像一個砌在墻里的大魚缸;魚缸里的花眼兒坐在那把白色雕花兒的椅子上(她從來不像彩螢那么老實地站著),對彩螢揚一下手,教她快去,然后蹺起二郎腿,將一只鞋掛在腳尖上來回晃。

丁字路口的小廣場上,天應該又晴又高。彩螢望著櫥窗的玻璃想,她現在如果走過去,鴨脖店的女老板一定會老遠就認出她,臉上堆起笑,叫她美女,請她過來嘗嘗剛出鍋的鴨脖兒,原味的麻辣的都有。

“各樣要兩斤?!睘榱俗屄曇舸┻^熙攘的人群傳到女老板的耳邊,彩螢常常會放大嗓門兒。很多姐妹都愛吃這個,請她代買。

“婊子!”水果店的老板娘從來不閑著,沒有顧客,她就拿一條毛巾擦拭水果,一看見彩螢便開口罵:“爛貨賣了哇,給個雞爪兒就賣?!?/p>

彩螢沒聽見似的往公交站點走,臉上始終掛著笑容。上車前,她又往水果店那里瞟了一眼,老板娘還在攤前,正給客人稱水果,或者推銷什么,腰間的脂肪稀軟地搖著。她丈夫不胖。彩螢想起他背上干硬的牛皮癬,又看自己的手,仿佛指甲縫兒里還殘留著鱗狀的皮屑。

那是為了一箱火晶柿子。柿子圓圓的,像某個細心的人用手一一團成,柿子皮極薄極透,黃里透紅,猛一看,還以為有盞小燈點在里面。

那天,彩螢沒帶錢。

水果店前面,小販兒們騎著三輪車前來進貨。老板娘肩上扛著大秤桿,頭頂冒著熱汗,穩當地把貨物抬起來。大秤一落地,她便拿起計算器算起賬來,不時還跟幾個爛熟的人開幾句半葷不素的玩笑。

她丈夫靠在門上抽煙,煙霧慢悠悠地從鼻孔冒出來,顯得他格外悠閑,就像他不是這家店里的老板,而是一個毫不相干的男人。

彩螢艷羨地望著散放在筐里的火晶柿子。

“剛到的柿子,很甜?!蹦腥诵χ^來招呼彩螢。

彩螢想要一箱,便用最古老的方法向他發出要約,男人眼里電光一閃,脖子上青筋暴突。

店鋪后面的地下室是水果店的庫房,里面滿是殺蟲劑老鼠藥和霉毛子的味道。彩螢小心地跟著男人走下木梯,躺在一堆散放的核桃上。

核桃嘩啦散開,一群蟑螂像水一樣順墻根兒漫開,灰塵揚起,落了彩螢一臉。

那件活兒做得十分潦草。男人垂頭喪氣的。彩螢麻利抱起一箱柿子,順梯子爬上了地面。

陽光從頭頂一瀉而下,彩螢瞇起眼,聽到地下室傳來一個女人的低啞的哭聲,是那種傷透了心卻還顧忌臉面的哭法。她下意識地往水果店前看,果然不見老板娘的身影。

她何時跟到地下室的?她都看到了什么?為什么沒撲上來抓現行呢?彩螢不由得害怕起來,好像自己正被女老板連撕帶打,骨髓都要被砸出來了。這種場面她已經見過何止一兩回。

往前走了幾步,彩螢馬上又高興起來。有什么好擔心的呢?她已經安全離開了水果店,火晶柿子正在她懷里發出甜蜜的味道。

那天,彩螢覺得自己運氣很好,無人售票車上的報站聲似乎也比平時更加字正腔圓:“銀行就要到了,需要下車的乘客請做好準備?!?/p>

她調整了一下站姿,準備下車,一個男人趁機從她身后緊貼上來。彩螢反手摸了一下他的皮包,感覺綿柔細滑,像摸到了絲織品上,她便站著沒動。男人更加放肆起來。她熟練地打開他的皮包,掏走了里面的錢夾。

城里最大的公園,假山頂上殘雪尚未消盡,臘梅最后的余香在所有小徑上縷縷不絕。

櫥窗里的彩螢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又聞到了臘梅含著水氣的香味,想起兩天前,她坐在臘梅樹下,拿出她的童話書,翻到一張由于裝訂錯誤而出現的空白頁——

一個高中生模樣的男孩兒出現在河對岸,他背著一個藍色的書包,身上的校服很舊很單薄,手里拿起一根棍子,不緊不慢地敲打著河上的冰層。

彩螢認識這個男孩兒,或者應該說見過他幾回,都是在個公園里,約好了似的,她每次打開書,翻到書中的空白頁,他就會出現。

男孩兒蹲在河那邊,無休無止地敲打著冰面,彩螢目不轉睛地望著他,他卻渾然不覺。

“沒良心的,我一年的工錢都送你這兒了,過年都回不了家?!笨腿苏f著把褲子口袋全都向外翻出。

“你也配提良心!”二表姨走過來望著客人身上的空口袋兒,把凡能想起的刻毒話都像石頭瓦塊似地扔到他身上??腿艘晃稉钢?,好像沒聽到二表姨罵他,又像巴不得二表姨罵他。

二表姨罵了半天,又氣又累,一無所獲,便叫花眼兒放他走。大家都明白二表姨不敢把事情弄大,因為她們跟別人不一樣。

花眼兒不舍錢,二表姨便勸客人押下外套。外套就在花眼兒手里,已被她撕破。彩螢望著它袖口上沒洗刷干凈的水泥印跡,心想,這樣的衣服白白送人也未必會有人要。

賣花人提著花筐走到大街上,彩螢抱起一束花,跟在賣花人身后。

“先生,給愛人買些花吧?!?/p>

路燈微黃的光從燈桿上高高投下,浸泡在燈光里的現實泛出傳說的味道。路上的人不論買花還是不買花都對她露出友好的微笑,這使她十分快樂。

走到十字路口,賣花人抓住彩螢的胳膊,滿臉焦慮,還有點悲傷,說他如何窮,又如何正派,讓彩螢別再跟他,免得被人誤會。寒風吹到臉上針刺一般,彩螢彎腰把玫瑰插進花筐,順勢抹干眼淚,半真半假地問賣花人能不能送她一朵。賣花人沒說話,只用袖子牢牢護住花筐。

彩螢往回走了一段兒,聽到賣花人開始在后面喊她,只見他手里拿著一朵玫瑰向她搖了搖,快步追來。

彩螢拿出幾塊零錢,心想,如果他執意相送,她就把錢偷偷塞進他的花筐。

賣花兒人站在路燈桿長長的暗影下,結結巴巴提出一個交換條件。彩螢接過花,在他臉上狠抽了一下,轉身跑了。

情人節過后,賣花兒人再沒到二表姨店里來過,一個戴眼鏡兒的中年男人卻天天來,有時店門還未開,彩螢剛站上櫥窗,就看見他在路邊尚未發芽的垂柳下抽煙,邊上停著他的車,聽說很高檔,彩螢不懂這些,卻能夠從他不?;蝿拥谋秤袄锔杏X到他心里藏著很難解決的問題。

店門一開,他便第一個進來,初春的晨光泛著輕煙的藍,映得他兩鬢的白發發出雪光,也使他一塵不染的衣服皮鞋更顯潔凈。店里的姐妹們爭著上去跟他搭腔,他哪個都不理,直接去找二表姨,小聲地對她說著什么。二表姨臉上的表情不停地變換:吃驚、懷疑、嘲諷、憤怒、無耐。

店里的姐妹們都叫他老怪物。

彩螢想,二表姨顯然是因為吃不準老怪物的身份才忍著,若是能由著性子,她定會把他趕出去,用拖把、掃帚、馬桶刷,拿起什么就用什么趕他,他膽敢再來,她就雇幾個后生找茬兒打他一頓,不信他還敢來。對付那些有錢不付還三番五次來店里磨人的家伙,二表姨就用這些方法。

老怪物每次來了都要往彩螢身上看看,走時也一樣。彩螢在店里從來沒見過像他那樣的眼神,當它投向她的時候,她便會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自己變成一個破損的瓷瓶之類的東西。

第一次在店里見到老怪物,彩螢就覺得他眼熟,又想不起在哪里遇過,然而斷定不是在老家和二表姨店里,又覺得他來店里與二表姨談的事情可能與自己有關。一個星期后,或許沒那么久,只是兩三天后,她的猜測就被證實:二表姨把她叫房間,他也在,坐在二表姨旁邊的椅子上,看上去這一回兩人談得很融洽。

二表姨當著彩螢的面接過他遞來的兩萬元,在一份自擬的文書上簽了字,叫彩螢收拾東西跟他一塊走。

原來是個叫外賣的??!彩螢心里笑他真是個怪物,叫外賣還搞這么復雜。

他付了兩萬元!彩螢想,這得讓她離店多少天呢?如果走運的話,他說不定會帶她去旅游,去年花眼兒就中過這樣的彩頭,數伏天去了太陽島,還說一點兒都不熱。彩螢希望能去蘇杭一帶,看看電視劇里白娘子住過的地方。想到這里,她甜甜地笑了,告訴自己一定要做好這單活。接著又想,收工后二表姨會分她多少錢呢?真想當著他的面跟二表姨敲定分成,免得過后又說不清,然而當二表姨的一對眼睛冷冰冰地望過來時,她又怯怯地不敢開口了。

一座上下兩層的大房子,只住老怪物一個人。彩螢進了家門便鉆進浴室,把自己洗刷了一遍,走了出來卻見他鞋未換,大衣也沒脫,端坐在沙發上像一尊菩薩。

“進去!”見她光身出來,他驚叫著從沙發上跳起來,把她推進浴室,從外邊關上門,命令她穿好衣服,告訴她從今往后脫離了苦海,她可以繼續上學,學費生活費由他提供,或者到某個工廠正經打個工,學門兒手藝……

彩螢腦子來來回回轉了幾圈兒,方才反應過來:她真的中彩了——她到這里不用干活,還能大賺一把!她捂住臉尖叫了一聲,挨個兒打開所有的熱水管,開到最大,唰唰啦啦的水聲令室內的空氣變得格外溫暖,也讓門外的說話聲變得含糊不清,她在鏡面似的地板上跳來跳去。

“請節約用水?!彼箘艃呵瞄T,明顯是在警告。

兩萬塊說扔就扔出去了,一點兒水算什么?彩螢擦干鏡子上的霧水,望著自己的臉,覺得他腦子里像是少了點兒什么,又像是多了點了什么。

彩螢再度出去,卻不見他。她拍打著腰上的水珠一間房一間房地找。她發現他的家裝修簡單,不像其他富人家的風格,還發現家里除了一些生活必需品,沒一件閑雜擺設,也沒有照片獎狀紀念品之類可以提示身份的東西。

她轉了一圈兒,身體開始發涼,剛剛裹了一條浴巾,他便出現在她面前。

“上哪兒去了?”她輕浮地笑著,“你在偷看我嗎?”

他定定望著她,表情苦巴巴的,把有關“拯救”的話又說了一遍。

彩螢問:“你會娶我嗎?就在這所房子里,我給你做飯擦地生孩子,等你老了,我還年輕,我用輪椅推你……”

他搖了搖頭。

彩螢又問:“你能養著我嗎?就在這所房子里,或者比這所小點兒,我不用做飯擦地生孩子,等你煩我了,把小房子給我?!?/p>

他又搖了搖頭。

彩螢扔掉浴巾,躺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地望著他。他也望著她,用一種她完全陌生的目光,像從很高的地方垂下來,使她覺得自己必須馬上穿上衣服。等他又提上學,她便學他剛才的樣子搖頭,搖得比他堅定得多,并且將中指橫在脖子上,做了一個自殺的手勢。

他從桌上抓起鑰匙走了,留下彩螢一個人在他家里。彩螢樂得在寬大舒適的沙發上睡了一大覺,趕在店里大開工之前離開,臨走順手拿走鞋柜上的一個牛角做的鞋拔子。

彩螢走到街上,看到他把車停在路邊正在打電話。彩螢走過去,他拉下車窗點了一下頭,表示再見。彩螢忽地想起情人節晚上他開車經過北大街,看見她,也把車停在路邊,像現在這樣拉下車窗點了一下頭,還買了一束花。她打了賣花人往店里跑的時候,他的車還停在那里,車窗還開著,他靠在方向盤上吸煙,默默望著路上發生的一切,手中的煙頭兒一閃一閃。

回到店里,還沒進門彩螢就聽到花眼兒領著幾個姐妹跟二表姨吵鬧。

“我沒賣彩螢?!倍硪陶f,“我不做那下地獄的勾當,彩螢一定會回來,我了解她,她就是干這行的賤命。我跟那個老傻瓜打了賭,彩螢要是回來,兩萬歸我,彩螢要是聽了他的話,不回來,我賠他兩萬?!?/p>

彩螢走進去,姐妹們將她圍起來,像看了一段喜劇小品那樣大笑。

“你個賤人!”花眼兒帶頭罵她,眼里笑出了淚,“不吃好糧食的賤貨?!?/p>

“兩萬塊呢!”彩螢把鞋拔子扔到吧臺上,一邊跟著花眼兒她們一塊兒笑,一邊往二表姨臉上看。

“錢是我打賭贏的?!倍硪棠樕蠌某閷侠锬贸鲆粋€蘋果扔給彩螢,“沒你的事?!?/p>

彩螢突然笑不出來了,她咬緊嘴唇,把蘋果扔在地上。

后悔嗎?彩螢站在櫥窗里想把這個問題想想明白,思緒卻被一塊扔到櫥窗上的石塊打斷了。

彩螢不是個愛熱鬧的人,花錢也仔細,所以過生日那天,她選擇自個兒在公園吃一塊蛋糕。生日畢竟是一個特殊的日子,孤獨的感覺也比平日來的猛烈。彩螢想看看媽媽,媽媽卻不肯見她,不肯出現在空白頁上;她對蠟燭許愿,希望河對岸從書里出來的男孩兒跟她說說話,卻來了一個氣味很重的陌生男人,毫不客氣地坐在她身邊。

陌生人一眼都不看彩螢,和那個男孩兒一樣,就像沒看見她,就像她不存在。彩螢本想端起蛋糕另找個地方坐,卻看到兩只麻雀從陌生人袖筒里飛出來,在她眼前繞了個彎兒,落在對面的臘梅樹上。

陌生人有幾分可笑地跟麻雀打了個招呼,在椅子上盤腿坐好,給它們講起了故事,講一個男孩兒,他家共有四個孩子,他是老三。

彩螢想,為什么許多故事里的主角都是老三?

他按照故事通常的模式先講老大怎樣,老二怎樣,又講老四。彩螢聽了幾句便猜出這是一個發生在貧窮人家的故事。繼續想,一般故事里的老三往往都英俊聰明,命運卻大不相同:有的是幸運兒,撿根頭發都能變成寶劍,有的是倒霉蛋,出門拿個金蘋果,回家抱個爛土豆。這個老三會怎樣呢?

這個老三也是他們兄弟中最好的,陌生人的故事落入俗套。他說,去年老三沒考上大學,離家出走了。也可能是南下打工去了,也可能就在這個小城的某所中學里補習,準備明年再考。

“如果他真的在補習,一定需要錢,他知道家里沒錢,所以才不跟家人聯系,但是,他沒有錢,怎么學習怎么生活呢?”陌生人說完就走了,兩只麻雀重又鉆進他袖筒。

彩螢細細回味陌生人說過的話,突然一陣沖動,認定他故事里的男孩兒就是童話書空白頁里的那個,正在河對岸敲冰。

彩螢她決心幫他。

接下來的一個月,彩螢每天晚上都拼命地干活,白天站完櫥窗就跑去公園。

男孩兒總在河那邊,用棍子敲著凍結的河面,彩螢望著他,一句話不說,卻像已經跟他說了很多話。她覺得自己非常了解他,他對她也一樣。她傻傻地毫不厭倦地望著他,晚飯時分,又跑回到店里拼命干活兒。

一天,凌晨4點,她剛從后門送走一位客人便到吧臺前問二表姨要活兒做。二表姨把新到的客人打發進了別人房間,問她要錢還是要命?彩螢把男孩兒的事講給她。二表姨聽罷,露出一個全知全能的微笑。

“你愛上他了?”

“怎么會!”彩螢苦笑著,拿起手中的童話書看了看,“我沒跟他說過一句話。他沒看過我一眼?!?/p>

“所以,你愛上他了?!倍硪棠闷鸨雍攘艘豢谒?,“你這種年紀的女孩兒,多數都會冒這種傻氣?!?/p>

“我?”彩螢自嘲地笑了笑,眼眶里溢滿了淚水。

“我勸你趁早收心,你這種人愛上窮學生,不會有好下場?!倍硪汤湫χ?,“愛上富家子弟也不會有好下場?!?/p>

“哼!”彩螢突然氣呼呼的,“我們這種人,根本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也不能這么說?!倍硪棠贸鲆幻嫘$R子照了照,說書似地念出一串古舊香艷的名字。

“你別把豬肉掛房梁上哄人往要命處爬了?!辈饰灪藓薜?,“我算看清了,進了你的門,就成了賤貨。我們是一群沒救的賤人,活著就在地獄十八層,也許像你說的,比十八層還低一層。不用等死,現在就不如一條狗?!?/p>

“你說這話給誰聽?”二表姨不高興地望著彩螢,“當初是你尋死覓活要來,介紹費也是花眼兒得了,與我什么相干!”

“你有多好?”彩螢痛快往下說,“別以為你有錢就會在誰頭上,就比誰高,那些昧心錢沉著呢,你將來死了,還比不上我們呢!”

“我店里姐妹們都是自愿來的。我沒虧待誰?!倍硪棠樕F青。

“你殺人不用刀?!?/p>

“你瘋了?!”二表姨凌厲地站起來。彩螢往后退了一步。

姐妹們聽到彩螢半夜里跟二表姨吵,先后出來問詳情,得知她想給窮學生捐款,便數落她不早說,有人拿出100元,有人拿出80或50塞給她?;ㄑ蹆鹤詈蟪鰜?,撇給彩螢20元,然后雙手叉胸前,跟姐妹們一起看二表姨如何行動。

二表姨從錢匣子里抽出10元,姐妹們還盯著她,沒奈何又抽出10元,把兩張錢的四個角兒都弄展對齊了遞給彩螢。

彩螢在櫥窗里站得腿麻腳木。窗外的太陽明顯偏西,換班時間早就超過了,花眼兒還不來。這種情況經常發生,彩螢已經習慣了。在仿佛沒有終點的等待中,她又迷糊起來,想起兩天前,她在銀行取完了存款,又一次走進那個公園。

她坐在一棵臘梅樹下,把童話書攤在膝頭,翻到空白頁,那男又出現在河邊,用一根棍子敲打結冰的河面。

“你!”彩螢沖著他喊了一聲。

男孩兒抬起了頭,他望著彩螢,慢慢站了起來,手里的棍子順水飄去。

河邊突然安靜了,整個公園都安靜了。

“他看見我了!”彩螢往前走了兩步,竟發現自己已經過了河,男孩兒就站在她面前,他膚色很白,鼻梁處有幾顆雀斑。

彩螢顧不上說話,掏出錢便往他書包里塞??墒?,男孩兒的書包不見了,轉眼間整個人都不見了,他曾經站過的地方只有一攤混濁的泥水,在冷空氣里結起一層薄冰。遠處一只長耳野兔蹲在一棵塔松下面專心清理著毛皮。

彩螢心里空空的。她把錢裝進包里,正要離開,塔松后面走出一個男孩兒,年齡、個頭兒都跟書里那個差不多,穿一件帶毛領的皮外套,褲角講究地統在黑色的短靴里。

男孩兒歪著頭,笑瞇瞇地望著彩螢,手里捧著一塊板磚,很鄭重的樣子,似乎那不是板磚,而是鮮花。

彩螢不知他來自生活還是來自書里,也無心再管這些。她想離開這個地方,把姐妹們的錢還給她們,把自己的錢重新存進銀行。

“同學,這是你丟的嗎?”男孩兒擋住她的去路,把板磚舉到她面前。

“……”

“這里只有我們兩個,板磚不是我的,一定是你的?!?/p>

彩螢不由得笑起來。

“我以為你不會笑?!蹦泻喝拥舭宕u,拍了拍手上的灰,又掏出濕巾把手擦了幾遍。

“我猜你不喜歡讀書,跟我一樣?!彼噶酥负幽沁叺呐D梅樹,“你每次來都坐在那里,裝出讀書的樣子,眼睛卻往這邊看。你在看我嗎?”

“我從來沒見過你?!?/p>

“那是因為我會變?!蹦泻阂槐菊浀卣f,“我比七十二變多三變,你剛才看見的那只野兔,就是我。有時我也變成麻雀、蜜蜂、云彩、花朵兒,我想到什么都要變著玩兒一回?!?/p>

“你有沒有變過別的男孩兒,臉白白的,長幾顆雀斑?”

“我不變人?!蹦泻簱u著頭,“我不想做人才學變化?!?/p>

彩螢又笑起來。

“第二次笑?!蹦泻荷斐鰞筛割^:“你坐在臘梅樹下從沒笑過?!?/p>

“你爸包二奶了?”男孩兒認真問她,“你媽打牌不管家?你想上網卻必須上學,城里所有網吧老板都被你爸威脅過,所以你跑到公園逃課?”

彩螢覺得他在說他自己。

“知道什么叫有緣嗎?”男孩兒問了又解釋:“有緣就是自己生日那天,發現另一個人也在點蠟燭許愿?!?/p>

彩螢聽到這里又看男孩兒,便覺得他十分親切。

“你發呆的樣子很特別?!蹦泻嚎偰苷业皆掝},“你笑起來更有意思。怎么說呢?你笑起來就像從來沒發過呆,發起呆又像永遠不會笑?!?/p>

男孩兒說完往彩螢手里的書上看,笑著問她是不是從書里來的。

“就算是吧?!辈饰炚f。

“書里的!”男孩兒開始這樣稱呼彩螢,陪她一起坐下,問她愿不愿意跟他到森林里做野人,每人騎一條野狗,他覺得騎野狗比較刺激,就像騎一輛廉價摩托,快報廢那種,你把馬力開到最大,讓它玩命跑,它隨時都有可能粉骨碎身把你帶到地獄,但你有本事控制它,不讓它到地獄去,除非你想去才讓它去。騎著野狗手拿鐵叉逐鹿,雖然鋼叉效率高,但他要拿一根鐵的,叉魚也行,到了晚上,在月亮下面,點一堆篝火,吃燒烤,離開之前他先要在超市買好燒烤架什么的,還有鹽辣椒孜然。彩螢覺得還應當上樹摘些野果吃。男孩兒十分贊同,女孩兒都喜歡吃水果,男孩兒說,在森林里,彩螢想吃哪種水果就有哪種。說到高興處他激動地站起來,像立刻就要帶彩螢去。

彩螢也站起來,天色已暗,公園里靜得連鳥叫都聽不到了。

“我該回家了?!彼f。

“陪我走走?!彼话褜⑺氖肿ピ谧约菏中睦?,含笑望她,雙目流光溢彩。

他們手拉著手走了很久,天上出了星星,星星又被云遮起來了,接著下起了雪,越下越大,腳踩下去咯吱響,像踩在一層粉筆上。彩螢看不清男孩兒的面容了,她想,自己的面容一定也變得模糊,男孩兒也看不清她了吧?

他們走進了公園東北角的松樹林,四周的雪地上一個腳印都沒有。男孩兒停了下來,彩螢和他面對面站著。她聽到了松針落在雪上的聲音。短暫的沉默之后,兩人抱在了一起。

彩螢看到男孩兒伸手之前閉上了眼睛。

“他多么單純??!”她突然覺得自己已經老了,老得再沒有未來,而他還是個孩子,人生隨時都會發生美好的驚人的巨變,于是,她推開了男孩兒。

她真該走了。昨天回去晚了,二表姨認定她在外面做了私活,罵她還動手打她,警告如果再不守時就攆走她。

男孩兒再次抱住了她。她推過幾次,都被他抱得更緊。

“不要走?!蹦泻旱纳眢w變得僵硬。

“不行?!辈饰炗脛磐屏怂幌?。心想,如果他知道她住在那條秘密的小街上,住在那樣的照相館里,他該有多失望多難過!

“把錢放下!”他死死拉住她的胳膊。

“錢?”她睜大了眼睛。

“錢!”男孩兒重復了一遍,“把錢放下?!?/p>

彩螢的心“唰”地涼到了腳底,接著頭皮一陣發緊,連忙把包塞進男孩兒懷里。

包上很快又落了一層雪。

“全都在里面?!?/p>

想到這是自己幾年來的全部積蓄,想到自己白白進城忙活了一場,彩螢掉下眼淚。

“后悔認識我了?”男孩兒一只手仍然牢牢抓著彩螢,用另一只手將包背在自己身上。

“就當不認識吧!”彩螢一邊說一邊掙扎著要擺脫男孩兒,“我能做到!我認識很多人,再見面都像不認識一樣?!?/p>

“我知道!你的確是這樣的人。但是,我不相信你?!蹦泻簹埧岬匦α诵?,從短靴里抽出一把尖刀,捅進了彩螢的胸口。

“我不相信任何人?!彼f。

想到這里,站在櫥窗里的彩螢下意識地捂住了心臟部位,還像很痛似地倒吸了一口冷氣。

不知哪里的大鐘敲響了下午3點。彩螢想起,新來的表妹上工以后,花眼兒就成老員工了,站櫥窗就變成了彩螢和表妹的活兒,彩螢該盼著表妹來接班才對。

表妹是個守時的人,為什么還不見她?彩螢往走廊那邊瞧了瞧,卻看見花眼兒從門里出來,披一件桃紅色睡衣,人還沒到,話就朝櫥窗撂來:“你自由了,快走吧?!?/p>

彩螢剛要挪腳,又見表妹跳下窗臺,脫掉身上的白紗裙,扔進花眼兒懷里說:“累死我了!你又讓我多站這么久?!?/p>

彩螢又糊涂起來,表妹為什么跟她一起站在櫥窗里,正要問問清楚,花眼兒被裙子拉鏈夾住了頭發,痛得咝咝叫,像一條蛇,表妹上去幫她,一時解不開,也咝咝叫,聽上去她比花眼兒還痛。

痛感也會感染,彩螢也想咝咝叫,卻聽到表妹問花眼兒:“彩螢的案子破了沒有?”表妹把聲音壓得極低,“我昨天問二表姨,二表姨說她不認識彩螢,其他姐妹也說不認識,反問我彩螢是誰,姓什么,哪里人?!?/p>

“我也不認識什么彩螢?!被ㄑ蹆郝曇舯鶝霰?,“你也不認識她?!?/p>

拉鏈受驚地開了,花眼兒套上裙子站進了櫥窗。

彩螢完全醒了過來,兩天前的雪夜重現眼前:她倒在雪地里,抱著童話書,那張由于裝訂錯誤而夾在書中的空白頁上浸滿她的鮮血,漸漸地,血變成了水,水里印出她的失血的面孔。

“該死的妓女!我家就是被你這種人害慘的?!蹦泻赫f完從彩螢溫熱的尸體里撥出刀子,取出一疊濕巾,一層一層,仔細將刀包起來,插進他漂亮的短靴,然后背著彩螢的包,消失在雪夜里。大雪抹去了他的腳印,就像二表姨在工資表上抹去彩螢的名字。

彩螢最后看了一眼大廳里的姐妹:她們依舊化濃妝,穿吊帶兒短裙,披著外套坐在各自習慣的位子上,或玩兒手機,或用一副花色模糊的撲克給自己算命,或給丈夫孩子打毛衣做鞋墊兒。

彩螢穿過櫥窗的玻璃跳到馬路中央,在那里,櫥窗看起來還像一個魚缸。她向魚缸里的花眼兒擺擺手,花眼兒往馬路中間看?;ㄑ蹆嚎床灰姴饰?,彩螢卻看見花眼兒當真變成一條魚,大張著嘴,拼命吐著泡泡。

責任編輯:劉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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