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硯邊信手(五)

2016-05-14 10:14朱以撒
紅豆 2016年9期
關鍵詞:書寫書法

朱以撒,1953年生,福建泉州人?,F為福建師范大學美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福建省書法家協會副主席,中國書法家協會學術委員會副主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作家書畫院副院長。在國內報刊發表大量散文、隨筆,出版散文集《古典幽夢》《腕下消息》等多部,作品入選眾多選本并獲獎。書法作品廣有流傳和影響。

知音難得

明人朱權曾經說過一件趣事:有一位叫蔣康之的歌者,夜泊彭蠡之南,其夜將半,江風吞波,山月銜岫,四無人語。蔣康之“叩舷而歌‘江水澄澄江月明之詞,湖上之民,莫不擁衾而聽,推窗出戶是聽者雜合于岸,少焉滿江如有長嘆之聲”。夜半正是酣睡時,居然能起眾人于床上,可謂奇觀。后人通常會從康氏的歌唱水準說起,言說他的魅力,感慨其水準之佳妙,以至有如此好的效果。

如果從另一個角度看,則是欣賞者的欣賞水準高。文藝人之夢就是求得知音賞,而知音素來就少。蔣康之怎么會知道有如此奇效?他只不過是夜半引吭高歌以為遣興,沒想到深得岸邊、水上人家如此熱愛。這是一場毫無策劃、組織的民間音樂會,岸上人家是固定的,船上諸多客人則是來自四荒八合,卻因為對于聲律的喜愛,能辨其高雅而傾心聽之。歌者、聽者達到默契。尤其讓人驚訝在民間,居然有如此良好的音樂素養的民眾,為之迷狂。

知音是需要培養的。所謂知音,通俗地說就是能看懂、能聽懂的人,可以知其優析其劣,具有理性的思辨能力——在優秀作品面前如醉如癡,在拙劣的作品面前也能直陳。知音的態度必須是鮮明的,那種模棱兩可,顧左右而言、曲己阿私,都不應是知音所為。一個人的審美素養不是與生俱來的,如果沒有后來的學習、培養,經過陶冶、積累,終其一生還是一個門外漢,只是于藝術門外看熱鬧,不得入其門徑,更難言說登堂入室。在一個以毛筆書寫行為行世的空間里,譬如唐代、宋代,人們的欣賞水平也會相應高明得多。因為毛筆書寫是一種常態、常識,每個人都在接觸書寫的引導、熏陶,積時使然。而一個不再以毛筆書寫為常態的環境,所見者少、知者少,也就大多茫然,一幅書法作品入眼,往往是離題萬里的評說,全無道理。

故做知音者有之,以聲名定其作品高下,或以其關系親疏來斷優劣。清人薛雪就批評道:“如某之以某,或心知,或親串,必將其聲價逢人說項,極口揄揚?!边@種世俗化的評說延續不絕,使欣賞牽絆在世俗的縲紲中不能自拔,甚至妍媸顛倒。審美的獨立品格是知音者所必備,把它界定于審美領域,以個人獨到的識見來評說,即便有所偏頗,也是有審美價值的。明人楊慎談到蘇東坡不喜韓愈《畫記》,認為是“甲乙賬簿”。楊慎欽佩道:“此老千古卓識,不隨人觀場者也?!薄安浑S人觀場者也”,也就意味著個人審美的自由,并不依附于某個人,也不是某個人的附屬。如此一來,無偏無黨,也就相對切見肯綮。

知音也是需要胸懷的。明人李贄寫道:“庾翼初不服逸少,有家雞野鶩之論,后乃以為伯英再生?!比绱丝磥?,欣賞方向、水準也是在不斷轉變、提升的。修正見解,誠心膺服。唐人楊敬之有詩:“平生不解藏人善,到處逢人說項斯?!薄獦酚谛麄鲗Ψ介L處使天下人知,而非妒忌、貶低,樂意把美感推到更為廣大的空間。庾翼就是如此,從不服王羲之到后來認為其書法如同張芝復生。這也是個人審美層次上的大進步,看到了比自己書法更有新意的那一部分,并樂意推崇。宋人黃庭堅認為:“文章大概亦如女色,好惡止系于人?!彼菑膫€人角度來看的,作品宛若女色,大抵類型不同,只有審美良知具備了,那么至愛親朋也罷,素昧平生也罷,人際關系總是要讓位,才能直面作品,論作品之美丑。作品佳好者,即便作者是陌路,也會得到好評,聲名遠播。知音和作者是很單純的關系,是通過作品來聯系的,如同伯牙與鐘子期,由于關系單純,知音也就更為真實。

胡適曾說:“凡論一人,總須持平。愛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方是持平?!比绱苏撜f,理性不可少,尚須謹重,只有理性欣賞才不會失之輕薄,才能推進藝術創作的進程。就如蔣康之夜半引吭,有這么多人自發地起來傾聽,一定給了他很深刻的印象,勢必再開新境。

亞子遺風

鄭逸梅曾經寫道:“詩人柳亞子作行書,往往以意為之,人不識之?;蛴袑⑵浜啝┲鹱旨糸_寄還亞子,使其自行辨認者,亞子因字句不貫串,殊難望文生義,亦不自識,朋好傳為笑談?!边@是很奇怪的事,行書不是草書,行筆又不迅疾,一般的書寫是完全可以辨識的,但出于柳亞子之手居然讓人認不得了。一個人不具備書寫的起碼常規,樂意以意為之,結果只能是一堆涂抹之跡,沒有美感,連實用價值也喪失。難怪有較真的人把信中的疑難字剪下來問他,時日過往連柳亞子本人也不懂得寫的是什么了。一個文人如此以意為之,其意也就毫無價值,甚至是一種不良癖好、丑陋習氣,對漢字的態度應以此為恥辱,而不能以此為風雅而哈哈哈。

《劬堂學記》也談到柳亞子與寫字的兩件事,一是和曹聚仁通信,末了附言:“倘若不能通讀,明日過我,內容當面奉告?!倍撬麑懡o柳詒徵的信,“翼謀宗兄”四字胡亂草草,后來的研究者分辨不清,視為“翼謀家父”。最后還是柳亞子的女公子出來指錯。萬幸!如果女公子也無從識辨,那真是一錯到底了。為什么柳亞子在書寫上一錯再錯而不思修正,只能這么解釋——對文字的純潔性、準確性太漠視了;同時,對自己這種信手抹涂又太得意自以為是了。想想他和毛澤東《沁園春》里有此句:“君與我,要上天下地,把握今朝”,就可以感到個人的感覺真是橫空出世。

柳亞子已過往,如柳亞子如此書寫態度的文人卻多了起來。大筆縱橫,自詡書法,其實只是抓毛筆寫字罷了,離書法甚遠。涂涂抹抹以為快意,毫無體統、規矩,以文人之才華、脾性、聲名、膽量施之,以為不在話下。古人鄙視的“野戰”,就是如此為之。文人的輕慢,往往表現在對于書寫規矩的無視,更不說細致耐心地臨寫某一本帖,向行家請教,因此筆下多是敗筆,紙上多是狼藉。道理簡單之至——一個文人再有才華,從文學轉而涉獵書法,拓展自己的審美空間,本是一件雅事,值得稱道。但是任何一藝都有自己的規矩,都是需要認真遵守、實踐的。就如同小兒學步、學語,需要從最根本處做起方不失路徑。就如柳亞子,可以駕馭古詩詞,順手拈來都可成篇,但對于書法,無疑陌生之至。一個文人必不能倚仗在詩歌上的才華來治書藝,而需一點一畫從頭開始??上Ш芏辔娜撕雎粤诉@一點,只是憑意趣抹涂,任興致發揮,自己抹涂痛快,觀者觸目痛苦,而這些涂抹之跡刻于石上,又貽害后人。所以明人宋濂批評得好:“擊破缶而求合于宮商,吹折葦而冀同乎有虞氏之簫韶也,決不可致矣?!币粋€人學藝而不愿循正途,譬之失道,兼程終老而不能達目的。

柳亞子這般文人,沒有接受古典書法的引導,不愿折腰于一點一畫之臨摹,筆下自然是甕中蠓蠛,成不了大器。甚至連寫得端正清楚都難以做到。而一位孩童,由于樂意接受經典的引導,從基礎做起,研習八法,持守法度,年復一年,也就漸漸有體統可言,得書中韻致。一個人寄跡于康衢,終能握芝懷瑜,于用筆、結體、墨法、章法上有諸多的體驗,繼而能高飛遐舉。一個人按部就班地學習,似乎是一個很笨的辦法,是帶著鐐銬在舞蹈,遠不如任意縱橫瀟灑快慰。往往是有這種不實在的想法,使柳亞子這類人的筆下有越來越多的錯舛,不諳書理不得書道,悖書法而行,強化了那些書寫的弊病,以至于生成痼疾。這不是一個文人的風雅,反倒是風雅破碎,斯文橫潰了。

亞子遺風今尚在——總是有許多不諳規矩行者,不學“二王”無視顏柳,毛筆起落法度全無。所謂的個人才氣是靠不住的,才氣也要倚仗規矩,才有審美價值。而個人之意,如果不合規矩,也不免意在惡俗,難以言說品位。故明人彭時批評道:“以靡麗為能,以艱澀怪僻為古,務悅人耳目,而無一言幾乎道,是不惟無補于世,且有害焉?!彼^文人無行,并不都表現在道德倫理之上,像亞子遺風,也算是無行的一個種類吧。

無戲之戲

電影《城南舊事》已經拍攝上演三十多年了,還是有不少人提到它,再一次坐下來感受一番。當“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的片尾曲響起,人們還是沒有離場的樣子,坐著,讓旁人先走。若論這部片子的情節,實在是沒有什么好戲可以展開的,更沒有奇肆浪漫之狀,它表現的是一種有節制的淡淡感傷的情調——對于過去的舊的懷想——北京之冬陽下,駝隊的鈴鐺,“我們看海去”的朗讀聲,城南街道和胡同,打銅鑼的換火柴的,出紅差的賣綠盆兒的。說到底是難以讓人在觀看中興奮和張揚的。許多的藝術創作都想弄成武戲的奇崛之調,拳腳翻飛刀來劍往,以為大動作能大動人?!冻悄吓f事》恰好相反,整個過程中彌漫著舊日挽歌般的情調。在這種情調下緩慢的、靜謐的、老舊的、散淡的古城、童年——每個人都懷想逝去的往日,那么,完全可以借助這部《城南舊事》,在重溫中得到溫暖。

如果一開始就想博得好票房,那就不會去拍這部片子了。有很多時候,一個人的創作需要與時興錯位,少留意時興往哪個方向奔跑,一大群人蜂擁著在干什么,反而要告誡自己離他們遠一點。

《城南舊事》給人的感覺就是“沒有戲”,但是導演又不愿意找戲、編戲,只愿尋常生活尋常演?!冻悄吓f事》中小英子以自己的童年眼光去觀察城南的人、事,都是一些無奇無怪不可能編排的生活瑣屑,一個導演抱著不加戲的坦然心態,于尋常中挖掘原有戲份的內涵,使之有美感,同時使人感到實在,是尋常日子里具有的,提煉后產生了讓人回味的雋永。那就可見出導演的素養——把不可能轉變為可能,很自然、很真實地展示情懷之舊、氛圍之舊、人文之舊?!皽悜颉背3J撬囆g創作中的蛇足,以為做加法總是能添加一些分量,會使創作更為飽滿實在。影視中尤其以湊愛情戲為普遍,離奇編造;書法創作中則這里加一堆那里加一堆,少年愛風花,老衲補丁多,以為綴飾可增視覺美感。漢人王充說:“人之有文也,猶禽之有毛也。毛有五色,皆生于體。茍有文無實,是則五色之禽,毛妄生也?!倍?,毛妄生何其多也,很絢麗,實則無美感滋長?!皽悜颉笨稍黾硬簧偾楣?,小戲衍為大戲,無戲湊成有戲,陳言贅情多了,雜沓滿眼,水分淋漓,也就寡淡之至。

聲高聲低,一般人還是選擇聲高。生活中的聲高能引人注意,甚至在吹牛吆喝時也能壓過旁人。書法上的聲高則顯示在過度的大起大落大開大合,晴雷卷雨,破堅發奇,刀槍突出鐵騎飛鳴。觸目之激揚不已,得閑時細細品味則內在全然不能提供什么美感,只是外在一個撐大了的架子。影視在這方面更見強化,制造多組矛盾使之激化,始終的緊張斗爭,音響強大動作疾迅,待走出影院,已是無念想頭緒。明人屠隆認為:“欲強作假設,如楚學齊語、燕操南音、梵作華言、鴉為雀鳴,其何能肖乎?”如果不屑于這些外在的牽強作態,于內在多有提煉、積儲,寄慨遙深,靜水深流,還是更能有微妙的旨趣為人所捕捉品味的。和君子藏器于身的古訓一樣,作品也是需要藏的,藏于內而非展露,不要時時讓人看到鋒芒和寒光?!兑淮趲煛防锏膶m寶森要求徒弟馬三要把劍收到鞘里,也是很有深意的。只是當下審美觀的時興,創作者還是重于顯而輕于隱,樂于露而厭于藏,以為顯、露使人一目了然——讓人只瞄一眼也算成功。這樣,想把一件作品的美表現得更深沉一些、優雅一些,在慢情調下展開,往往就不可能了。

《城南舊事》的導演吳貽弓認為:“有意思的是原本淡淡的影片,卻間接地獲得了一種濃烈感,這是一種通過觀眾實際感受之后補充加強起來的共鳴效果,是觀眾們‘想出來的結果?!边@是很有意思的置換,在一個急切的人文環境里,會有越來越多的觀眾想消除審美之累之妄,于是疏離那些急管繁弦的嘈雜,去閱讀更有文氣的作品,平和的、簡凈的、舒緩的,或者深沉的、素樸的、淡逸的,看到過去的時光、場景、容顏,成為個人精神生活的一個走向——精神生活更需要的是滋養而不是被無謂地消耗。

書中味

讀宋人黃庭堅的一些詩,心里便覺得有點辛苦有點緊。緣由何在呢?想了想,是和他愛在詩中用典有關。譬如他的《演雅》,里邊吟詠自然界中蝶、燕、蛛、蠶等四十多種動物。通常詠物多見于對自然界的觀察,身于其中有所見有所感有所發,就像法布爾寫的《昆蟲記》那樣,是與昆蟲親密接觸之后懷著感性之情動筆的。黃庭堅并沒有這樣的經歷,是從古代典籍中去獲知的,由文本到文本,中間就隔了一層,少了生動的情調,也就典故接典故,典故把詩情擠走了?!逗湾X穆父詠猩猩毛筆》的八句詩中居然埋伏十二個典故,使人閱讀宛若攀巖,著實辛苦,詩之美在艱澀中難以感覺。一首合律法之詩而無詩味,就像一枚水果汁水盡了,果脯見矣。

詩有詩味,詞有詞味,書有書味。除了守其筆墨規則之外,還是要有生動的書味罄露出來。一個孩童學書三五年,淺顯把握法度,執筆而書,暈潤不是過了,就是枯燥不足,總是不能如意。不過,這樣的書寫還是表現了書味——沒那么完好,還有不少破綻。筆墨中親切的、樸素的、自然的趣味,就是這個人的真實。每個人都想追求極致,達到自己的極限表現。那么,人的指腕可以趕得上儀器嗎?從一些作品來看,已經顯示書寫的精確了,不長一分不短一毫,可以拎著尺子去衡量。唐時的《九成宮》《靈飛經》都可視為極致之作,而清代以來,在篆書領域,有許多鐵線篆好手,已將精準推到了一個絕高的層次。見過學中山王器的,那種運用線條的精細純粹,可以與圓規媲美。固然是水滴石穿之功的產物,不能不表示欽佩。只是欣賞、評說這類作品,還是寡淡無味——寫得很熟練,寫到無書法的韻味了。倘若有人說一件作品寫到印刷品那樣的程度,肯定是有嘲諷之意。因為印刷品沒有溫度,冰冷的、無情緒的、匠氣的,都是無味的體現。一件手寫之作,也許比起電腦字要缺乏端正美觀,但是有情趣,有技趣衍生開來的筆法之趣、墨色之趣、結構之趣、章法之趣。有溫度,有手感,有吞吐呼吸,還有書寫過程中的缺失。這才是一個人書寫的正常,書寫中的百味雜陳。這樣來看,活生生地寫是必要的,而力避那些非寫的成分。非寫的成分多了,書法的味道就薄了。實際上,在我們見過的作品中,古代的現代的,不像寫的多了去,像畫的、刻的、印的、噴的、描的。由于寫的成分少,書味也就少。

詩沒有詩味,詞沒有詞味,書法沒有書味,因為沖淡書味的力量強大了?!短m亭集序》書、文雙美,酒飲微醺,信手而過,味也足。蘭亭雅集中的那些詩,卻沒有多少詩味,玄理勝矣。玄理的抽象、思辨把詩味擠走了。到了謝靈運手上,鮮麗清新自然可愛,詩中便有不盡之味。通常人們會倚重技巧和材料,強調它們的重要性。往往陷于技、陷于各類新潮的材料里,很多彩也很好看,卻不如在白宣紙上表現有筆觸有韻味。書法的美術化傾向也在銷蝕著書法之味,多裝飾多畫意,多滿足于視覺之需,少了儲味煉味的延宕。因此不是寫得很好,而是做作得很好,這些做作的手法恰恰是與寫無干的。

書寫中的即興、隨意、偶然為之不計工拙,往往是最真實的寫。因為無籌劃無預計,是筆在意前,是有沖動有興致之所為作,往往書畢不再有任何加工粉飾。一次性的書寫其實是表現中的本真體現,也最原生態。猶若庖廚,農家庖廚往往粗放,做好裝盤端出,一派自然態。大酒樓庖廚則往往多一些拾掇其型,使之更多一些人工調節之痕跡——當然前者可品咂處多。書寫一遍本清真,卻往往不自信,于是反復再三,越來越熟、越俗,有意的成分沁出來了——越往后越寫得好,卻越無味了。如古人評說的,大羹玄酒典則齊全,薄滋味。小提琴演奏家陳曦談到了一個悖反的例子:“練琴時,在技巧上一定要以完美為目的,但在演出或比賽時,我并沒有以完美為目的?!币驗榧记杀粳F成,余下的就是個人情性,不要被技能、法則、功用、目的等壓制,反而應凌空蹈虛浮空積翠,使書味汩汩而出,彌漫終篇。

嗜而有節

相傳唐詩人白居易每作詩畢,都會拿給一老嫗解之,問她:“解否?”如果老嫗解得,就算此詩不錯了。如老嫗不解,則重新寫過。這個故事流傳很廣,都被一代又一代的詩人肯定,認為詩不是凌空蹈虛,讓普通的老婦人讀懂了,說明民眾的肯定是寫詩之本。白居易有這種舉止讓人驚奇,而老嫗有此賞評能力也讓人懷疑,她自己應該去寫詩才是。時代不同了,今人寫一首詩,倘若讓賣小蔥的婦人讀一讀,不知會是什么結果。古人有非奇不傳之說,在歷來對白居易此舉好評時,宋人惠洪則進行了批評,他認為正是白居易的這種行為,“故唐末之詩近于鄙俚”?!乙粋€鄉間老嫗解詩,趨俗避雅,何以堪?

白居易如此,也算是個人的一種嗜好,以老嫗之見解為參照,判斷詩作之優劣,以此為喜憂。

每個文人、藝人都有一些屬于自己的方式、方法,與他人不同,往一個方向行,樂而不疲。有的形成偏嗜,也就更極端、固執,敏感的程度也高,不能遏止。清人焦循曾談過這種偏嗜的快感:“忽聆此快,真久病頓蘇,奇癢得搔,心融意暢,莫可名言?!闭f到底,一個人總是在選擇中行,寄情或此或彼,自足懷抱,或輕天下,或甘賤貧,忘懷累有,欣于獨往。譬如一個人碑帖過手無數,即便聲名遠播的碑帖,卻未能合己意,心旌不搖,心弦不動,承認其歷史上的地位,卻從不效仿,僅僅閱讀而已。一個人學書伊始,總是遵循行內人的引導,以某一家某一帖為范,或主動積極相看兩不厭,或被動為之惰性橫生??偸且絺€人積蓄了識見才改弦易轍,尋找合于自己情性的對象,由此而堅守。傾心王羲之書法的人,甚至會不計閣帖棗木傳刻之失真,學不釋手。而不屑“二王”書風者,也許會癡迷于民間無名氏的殘篇斷碣,以為生機生趣莫過于此。有嗜好的人專注于一己之趣,難以言說一致,甚至超脫畦畛之外,顛倒淋漓。明人謝榛曾經認為人的感覺有三種結果:“可解,不可解,不必解?!焙髢煞N成分居多,個人之所好者,私好也,往往在牡牝驪黃之外,是不必解于眾人的,干卿何事?而更多朦朧的、不確定的多意,自己也未必可解,無從說,只是喜歡,不蔽本來。

嗜好的堅持遂了個人之意,沿個人意向骎骎而入,越發離常規遠去。呂鳳子的弟子曾談到呂,為了體現書法的拙趣,呂鳳子有個拿手好戲,就是把原來的筆畫順序打亂,改變原有的書寫習慣。本該左邊先寫的,卻先寫右邊;本該上部分先寫的,放著不寫,先寫下部分。如此,個人快意之至,卻并非正途,不足為訓。不少人的心態與此同,不循正途而偏嗜于某些自以為是的偏方,奇也怪也迭出,諸如反書、左書、足書、指書,雖曇花一時,卻因與大道、大理、大法、大技偏離太遠,近了雜耍。清人薛雪認為:“從來偏嗜最為小見?!本売墒瞧茸叩氖且粭l狹隘之路,妨礙了學養的吸收和眼界的開拓。精神生活與物質生活也有其相通之處,元人戴表元認為:“世俗膏粱聲色富貴豪華豢養之物,固昏憊?;笾沙鲆??!泵魅送跎髦袆t認為:“羹藜舍糗者,固不可語膏梁之豐旨;而飫于珍滋之豢者,亦豈知蔬茹之為甘?”他們都從日常生活的經驗發現偏嗜的局限,積重難返,難以弘毅,故王慎中感慨:“終身由于此而不適乎彼者矣?!?/p>

一藝之學,每個人總會有一些屬于個人的方法,有如秘訣、秘方,可能上不了臺面,也可能詭異奇巧,甚至粗俗不雅,卻讓持有者視為利器,強化放大。如果偏嗜太遠又不能自拔,也就走到了常道的反面,不值得提倡而應戒止了。明人王世貞曾談到文人要注意的兩個方面:“發自性情,規沿風雅;大篇貴樸,天然渾成;小語雖巧,勿離本色?!币幯仫L雅是何其重要,是規避走偏的標桿,也是使人常行于大道、直行于大道的常理??浯笃仁菦]有理由的,因為它沒有普遍性,更不值得渲染、效仿,想倚仗這種偏嗜實現超越更是無稽之談。書道也是有大小乘法的,大乘法易而有功,小乘法勞而無謂——清人鄭板橋有此言,想必也是有所感。

遣興舟中

在一些古代書畫家作品里,落款處有“舟中草草”“舟中寄興”“書于橫塘舟中”“書于龍江舟中”的款識。顯然,他們是攜帶文房,或者舟中早就有了文房,待書家興起,便可揮毫。在那個人人皆能把筆作書的社會里,只要有可能,任何空間都可以辟為揮灑的場所,聽著風來帆速或槳聲欸乃,書寫之興高了起來,就有一些新作問世了。如今書法家于舟中一時技癢,尋遍舟中,全無影蹤,反而讓人覺得這書生有股酸腐氣了。

除去古人,似乎沒有幾個書法家有舟中揮灑的經歷,也感受不到舟中不同于陸上的趣味。想一想,暗夜下來,兩岸幽遠,林壑寂靜,而畫舫燈火通明,在波瀾不興的水面上,行走中的遷變,流動的水,不動的岸,和熟悉的書齋趣味大相徑庭,有著不同于既往的感覺。舟中作書有一種任意東西的快適,微微晃動的感覺,終不似固定的土地上,也就婉曲多姿,搖曳生動。明人董其昌認為:“泛舟春申之浦,隨風東西,與云朝暮。集不請之友,乘不系之舟?!彼^泛舟,就在于“泛”——許多不確定的因素,此時徐徐展開,沒有目的,也沒有預設,卻不料隨著舟之行進,心境發生了變化,忽然有了濡墨的興致,自然而然萌生。

心寬無處不桃源——有如此說。由于心寬,徐緩松弛,平和舒朗,毫無逼迫,便覺美好。閑適亦為一種佳好心境,如董其昌說:“舟中宴坐,阻風待閘,日長無事?!币粋€人因無事而覺日長,閑情十足,便思作書作畫。舟楫常是古文人外出不可缺少之工具,總是比騎車,步行來得有情調,在舟中小空間,觀舟外大世界,心事恬然。倘一個人坐車乘機,其速飛快,如此悠悠之趣也失之殆盡。古人多閑情,今人少雅致,忙與不忙是古今人精神生活的分野。清人黃宗羲認為:“驢背篷底,茅店客位,酒醒夢涂,不容讀書之處,閑括韻語,以銷永漏,以破寥寂,則時有會心?!痹诠湃丝磥?,會心處不必在遠,于驢背上就會有所覺,有所得。驢是陸上之舟,驢背不是急馳的馬背,它是承載詩意的,同時也是徐緩的象征,驢成了文人的愛物,于驢背上是能得靈感的。一個人無論驢背行吟,篷底信筆,都是閑雅態,都是文人的情調表現。驢背有驢背之樂趣,篷底有篷底之歡悅,使人放松,或者起興。人有寂寥之情調是很可貴的,通常是和感傷、孤獨、凄清連在一起的,這種情緒也值得珍惜,于驢背獨行中,篷底困守中,也有會心時,誕生好作品。一個文人在固定的書齋臨摹、創作,這里有他熟悉的氣息、熟悉的筆墨,自然順手,而在陌生場所書寫,也有其陌生的樂趣。王羲之是在雅集的林壑間寫下《蘭亭集序》的,并不妨礙成為名篇。石濤于舟中作畫,在題款時表明:“舟中不能盡其意,遣興而已?!笨梢姴煌h境不同發揮,或超常,或不及。書齋之大莫過于今人,且工作室何其多,但能否盡意,與大無干。蘇東坡于黃州,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小屋如漁舟,泡在濛濛的水云里。書寫條件之簡陋可以推測,卻不因此制約人的精神、筆墨,也無從制約一件在窘境中寫就的作品的廣泛流傳。

明人李夢陽認為:“筵于庭,祖于道,筋于郊,嬉于園,不有繾綣踟躕者乎?”書法家攜一身之技行走于四方,境適而書,書之以宣,不亦樂乎?常人對于空間的理解,就是指物質存在的廣延性,空間無邊無際,談不上有什么情感因素含納在內。但是對于書法家,他對于空間是會有敏感的分辨的,或陌生或熟悉,或新奇或淡漠,或起興或敗興。螺螄殼里也是可以做道場的,因為它觸動了書法家的敏感之弦,歡愉慘戚藏之其中,縱筆猶覺天地寬。今日回首古代的書畫船,也就不僅僅是一個流動的物質空間,不僅僅是由此岸到彼岸的工具。它所營造的優雅氛圍,足以使座中書法家感遇而申懷??臻g的作用是可以改變的,如宋人曾季貍說:“大抵一盛則一衰,后世之為盛,則古意必已衰?!边@也使我們在觸及古代書畫船中的書寫場景時,有一種對于逝去的風雅的惋惜。

責任編輯 侯建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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