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燈

高洪波

紅尾是鏡泊湖里一條不起眼的小魚。

鏡泊湖很大很平，鏡泊湖很清很綠。它像仙女遺落在人間的一面鏡子，又像是森林和群山藏起來的一粒碩大的珍珠，成天笑瞇瞇地擁抱著太陽，又搖蕩著月亮。當它被微風吹起漣漪時，鏡泊湖就變成了萬頃綠綢，于是，陽光呵，小鳥呵，綠樹的倒影呵，白云的衣襟呵，全讓這一大塊綠綢給包得嚴嚴實實。然后風一停，鏡泊湖一樂，把剛才藏起的寶貝又一股腦兒地放出來，這時候，就該我們的紅尾忙活了。

紅尾忙什么？采集陽光。

紅尾用什么采集陽光？用尾巴。

紅尾紅尾，尾巴自然與眾不同，起碼與鰲（áo）花的尾巴就不一樣。鰲花的尾巴是花的，又大又漂亮，在鏡泊湖的綠水里一擺動，美極了。怎么說呢？反正每條叫鰲花的魚，尾巴總是有事沒事來回擺，不該擺的時候也擺，就像城里愛打扮的小姑娘。

紅尾的尾巴擺得要恰如其分得多，沒有必要擺的時候決不亂擺，紅尾在水里游動時，很悠閑，一旦它們擺起尾巴，那準是在集合開會，討論如何采集陽光的重大問題。

我們的主人公小紅尾，是鏡泊湖紅尾家族中的小弟弟，因此我們索性用小紅尾來稱呼它好了。記住這一點很有必要。

小紅尾最近很苦惱，它已經沒心情去水面上吹泡泡了，而吹泡泡是每條小魚最認真干的一件事。

小紅尾很苦惱是因為自己的尾巴，它的尾巴扁扁的，薄薄的，還有幾分透明，中間凹成一個月牙兒形，在湖水里一擺動，就攪起一朵小小的水花。小紅尾擺尾巴時，它的眼睛會努力斜過去，尾巴又彎過來，彎成一個括弧，然后又彈回去，小紅尾的尾巴彎來彈去，像做一種古怪的體操。它究竟在干什么？原來在欣賞自己的尾巴。紅尾紅尾，如果尾巴不紅，多不好意思！我們的小紅尾偏偏發現自己的尾巴不太紅，這很讓它沮喪。

據說陽光從火紅的太陽身邊來，因此具有讓紅尾魚家族的每一個成員變成紅尾的魔力。這是一代代紅尾們傳下來的絕招，我們的主人公小紅尾既然是紅尾，當然也懂得這個道理，就像每一個小孩子知道糖是甜的道理一樣！所以，今天小紅尾翹起扁扁的尾巴，鰓一張一合，兩只船槳樣的鰭奮力劃水，以便保證尾巴上翹的時間長一些，好讓暖暖的太陽光溫柔地、仔細地涂抹自己的尾巴。它這個模樣很滑稽，怎么形容呢？像一只靠肚皮在冰上滑行的海豹。

一天中采集陽光的最好時間不在中午，而是在清晨和黃昏。清晨的陽光涼涼的，像抹在尾巴尖上的清涼油；而黃昏的陽光軟軟的，照在尾巴上好像不經意地按摩，舒服極了。清晨和黃昏的太陽頂紅，可是這兩個時間的太陽光又最弱，這是個很讓我們的小紅尾傷腦筋的問題。最紅的太陽自然最具有染紅尾巴的效果，最弱的太陽光同時又最不容易用尾巴采集，于是需要小紅尾動一番腦筋。

小紅尾先是彎在岸邊的淺水里，因為水淺，陽光很容易穿透。后來小紅尾又發現在岸邊的圓木中有一個發光的亮點，當游過去細看時，發光的亮點居然很強烈地震動了小紅尾：陽光被這亮點濃濃地吸住，它用尾巴一探，就感到了這亮點的珍貴——這是人們無意中遺落在湖水里的一面小鏡子。

小鏡子平平地躺在淺淺的湖水里，上面沒有一點泥沙，每一條游過去的小魚都愿意去打掃它的鏡面，代價是美美地照個夠。鏡泊湖的小魚、小蝦、小蛤蜊都知道淺水里這面小鏡子好客，可是它們除了自我欣賞一下之外，根本不知道小鏡子最重要的功能，現在這秘密被我們的小紅尾憑著本能發現了。

小紅尾相信憑著這面神奇的小鏡子的幫忙，它的尾巴不但很快會變紅，而且將變得緋紅緋紅，像落在湖邊的那輪落日一樣，紅得讓人們驚羨。

小鏡子靜靜地躺在淺水里，它如今成為小紅尾的一座舞臺。別的小魚小蝦們漸漸放棄了照鏡子的興趣，因為它們發現小紅尾是一條古怪透頂的魚，它不僅僅是照鏡子，更重要的是小紅尾起早貪黑，在小鏡子上豎尾巴、倒立、左旋右轉，仿佛在圍繞、追逐著什么，可是小鏡子上卻又什么都沒有。

天氣一天天涼起來，落葉們把深秋的信一封封寄給湖里的水族，當最后一枚樹葉寄到時，鏡泊湖的漣漪不再動蕩。這枚落葉是岸上最高大的一株白楊樹寄來的，這株白楊樹整天眺望著北方的天空，用它粗大的手臂扯住云朵，也托起一群愛發牢騷的松雞，當它決定把冬的消息寫在自己最后一枚樹葉上時，松雞們一致認為白楊多管閑事！可是白楊搖搖頭，它喜歡鏡泊湖里的魚們，喜歡它們在自己的樹影里喋水聊天的文雅，更喜歡一條名叫小紅尾的謙虛的小魚。這最后一枚樹葉就是寄給小紅尾的，寒流馬上要到達鏡泊湖了，老白楊希望小魚們能暖暖和和地過冬。

小紅尾沒有讀到老白楊寄來的這封落葉信。

因為小紅尾整個地沉浸在小鏡子上的舞蹈里，它感覺到自己的尾巴正漸漸地紅起來，先從尾巴梢上紅起，這當然不是它心目中那種理想的緋紅，而是一種介乎于胭脂紅和粉紅之間的顏色，可惜紅的面積不太大，只停留在尾梢上?？墒切〖t尾從這點點滴滴的胭脂紅上看到了希望，于是它更加勤奮，更加早出晚歸，對冬天漸漸冷漠的太陽，奉獻著自己專注的赤誠。

鏡泊湖開始結冰了。

小紅尾平生第一次看到水的凝固，它先是為漣漪和波浪的定型而吃驚，它曾試圖浮出水面，當它向水面白色的光明沖去時，腦袋碰到了一層堅硬的冰冷，它抬抬頭，嘴巴無論如何也拱不出水面，整個鏡泊湖被一塊水晶玻璃隔離起來，我們的小紅尾成為了玻璃里面的小生靈！

小紅尾起先有一縷驚怕，一絲不安。它不明白世界為什么突然變得堅硬，可是它很快適應了冰層下的生活，因為它發現太陽由于冰的存在而變得格外慷慨大方，陽光射入冰層后，對自己尾巴的點染效果十分明顯。小紅尾為這一奇特的感覺所震驚，它越來越多地貼近冰層，越來越高地舉起自己的尾巴，像舉起一面追求陽光和美麗的小旗，真是一條固執的小魚！

當岸上的老白楊正對松雞們不耐煩時，鏡泊湖的落日又一次微笑成燦爛的圓果。它靜靜地懸在遠方的山崖上，好像自我欣賞、自我陶醉。它懸掛的時間很短暫，至少在老白楊看來是這樣?？墒沁@短暫的輝煌卻給我們的小紅尾以莫名的欣喜和刺激，因為它此時正接近最高的冰層，它小巧的尾巴在夕陽的撫摸下變得鮮紅，陽光透過冰層，具有穿透力和不可抗拒的美，這力和美使得小紅尾戰栗不止，恰到好處的角度和投影，把小紅尾和冰層融為一體，它的尾巴在一瞬間產生了紅寶石的絢麗。小紅尾努力地彎起身體，使自己的尾巴一次次接近夕陽，靠近冰層。這種努力是一種對落日的忠誠挽留，對朝陽的真切呼喚，體現在我們的小主人公身上。由于忽略了寒流的侵襲，竟漸漸有了幾分悲壯意味。

因為小紅尾在最后的一躍貼近冰層時，它看到落日投給自己一縷紅線似的光束奇麗無比，自己卻無法回頭去觀賞這最后一縷陽光的點染。它感到游動的水正漸漸變濃變稠，而自己有一種隱入泥淖時的僵硬感，冰層壓下來，壓下來，自己為這冰層所包圍，退不出，也游不動。它留戀地望一眼太陽落山的遠天，明白自己將凝固在這冰層中，成為鏡泊湖中第一條冰中的紅尾魚。

不過小紅尾沒有后悔，在它魚兒的頭腦尚能最后判斷時，它感覺到太陽不會遺棄自己，因此它快樂地哆嗦了一下，吐出一粒小小的氣泡，便不再掙扎。濃重的水漫過它的全身，小紅尾漸漸失去了知覺……

鏡泊湖的寒冬來臨了。

“叮叮當當”的聲音震醒了小紅尾，它企圖以快速游動來擺脫這種奇怪的喧囂，可是它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僵硬和無能為力。

“一條魚，一條冰魚！”一個陌生的聲音叫喊道：“鑿下來，輕一點兒，哈，還是條漂亮的紅尾！”又一個聲音在應和。小紅尾不明白自己遇到了什么事，可是它發現自己已經成為一塊巨冰的一部分，而且這塊巨冰正被人們從湖面上取出來，好像要去從事一種和冰有關的美妙的事情。

小紅尾在冰里注視著鑿冰的人們，發現這是一群樂天的青年，在冰天雪地里鑿出鏡泊湖的冰塊，一塊塊壘起來，要運到一處遠比鏡泊湖熱鬧的城市。

聽天由命的小紅尾，將以一塊冰的身份去闖世界。

它很快明白了人們鑿冰運冰的目的——制造冰燈。

小紅尾所在的這塊冰很大很厚，當其余的冰被人們雕成寶塔、滑梯和欄桿時，紅尾的冰被許多人摸來摸去，但沒有一個人來雕鑿它，因為紅尾的存在使技藝平平的人們不敢問津，當然，這種冷落很使小紅尾不快活。終于，這一天來了一個小姑娘，她有一個紅撲撲的臉蛋，穿一身紅色羽絨服，戴一頂紅毛線織成的滑雪帽。她一站在紅尾這塊冰的面前，紅尾感到自己的心臟“突”地跳了一下，嘴角本已凝固的小氣泡也微微一動，它為小姑娘的美麗和太陽般的裝束所激動，于是它用自己在冰里所能聚集起的感情，熱烈地望著小姑娘。小姑娘拍拍紅尾（當然是隔著一層冰），興奮地喊道：“我要爸爸來雕這塊冰，這塊有條小魚的冰！”

幸運的小紅尾遇到的小姑娘，恰巧是這座城市里技巧最高超的冰雕藝術大師的女兒。藝術大師應女兒的請求來到紅尾面前，端詳好半天。他承認在冰里有一條紅尾魚是自己平生見到的所有奇跡中最大的奇跡。他望望女兒，又瞅瞅小紅尾，小紅尾也靜靜地盯住大師，大師從小紅尾的眼睛里讀出了一種水族的期待。他心中猛然涌起奇異的靈感沖動，這種沖動是自從他當了藝術大師之后久違了的感覺，而正是這種感覺才使他成為大師的。

藝術大師把這塊凍結著紅尾的冰塊運入工作室，開始雕鑿。雕鑿時他的手心出汗，眼睛放光，四下飛濺的冰屑鑲在他的眉毛上，把大師裝扮成一個圣誕老人的模樣。他不管不顧，瘋狂地投入到了自己的冰雕藝術之中。

大師的鑿子每每舉起時，他都感覺到紅尾這條小魚的默默囑托，盡管他不知道小紅尾是怎樣進入冰層的，更不知道小紅尾心中的秘密，可他承認這條小魚身上具有某種魔力，因此他雕刻得格外認真。

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冬日的太陽懸在高高的雪松上，大師放下自己的刻刀，松了一口氣。他注視著自己用一個星期的時間雕鑿的藝術冰雕—— 一尊號稱“東方維納斯”的觀音菩薩，內心有一種極度松弛的感覺，他的目光停留在觀音所提的魚籃上，這只晶瑩的魚籃盛滿燦爛的陽光，陽光里閃現出一尾活潑潑的小魚，小魚的尾巴嫣紅，仿佛一粒熟透了的草莓。大師揉揉眼睛，他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小魚的尾巴在一星期前還僅僅只是淺淺的紅色！“或許是陽光玩的把戲吧？”大師自言自語道。為雕這只魚籃他兩天兩夜沒有合眼，生怕一失手毀壞這天然的冰飾。這種小心的雕刻，對于大師來說是一種靈感的迸發，而小紅尾的注視無疑起到了藝術監工的作用。至少小紅尾自己是這樣認為的。

就這樣，我們的小紅尾成為冰燈會上一盞最氣派的燈。魚燈被安放在燈火輝煌的中心點上，它的左邊是西藏巍峨的布達拉宮，右邊是一座冰塔，杭州六和塔，當然這一切全是冰的把戲。小紅尾被放在一座冰亭里，被八位神仙所包圍，它知道這是赫赫有名的“八仙”，戰勝過海龍王的神仙，尤其是鐵拐李和呂洞賓最厲害，可現在他們團團圍住小紅尾，好像小紅尾比龍王還棒似的！

小紅尾比不過龍王，但小紅尾是被冰雕大師雕成的這塊晶瑩的藝術品，閃閃爍爍地流向無盡的遠方。

在遙遠的小河盡頭，據說是一座美麗的大湖，叫鏡泊湖。

下面的故事似乎用不著我去多說了，每一個孩子都能猜到它的結尾。我們的小主人公小紅尾如今在鏡泊湖里愜意地游戲、聊天，小鏡子依然躺在岸邊的淺水里，充當小魚們表演的舞臺。當小紅尾向湖里的朋友們講起冰燈節時，所有的魚兒都持懷疑態度，甚至認定這是一條愛吹牛的小紅尾。

當然，如果它擺起自己與眾不同的紅尾巴時，別的紅尾會啞口無言。另外，小紅尾還有一個小遺憾：自己比同齡的紅尾兄弟個子小得多，它一直弄不明白這是為什么，其實這正好證明自己的經歷：當它成為魚燈被人們所觀賞時，它的個頭一點也沒長，也不可能長！

這個秘密只有岸上的老白楊知道，它讓自己的第59片樹葉去告訴小紅尾，因為這片樹葉長在樹梢最高處，見的陽光最多，和小紅尾最有共同語言，不知這信它捎去沒有。

鏡泊湖很大很美，鏡泊湖的魚也很多很多，可是最出色的魚只有小紅尾，不信你去問好了。

鏡泊湖的陽光質量上乘，尤其是用來染紅魚尾巴，永不褪色！

這個道理每條紅尾都特別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