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帝迷霧

王乃飛

1. 太監失蹤

明朝初年，燕王朱棣發動兵變，奪了他侄子建文帝的江山。之后，南京城里展開了一次大清查，皇宮里每個人的身份都要經過反復核實。這可忙壞了錦衣衛統領趙克用，皇宮里太監宮女有好幾萬，想要統計清楚，還真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

趙克用查來查去，最后查到有一個太監不見了蹤影，這個太監叫王茂，在尚膳監里負責采辦。

趙克用馬上找來尚膳監的掌印太監，詢問這個王茂的去向。掌印太監嚇得不輕，說事發當天建文帝突然要召見這個王茂，他走之后就再也沒回來。當時京城里這么亂，誰還有心思找一名太監呀？那個王茂就這么失蹤了。

宮中少了一名太監，這事擱往?；蛟S沒什么，可現在是非常時期，必須查明。趙克用心里最明白，皇上叫他查來查去的，實際上就是為了證實一件事?，F在朝野內外幾乎都知道，建文帝是在大火中自焚的。但朱棣并不十分確定，當時只是在灰燼中找出幾具尸體，估摸著其中一具應該就是建文帝，但光憑一具燒焦的尸體，怎么能斷定呢？所以朱棣要來個大普查，如果京城每個人的身份都落實了，那具尸體便是建文帝無疑;如果還有別人失蹤，那就不好說了?？涩F在，偏偏就有一個尚膳間的太監不見了！

趙克用馬上調出了王茂的檔案，經過核對，他意外地發現王茂的身高竟跟建文帝很相似。建文帝在朱棣攻入京城前召見這樣一個小太監，不得不令人心生疑惑。

趙克用不敢怠慢，馬上向朱棣稟報了此事。朱棣讓他掘地三尺也要把王茂找出來。

趙克用出動人馬找了幾天，未果，便又到處張貼王茂的畫像，重金懸賞，但對外隱瞞了他的太監身份。

雖然賞金很高，但十幾天了還是沒有消息。轉眼就要滿一個月了，趙克用暗自著急，他該怎么向當今皇上交代呀！

2. 啞巴和尚

就在這時候，有一個自稱是廣源寺和尚的人來報，說他們寺里的和尚惠能，跟告示里的畫像長得一模一樣。

趙克用覺得這個線索很重要，便問他惠能是誰？

和尚說道：“惠能是外地來掛單的和尚，但很受方丈的器重，寺里惠字輩的和尚都稱呼他一聲師兄。至于其他的……小僧就不太清楚了?！?/p>

趙克用追問：“現在那個惠能在何處？”

和尚回稟：“就在廣源寺里。只是惠能最近有點反常，平時他很愛跟師兄弟們開玩笑，可最近不知怎么的，突然之間就啞了，不說一句話，也不跟寺里的師兄弟們來往，成天就待在自己的禪房里。到最后，他干脆就閉關不出了?！?/p>

趙克用越發起疑，即刻帶著錦衣衛馬不停蹄地趕到廣源寺。來到惠能的禪房外，趙克用指揮錦衣衛把禪房重重包圍住。

等趙克用一腳把禪房踢開，只見床榻上有一個和尚正在打坐。這個和尚就是王茂。

禪房里的和尚見趙克用來了，并沒有說話，而是像模像樣地敲了幾下木魚。趙克用走上前試探著說：“王公公到這兒躲清閑來了，京城中為了找你，把耗子洞都掏干凈了?！?/p>

王茂反而異常鎮定，開口之前先低了下頭，從嘴里吐出個東西來。再抬頭時，他手里就多了顆珠子。

王茂這才開口說話：“辛苦你們了。我一時糊涂，偷了宮中的夜明珠。我知道你們遲早會找到我的?！?/p>

寺里的和尚都驚呆了，原來惠能是嘴里含了夜明珠才“啞”的呀。趙克用明白了王茂的用意，暗暗敬佩。這個王茂還真是好人，他逃到寺里來，把一顆夜明珠含在嘴里，裝成啞巴，為的就是不把宮里的事說出來，不讓寺里的和尚受到連累。

趙克用說：“王公公，既然你的事犯了，那就跟我回宮吧?！?/p>

王茂一點也不反抗，說：“好，我這就跟你們回去?！睅讉€錦衣衛上前用鐵鏈把他鎖住。

3. 迷霧重重

王茂終于被驗明正身，這下皇上也可以放心了，可趙克用只高興了片刻，心里又升起一個疑問：王茂躲進寺里成了惠能和尚，那真正的惠能又躲到了什么地方？

回到北鎮撫司，趙克用對王茂進行了審問。

王茂和盤托出，說在朱棣軍馬兵臨城下的那天，建文帝匆匆召見自己，要他快點逃，并指給他一個秘密地道，讓他出去后到廣源寺冒充惠能和尚。

趙克用不解，建文帝在危急關頭不想著自己怎么逃，怎么就關心起一個小太監來了？這不合常理呀。他便問：“王茂，你以前跟……那個人的關系很近嗎？”

王茂說：“稟大人，我只是個默默無聞的小太監，他怎么能跟我親近呢？只是我有個孿生哥哥是佛家中人，叫惠能，他是……那個人的替身僧，經常到皇宮里給……他講佛理，這樣我就有機會見到他了。也因此，我還在尚膳監弄到了一個采辦之職，這既是個肥差，又可以隨便出入皇宮?！?/p>

趙克用一皺眉頭，原來惠能是他的孿生兄弟，并且還是建文帝的替身僧。這個至關重要的人物，他居然現在才知道！

“那惠能現在在哪里？”

王茂搖搖頭：“我也不知道。那天，惠能為我做了簡單的剃度，就讓我穿上他的僧衣出宮去?！?/p>

“那個惠能經常來嗎？”

王茂說：“皇上，不，不，那個人信佛，自然就有和尚經常到皇宮里來給他講佛理，我那個孿生哥哥便成了宮里的?？?。不過，宮中并沒人知道惠能來，而且在進宮人員的記錄中，你也找不到惠能這個名字?！?/p>

王茂頓了頓，補充道：“我身為采辦，有特批的令牌，可以隨意出入皇宮。由于惠能和我長得十分相像，他只要裝扮成我的樣子，自然不會有人起疑?！?/p>

趙克用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不覺額頭出汗。他發現自己查案的方向出了差錯，這個太監就是用來誤導他的！那個惠能藏得太深了—不光宮中沒他的蹤跡，就是廣源寺里，他一個掛單和尚也不會留下名字。也就是說，在京城里根本就找不到這號人。

趙克用也沒心思審王茂了，馬上趕到廣源寺，他要去找方丈。沒有方丈的庇護，王茂在廣源寺一天也待不下去，那么方丈一定知道惠能的來龍去脈！可等他來到廣源寺，寺里卻是一片哭聲—方丈已經坐化了。

這時，趙克用卻接到朱棣的急召。朱棣面沉似水，說：“可曾查出那具尸體到底是誰的？惠能找到了嗎？”

趙克用嚇得一哆嗦，敢情這事兒已經傳到了皇帝的耳朵里。他只能連連磕頭，說：“卑職實在無能，至今還沒查出?！?/p>

朱棣擺了下手，說：“我看這案子暫且就這樣吧。京城里已經折騰了一個月了，該靜下來了?！?/p>

趙克用明白朱棣的心思，他不想再找了。如果建文帝還活著的話，一個月的時間早就逃遠了，就是挖地三尺也不一定能找到。

第二天，趙克用便以私逃出宮為由處決了尚膳監采辦王茂。在王茂臨刑的前一夜，趙克用拿著酒菜去找他。那個秘密對已得到江山的朱棣是不重要了，可他卻一定要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其實在他心里已經有了大概的猜想，如今他只想證實一下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確。

4. 最后真相

天牢里，王茂面無表情地看著趙克用擺上酒菜。他說：“如今你的主子得到了江山，他也清楚我的主子早已逃到千里之外，再追查下去也沒多少意義了。我沒有了價值，等待我的，就只有死這一種結局。這一個多月來，我一直在等這個結局?！?/p>

趙克用說：“看來你很明白。不過，我還是想知道那天到底發生了什么事?！?/p>

王茂看著趙克用，卻沒言語。

趙克用又說：“對于一個要死的人來說，保守秘密還有什么意思呢？況且你的目的也已經達到了。我只是想知道，那件事的真相與我猜想的有什么區別?！?/p>

王茂心知這個秘密他也帶不走，便向趙克用緩緩道來：

王茂和惠能是孿生兄弟，但因為家貧，他們從小就分離，一個做了和尚，一個進宮當了太監。王茂在宮中熬了十幾年，終于在尚膳監里當上一個小官。這一天，皇上身邊的太監突然找到他，說皇上要召見他。王茂嚇得六神無主，等到了皇上的寢宮，就見皇上坐在龍椅上，一旁還站著一個和尚。王茂一看那個和尚，竟然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

不用問，那個和尚就是建文帝的替身僧惠能，也是他的孿生哥哥，王茂沒想到他們兩兄弟會在皇宮里相見。

不久，王茂就被提升為尚膳監的采辦，可隨意出入皇宮，而惠能也時常借王茂的身份進出宮門，這些年來竟無一人察覺。

在朱棣攻破南京的那一夜，王茂被緊急叫進皇帝的寢宮。寢宮中自然不止建文帝一人，馬皇后和惠能都在，且均是面色凝重。

惠能把王茂叫到一旁，告訴他，朱棣已經包圍南京城，眼看就要攻破了。建文帝皇位難保，現在最要緊的是讓他能安全地逃出去?；菽苷f出了自己大膽的想法：他要代替建文帝去死。

“我身為皇上的替身僧，就是要在皇上需要的時候，為皇上去做各種事，哪怕去死?！?/p>

王茂心中五味雜陳，才和哥哥相認幾年，哥哥卻要去赴死了。難道哥哥把他叫到這里來，就是為了作最后的訣別嗎？還沒等王茂說話，惠能又托付他一件事，他想讓王茂進廣源寺里，頂替他當和尚……

惠能跟王茂講，即使他替皇上去死，也不能確?；噬习踩映?，必須再有一個人來引開朱棣的視線，這個人便非他莫屬……

王茂明白，倘若他答應了哥哥的要求，代替哥哥去當和尚，那么等到他的身份被發現的那天，他也難逃一死。他和惠能對了下眼光，好像都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惠能又說：“你我兄弟都深受皇恩，得到莫大的榮耀，現在皇上有難，是我們報答皇恩的時候了?！闭f著便給王茂跪下。

王茂被哥哥感動了，上前扶起他來：“哥哥，你別說了，既然你能慷慨赴死，我為什么不能呢？”

就這樣，王茂被惠能施了簡單的剃度后，趁亂逃了出去。他按計劃來到廣源寺里，成為惠能和尚。王茂剛進寺就聽聞了京城被攻破、建文帝自焚的事，之后又聽說全城戒嚴，錦衣衛對在京人員嚴加盤查。他只能強忍住傷心，在寺里當他的和尚。等一個月后，錦衣衛包圍了廣源寺，他知道自己的使命終于完成了。

趙克用微微一笑，說：“這事跟我猜想的差不多，到現在為止，已經沒有什么秘密可言了?！?/p>

可王茂卻說：“還有一件事，你不知道?！?在王茂頂替哥哥逃離宮中的那個夜里，惠能還對他說起過一件事。建文帝從小體弱多病，直至在廣源寺里許了愿，他的身體才漸漸好轉，于是便被認定與佛家有緣。

因此，太祖朱元璋臨死前便囑咐建文帝，要他找一個身形相仿的替身僧，并且不能暴露身份，說這樣才能讓建文帝避災難。

建文帝雖不明白祖父的意思，但他仍然遵照祖父的遺命，在千萬僧人里挑中了惠能。

他選定惠能的原因很簡單。當他第一眼看到惠能時，就仿佛看到了另一個自己，直至某日他看到宮里一個名叫王茂的太監，就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菽芨趺L得一模一樣，便不用考慮怎么隱瞞他的身份。這個惠能成了十足的“替身”—他沒有一個真實的身份，在建文帝身邊，他是建文帝的替身，冒充王茂出入皇宮，他又是王茂的替身……

5. 好奇者死

王茂頓了頓，又說：“從這一點上也能看出，太祖皇帝早就料定他這個文弱的孫子守不住這片江山，天下遲早會被別人奪去。他之所以囑咐孫子早早選定替身僧，就是為了讓他將來好逃命。其實，我哥哥在成為替身僧的那天，就注定要替別人去死了。而我作為弟弟，也唯有幫哥哥完成使命這一個選擇。我們兄弟的性命根本由不得自己，我們不過是皇族爭斗中的兩顆棋子罷了?！?/p>

趙克用聽完整件事，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他這才深切體會到，皇室內的爭斗是那么的殘酷，那么的令人心驚。朱元璋死時就能算到他死后數年的事，也不知該贊他一句老謀深算，還是替他感到悲哀。趙克用頓時感覺這皇宮內充滿了森森陰氣。

王茂拿起酒杯來一飲而盡，旋即放聲大笑起來：“趙統領在皇上身邊供職，又這么好奇，凡事都想問個明白，這實在是件危險的事呀?！?趙克用不由得打了個激靈。

第二天，王茂被處斬，趙克用作為監斬官，親手拋下令箭?？吹酵趺娜祟^落地，趙克用心想，那個秘密世上只有我一人知道了。

王茂被處斬當天，趙克用被朱棣召進宮。朱棣用御宴來款待他，宴上對他說：“趙愛卿這些日子受累了，現在事情終于有了結果，京城也徹底平靜了，這都是趙愛卿的功勞。來，朕敬你一杯?！?/p>

趙克用有些受寵若驚，拿起酒杯來一飲而盡?？僧斔滔伦炖锏木?，頓覺腹中一陣劇痛。他支撐不住，一下子倒在地上。

朱棣冷哼了一聲，說：“你之所以會死，就是因為你的好奇心太重。誰想知道自己不該知道的事，誰就得死?！?/p>

趙克用在失去意識前的那一刻終于明白，他在牢內盤問王茂的事已被人知道。錦衣衛的觸角無處不在，無孔不入，就連他這個錦衣衛統領都在被監視范圍之內。他是因為好奇心而把自己的命搭了進去啊。趙克用的嘴角流出一股鮮血，閉上眼睛，死了。

朱棣毫不憐惜地從趙克用的尸體上踏了過去……

選自《上海故事》2016.3

（段明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