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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宏縱歌

2016-05-14 18:41
西部 2016年6期
關鍵詞:巫師舞蹈

景頗族我是知道的,除了鳳尾竹,我對于景頗族的印象,就是景頗族的服飾。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我還是一個狂熱的郵票愛好者。1999年國慶五十周年的時候,國家郵政局發行了一套五十六枚、主題為“民族大團結”的紀念郵票,一枚代表一個民族,其中的第二十八枚便是景頗族。畫面選取的是各民族最具特色的民族服飾。郵票的設計者是長期研究少數民族服飾、精通民俗風情的著名畫家周秀清教授。郵票的畫面是一對正在舞蹈的景頗族青年。女青年頭戴紅色包頭、身穿黑色短襟上衣,下著黑紅相間的統裙,腿上有漂亮的裹腿,上衣前后及肩上都綴有許多銀泡泡、銀片,耳朵上戴著長長的銀耳筒,手上戴一對粗大的銀手鐲,身上背彩色布包。男青年穿白色對襟圓領上衣,纏著的包頭布上綴有彩色小絨珠,斜背著一個增疆(大木鼓)。

對這枚郵票,我印象最深的是,女青年S形的身材,說婀娜似乎還不夠;她背包上的彩帶之長也令人記憶深刻,長長的帶子使得背包拖曳下來,貼在渾圓的臀部。對畫面中的男青年,我印象深刻的是他頭上飄逸飛舞的彩色小絨珠,以及他背著的民族樂器增疆,那長長的木鼓垂直豎立起來,一頭朝天、另一頭似乎插到了腳跟。據說,這種大木鼓是用整段木頭挖空而成,兩頭蒙牛皮,長約一點三米,兩頭直徑約零點七米,而在畫家的筆下,這個大木鼓顯得那么輕盈。最后一個印象是男女青年都穿著拖鞋。當然,這個經典的畫面后來在電視中也常??匆?。

過去我對景頗族的了解便局限于此。

2011年10月14日,參加全國人口較少民族重點作家研討會暨“百名作家德宏行”的百余名代表來到了十八萬人的小縣隴川縣。在地圖上看,隴川縣的東和東南是潞西和瑞麗,北面和西北是梁河和盈江,西南是緬甸。它與緬甸有五十公里的邊境線,邊境線上的章鳳口岸是中緬繼畹町、瑞麗口岸之后的第三個陸路通道,貨物經過章鳳到緬甸八莫的章八公路,由八莫南下經水路可直達仰光出海,北上經水路、公路可達密支那,并可經公路通達印度。因此,隴川是一個典型的邊疆小縣。在隴川,景頗族、傣族、阿昌族、傈僳族、德昂族、回族等少數民族占總人口的百分之五十四點九,其中,景頗族和阿昌族分別占總人口的百分之二十七點二,它又是全國景頗族和阿昌族人口分布最多的縣。

無疑,這里是了解景頗民族風情最好的地方。此次的德宏之行,徹底改變了我以往的印象,因為“目瑙縱歌”。

在參觀了服務邊疆軍民的拉影國門書社以及章鳳口岸后,從鳥語花香的章鳳森林公園出發,我們來到了廣山景頗生態園。廣山是隴川縣章鳳鎮的一個景頗山村。曾幾何時,隴川這個景頗族第一大縣也找不到一個能夠完整再現景頗文化的村寨了,后來廣山村的一個村長組織一批老景頗人,通過整理挖掘,逐步恢復了傳統的景頗文化并通過建筑、舞蹈、飲食等載體再現給廣大的觀光客。

在進山的林蔭道上,盛裝的廣山村民排列成長長的歡迎隊伍。踏著鼓樂歡快的節奏,我們來到一個周圍全是參天大樹的林中草地。我們是來欣賞“目瑙縱歌”的。我之所以好奇,是因為“縱歌”這二字。我過去的詞典中只有“縱酒”,在漢語中,我們只說“放歌”。

我想知道,什么樣的歌舞樣式可以被稱之為“縱歌”。

草地的一側,豎立有高大的、由四豎二橫六塊厚實的長方形木牌加底座組成的目瑙示棟,示棟是景頗族民眾心中最神圣、最崇敬的圖騰。木牌上用紅黑白兩色描繪著蜿蜒曲折的幾何圖案,中間兩木牌稍高,左邊繪的是太陽,右邊繪的是月亮。目瑙柱的左側立著一個方形架子,上層是吹嗩吶的座位,前面掛著一個兩米長的大皮鼓和一面直徑一米多的大鑼。

“目瑙縱歌”是為太陽神而舉行的一種祭祀活動,傳說中只有太陽的子女才會跳“目瑙縱歌”。因此,它是一種天上的舞蹈。有一次,地球上的鳥兒作為代表去參加太陽宮的“目瑙縱歌”盛會。鳥群在返程的途中,經過一片叫“康星央枯”的原始森林,森林中的黃果樹上掛滿了熟透的果實,鳥群頓時興奮得翩翩起舞,于是跳起了“目瑙縱歌”。鳥群忘我的舞蹈恰好被人類的祖先孫瓦木都和干占肯努看到。他們為這熱烈的群鳥群舞陶醉,決定把“目瑙縱歌”留在人間。此后每年正月的某一天,人們穿著盛裝,在木鼓、竹笛、洞巴的伴奏下,聚集在寬敞的平地上,舉行目瑙縱歌?!澳胯Эv歌”由此從天上到地下并融入人間的生活。

我在獨自品味“目瑙縱歌”來歷的時候,林間突然響起一陣鼓樂,四名巫師模樣的男子進入了林間的草地。他們頭戴鳥冠,身穿紅綠綢緞的龍袍,身披銀飾,手執長刀。跟著四名巫師入場的,是穿著節日盛裝的村民組成的兩列縱隊,他們或者手舉長刀,或者揮舞扇子。在震撼的鼓聲和激越的鑼聲中,長長的隊伍在手執長刀的巫師引領下,步伐一致的行進在草地上。如同漢民族的舞龍,龍頭決定著整個后面的動作和方向,“縱歌”隊伍中也是如此,走在隊伍最前列的巫師,決定著整個“縱歌”隊伍的行進方向。兩名引領的巫師有時并排帶領兩個縱隊前行,有時又突然分開,各自帶著自己的縱隊前行,有時,兩個縱隊又相向而行,并恢復到并排的陣勢。整個舞蹈沒有復雜的動作,男女之間也沒有動作上的配合、合作,只是跟著各自隊伍的領隊,踏著鼓聲和鑼聲的節奏,有力而沉穩地前進、前進。

但我還是被深深的吸引了,因為那穿越密林的鼓聲、鑼聲,因為他們臉上閃爍的陽光般的笑容。更讓我驚奇的是領隊的四名巫師的裝扮和神情。四名巫師身材敦實、臉色是熱帶陽光曬出來的古銅色,在整個“縱歌”表演的過程中,表情莊重、肅穆,身軀筆直、挺拔。在整個隊伍的行進中,后面的舞者有時會變換一些動作,但前面的四名領隊始終如一地保持著與鼓點一致的踏步,每一步踩下去都能讓你感覺到那種穩重、厚實、干脆。盡管在草地上,你會相信,他們永遠不會摔倒、踏空、傾倒。亞熱帶高原的強烈陽光穿過樹林,灑滿進行著“目瑙縱歌”的草地上,我覺得炫目和炙熱,但每當“縱歌”的隊伍迎向我走來,我發現最前面的巫師還是一副神圣而堅定的表情,他們的目光也許從來就是那樣鎮定和深邃,似乎自然的變化、草地周圍的一切都與他們無關。

德宏的朋友走近我,悄悄告訴我,前面四名巫師叫“瑙雙”,他們頭戴的鳥冠是犀鳥頭做成、四周綴著的是野豬的獠牙,后面插的是孔雀的羽?!翱v歌”過程按照示棟上描繪的螺旋圖案行走,這個路線就是景頗族祖先從青藏高原遷徙到云南邊陲的路線的抽象和簡化。

歷史記載,景頗族先民是古老氐羌族群中的一部分,唐代時,景頗族先民從青藏高原日月山沿橫斷山脈南遷到瀾滄江、金沙江以東地區。在歷史上這一帶曾經是唐王朝與吐蕃王國的界嶺,相傳文成公主遠嫁吐蕃,曾在此駐足西望,并從“日月寶鏡”觀看長安的景色。日月山正是日月寶鏡摔成的兩半。當然,這只是根據唐朝歷史的美好演繹,其實,研究景頗族遷徙的專家說,日月山本來就是羌人祭日神的圣地。這樣說,聽起來似乎更加合理,因為景頗人自稱太陽的子孫。無論文成公主的日月寶鏡是否摔成兩半,也無論日月山是否就是日月寶鏡變成的,他們都是太陽的子孫,日月都是他們的神。

從日月山突然又想起了“縱歌”。景頗人的縱歌原是太陽的子女跳的舞蹈,“縱歌”的示棟上畫著他們崇敬的日月,這不正說明他們遷徙南方之前,就有著祭祀和崇拜日月的文化及信仰嗎?如此,景頗人自日月山而來、自羌人而來,應該就是順理成章的。文成公主的故事只不過給他們的祖居地附加上了一絲背井離鄉的愁思和情懷。

我曾經在從西寧去青海湖、貴德的旅途中目睹過日月山,在日月山和倒淌河邊走過。至今,我仍然記得,日月山作為黃土高原與青藏高原的分界線所呈現的截然不同的自然地貌。一邊是草原、雪山,一邊是黃土、光禿的山嶺,沒有森林,沒有灌木,甚至沒有荊棘,有的只是渾圓的山形,有的只是徒生的遼遠。我很難想象在那一片蒼茫之中,曾經生活過一支古老的人群。而此刻,我身處蒼翠和茂密之中,身處從日月山遷徙而來的景頗人之中,他們便是那一支古老人群的后代。從雪山到充滿陽光的南疆,從虛空的禿嶺到遮天蔽日的密林,他們改變了很多。唯一不變的是對日月的崇拜。

“縱歌”便是證據,也是他們的身份,更是他們的基因。

在“縱歌”進入高潮的時候,鼓樂節奏似乎都變得急迫了,原來站在草地邊欣賞舞蹈的我們,此刻都激情澎湃、不能自已了,好客的景頗村民紛紛上前邀請我們加入縱歌的行列。眨眼間我們就融入了行進的隊列,回過頭,原先草地邊佇立旁觀的人似乎霎時蒸發了。

原來,“目瑙縱歌”跟“歌”無關,它的實質其實是“舞”。

忽然就想起了“踏歌”。史載漢代就有了“踏歌”,而唐代為盛?!皸盍嗲嘟?,聞郎江上踏歌聲”以及“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從唐詩中這些美妙句子我們仍能想象另一個民族的歡歌曼舞。神奇的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考古學家在青海的孫家寨發掘了大量的漢代墓室,在其中一個墓室出土的一只彩繪陶盆上,發現了關于“踏歌”的圖畫記載,而這只舞蹈紋彩陶盆的制作年代屬于新石器時代。陶盆的內壁上飾有三組舞蹈圖,舞蹈圖每組均為五人,舞者手拉著手,面均朝向右前方,步調一致,似踩著節拍在翩翩起舞。人物的頭上都有發辮狀飾物,身下也有飄動的斜向飾物,頭飾與下部飾物分別向左右兩邊飄起。三組舞人繞盆一周形成圓圈,腳下的平行弦紋,像是蕩漾的水波,小小的陶盆宛如平靜的池塘。歡樂的人群簇擁在池邊載歌載舞,情緒歡快熱烈,場面也很壯闊。這些就是“踏歌”最早的形式。有趣的是,這一地域就是古代羌人生活的地區,考古上說的卡約文化地區。

我并不是說,“縱歌”就是孫家寨陶盆上記錄的“踏歌”。因為,從學者們的研究來看,二者有明顯的不同。盡管,“踏歌”從民間到宮廷、從宮廷再度回到民間,一直是踏地為節、邊歌邊舞,似乎就是“縱歌”,但學者們同時又說,斂肩、含頦、掩臂、擺背、松膝、擰腰、傾胯是踏歌的基本體態。舞者在動作的流動中,通過左右擺和擰腰、松胯形成二維或三維空間上的“三道彎”體態,盡顯少女之婀娜?!翱v歌”不是這樣,雖然我的確在那枚景頗族服飾郵票上看見了景頗姑娘跳舞的婀娜形象,但“目瑙縱歌”其實是兩個景頗族支系語言的合并,更準確地說,是兩個同義詞的重疊,“目瑙”是景頗族支系的語言、“縱歌”是載瓦支系的語言,都是歡聚歌舞的意思,翻譯成漢語就是“大家一起來跳舞”,不是男人欣賞少女跳舞。從文獻和詩歌中,我們看見的踏歌基本都是女性為他人舞蹈,都是把少女的歡愉、暢然、嫵媚、俏麗展現給大眾?!翱v歌”有原始宗教文化的內涵,有男女老少的參與,它是大眾的狂歡、是集體的舞蹈,而不是女性的表演?!翱v歌”也沒有“踏歌”中那些復雜的動作和體態。最后,大型的“目瑙縱歌會”有專業的民間歌手在鼓樂的伴奏下演唱,但這種演唱與我們通常理解的邊歌邊舞并不相同,一般說邊歌邊舞,我認為歌與舞都是同一個人或者一群人,這群人既跳舞也在跳舞的過程中唱歌。

但踏歌最原始的特征是“踏”,是踏步的節奏,這一點在“縱歌”中體現的尤為鮮明,我甚至覺得“縱歌”就是在踏步中的行進。而且“踏歌”最早的記錄發現在古代羌人生活的地區,這不能不令人聯想它與遷徙到南方的景頗人的“縱歌”之間的關系。

也許,“踏歌”是對“縱歌”的改編,也許“縱歌”是更原始的“踏歌”。

我不知道“縱歌”的鼓樂聲是何時停止的,我只看見參與舞蹈的人們有的或走向“瑙雙”或走向景頗姑娘去合影,有的走向餐廳去品嘗綠葉宴,有的跟我一樣還在沉浸在這神奇的體驗中,他們的臉上都洋溢著毫不掩飾的快樂和愉悅。

傳說景頗人在學會了縱歌之后便有了富裕、幸福和吉祥。因此,他們一代一代為了來年的豐收和順利,便要一年一年地縱歌。太陽的子孫,跳著天上的舞蹈,祈求著風調雨順和美滿幸福。這舞蹈何嘗不是頌歌呢?因此,景頗人的“縱歌”也是放聲的歌唱,是一種行進中的歌唱,是再現遷徙的歌唱;是一種追溯歷史的歌唱,也是一種向往未來的歌唱。2011年10月14日,這是一個值得記憶的日子,這一天,我在“目瑙縱歌”之中,看到了景頗族服飾以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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