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樣的《廣陵散》，什么樣的嵇康

江逐浪

讀史至嵇康，心中長嘆：嵇康其實是天真的。

是的，嵇康種種行徑有種藝術家的天真——他當初并不相信司馬氏會真的殺了他。

在竹林七賢中，他的政治手段不如王戎高明、人情世故不如阮籍通曉，更不像山濤那樣與司馬家有點姻親關系可作存身屏障。他所倚峙的，不過是天下士林領袖、太學生們精神偶像的虛名，他以為，司馬家多少也要顧忌一點吧。就像當年的蔡邕，都下獄了仍保留著一點文人的天真。

于是便想，嵇康臨刑前，會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態？眾所周知的故事是，嵇康臨刑前，顧日影從容彈奏，一曲《廣陵散》之后，喟然長嘆說：《廣陵散》至此絕矣。這個故事很美。說這話的嵇康很傲。他說《廣陵散》自他而絕，他真的就是當時《廣陵散》唯一的傳人么？《廣陵散》只是一段琴曲，不是世界瀕危珍稀動物，嵇康焉知自己就是那最后一只？難怪金庸后來通過向問天之口說：盜盡嵇康之前天下琴家之墓，不信找不到《廣陵散》，果然，于蔡邕冢中得到廣陵遺譜。雖是小說家言，卻在情理之中。所以，說這話的嵇康很傲。如果不是很傲的話，就是這句這別有些深意。

自從讀到這個故事，就很想知道，《廣陵散》究竟是一支什么樣的曲子。

恰巧，我從小喜歡聽古琴。于是，心中的《廣陵散》便是一支《酒狂》風格的曲子，只覺得這樣才配得上嵇康的名士氣派。大一些，讀了他“目送飛鴻、手揮五弦”的詩句，便想那或許會是一支《瀟湘水云》、《漁樵問答》風格的曲子，因為他既然“心游太玄”，也就該把一切都放下了吧。鷗鷺忘機比較適合那樣的嵇康。沒想到，后來卻得知，很多人考證《聶政刺韓王》就是《廣陵散》。手邊有若干張唱片廣陵派的古琴CD，曲目上印著的《廣陵散》也就是《聶政刺韓王》。這是一首金戈殺伐的曲子，充滿了激憤。第一次看到這種觀點，人整個傻掉。因為一支琴曲，原先對嵇康的想象就被徹底掀翻。

如果，如果嵇康臨刑前彈的《廣陵散》是那么澎湃的曲子，如何讓我相信嵇康臨刑前真的從容淡定？就算是淡定，也是謝安的淡定吧？——聽到“淝水之戰”的捷報故意放在一邊不理與賓客淡定地下棋，只隨口說一句“小兒輩大破賊”，裝出一副波瀾不驚的淡定，事實上，手指摳坐席摳到流血，進門摔一跤摔斷屐齒。

魏晉名士其實也很會裝，有人裝瘋裝傻裝醉，當然也有別人裝鎮定。

如果嵇康臨刑前是裝鎮定——一支《廣陵散》，推翻了心中原有的嵇康。如果《廣陵散》真的是那樣一支激憤的曲子，嵇康為什么要說它至此絕了？莫非，他是想說，自他之后，再無人會真正地激烈反對司馬氏？臨行前，他彈得激烈，也彈得痛心——因為他預見到，他死之后，士林中再無司馬氏的對手。真正絕的，不是廣陵琴曲，而是如他一般有聶政之心的士人？

——事實也恰恰如此。

嵇康死前，山濤已經出仕。他的《與山巨源絕交書》，已經表明了他的孤憤。嵇康死后，的確也沒什么人反對司馬氏了，即使不說王戎，即便是阮咸、向秀，也只能彈彈《漁樵問答》式的曲子裝清高，再也舉不起《廣陵散》的手了。

這才是嵇康真正痛心的“廣陵絕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