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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幺:猛犸

2016-05-14 03:08
西部 2016年5期
關鍵詞:猛犸

他存在于所有的時代,他認識這個世界太久了。

1998年夏天,我接到了一封來自上海的大學錄取通知書,不假思索地逃離了故鄉(私人史:故鄉=個人的開端,一只裝滿童年的舊匣子。社會史:倏忽鑿穿混沌,我的故鄉就是那次謀殺留下的三刀六洞)。坐上離鄉的火車之前,爸爸媽媽哥哥和我,一家四口拍照留念,相片上我的表情,在今天看來神秘莫測。那不是一個快活的或哀傷的表情,總之它不適于即將到來的遠行,不能佐證那些興奮與不舍,更與離愁毫不相襯。那表情太過單調,連茫然也稱不上,只能使人從中感覺到臉的無能。

火車經甘肅、陜西、河南、安徽、江蘇五省,一路由黃轉綠,沙棗的清甜跟羊糞的腥臊都還沒有散去,隨著北風和我的西北口音奔走了幾千公里。車窗以外沒有世界,我的宇宙便是在馬背上的一陣馳騁與顛簸。我還是沒有看到魔鬼城、鳴沙山和月牙泉,它們仍然抽象,對這種抽象的撥亂反正遲遲沒有發生,這一延誤令我愛上了它們。

故鄉在我的腹腔里安裝了一座發條鐘,之后才放我離開,從此我變成了一個沒有內臟的人,以吞食時間為生。從1998年到2014年,我的生命只是一種微不足道的現象。大學畢業以后,我留在上海工作,飽食終日,但一事無成。

我不是那一類會讓獵頭感興趣的職業精英,能夠參與“猛犸”計劃,實在僥幸至極。作為最早參與項目的九十九個程序員之一,我至今不知這一項目的全貌,不知道它的實施范圍、執行效果和目的,甚至不知道雇主是何方神圣。

對于我而言,“猛犸”是如此的如雷貫耳,令我頗以之為榮,但細究起來,很可能一切均出自錯覺。起初我是在哪里看到“猛犸”計劃和它的招聘啟事的呢?熱力學論壇的頁面底紋、限制注冊的地下情交流論壇ID簽名檔、昆蟲百科小站的廣告鏈接,還有一份下載量為個位數的罕見病病例研究報告的電子版,“猛犸”計劃的宣傳似千帆過眼,對于我幾乎無所不在,但都是龐大的網絡環境中一些不起眼的小角落,只會對如我般慣于在暗處活動的網上爬蟲起效罷了。

我能夠清晰記起的兒時場景,全部發生在夜里。夜游神,在《封神演義》中名喚喬坤,為天帝派遣的司夜之神。另有說法出自《山海經》,將之描述為“小頰赤肩”的連體兄弟,共十六人,彼此手臂兩兩相接。一天夜里,或許正是他,以父親的形象現身床頭,穿著一身灰色帆布工作裝,兩手空空地向我告別,之后便出門遠行去了。我在一種早熟的絕望情緒中熬到天亮,卻看到另一個父親將早飯端進我的房間。一切不過是神開的一個玩笑。

“猛犸”很可能是一個指令極其繁瑣、可處理海量數據的超級軟體??蓡尉臀邑撠熼_發的模塊而言,其功能卻簡單至極,不過是一個控制類似開關燈或眨眼的小程序,能夠實現在兩種狀態間切換即可。我將大半功夫用于修正這一切換,使其節奏更加穩定順滑。加入“猛犸”計劃的開發團隊,手續出奇得便利,但又有地下社團或教派那種神秘的儀式感。所有的申請環節都在網上完成,起初只能看到一個簡陋的網頁作為填報個人資料的入口,不需實名,只要錄入一個銀行賬號和電郵地址即可。另外——也許是十分重要的——還要上傳一份“理想城市改造方案”。我并未嚴肅對待這一要求,但仍舊因此有了一番猜想,最后認為這或許是一個關于野心的測試:以此告知申請人該項目是何等重大,并令其深感敬畏。

我遞交的是一個名為“折疊城市”的改造計劃。改造步驟如下:1.將城市面積均勻切分為若干個等大的區塊(以上海而論,可分割為七千萬個九平方米大的區塊),每一區塊均安裝多個攝像儀器,從多個角度二十四小時不間斷采集這一區塊的影像;2.在城市中心選定某個特殊區塊,建構一個立體投影的空間。同樣以上海為例,可選擇濱江大道邊位于震旦國際大廈腳下的保安崗亭,將其余六千九百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個區塊的3D影像全部投在這一等大的空間當中,從而實現對于上海的七千萬次折疊。這一計劃若得以實施,在實際應用中還可能有其他變體,比如裝在一只手提箱里的“便攜城市”。

我想起自己的某一次離家出走——和其余幾次一樣,自以為心志已決,但最終又在父親的第一聲呼喚里就敗下陣來——那一天,我在一個廢棄的露天電影院里預先見到了末日。那里是我和其他幾個孩子的秘密游樂園,在黃昏時兼有孤島和神龕的氣氛。除了我這個等待搭救的意外闖入者,尚有幾百個悲苦的神靈在破敗的水泥座椅間梭巡。父親喊著我的名字,手電筒的黃色光柱左右掃視,在我藏身的角落停住了。我屏住呼吸,等待著訓斥或安慰,以及那之后被重新接納的感動。僅停留了片刻,光便移走了,父親的腳步聲轉向另一方向而去,直至細不可聞。我深切地了解到,自己被宣告失去了求生的資格,成為一件愚蠢的祭品?;诤薜臏I水將這方寸之地變成一片汪洋,毒蛇猛獸在黑暗中躍躍欲試。終于,父親和那道預示著拯救的光重現。這一次,他堅決地向我走來,如同紅海在摩西面前分開,一切威脅在他的威儀面前退散。劫后余生令我欣喜若狂,得咬緊牙關才能免于成為一個拋棄尊嚴的投降者。

我的故鄉被折疊在一塊廢墟里,就像一個拔掉牙齒的人被折疊在面頰內的空洞里。

申請很快通過——和申請程序一樣,評定依據的原則和標準也完全沒有任何說明——但必須相信“猛犸”的招募與執行都在嚴格地按章辦事。項目開發在一個封閉的線上平臺操作,這一平臺被命名為“WOW-DEATH”,自帶開發語言,以及一套相當完善且易學易懂的教程,另有不少可視化的、所見即所得的便捷功能。首界面的左上角醒目地標示著加入“猛犸”項目開發的人員數目,每個程序員登入平臺后,都會接到屬于自己的開發任務,而其瀏覽和編輯的權限也僅限于此。

猛犸,想象之象,抽象之象,壯碩的肌肉之霧,彌漫在洪荒時代既蠻且拙的氣象之中。它的網絡推廣,隱含著一個悖論:最有效的傳播是對傳播的拒絕?;蛟S也可以總結為,將某個消息定義為秘密,是將之昭告天下的最佳手段。對于這一技巧的運用,使得“猛犸”充分發掘了互聯網上那些從不為人所注意的縫隙與死角:各類彈窗、用戶協議、下載量為零的軟件和文檔說明。對于知覺者來說,“猛犸”就像夾在雙眼之間的鼻梁一般明顯而又難以覺察。這個項目究竟從何時開始運作,現已不可查證,我只知道自己是它的第九十九個程序員。起初這一數字變化極慢,僅僅從兩位數到三位數的最后一個臺階便用去了數月之久,讓人猜測它根本就是一個謊言,一個寫死的板書。后來,隨著基數的提高,增長也在提速。從一萬到十萬只不過是一星期的事情,如今則每一天都有數萬人加入進來。以這般滾動增長的態勢而論,再經一年左右,地球全部的人口都將參與到“猛犸”計劃當中。不過,從我填交申請以來,已過了二十年。何況若按此數列倒推,等待那從零到一的第一個開發者所花費的時間久得近乎永恒。

M-eng-meng,音m■ng。M-a-ma,音mǎ。這匹幻象之騎一味奔向失重的高處,成為懸掛在高空的一個光點,如同一滴銀質的眼淚在遠古的河流中浮沉翻滾。

于我而言,對外星人和垃圾場女尸的見證是最具故事價值的童年記憶,但事實上,它們均非我本人親見。那些喜歡仰望夜空的人,有理由將宇宙看作一片深?!獰o數條獨眼巨鯨在海面漂浮,懶散地舒展著漆黑的身軀。故鄉曾發生一連串的UFO目擊事件,具體何時我記不清了,大約是在1985年至1990年之間的某一個夏天。先是野外作業的石油工人或是開夜車的長途貨車司機,發現天上一只鯨魚的眼睛極不正常地眨了兩下,或是變作一種可疑的顏色。隨后,更多的人目擊了不明飛行物,甚至有一支地質工作隊在黎明時分觀察到一只巨大的、金光閃爍的圓盤在戈壁上空現身,之后又向西南方隱去。電視臺、廣播電臺和報紙都對此進行了報道,一個巨大的集體幻覺,讓整個地區都陷入了興奮和焦慮之中。大人們并不盡信,但孩子們卻早已魂飛魄散。有一個星期左右,我和幾個玩伴都在夜里偷偷溜出家門,跑去那些安靜又空曠的地方,期待與飛碟和外星人相遇。

“猛犸”計劃似乎根本沒有盡頭。我不可能數出自己究竟修改了多少次,程序并沒有變得更加完美,確切地說,我根本不知道為什么要修改它?!癢OW-DEATH”系統有一個程序測試和完成度評定的模塊,在這一平臺上接到的開發任務只有在通過測試完成度達到百分之百的條件下才能夠提交成功。我看不出問題出在哪里,完成度總在百分之六十至百分之七十上下徘徊,一遍又一遍地修改命令和各種參數,卻始終收效甚微。后來轉機終于出現,完成度逐漸提高,與其說找到了規律,不如說只是碰巧而已。我在做的,始終是一個前途未卜的實驗。

垃圾場我們并沒有去過,在那里翻出裸體女尸的新聞無疑更具現實性,但對于我卻更像是一個夢境。有關死與性,今天的我并未比那時了解得更多,然而卻少了許多好奇,想要還原那種隱隱的羞恥、恐懼和快感,已經很難。何況那時的我尚未掌握自瀆的方法,使罪惡之為罪惡的律法也還不曾給過我真正的折磨。我將尸體和畫在廁所墻上或課桌底部的可笑的性器官等同起來,于是兩種至關重要的經驗就這樣先驗地取得了聯系??梢哉f是因為巧合——兩者的知識來源湊巧為同一個,但說是本能也無不可。

“猛犸”自始至終都是一個秘密,它是可知的,但同時也是不可說的。它像粘在每一個行人鞋底的口香糖,如影隨形地成為了所有人共同的“私事”。在我的交際圈子里,第一次出現有關“猛犸”的暗示是在一個土耳其浴場當中。泡在池里的人會失去自我或重獲自我——我被放空了,所以才裝得下我——那是一種美妙的臨界狀態,在確定與不確定之間。霧氣氤氳,我們聽到某一張嘴里發出一個聲音,如同報出了一句口令,在背部按摩的舒適壓迫下,嘶啞但輕盈地滑進十余只耳朵。所有人都從突如其來的沉默中感到了尷尬,以及一種分外凝重的氣氛,如同意外親歷了一樁超驗的丑聞。

因為可以從學校的義務勞動里獲得特赦,也因為能成功地讓大人愧疚,并暫時讓出一些居高臨下的優勢,我總盼著自己生病。羸弱、抵抗力低下,被欺凌、被擊倒,此時通過柔軟的病床和精心的照料獲得了一定程度的首肯?;疾r,我幾乎像是一個憑借謀略奪得王位的君主。然而,在一次有意疏忽導致的嚴重感冒之后,我發現自己丟掉了一部分語言,一些句子、詞匯我不再能聽到,也不再能說出。我深知這一點,但又極其謹慎地避免被他人察覺到。在表達出現空白或中斷的時候,我便用陪笑和沉默來掩飾;我總是需要假裝明白了一些自己并不明白的東西,我假裝自己明白了語言的退場和消亡。

“猛犸”以及“WOW-DEATH”平臺,對于語言和文字的忤逆是通過一種驚人的簡化來實現的:一切命令、一切提示、一切基礎功能都由一個字母M來表現,根據它的數量和相對位置的不同,分配不同的含義。在只有一個字母的世界中,便等于只有一種存在得到承認:絕對或者基本粒子。對于“猛犸”而言,這個字母是占星術中的冥王星符號,代表變化、覆滅與重生。它的讀音聽起來像是一只被獵人追捕的獾發出的驚魂未定的喘息。女人的發音像是呻吟,男人的發音則像開天辟地的那第一聲與永恒同等長短的“■”。

故鄉是開端,是創世的工作臺(“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亦是伊甸園,城市則堆滿了巨大的泰坦化石。我們像從有破洞的袋子里漏出的豆子,滾落一地(誰弄丟了我們?誰將把我們撿起來?)。死之四象:祖父已死,祖母已死,外公已死,外婆已死。他們安靜而無害,笨拙但誠懇地對我表達著愛意。我卻曾暗自怨恨他們的衰老,因體臭、瞢然的雙眼和干枯的手而生出厭憎之情。

他們在我的噩夢中繼續活著。

“猛犸”計劃雖一直處在一種地下狀態——即使在人盡皆知的今天也是如此——但它的附加效力已經率先顯現于程序之外,體現在大大小小的社會關系和組織形態的微妙變化中。依靠斗爭建立和維系的秩序愈發穩固,正因如此,斗爭便失去了依據,從而導致秩序日趨松散?!懊歪铩钡某霈F和蔓延,以集體催眠的手段將一種秘密秩序——并未有具體的規條,而僅僅是一種自我規訓的心理現象——悄然樹立起來。這二十年以來,世界似乎和平了些。戰爭并非不再發生,而是逐漸內化,從國際爭端、種族仇殺,向一個行政單元、一個文化單元、一個地域、一個語種的內部轉移。所有矛盾和鋒芒都在內部爆發,對外則不露痕跡。大規模的征服已經失去了前提,但一些人對另外一些人的統治欲卻有增無減。父親與子女,上司與下屬,丈夫與妻子,甲方和乙方,爭戰不休。所有人都有不同程度的精神分裂,他們在自己的內部開辟戰場。所有內戰的結論都導向同一種自我規訓,從手槍到馬鞭,討伐的語言演變為馴化的語言。

是因為無知吧,父親允許并鼓勵我與小動物朝夕相處。我養過一條狗、兩只貓、一只刺猬、一對長毛兔、幾只鴨子和鴿子,甚至還有一只貓頭鷹。它們相繼故去,我亦感到自己的一部分自我隨之羽化:我在它們的死亡中成長。叫我同步學習人語與獸語,莫非這才是父親的目的嗎?這些造物以它們自身的死來填充我的生。其中,一只尤為不起眼的麻雀,一個微小而五臟俱全的血肉樣本,表演了靈魂的神秘。它是我的“薛定諤之貓”。

1980年代,我站在故居院墻外抬頭望去,片刻之前一聲清脆稚嫩的鳥鳴從頭頂的某個位置發出——那里有一個碗狀的鳥巢。我在一把梯子上走個來回,從巢中帶出一只羽翼未豐的雛鳥。我吹口哨逗它,跟它說話,并想象它是雌性,將清水和麥粒盛在小瓷碗里,按住它的小腦袋,希望它從食物中感受我的善意。我用一根細繩牽著它在小院里跳躍行走,它萎靡不振,頻頻跌倒,我開始明白這并非全然因為它的笨拙。一小時后,我向父親求助,他認為鳥兒的死期將至,告誡我應立刻釋放這可憐的小俘虜。我堅持自己是在挽救它而非傷害它。原罪潛伏在孩子的無知和頑固里。我撬開它的嘴,將米粒塞進去,但又被它吐出來。我開始抽泣,但仍然不肯放手,直至它癱倒在地。在它微閉的眼睛里,活物的神采正像煙一般散去。于是,我終于決定五體投地、無條件地采納父親的一切建議。他的話里充滿信心和寬慰,幾乎接近神的語言方式。他告訴我,將小鳥放在屋頂——我所能夠到達的最接近天空的地方——讓麻雀爸爸看到,它們便會將它接走,因我而中斷的哺育將繼續,小鳥將起死回生。他命令我遠離小鳥所在的屋頂,否則若干擾它們父子相認,結局便無法挽回。我依言而行。從正午至黃昏,我躲在屋里,獨自面對自己的罪孽與救贖。晚飯前我出去察看,驚喜地發現一切完美地應驗了——屋頂上空空如也,小鳥不見了。整整一個晚上,我處于被震撼、被懾服的,如宗教情感般強烈的極限狀態里,我感到幸福,心中充滿感激、無畏,并且還有一些空虛。我想象大鳥舉重若輕地用喙啄起小鳥,或者懷抱著它以單翅飛行。一只成年的鳥,在我看來是無所不能的。

次日一早,這種醉人且駭人的力量有所消退,我隱約得知尚有某種恐怖的可能性。我抗拒前往院墻外的某塊地方,甚至避免向那個方向望一眼,但可惡的好奇心令我不得不屈服,我踏入禁區,在那里絕望地撿起了小鳥的尸體。生還或覆滅,是命運的左手和右手。任何存在,一個人或是一只鳥,每時每刻都在兩只手底下閃爍不定,魔術師神秘莫測的微笑足以說明,無論我們掀開哪只手,結果都將是錯誤的。神的意志在對人的嘲弄中得到最有力的體現。

然而,既然說到可能性,屋頂上消失的和院墻外出現的,也可能并不是同一只鳥。

除去鐵證如山的數據以外,“猛犸”計劃的進展還被展現在一幅電子地圖上,從其縮放功能和三維效果來看,此地圖乃Google earth的翻版。一幅世界的X光片(診斷:歐洲是一片萎縮的肺葉,非洲是腫大的前列腺)。按照人們通常的習慣,從紅色到綠色,依次代表從最高至最低量級,不同的色塊粗略地標示出每一個區域“猛犸”程序員的數量。我至今未能全然明白這一煞費苦心的功能究竟有何用處,但滾動鼠標中央的塑料滑輪將地圖縮到最小,然后再飛速地放到最大,可以看到一對花花綠綠的翅膀合攏又張開,略顯生硬和笨重地揮動了一下——在Windows窗框里塞著一位非凡的二進制天使。

地圖或許是一個祭壇,一個儀式,“猛犸”或許是一種宗教,它以沉默祝禱,以孤獨傳教。

無助將人推向信仰。父親在電話里描述我的一個童年玩伴之死。對于我,他的死至少發生過兩次,一次是我的親歷,一次得自父親的轉述。十幾年前,我的朋友從中學操場的單杠上跌下來,停止了呼吸,給我留下了一個他已死去的印象,然而卻不知他只是進入了另一個生命階段。那兒有懂得直立行走和皺眉頭的狐貍,有穿墻而過的稀薄人影,有煙霧一樣伸長的藤蔓植物,有地下室之下的地下室,有發光的鳥,有會行動和說話的獸類標本和殘肢。但已不再有我了。他生了一種怪病,幾度休克,生命像搖擺不定的火苗,一再被幻覺撲滅,又勉強燃起,以至如今他的死——這最后的死是如此奇特、如此復雜,可將之視為一系列死的終結——此后,便不再有別的死了。

死者的母親是基督教、佛教、道教和氣功大師的信徒,懂得偏方、符咒和降神儀式。她不僅不懷疑,不拒絕,而且拜服一切已知的神靈,還在尋求與他們做交易的可能。她在家里搭起各式各樣的祭臺,躲在窗簾背后偷偷觀察祭品是否得到神的取用——她自身就是一個幽靈,只在黑暗中行動(即使在晝間,厚實的深色窗簾也足以遮蔽光線)。她掌握了一種“罵鬼”的語言,其中集結了各種難以想象的惡毒和骯臟的字眼。從入夜直到黎明,她守在他的床頭尖聲咒罵每一個企圖乘虛而入招魂或者附身的鬼魂,令它們羞愧難當、退避三舍。他死后,交易終止,但信仰在繼續,因為她早已為他預留并仍需持守某個去處:一座地獄或一座天堂。

對于“猛犸”的崇拜是無可避免的,但卻是永遠不會被公開承認的。與某道禁令無關,純粹因其本身難以言傳的曖昧性和非具象性。近期,地圖上陸續出現了一些徽章似的標記,使得眼前的電腦屏幕像一張被施了黥刑的臉——這算是“猛犸”即將公開現身的跡象嗎?首先是美洲南端的合恩角被打上了印記,它的尖梢因而看上去更加鋒利。當日便有一場咆哮狂怒的海上風暴使一艘千噸巨輪撞上千仞絕壁,更有十余頭巨鯨在隨后的幾天中陸續在附近的沙岸擱淺。在所羅門群島和圖瓦盧之間的位置,這一標記的影響則越過了氣象及自然,天災變為人禍,大型民航客機在這片海域不明原因地墜毀,數百人葬身海底。然后輪到東歐,在紛飛的雪片中,本已進入冬眠的棕熊和蟒蛇提前醒來,襲擊了幾個由于無所事事或其他原因到山林里走動的行人。但我相信,沒有誰會就此確認這些事件與“猛犸”的聯系,因為每一天網絡、電視和報紙上不是都堆滿了這一類壞消息嗎?我們很難因為別人的災難感到吃驚,更談不上產生什么追根究底的興趣。

“戴帽子的精子把陽痿的男人堆成垛”,現代和后現代使用一種將錯就錯的語言方式,它意圖掩飾的卻被格外地凸顯和強化了,反之亦然?!懊歪铩币惨袁F代性的方式,在動機與結果的相互背離中實現其爆炸性的空間增殖?!懊歪铩背绦騿T們的意志,在開發和執行動作中被長期的南轅北轍所改造,他們漸漸習慣將色情與政治、恐怖與滑稽等同起來,或是以某種形式進行置換。比如,將一個隱藏在震動棒內的針眼攝像頭伸進女明星的裙底,拍下兩任大員交接官印時的不動聲色的膨脹、激奮,暗地里的權衡與角力。權力被模擬為一個無毛的、淡紅色的、周身布滿口涎似的亮晶晶的黏液的、寄生在鼻孔內的嚙齒類動物。它能夠發出兩種叫聲:驕傲的或是畏縮的。

我無疑置身于我的家族史當中,但要感知到這一點卻難如登天。有一萬個祖先在我的頭發里攢動,他們將我的血管打上結系成死扣,扯得生疼。是十一歲那年吧,要不就是十二歲或十三歲,在一次(與我無關的)旅行中,父親和大伯從(我從未到過的)祖籍所在地帶回一本家譜。這是一本黑箱讀物,同時,它也許是世上最為奇特的書。我帶著極不愉快的、甚至有些惡心的感受翻開它——粗糙的紙張表面起了毛,時不時地露出兩段枯黃的草莖。一疊死亡名單,一塊紙上的墓地,到末尾處卻順理成章地出現了一干熟悉的生者之名。是哪里弄錯了?當然不是。時間希望如此被看見,死希望如此被看見,讓某些事實、某些埋伏,從無中露出來。這是一本會吃人的書,一本無限之書。

電子地圖上的標志增多的同時,某個答案慢慢浮現出來?!懊歪铩笔蔷哂蟹e累和學習能力的超級系統,它所發布的開發任務和其本身的功能在同步得以實現和完善。世事本無常,但先聲、征兆、伏筆和種種揭示結果的跡象又是無所不在的。當“猛犸”的數據雪球由一粒塵埃滾至一顆恒星般大小時——地球只是深埋其中的核——邏輯和預言的光芒穿透謎之大氣層,照射在每一寸土地和每一個角落里。時機到了。一天前,“猛犸”停止了運轉。電子地圖上每一個區域均已變為表示最大數量等級的紅色,無論視角縮放到何種程度,始終是滿目的“猛犸”旗幟?!癢OW-DEATH”已無法登入,首頁被一個不可關閉的浮動層覆蓋,一個精確到毫秒的倒計時工具在其上運行。多日來,我第一次合上筆記本電腦。很安靜,是我聾了或是世界啞了。站在陽臺向外看,街上滿是無所適從的人,和我一樣,他們的思想里有一個巨大的洞,有個什么東西正從里面游出來。我們的時代是一座孤島,在過去與未來的汪洋中,我們兀自漂浮、孤苦無依,比任何時候都更了解時間流逝的意義。

所有人都已知道,“猛犸”計劃已完成,程序即將在倒計時結束時啟動。所有人都在等待,只有等待。

21:07,發動機陸續關閉,車輛橫七豎八地停在街上,人們從車里鉆出來,在街心擺上桌椅,抽煙喝茶,或只是悠閑而又茫然地靜坐不語。警察們紛紛離崗,將槍套隨手丟在地上。小孩子們用氣球和水槍統治了公園和廣場。妻子和保姆不知去向,熨斗燙穿了衣物,烙在桌面上發出■■聲,煤氣閥門打開著,火安靜地燃燒。

12:22,有人忍不住笑出了聲。無傷大雅,像一個相當重視禮儀的場合,比如斯諾克賽事或名流晚宴的間歇特意安排一個逗趣的助興節目。

10:09,詞語像星星相繼隕落,人們的對話開始殘缺不全,書頁上的鉛字掉色,辭典里出現整頁的空白。情侶們日以繼夜地做愛此時接近尾聲,繁殖的本能隨體液蒸干。墓地里傳出敲棺材的聲音——既已沒有生,死也不再被忍受與承認。

07:10,人們重新說話,但彼此只能聽到一些意義難明的喧嘩,像是意識窒息過久,空氣中布滿了思想的喘息。他們聽不清自己的聲音,剛說出口的話就被自己吃了進去,但他們仍在不停地說,似乎正該以此充饑。久而久之,他們忘記了自己正在說的。說,僅僅作為一個動作持續存在。

02:37,兩架空客A380從機場起飛,載滿首腦政要分別前往南北兩極,電視新聞做了最后一次播報,兩位新聞主播彼此擁抱親吻。市區附近的兩所監獄開閘斷電,但犯人們只是來到放風的空地上躺下,對著天空發呆。城市好像變熱了一些,又好像變冷了一些。已經到了深夜,但所有的燈都亮著,女人們在院里圍坐,有些人跳進被撈空的金魚池里,雙腳像打蛋器那樣翻攪月亮,有些人像野獸那樣趴伏在龍頭前喝水。

倒計時接近尾聲,我給一個女性朋友打了一個電話?!皠e說了,我不感興趣?!彼f?!鞍?,”我說,“幾年以前咱們還在一塊兒喝茶打撲克,你還夸我會講故事來著。是幾年前呢?”她掛斷了電話,我在桌角刮蹭被咬得犬牙交錯的指甲。少年時代屢屢夢見的巨蛇又再復現,在地板下游動,記憶翻涌著,使我處于一種時間的疊加狀態之中。世界像一件舊瓷器,表面布滿了裂紋,事物與事物之間、事物的內部均顯現出無數道罅隙,神的造物露出了馬腳,一切不再天衣無縫。我站在陽臺,看世界的碎片像無數只眼睛一只接著一只地閉上,所有景象開始從只能稱之為空的墻體上剝落。

我不看自己——日月星辰乘著光學之舟一同沉沒,鏡子是現實的終點。如果我仍有權力以時空的坐標來定位自己,我會指出此刻,這最后一刻,既是2014年(我不想明說:所有的時刻,只有“現在”被視作秘密),又是2010年的一個冬夜和1989年晚春一個遮天蔽日的傍晚,也是1976年9月,我尚未存在的一個上午。此刻我站在陽臺上像站在即將被淹沒的孤島上;此刻我在浦江上漂流;此刻我在和諧號列車的二等座車廂里。我身處相對性的洪流中,我動,為了不動。

門緩緩打開,父親身著灰色帆布工作裝,神色疲憊。

他回來了,在世上的最后一間書房卸下了空無一物的背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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