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傀面

2016-05-23 00:54隴首秋云飛
看小說 2016年4期
關鍵詞:懷遠流光

隴首秋云飛

一、隱流

成化十年的八月初一,宜定盟、祭祀、祈福,是難得的吉日。若景樓在這一天為樓主連席輝辦壽宴,廣請天下豪杰,必定福澤后代,景樓威名更加顯赫。好些在江浙路極有名望的道士、風水先生皆如是說。

其實,連鳳嘉對這種說法,頗不以為然。初一之后,多為兇日。更何況,昨日的壽宴還未開始,就被攪得大亂,根本算不得好事。

連鳳嘉坐在茶樓臨街窗邊,輕啜一口淺碧的桂花茶,絲絲淡然的桂花香在鼻端飄過。對四面八方投來的好奇的、探究的目光,他坦然受之。

已經走了十七家堂口和鋪子,都無人對自己的身份表示懷疑,他在心中暗忖,莫非我真是連鳳嘉本人?

“公子,”隨從走上前,小心翼翼地請示,“過會去哪家鋪子巡查?”

連鳳嘉放下茶碗,抬手揉了揉太陽穴:“聽你說,鐵器鋪子的李掌柜,五日前,在晚歸途中中了邪,是什么時辰發生的事?”

隨從答:“聽他渾家說,晚上亥時過了,老李還沒回家。她叫了幾個伙計出城找人,結果在十里坡草叢里找到老李,撞得頭破血流的不說,嘴里也念叨什么見鬼一類的話。這好幾天了,還病著?!?/p>

他的記憶始于五日前的深夜。一睜眼,只見星空蒼茫,夜風凄涼,腦中一片空白,之前從何而來,之后欲往何去,全無記憶。腰間纏著一柄軟劍,微光下,劍身柔如白練,刃口剛厲之極。他隨手一挽,舞了兩朵劍花,十分順手,可知這軟劍必定是自己趁手的武器。他再低頭查看隨身攜帶的包袱,摸出一封家書,抬頭便是“吾兒鳳嘉親啟”,落款蓋著景樓樓主連席輝的私章。

他的身份竟然是,景樓當家人連席輝的獨子連鳳嘉。

我是連鳳嘉?為何半點記憶都沒有?是被人偷襲,還是另有陰謀?這問題困擾了他幾天,一直毫無頭緒。八月初一是連席輝的五十壽辰,宴請天下豪杰。近些年,景樓儼然有江湖領袖之勢,前來捧場的俠客豪杰數以千計,他身為“獨子”,必須跟著應酬。連席輝特派了穩重的管家,從旁指點協助,紛繁蕪雜的事體他處理得毫無差錯,問答得體,頗得江湖前輩的贊許。

喧囂猶在耳旁,連鳳嘉緩緩走到街上,身后跟著七八個景樓隨從,聲威頗壯。這時,一陣急促馬蹄聲從身后傳來,路過他身邊時,猛地勒住。連鳳嘉抬眼看去,江浙路總捕頭佟斐已站定在他身前。

“佟捕頭?!边B鳳嘉平淡問禮,“有何指教?”

佟斐身穿深藍貼里,外罩紅布背甲,身后交錯背著兩柄劍,柄上隱隱透著古樸花紋。他身長八尺,面目俊朗,目光卻是冰冷:“連公子可知,昨日闖入壽宴的那個逃犯,現在何處?”

昨日,壽宴開始前,各色禮花爭相綻放,既宏大又精巧,紅黃藍綠紫橙布滿碧空。最后一朵煙花化成一個巨大的“壽”字,引得眾人驚嘆無比。連鳳嘉聽說,這批禮花是副樓主凌楓專門督人制造的,連朝廷都未曾有。

焰火之后,連席輝登上高臺,面帶微笑與來賓致謝。剛說了幾句話,廳外忽然傳來一陣刺耳的喧嘩。連鳳嘉扭頭看去,一個滿身掛傷的男人沖了進來,口中大喊:“連樓主救我,我有葉懷遠的消息!”

眾人紛紛看去,連席輝面生不悅。那人見連席輝居高臨下看著自己,一派無動于衷,連忙大叫:“連樓主,你親口許諾的,誰有你的好友葉懷遠的消息,誰便是景樓的座上賓!你難道要當著天下英雄,反悔不成?”

說話間,十來個捕快已經沖進來,近二十個景樓門徒當即從旁奔出,攔下眾捕快。為首的捕頭,足下生風,頃刻就越過了眾人的阻攔,落在花廳正中,對四面一拱手,道:

“諸位江湖豪杰,在下江浙路總捕頭佟斐。此人乃欽命逃犯,犯下人命案無數。今日,佟某必須將他帶江浙路府衙?!?/p>

連鳳嘉忽地想起,連席輝確實曾說,要找到失蹤已久的好友葉懷遠。這名逃犯怎么可能有葉懷遠的消息?他當著眾江湖人的面嚷出來,目的何在?

連鳳嘉當即攔下佟斐:“佟捕頭,在下連鳳嘉。今日是家父壽辰,還望佟捕頭給個面子,有什么事過后再說?!?/p>

佟斐寸步不讓,“此人是江浙路知府洪大人親口下令需要逮捕的山匪首領。洪大人素有青天之譽,定不會有錯。若有什么話,到公堂上去說?!?/p>

一個要抓,另一個不許,自是大打出手。逃犯趁亂失了蹤影,連席輝矢口否認其人失蹤與景樓有關,反而逼得佟斐當眾道歉。今日在街上,兩人相遇,自然是劍拔弩張,緊張得很。

找不到人犯,便尋自己的晦氣?連鳳嘉神色淡然:“佟捕頭,抓捕逃犯不應是官府的事么?”

佟斐碰了個不硬不軟的釘子,氣勢收斂了少許:“連公子,那位逃犯正在不遠處躺著。呵,你們景樓,好自為之?!睅е桓刹犊煅靡劢^塵而去。

那人死了?看著佟斐遠去,連鳳嘉心里微有波瀾。隨從立即上來奉承:“公子莫與他計較。佟斐本也是江湖人,兩年多前被被江浙路知州洪登臨招安,這才當上總捕頭?!?/p>

另個隨從附和:“平日只會耀武揚威,遇到大案子就歇菜。幾個月前,附近湖里發現一具女尸,案子一直沒破。幸好是個無主尸體,若是遇著撒潑打混的,嘿嘿,就有好戲看了?!?/p>

“就是,”第一個隨從道,“這等貪慕榮華的江湖敗類,不必理會?!?/p>

連鳳嘉心道,葉懷遠是連席輝至交好友,也被朝廷招了安,失蹤前官掛錦衣衛指揮同知。說招安出身的人是江湖敗類,豈不是罵連席輝交友不慎?

“走吧,去看李掌柜?!边B鳳嘉命人帶路。他記得自己醒來時,所處位置與十里坡相去不遠。若能從李掌柜處打探到線索,再好不過。

還沒踏進李家院子,屋里傳來一聲嚎叫,極其慘烈,讓人心不禁一顫。連鳳嘉看了畏縮遲疑的隨從一眼,淡然走了進去。

剛到正屋前,一個柔脆的女聲撞進連鳳嘉耳里,引得他心底頓時一陣狂跳:“李驛丞一直在為景樓做事?”

是她?

二、爭鋒

連鳳嘉的思緒飄回昨日宴席上。江浙路的衙役跟著佟斐,與景樓門徒成對峙之勢。佟斐冷笑:“連公子,你這是拒捕?”

“哎哎,佟捕頭,有話好商量,好商量?!本皹堑母睒侵髁钘餍χ锨按驁A場。他擋在兩方中間,笑勸:“這里面,怕是有什么誤會。佟捕頭不如坐下,與連樓主好生說說?!闭麄€花廳,充斥著他爽朗的笑。

江湖人都知,這位副樓主為人極其圓滑,交友極廣,江湖人稱“笑面佛爺”。他的面子,連官府都要賣兩分。

正是情勢微妙之際,誰也不愿輕舉妄動。忽然,一個捕快突破景樓門徒的防線,向范謄沖去。凌楓見勢不妙,從腰間抽出長鞭,攔下捕快的去路。他右手使鞭,左手用刀,出手極快。佟斐反應也不差,當即扔去一枚流星鏢,打偏準頭。此舉如一石激起千層浪,雙方當即“叮叮當當”地動起手來。

佟斐雙手持劍,劍法綿柔,看似防守極嚴,卻是出其不意攻出一招,或沖軟肋,或指門面,皆是厲害的殺招。連鳳嘉的軟劍,靈動如蛇,身法亦是輕靈飄逸,劍招不徐不疾,閃避騰挪皆是精妙之極。兩人都是對陣經驗極其豐富,交手時久,不相上下。連席輝卻是站在遠處,任憑身遭紛亂,靜觀其變。

遭殃的卻是捕快。景樓門徒人多勢眾,兩三人對付一個捕快,無論體力武藝,都占了上風。佟斐眼角余光瞥見衙役身陷危機,側身避過一劍,抬腳踢去碗、碟、箸等物,幫著此人躲過。但如此一來,佟斐自身便是自顧不暇。連鳳嘉趁機欺身而上,覷準時機,左手若鷹爪般張開,欲要奪下佟斐的左手劍。恰此時,忽聽一陣勁風,沖自己襲來。他忙回身撤力,一枚潔白的飛蝗石從眼前擦過,端是快狠準。

定睛一看,無數枚飛蝗石從天而降,皆是沖著景樓門徒而去。突如其來的援手,讓重壓之下的衙役歇了口氣。兩邊趁機各自聚攏,又成對峙之勢。

“什么人?”連席輝喝道,“擅闖景樓!”

從屋頂上飛下一人,站在當中大桌上,居高臨下看著眾人。他身穿青織金妝花飛魚過肩羅,腰懸繡春刀,是一名身份不低的錦衣衛!

此人身姿挺立,氣勢不凡,臉上帶著一枚銀質面具,遮住大部分臉龐,只有眼、唇、下巴露在外面。

連鳳嘉莫名一陣警覺,搶先一步問:“請問閣下是?”

來人根本不理會,轉頭看向不遠處的佟斐:“佟捕頭,你就是這樣給朝廷掙臉面的?連一群江湖人都打不過?!?/p>

聲音柔脆,如山泉泠泠,竟是位妙齡少女!

佟斐與眾捕快面露好生尷尬。倒是在場的景樓門徒極其不忿,想上前較個高下。凌楓攔住他們,笑著拱手詢問:“閣下是?”

一面精致木牌晃在眾人眼前,上刻“錦衣衛正五品千戶木流光”。連鳳嘉目光微閃,呼吸微亂——木流光,這名字好生熟悉。

官壓一級大死人,佟斐忙低頭拱手:“千戶教訓得是?!?/p>

連席輝冷冷打量木流光,頗為不屑:“想不到近年來大名鼎鼎的錦衣衛木千戶,竟然是個女子?!?/p>

木流光笑笑,紅唇微動:“女子,又如何?”猛然將一柄刀踢起。刀尖筆直地向花廳上方“義”字牌匾飛去。連鳳嘉忙抬手甩去一枚暗器,略略撞偏了刀柄。聽得怦然一聲,刀尖只差分毫就插中匾額。

眾人大驚,此女任性妄為,竟然絲毫不顧景樓臉面。若是刀尖插入匾額,景樓怕也成了江湖第一大笑柄。當即便有門徒欲沖上前,被連鳳嘉攔下。

“不知木千戶到景樓來,所為何意?”凌楓是景樓二當家,應酬往來都是他。此時問話,于情與理,都是合適不過。

哪知木流光根本不看他一張笑臉,順勢往旁邊的木椅上一坐,目光挑釁:“關你屁事!”

“你!”凌楓脾氣再好也忍不下,臉色微沉。他正要出手,一道身影微閃,卻是連鳳嘉突然上前,劍光直直逼去。木流光恍若不覺,劍尖幾要吻上她脖頸時,忽然閃身,身形似鬼如魅,又疾如閃電,是上乘的輕功。

片刻間,兩人已過了數招,皆是狠手。連鳳嘉反手欲奪木流光的面具,卻每每被她閃避了去,身法又輕又快,比三月春燕都要靈動幾分,看得眾人眼花繚亂。連鳳嘉情急下沒提防,被她一掌劈到右肩,幸好女子勁柔,未成大傷。

兩人過招后又分開。連鳳嘉順平了氣,低聲說與連席輝:“探不出她的功夫來路,招式很雜,有幾分峨嵋派的底子?!?/p>

這邊,木流光對佟斐吩咐了幾句,轉身欲走,卻又飛身躍上屋頂,朗聲道:“佟捕頭,你要搜就搜。本千戶在此,誰敢阻攔!”

佟斐沒搜到人,落了口實。連鳳嘉一時不察,沒留意木流光什么時候離開的。景樓在知府府里布的眼線,也不知道此人在何處落腳。沒曾想,卻在李掌柜家遇見了她。

連鳳嘉站在門外,聽李妻小心答道:“當年,老驛館有古怪,一些看不見的東西作祟……大概是七八年前,時常聽見男人的說話聲,又找不到人。驛卒害怕,紛紛跑了。我家那口子是驛丞,上面怪罪下來,他就……”

屋中,木流光看了一眼蜷縮在墻角的李掌柜,又問:“老驛館是在十里坡?聽說,那里不準生人接近?”

李妻唯諾搖頭,不敢抬頭。門外突然傳來連鳳嘉的聲音:“她一個婦道人家,知道什么?木千戶若有什么問題,問在下也是一樣的?!痹捯粑赐?,人已走進屋來。

三、內情

連鳳嘉打量一眼站在床邊的木流光。她依舊穿著飛魚服,窗外陽光透在她身上,未被面具遮住的下巴更顯白皙如玉。

木流光毫不理會,轉身離去。連鳳嘉命人將銀米拿給李妻,自己則蹲在李掌柜身旁,仔細查看:“李掌柜在病中,說了些什么?”

李妻道:“他說有鬼,還說人像鳥一樣飛?!?/p>

這話,什么意思?這時,門外傳來馬蹄聲,他忙追問:“木千戶問了什么?”

李妻道:“她問了當年當年錦衣衛葉統領的事??晌乙粋€婦道人家,也沒聽老李說過什么。她再問了老李為何中邪?!?/p>

聽著馬蹄聲聲遠去,連鳳嘉來不及多問,只吩咐隨從莫要跟著,快步奔出去,牽過一匹馬也跟了去。

木流光駕著馬匹出了北門,不多時,連鳳嘉也趕了來。山路漸漸崎嶇,野草漫過馬蹄,陽光也被密集的枝干遮蔽不少。行了約一盞茶的時間,連鳳嘉見到木流光的馬,只是不見其人。

連鳳嘉回憶臨江城的地形,若猜得沒錯,這里乃十里坡西面,是老驛館所在地。

連鳳嘉尋了片刻,見到一處廢棄的院落,門上高懸“臨江驛”三字。昔日青瓦白墻,已是蛛網密布。朱門傾倒,雕梁破碎,空余山鳥鳴啾。

往內走了兩重門,抬頭便見木流光站在一汪青塘旁,手握在繡春刀柄上,煢煢孑立,煞是孤寂。青綠的湖波瀲滟,嶙峋山石上青苔深深,湖面落滿枯枝殘荷,好不凄涼。她穿的青織金妝花飛魚服,是周遭一片黯然中,唯一的亮色。

“木千戶似乎在緬懷故人?”連鳳嘉知道木流光已看見了自己,索性大大方方現出身來,“不知,思念者誰?”

木流光卻沒說“關你屁事”,只是轉過頭去,神情冷清。連鳳嘉繼續道:“木千戶可是在查葉懷遠失蹤一案?”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木流光道,“打探朝廷機密,是死罪?!?/p>

連鳳嘉笑道:“在下有個交易,不知木千戶愿不愿做?”

木流光轉過臉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正微微閃動。連鳳嘉一怔,這眼神分外熟悉,似乎是舊識一般。

他回頭看向慘然的湖水:“昨日,闖入家父壽宴的逃犯范謄,是當年葉懷遠的手下。昨日,他向家父說,葉懷遠失蹤后,有一撥神秘人一直在追殺葉懷遠的女兒葉拋云。半年前,聽說葉拋云被逼跳進離著臨江府約有百里遠的秀錦湖里。但是范謄懷疑,葉拋云根本沒死,而是使了一個金蟬脫殼之計。因為湖里那具女尸,已死了幾天?!?/p>

“當年,葉懷遠與連席輝交好,”木流光道,“怎么,葉拋云被追殺,你爹就不知道?”

連鳳嘉道:“在下只知道,家父與三叔一直在暗中尋訪。當年,葉伯伯還把阿……葉拋云送到我家,只是突然,她就自己離開了?!?/p>

這些事,都是他今晨從年長的景樓門徒口中套來的。原來,年幼的連鳳嘉與葉拋云,還算得上是青梅竹馬。

木流光冷眼瞥來:“我怎么知道,你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再者,這些話是范謄告訴你父親的,莫非你也偷聽?”

連鳳嘉避過話題:“還有一事,不知木千戶發現沒有。李掌柜的發瘋,另有隱情?!?/p>

“連公子什么時候干上官府的事了?”木流光的話有些尖刻,“你們江湖人不是最不喜歡朝廷么?”

連鳳嘉充耳不聞,只道:“方才在下檢查的時候,發現李掌柜頭上掉落了一簇頭發,露出了頭皮?!?/p>

“這不是中邪嗎?”木流光淡道,“鬼剃頭?!?/p>

“木千戶可知,江湖上有一門輕功叫‘踏燕?”連鳳嘉自顧自地說下去,“練這功夫的人,身體極輕,在半空中可踏在任何輕巧的東西,飛鳥樹葉亦也借力……”

木流光愈發沉默,連鳳嘉卻是直逼她的眼:“而葉懷遠便是以這門功夫聞名天下?!?/p>

“又如何?”木流光道,“莫非葉懷遠的鬼魂來尋仇?”

連鳳嘉道:“尋仇倒不至于。若是足尖力道過猛,被踩踏之物極易留下印痕。葉懷遠失蹤前成名多時,這種錯誤應不會犯。所以……”他的身體微微前傾,低聲道,“怕是有另一個會‘踏燕的人,就在臨江府……”

兩人靠得極近,呼吸間,連鳳嘉嗅到一陣淡淡的、熟悉的香味,不知曾在哪里遇見過。這片刻光陰,竟如一生一世這般漫長。

“什么人?”木流光突然喝道。連鳳嘉轉頭一看,不遠處的幾棵老樹的枝干正輕輕晃動,似乎有人潛藏其中。兩人對視一眼,身法一閃,分抄左右,潛了過去。

天色陰晦,兼之冷風慘慘,連鳳嘉飛奔至樹下,凝神靜聽,未曾發現可疑的動靜。他觀此處,似乎是驛館后園之地,前方不遠有一座高大的房舍,像是存放物品的倉庫。

耳畔聽到一聲輕響,連鳳嘉仔細辨別,發現聲音是從倉庫方向傳來的。他將軟劍悄握在手,緩緩潛去。行至一處殘破的木柱旁,眼前忽地劈來一刀。他抬手格住,定睛一看:“是你?”

出刀的是木流光。她目光閃過訝色,收刀回鞘:“此地詭異,當心些?!?/p>

連鳳嘉目光一低,看見木流光腰間掛著一柄半舊的繡春刀,脊直而刃略彎,刀柄上花紋精致,鎏金錯銀,磨得略略有些發白。見木流光已推開了倉庫大門,連鳳嘉也跟了上去。

塵土味與朽木味混在一起,爭相沖進鼻腔,讓人忍不住想咳嗽。木流光只是隨意地拂了兩下,目光一直盯著墻壁與青石地,似乎在尋找什么。

“你在,找什么?”連鳳嘉問。

木流光不答,停在一處墻壁前,突然抽刀,在墻上四處敲打。敲到墻壁上某處時,沉悶地聲音忽然變得有些空蕩。

連鳳嘉微驚。驛館倉庫是重中之重,不僅存放往來官員機密之物,甚至押送的官銀、機密物件也會放置與此。何時出現了密道?可有人知道此事?

木流光身體微怔。她正要上前劈開墻壁,連鳳嘉將她拉后兩三步,向墻上踢去幾張朽壞的木桌。一陣煙塵后,墻上破開一個大洞,露出一條黑黝黝的密道,直通向下。

四、暗藏

兩人對視一眼,又看著密道,躊躇不定。木流光低聲道:“正因為有這個洞,所以老驛館才會傳出鬧鬼的流言?!?/p>

連鳳嘉問:“木千戶可知,是什么人干的?”

木流光冷笑:“卷宗上記錄,葉懷遠押送官銀是在離臨江城二十里處的山林被劫。匪盜用了火彈、煙霧彈等物,趁押送的錦衣衛看不見時,搬走了官銀。就算是有十多個匪徒,扛著銀子能走多遠?躲到附近的山洞峽谷嗎?偏生還抓不到人,失蹤了葉懷遠,傷了玉汝成?!?/p>

玉汝成?玉汝成?這人是誰?連鳳嘉故作驚奇道:“卷宗?莫非木千戶已經查閱了此案的卷宗?”

木流光沒有回答,從懷里摸出火折子,迎風一招,徑直鉆進洞里。連鳳嘉回身看了看靜曠的驛館,快步跟了上去。

兩人踩著綿軟的泥土,摸索著前進。地道很矮,連鳳嘉須得彎腰才能經過。木流光稍微好些。連鳳嘉只看得見她纖麗的背影,在微微火光中搖晃不定。

“這地道,有好些年頭了?!边B鳳嘉摸到壁上潤濕的青苔,低聲道。

木流光忽然停下腳步,“你看,前面似乎是一個山洞?!?/p>

果然,再前走上幾步,足底便觸到了堅硬的石頭。兩人借著火光,看清頭頂巨大的鐘乳石,沉沉地逼在頭頂,令人心驚。

“這山洞非人力而為?!边B鳳嘉剛一開口,頭頂便嘩啦啦飛來幾只黑色的飛鳥,翅膀撲棱撲棱拍著,分外滲人。

蝙蝠?連鳳嘉借著木流光手中的火折子,仔細查看。她臉上戴著的銀色面具在火光下折出詭異的光。山洞廣闊,近些的鐘乳石還可隱約觀其輪廓,遠處只剩渺茫未知的黑暗。手中的火光如汪洋大海中的細葉,隨時都可吞沒。

連鳳嘉拉住木流光的手,往右邊摸去:“走這邊,有風?!?/p>

她的手柔暖若棉,掌心有少許的繭,還有幾道已經淡去的疤痕。連鳳嘉突然很想知道,有著明亮雙眼的少女有一張怎樣的容貌,看似堅韌的身體里又藏著怎樣的過去?兩人默不作聲地走著,隱隱聽見淙淙水聲,想必是地下暗河淌過。

山洞里的風,幽幽輕輕,靜得似乎只有兩人的呼吸。木流光忽地停下腳步,熄滅火折子,側耳傾聽。連鳳嘉一凜,前方不遠處,一陣凌亂的腳步聲傳來,不知是些什么人。

恰巧,連鳳嘉和木流光停在山洞通道的轉折處,頂上伸下幾根鐘乳石,正宜藏身。兩人不約而同往上一躍,分藏在兩條隱蔽的縫隙中。

腳步越行越近,連鳳嘉謹慎探頭,見匆匆行來的神秘人等皆用黑布蒙臉,只露著一雙眼,不知什么身份來頭。倒是木流光的呼吸突然間有些不穩,身形微晃,蹭下幾顆石子。

為首的低喝:“什么人!”揚手飛來兩個圓溜溜的東西,連鳳嘉順勢一躲,方才藏身的縫隙立刻被炸出一個大洞,竟是朝廷專用的雷火彈!

連鳳嘉俯身沖入人群里,側身一滾,避過突襲的一刀,當即拔劍廝殺起來。黑暗中,他全憑方才片刻的記憶,左突右闖。軟劍劍刃吻上他人脖頸時,溫熱的血濺到臉上,連鳳嘉莫名陡生出嗜血的快意感,出手又快了幾分。

被他猝然闖入,對方亂了少許陣腳,片刻后又圍了上來,步伐配合比方才整齊許多,招招直沖要害。與此同時,連鳳嘉聽得一陣腳步消失在方才他們過來的地方,心下揣測這群人的目標,怕也是倉庫暗藏的密道。只是不巧,被他兩人撞了正著。

這些人是做什么的?木流風去了何處?他剛一升起這個念頭,心神一分,后背當即被拍了一掌。幸而回身閃躲及時,未中背心。在刀劍碰撞中,從頭頂忽地傳來一陣輕微地響動,連鳳嘉心神稍寧,忽地一閉眼,恍惚察覺一個明亮之物從身后飛至身前,各種對著自己襲來的刀、劍同時一頓,顯然是木流風點燃火折子,晃花了敵人的眼。再是一陣疾風暴雨般的噼啪聲,聽得好幾個悶哼聲從前方發出,連鳳嘉心底一寬——木流光的飛蝗石,必無虛發!

余下的人見勢不妙,閃身回撤。本應當即離開此地,哪知木流風卻踩著石壁,飛身而上,須臾間便趕了上去。繡春刀在她手中折出寒光,當即有兩三人被割了性命。連鳳嘉一驚,出手好狠,似是深仇大恨一般。

他連忙奔去,伸手拉住她:“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木流光轉臉瞪他,目中怒火熊熊。連鳳嘉暗自心驚,莫非她與這群神秘人有深仇大恨?恰此時,前方傳來轟然一聲,這群人果然沖著暗道來的。

連鳳嘉當機立斷,將木流光挾在臂彎,往神秘人來的方向奔去。剛跑了兩步,忽聽“嗤嗤”幾聲撲向后腦,心知是逃脫了性命的神秘人扔來的雷火彈,他掐準時機,將木流光護在懷里,奮力往前一撲。幾枚雷火彈與堅硬的山石碰撞,當即倒塌一片。塵煙升騰,大小不一的石子打得他生疼,咬牙強忍。

過了許久,連鳳嘉喘著氣翻過身,看著前方不遠處微微有光芒,不禁有些振奮。他一推木流光,卻發現她一動不動,竟是昏迷過去。

五、故人

山林外,天光稍晴,山風微峭,清脆鳥鳴斷續響起。連鳳嘉好不容易尋了一處小溪,將木流光輕輕放在野草中。他掬起一捧水,擦去臉上細微的傷痕?;仡^一看,心底竟生了少許猶豫。

他終究是揭開了木流光臉上的面具。

那是一張明艷的少女的臉,秀眉纖長,羽睫微卷,鼻膩脂白,唇艷若蓮。連鳳嘉的目光卻落在她的右邊臉頰一道長長的疤痕上。這道疤痕從耳畔橫向劃出,深紅的新肉與柔白的膚色沖擊連鳳嘉的眼。

木流風忽地睜開了眼。見他神色有異,抬手一模,立即變了臉色。

“你……”連鳳嘉突然開口,“是葉懷遠的女兒,葉拋云?”

只有葉拋云,才會熟悉驛館布局,才會想著將葉懷遠的案子翻案,才會對所有莫名敵意!

木流風眼中蓄滿怒氣,劈手奪過銀面具,翻身站起就走。連鳳嘉伸手抓住她的肩:“你到底是不是葉拋云?葉懷遠是錦衣衛,他的女兒化名混入錦衣衛也是可能!你到底是不是……”

話音未落,木流光抖開他的手,反手揮來一刀,又急又快,刀尖離連鳳嘉的眉心只有寸許。連鳳嘉仰面躲過,再次探身欲抓,繡春刀嗡然作響,再次劃來一道圓弧,決絕之極。連鳳嘉停下手,眼睜睜看著木流光的身影越來越遠,終是消失在蒼蒼林間。

連鳳嘉怔了許久,抬眼看著陰晦天空,許久都不挪身。待辨明了方向,摸索著回到下馬之處。循著來時路,回到了臨江府。

已是申時后,城里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頗添涼意。紅塵繁華,不知迎面之人何喜,不知過往之徒何悲。連鳳嘉忽地一拉韁繩,冷冷抬眼,看向停在路邊的一輛馬車上。目光向上一抬,正與窗邊露出半個身子的白衣人對視個正著。

那人也發現了連鳳嘉。此人年紀約有四十來歲,俊美如玉,一身白衣,如謫仙一般。他微微一笑,向連鳳嘉虛敬一杯,仰頭喝下,說不出的風流瀟灑。連鳳嘉心里警鈴大作,一夾馬腹,從馬車前經過,目光一直不離白衣人。坐在馬車上的車夫轉過頭,對連鳳嘉歪唇一笑,似是對他熟悉之極。

連鳳嘉冷顏以對,緩步離開。這人是誰?馬車里還有人嗎?走過這條大街,直至看到了景樓大門,他突然想起,那名車夫腳上穿的,分明是官靴。

他的頭又疼了起來。坐在房間里,舉目四望,那一桌一凳,一瓶一花,識我否?不識我否?

“咚咚”,房門被敲響,連鳳嘉回過神,揚聲問道:“誰?”

“鳳兒,是爹?!?/p>

連鳳嘉忙打開門:“爹,你怎么來了?”

連席輝笑著拍他的肩:“來看看你。這幾日忙得夠嗆,你也辛苦?!?/p>

連鳳嘉給連席輝倒了一杯熱茶:“爹過壽,孩兒辛苦些也是應該的?!鳖D了頓,又道:“這幾年,孩兒不在爹身邊分憂,真是不孝?!?/p>

“你這孩子,怎么眼光如此短淺?!边B席輝佯怒,“你在京城里這么多年,爹知道,是吃了不少苦。若無你暗地傳回的消息,景樓這些年也不會發展得那么快,連官府都要矮我們三分。對爹來說,這便是最大的孝道?!?/p>

在京城,暗地傳消息,連鳳嘉想,難道這幾年他都在京城里,暗中聯絡什么嗎?

連席輝未察覺有異,只問道:“最近,玉統領有什么吩咐?這次,爹特特請了他,他卻托故不來,爹總覺得有些不安穩?!?/p>

玉統領?玉統領是誰?連鳳嘉只得虛應:“爹,玉統領平日公務繁忙,想是有其他事耽誤了。玉統領對爹,很放心?!痹掍h一轉,“只是,咱們景樓內部,人手眾多,爹若是得了空,記得要清理一二?!?/p>

他從山洞中脫身后,發現有半枚雷火彈落在腰帶間。仔細查看許久,他忽然想到,壽宴上曾用到的焰火里便有火藥,那群神秘人,莫非與景樓有關?

連席輝聞言一驚:“今日,你三叔也這么說過。難道有什么人想要毀我景樓不成?”

凌楓也認為景樓里有奸細?連鳳嘉還未開口,連席輝已經起身匆匆出門:“你出去了一天也累了,且休息休息。爹自有安排?!?/p>

眼見連席輝要離開,連鳳嘉突然喚了一聲:“爹?!边尺褰倪B席輝,不過也是普通人,眼角紋路明顯,鬢發微霜。無論自己是不是他的兒子,喚了好幾天的“爹”,忽然有些說不出的情緒堵在心頭。

連席輝回頭,慈祥一笑:“鳳兒,再忍幾年吧。爹打拼的基業,終歸都是你的?!?/p>

連鳳嘉慢慢坐回屋中,千頭萬緒,不知從何理起。待吃了夜餐,一陣秋雨過后,身上又添了一層涼意。忽見有幾個門徒驚惶跑來,他皺眉問道:“出了什么事,這么失措?”

“稟……稟少樓主,”為首的結巴道,“官府,那個佟斐,要抓副樓主……說昨日那個山匪范謄,是咱們副樓主殺的?!?/p>

連鳳嘉臉色一冷,一掀袍擺,兩三步蹬上墻頭,片刻便消失蹤影。門徒面面相覷,只有趕去稟報連席輝。

他記得凌楓住處離景樓駐地不遠,須臾便至。凌楓所居的院落外,火把連天,亮如白晝,官衙的衙役已經將此地團團圍住。聽得院子里有打斗之聲,連鳳嘉正欲闖入,一個衙役突然前來,攔住去路。

“連公子?!毖靡勖嫔想[帶笑意,“咱們總捕頭正和京里來的千戶大人抓殺人兇手。閑雜人等,一概不許進入。

連鳳嘉目光一沉,揚手揮去,況捕快正要招架,眼前一花,連鳳嘉竟然已經閃到了自己身后。其余的衙役立刻一擁而上,卻被連鳳嘉接連突破。他剛躍上墻頭,一道冷光閃過,木流光的刀已經架在脖頸旁邊,冰涼入骨。

木流光依舊戴著銀面具,一雙眼不帶絲毫情緒。兩人目光相接,成對峙一般。倒是佟斐從后面趕上,拉開木流光的刀:“木千戶,把人犯帶走要緊?!?/p>

“哐當”繡春刀歸于鞘中。連鳳嘉看見凌楓被捆得像個粽子,押著遠去。木流光從自己身邊走過,紅唇緊抿,不理不睬的模樣,令他心底莫名騰起些許怒氣。而少女與佟斐各騎一馬,并肩遠行,更讓他心氣難平。

直到回到房間,連鳳嘉心境猶在起伏。忽地,他察覺出一絲不對勁——屋中還有其他人在。

頭頂傳來一聲劍鳴,連鳳嘉撤身躲過,抬腳踢去。來人不退反進,與他戰成一團。連鳳嘉看清,此人竟然是今天下午在街上見到的馬車夫。

他又拆了幾招,來人似乎很熟悉他的招式,輕巧避開。連鳳嘉猛一揚手,交錯著向前送了三四掌。來人以為他是虛招,毫不閃避。哪知最后一掌用上了八分力,一掌將來人打到墻角,吐了一口鮮血。

連鳳嘉正要上前逼問,聽得耳后生風,忙偏頭一躲,擦著一道掌風而過。他頓時驚出一身冷汗——第一個人不足為懼,第二個人比自己高上好幾倍。

來不及多想,第二人又攻了上來,竟是今日見到的白衣人。連鳳嘉明白,無論速度力道,自己都不是他的對手。情急之下,他只得連連后退,伺機還手。馬車夫飛身躍起,與白衣人聯手齊攻,不過片刻,連鳳嘉被車夫死死桎梏住脖子。

“你……你們是誰?”連鳳嘉啞著聲問。

白衣人按住連鳳嘉手腕尺關寸,許久才松開手,冷笑道:“原來如此?!?/p>

“你做什么?”

白衣人鉗住連鳳嘉的下巴,迫使他張開嘴。連鳳嘉眼睜睜看著馬車夫摸出一丸藥,塞進嘴里,落入腹中。突如其來的變故,連鳳嘉有些絕望——他們是誰?給自己喂藥做什么?

白衣人是不會給出答案。他抬手一個手刀打在連鳳嘉后頸,馬車夫松開手,冷冷地看著連鳳嘉目光渙散。

在黑暗徹底來臨前,連鳳嘉突然想到一雙明亮而決然的眼。以后,怕是再也見不到她了。

……

連鳳嘉醒來時,天光淡亮,空氣微冷,晨起的鳥鳴愈發清脆。他緩緩抬起手,反反復復來回地看著自己的手心、手背。忽地,他笑了起來,笑得眼角都滑落了半滴眼淚。

城外山林間,連鳳嘉正縱馬奔馳。他知道,自己應該去什么地方,找什么人。再不去,怕是晚了。

臨江府郊外,多是山林、巖洞,不乏景色壯闊雄偉的天坑。果然,在一處巨大的山洞前,他看見了木流光孤零零的身影。她半蹲在洞口,低頭仔細查看什么。聽得馬蹄聲脆,她只淡淡地回頭看了一眼,似乎料到他一定會來。

連鳳嘉下馬,走到木流光身邊。在少女腳邊,一串黯然的紅色,正延伸到山洞里。

木流光徑直燃起火折子,走進山洞。連鳳嘉跟在她身后,突然拉住她:“無論發生了什么事,你都別慌。有我在,定會護得你周全?!?

她定定看著他,過了許久才甩開他的手,循著石頭上若隱若現的陳年血跡,一直走著。這個山洞,與驛館連通的山洞有些類似,頂上垂下鐘乳石,不知其歲。微弱的光芒一閃而過,照見時而猙獰時而奇巧的石頭。

終于,木流光在一處巨大的坑洞前停下腳步。那串紅色血跡,在地坑邊緣消失了,像沙漠里行者的腳印,在風沙中,再也找尋不見。

“你也知道了吧?”木流光道,嗓音有些顫抖,“銀子不是在官道上被劫的。有人在驛館的倉庫地下挖了地道,銀子早就換了。剩下一個箱子沒被劫走,是為了迷惑其余的人?!?/p>

連鳳嘉聽木流光的聲音,平靜得像是說旁人的事:“能做到的這個,只有景樓。當年這趟任務前,葉懷遠出了一趟門?,F在想來,應當是去和連席輝密謀?!?/p>

兩人默不作聲,仿佛看到當年葉懷遠與連席輝密謀劫官銀的情景。只是,葉懷遠怎么受傷?他的女兒葉拋云又在什么地方?這靜默幾乎要將人吞噬時,洞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兩人反應神速,對望一眼,在洞壁迅速尋了一個隱蔽之所。沒多久,連鳳嘉聽見,昨夜偷襲自己的白衣人的聲音,在腳下不遠處響起,平淡之極,如日常問候一般。

“木千戶,還不出來?”

片刻后,呼啦一聲,連鳳嘉翩然落下,拱手半跪在白衣人面前:“屬下木流光,見過玉統領?!?/p>

(連鳳嘉篇完)

佟斐篇

一、波瀾

當佟斐接到線報,被朝廷通緝的山匪頭目范謄正在臨江府金鳳街時,他也正好路過附近。金鳳街被前來慶賀的賓客擠得水泄不通,遠遠見著景樓的兩位當家人在門前迎客,真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熱鬧。若佟斐還是江湖上拼拳頭的俠客,他也許還會接到連席輝六十大壽的請帖。不過,他現在的身份是江浙路總捕頭,是江湖人眼中的“朝廷鷹犬”,理所當然地,請帖更不會送到他手里。

匆匆來到附近一處小巷口,果然聽見陌生男聲的冷笑:“無名小卒,敢來攔我?”

佟斐飛身一躍,范謄猝不及防,被撞到在地。他反應不慢,當即順勢往后一滑,狠命踢去一只竹筐,擋住佟斐,翻身便跑。佟斐飛快地做了一個手勢,命手下捕快分頭攔截,自己則是快步奔上民居屋頂,看準方向,猛地撲向正在逃跑的范謄。恰此時,幾枚細小的暗器飛向佟斐。佟斐回身一閃,便見范謄竄入大街,混入大街密集的人流里。

佟斐追上去時,已不見了范謄的蹤影。正在著急,一個受了傷的衙役從地上勉力爬起:“佟捕頭,快,逃犯往那邊去了?!笔种傅姆较?,正是熙來攘往的金鳳街。

“什么地方?”佟斐追問。

衙役低頭咳嗽:“進了景樓?!?/p>

佟斐心里一咯噔。莫說今日正是連席輝辦壽宴,就算平日,景樓也不是想進,就能輕易進得去的地方。

一想到洪大人的交代,必須將范謄擒獲,佟斐有些頭痛。方才分散尋人的衙役聚攏來,出聲催促:“佟捕頭,咱們該怎么辦?”

“闖!”佟斐一咬牙。有官事在身,難道景樓還敢阻攔不成。

直到回了知府府,佟斐心底還殘留絲絲怒氣和不甘。今日若不是錦衣衛木流光突然出現,他的面子里子恐怕都要丟光了。想起自己被連席輝逼著道歉,曾經的江湖舊友投來的譏笑嘲諷,像極了窗外的雨水,從頭到腳地將自己淋得濕透,冷入骨髓。

江浙路知府洪登臨穿著正四品官服,面長身瘦,眉間一道深深的皺紋。他素有青天之名,亦是他將佟斐招到麾下。這一年多來,頗為得力。

“佟捕頭受委屈了?!焙榈桥R寬慰道,“景樓自大狂傲,不過是有些小伎倆?!?/p>

佟斐道:“小人不怕委屈?!?/p>

洪登臨嘆道:“前任知府就是與連席輝硬碰硬,被景樓找到個錯處,被連席輝鬧得滿城風雨,不得不卸任。本府雖有些薄名,擋不住江湖人覬覦。所以,你切不可與他們沖突。若有事,忍下便是?!?/p>

佟斐心底極不痛快,低頭道:“是?!?/p>

“那個錦衣衛,木,木流光?”洪登臨道,“她可是近年來錦衣衛中的翹楚。以千戶之階,得了萬歲爺賞賜的飛魚服,沒想到竟是個女子?!?/p>

“是。木千戶應變靈敏,出手不凡,為小人掙了不少面子?!辟§车?。

洪登臨又問:“她說要重查葉懷遠一案。這是個什么案子?”

佟斐忙將一卷老卷宗呈給洪登臨?;璧臓T光下,卷宗陳舊得快要散架,封皮已褪成暗黃色,還有幾處不知是水還是油的漬印,味道既陳且腐,讓人鼻子癢得難受。

“九年前,錦衣衛指揮使葉懷遠押送一批官銀從京城到南邊。在臨江府外二十里處的山林被盜匪所劫。葉懷遠只身追去,不知怎的下落不明,由此失蹤?!辟§秤挚戳藥籽劬碜?,“朝廷下了通緝令,連同他的女兒葉拋云,也一起通緝?!?/p>

洪登臨撫著胡須:“為何如此嚴重?”

“小人曾聽說一些風言,”佟斐壓低了嗓門,“當時除了官銀,葉懷遠帶有其他財寶,極其貴重。據說,這些寶物都是貴妃娘娘喜愛之物,要送到普陀山開光,祈求菩薩保佑懷上龍子。有人推測,官銀只是幌子,最重要的是那批財寶。所以萬歲爺這才下的通緝令,連同他的女兒都窮追猛打?!?/p>

洪登臨突然問道:“押送官銀的錦衣衛里,都有些什么人?”

佟斐翻看卷宗,驚道:“錦衣衛指揮僉事玉汝成,嗯?還有范謄?”

“所以啊,這案子有古怪,錦衣衛果真要查?不知道……”洪登臨微微冷笑,收了話頭,“佟捕頭,過會子你把卷宗放到我房間里。若木流光問起,你就說在前任知府手上丟失了?!?/p>

“……是,小人這就去辦?!?/p>

外是風急雨長,佟斐身批油布,頂著亂散的雨線走向洪登臨內室。卷宗放在洪大人臥室門口的書架最下層,他還特意用其他書遮擋少許。這里是整個知府府防守最嚴的地方,他放好了,便是完成了交代。至于,其余的,不是他該管的事。

一夜過去,迎接佟斐醒來的,除了清脆的鳥鳴,還有一個不太妙的消息——葉懷遠一案的卷宗不見了。

守衛的衙役十分委屈,堅稱佟捕頭出來后,除了洪大人,就再也沒人出入。佟斐本想罵上兩句,反而是洪大人擺手說算了。

“卷宗自有去處,且不管它?!焙榈桥R道,雖是才過卯時,官服一絲不亂地貼在他身上,很是威嚴。他吩咐佟斐:“剛剛有人報案,說發現了一具尸體,況鵬已經去看了。你看看,若是沒什么特別的,就扔亂葬崗去……”

話音未落,況鵬從門外跑進,喘著氣跪下:“大人,那死的人,是,是范謄?!?/p>

二、困局

佟斐帶人到了現場,看著地上躺著的尸體,正是昨日在自己手底逃脫的范謄。想到方才連鳳嘉波瀾不驚的模樣,心底不禁有些快意。莫以為進了景樓便萬事大吉,生死之命,誰也說不準。

“仵作,有什么發現?”佟斐繞著尸體走了一圈,開口問仵作。

仵作道:“回捕頭的話,死者只有脖頸處有一道刀傷,一刀斃命。右臉側有少許瘀痕。死亡時間,推斷約是半夜子時?!?/p>

佟斐蹲下身,仔細打量范謄身上的衣服,再細細一嗅,蔑然一笑:“一個逃犯,哪有時間換衣服洗澡,昨日他定然是被連席輝藏了起來?!?/p>

仵作忽然抬頭,囁嚅不敢作聲。佟斐冷道:“說?!?/p>

“犯人脖子上的傷,似乎是繡春刀造成的?!?/p>

繡春刀?佟斐喝道:“你要仔細?,F下臨江府就一位錦衣衛,若出了差錯,誰都保不了你?!?/p>

仵作分辯:“小的看清楚了,果是繡春刀?!?/p>

佟斐沉吟片刻,招來況鵬等人:“你們幾個,跟我走一趟?!?/p>

況鵬奇道:“捕頭可是要找木千戶?小的昨日問遍了城里的客棧,都說沒有見過?!?/p>

“哪里是去找她?!辟§巢荒蜔┑胤像R背,“去景樓,看看有什么線索?!?/p>

在景樓正門,不出意外地,他又吃了閉門羹。守門人像是驅趕乞丐一般,揮著手:“走走,咱們樓主沒空?!?/p>

“你!”況鵬沉不住氣,順手拔刀。哪知守門人更加囂張,脖子伸得老長:“來來來,沖這來。讓大家看看,你們官府是怎么欺負咱們江湖人的!”

見周圍有人探頭探腦地望來,佟斐連忙忍氣攔住手下:“別和這些人計較?!?/p>

從景樓打聽已經不可能。佟斐只得帶人在現場附近查訪,可連問好幾個人,都說昨夜風雨大作,沒聽見什么動靜。忽見木流光縱馬從不遠處走來。佟斐一喜,忙上前攔下:“木千戶請留步?!?/p>

木流光依舊帶著銀面具,冷若冰霜:“什么事?”

佟斐問:“不知昨夜,木千戶在何處落腳?”

木流光聞言冷笑:“佟捕頭是在查本官?”

佟斐低頭拱手:“不敢。只是……”

面具下,少女的紅唇微微一勾,露出狡黠的笑意:“我昨天做了什么事,佟捕頭還不知道嗎?”

佟斐一愣,旋即想到失竊的卷宗,失聲道:“你……”木流光卻理也不理,打馬離去。

一上午不到,接連吃癟,佟斐心里有氣。衙役捕快們也不敢多言,悶頭做事,倒比平時勤快了不少。佟斐心底煩悶,不多時便帶人回府去了。

三、面具

洪登臨聽罷佟斐的敘述,臉色平靜。佟斐低眉,不看不聽不想。書房里,只有更漏滴答。隨風送入屋里的桂花淡香,隱隱繞在鼻端,待仔細捕去,卻是毫無蹤跡。

“既然……”洪登臨忽道,“佟捕頭,你便找到木千戶,邀她一同辦案?!?/p>

佟斐的頭壓得更低:“這……小人遵命?!?/p>

“記住,切勿正面沖突,多探聽消息?!焙榈桥R道,“本府懷疑……”

對洪登臨只說半句的習慣,佟斐已經習以為常。他拱手告辭,轉身出了書房??粗行╆庼驳奶炜?,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今天,真算不得太平。

佟斐讓幾個得力的衙役,請木流光前來一同查案。自己則是偷了個懶,在知州府衙后園找了一棵大樹,舒展了身體躺在枝椏上。他抬眼看向枝葉間灰得有些朦朧的天,涼風吹過,頭腦一片空白。當上總捕頭兩年不到,沒了往日的自在,反而一身束縛。

正欲合上眼小寐片刻,忽聽況鵬的聲音從前方傳來:“木千戶您請,小心這有臺階。佟捕頭肯定是在這附近,您先休息一二……”

佟斐一嘆,看樣子,半刻的閑也偷不了。他翻身下樹,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快步跨進垂花門,笑道:“有勞木千戶。千戶這邊請?!?/p>

木流光回頭瞥了他一眼:“說,什么事?”

佟斐的笑有些尷尬。木流光脾氣古怪,萬一惹惱了……他正在猶豫,木流光已經轉過頭去,淡然地問:“尸體呢?”

范謄的尸體放在驗尸房里。揭開白布時,佟斐特特瞄了一眼站在不遠的木流光。戴著面具下,只見紅唇緊抿,雙手交叉抱攏在胸前,目光平靜。

仵作戰戰兢兢念著尸格:“死者年四十二,身材中等,左臂有白虎花繡……成化十年八月初二子時左右死亡。致命傷在脖頸處,深半寸,長近三寸,刀痕特征明顯,系……繡春刀……”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木流光抬起頭,看向佟斐:“佟捕頭,你這是懷疑我了?”

佟斐低眉:“不敢,據實而已?!?/p>

木流光瞥了他一眼,走到尸體旁,仔細觀察。佟斐故作漫不經心,道:“刀痕從右至左劃出,右深左淺,可見是右手持刀人所為。眼下,在杭州城,只有木千戶一位錦衣衛……”

木流光忽地出手,一把搶過佟斐身后的劍。佟斐身體一側,左臂微曲,擋住她的攻勢。木流光纖腰輕扭,反身爬到他后背上,靈巧如猱猿一般。佟斐順手一擋,將木流光的手腕固定住。兩人這般膠著,嚇愣了在一旁的仵作。

佟斐抬眼,看著從身后探出的木流光。目光所觸的,是她精致小巧的耳垂,以及耳后雪白的肌膚。他的呼吸,頓時亂了幾分。

“這種痕跡,這樣也可以?!蹦玖鞴獾腿岬纳ひ舯P旋在佟斐耳邊,淌進心底。她伸出左手食指,在佟斐脖子上,從右到左,緩緩地劃下一道看不見的傷痕。

兇手極有可能是左手用刀,從后面鉗制住范謄,因此才會造成右深左淺的痕跡。佟斐恍然大悟:“多謝木千戶指教?!笔謪s是依舊握著木流風的手腕,不愿放開。

木流光猛地將手腕從佟斐手中搶出,從他背上滑下,反身往門外走去:“這下沒我的事了吧?”

佟斐忙道:“木千戶留步!”快步走到她身前:“千戶,若說用左手刀的人,眼下倒是有人,有這個嫌疑?!?/p>

“你說的是,景樓副樓主凌楓?”木流光目光一閃,“你要我去抓他?”

佟斐道:“木千戶誤會了。在下的意思是,若木千戶愿意,可否助在下一臂之力?”

木流光轉臉不答,似在沉思。佟斐又道:“木千戶正在查的葉懷遠一案,其實與景樓也有千絲萬縷的關聯。在下也曾是江湖中人,也聽過一些消息……”

“好?!蹦玖鞴饣卮鸬贸鋈艘饬系厮?,“什么時候去抓人?”

佟斐道:“現在凌楓身在景樓,貿然去抓怕會引起圍攻。不如等到天黑,到他獨自居住的院落。木千戶看如何?”

木流光不耐煩:“不過是以武犯禁的江湖人,也值當籌謀那么多?真麻煩。我到府衙前面看看?!?/p>

佟斐落了埋怨,心底卻沒生出惱怒。他低頭,覺著右手掌上,似乎還留有淺淺余溫。那溫度,從手掌順著經絡,慢慢地,慢慢地,滲進心底。

過了不久,洪登臨命佟斐帶路,前去會會這個乖張的錦衣衛。此時,外面下起了蒙蒙細雨,天色朧朧欲昏。佟斐撐起一柄油紙傘,亦步亦趨地跟在洪登臨身后。

木流光只身站在公堂前,抬頭看著“明鏡高懸”四字。秋風秋雨肆意拍打,她恍若未覺。佟斐突然很想站到她身后,為她遮擋風雨。

只是,他不敢。

“木千戶為何總是戴著面具?”洪登臨一沒寒暄,二不問候,直接問了佟斐一直想問的問題。

雨滴落在油紙傘上,啪啪輕響。木流光低沉的嗓音伴著淅淅瀝瀝的雨聲,輕輕飄來:“洪大人,你戴了面具沒有?”

洪登臨沒有回答,只抬手撫摸胡須。木流光自顧自地說道:“每個人都戴了一張面具,把自己偽裝成另一個人。惡人裝成善人,清高掩藏惡欲。面具戴得久了,世上的人都被面具所迷惑,都把面具當作是此人的真面目。洪大人,你說是不是?”

洪登臨沉默,似是充耳不聞,又似是斂眉沉思。

木流光轉頭,看著洪、佟二人:“洪大人,人人都說你是清官好官。如果你發現了一樁冤案,為案中的通緝犯翻案吃力不討好,還要得罪有權有勢的一干人,你怎么辦?你會不會真如傳說的那樣,不畏權勢不懼威脅?”

洪登臨輕嘆一聲:“世間之事,千變萬化,并無唯一的答案。木千戶這么問,洪某實在無法回答?!?/p>

像是意料之中,木流光沒有說些尖酸刻薄的話,只看著佟斐:“什么時候去抓人?”

佟斐一喜,頓覺這風雨變得沒那么寒冷逼人。他道:“天一黑,就去?!?/p>

四、捉拿

夜色朦朧,江浙路的捕快們整裝出發。佟斐低聲對木流光道:“凌楓與連席輝、葉懷遠是結拜的兄弟。所以,葉懷遠失蹤后,連席輝一直在找他,還有他的女兒,葉拋云?!?/p>

“葉拋云……”木流光低聲念著這個名字,“你有什么線索沒有,關于葉拋云?!?/p>

佟斐搖頭:“朝廷下的通緝令,是緝捕他們父女兩人。在下曾聽景樓的人說,當年葉懷遠失蹤前,曾將葉拋云送到景樓里。怪的是,當天葉拋云便失蹤了,不知是被人擄了去,還是自己離開的。為此,景樓多次與官府作對,為的是要朝廷解除通緝?!?/p>

木流光冷冷一笑:“這世間,最不可靠的便是……”忽地住了口,翻身下馬,向墻頭奔去。

佟斐連忙跟上,半躍上墻頭,與木流光一道往院子里窺視。

亮著蠟燭的正屋極是平靜,不見異常,佟斐剛說了三個字:“要不要……”還沒來得及開口,房門一響,凌楓左手持刀右手握鞭,沖了出來。

木流光閃身,躍到凌楓身前,聽得“當”一聲響,繡春刀與樸刀撞在一起,旋即分開。佟斐飛身替上,雙劍舞得密不透風,直逼要害。凌楓揮鞭擋下,圓臉掛笑:“二位,不知擅闖下處,有何見教?”

“呵,”木流光冷笑,又是一刀砍去:“見教說不上,不過請你去見個人?!?/p>

凌楓笑問:“誰?”口中說著,手里的長鞭舞得像銀蛇,大大小小的圓快速轉動,將木流光逼在防御圈外。

“昨日被你親手所殺的范謄!”佟斐連躍三步,沖至面前,雙劍交叉架住短刀,清清楚楚地看見凌楓瞳孔中的自己。凌楓膂力一沉,短刀直殺佟斐臉面,凌厲之極。佟斐輕身一側,避過致命一刀。

木流光在圈外,正欲撲擊,那鞭子像是長了眼睛一般,倏然纏住刀。佟斐方在驚喝“小心”,凌楓手臂微一抖,木流風只覺一股大力傳來,掙脫不及,竟將她卷得拔地而起,眼看就要甩出墻外。哪知木流風人在半空,緊握刀柄,纖腰一用力,借著鞭子欲停不停的剎那間生出的一股力,身隨勁起,纏在刀身上的鞭子不知怎地散開,整個人亦在半空中停了須臾。恰是最高處,恰是最險時,她如凌空雨燕一般撲身下來,

凌楓左手正格住佟斐的劍,突然瞥見木流光從上而來,居然微微一怔:“你這……”

沒等他說出口,木流光揚手打來一枚飛蝗石。凌楓偏頭躲過,飛蝗石擦著他的額頭而落。佟斐趁機上前,反手將劍柄敲到他手腕。凌楓全身一震,短刀落在地上。

佟斐的劍,架在凌楓的脖子上。

觀戰的衙役頓時一陣興奮,立即沖上前,拿繩子將凌楓捆住。怪的是,凌楓的目光落在木流光身上,眼皮止不住地跳:“你是誰?”

木流光收刀回鞘,目光微冷:“你說,我是誰?”

看著凌楓被眾衙役押下,木流光緩緩舒了一口氣。她看向佟斐:“去屋里看看?”聲氣平淡得像是問:回去嗎?

“好?!辟§滁c頭,跟在她身后走進正屋。屋里陳設很是簡單,桌椅柜床等物,皆是中等品相,并不昂貴。

木流光“咦”了一聲。佟斐循著她她的目光看去,木桌上放著兩個青花八棱瓷杯,茶水還在輕輕晃動。

“剛才這屋里有人?!蹦玖鞴饣蟮?,“他為什么不出來幫凌楓?”

佟斐道:“或許只是個普通朋友,見事不對溜走了?”他指著里屋一扇半開的窗,正在夜風中微微拍動。

木流光低眉沉吟,剛說了一個“也許……”忽地聽到一陣呼喝聲,她率先沖了出去,正碰見連鳳嘉從墻頭上打落一名衙役。

佟斐方在猶豫,木流光已經拔刀在手,人如驚鴻一般沖去,只眨眼地功夫,閃著寒光的繡春刀已經逼在了連鳳嘉的脖子旁。

空氣,霎時凝固。

佟斐兩三步落在木流光身邊,拉住她的手:“木千戶,把人犯帶走要緊?!?/p>

連鳳嘉看向佟斐的眼神,亦是格外冰冷。兩人之間,隔著千萬年的冰山一般。過了許久,木流光才抽回刀,飛身跳下墻頭。連鳳嘉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身上,不曾移開。

佟斐跟在木流光身后,馬蹄得得,從兩邊墻壁彈回耳里。夜色沉沉,星光疏朗,遠遠傳來梆聲,悠長而孤單??此秤盁?,如不屈的勁草?;叵敕讲艃扇顺鍪峙浜蠠o間,不由得浮起一絲笑意。

“剛才,你說,”木流光突然轉頭看他,“葉懷遠的女兒葉拋云曾送到景樓,后來消失。那她失蹤前后,有什么奇怪的事發生嗎?”

佟斐道:“在下的確聽說,有人曾在城外放煙花,很大,很響?!?/p>

“白日焰火?”木流光低聲冷笑,復而抬頭看向佟斐:“過會子,我可以問凌楓幾句話嗎?”

大牢里,佛爺臉上沒了笑,目光驚恐,死死盯著木流光:“你到底是誰?”

木流光把玩著手里的繡春刀,漫不經心地蹲下:“凌三叔,你說呢?”

凌楓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兩步,稻草在他腳下沙沙作響:“你……你是……”

“我是誰不重要?!蹦玖鞴饫湫?,“重要的是,你看看你身后,是誰?”

凌楓定定地站在牢房里,雙手竭力想要抓住隔著木欄門的木流風。佟斐站在牢門,見木流光靠近牢門,低聲說了些什么。驚恐慌張疑惑等等輪番出現在凌楓的臉上。只是,木流光的聲音太低,佟斐聽不清。說完話,木流光決然轉身,快步走了出去,青織金飛魚服颯颯作響。

待佟斐回過神,追出去時,已不見了她的蹤影。夜風渺渺,如心中茫茫。

五、峰回

一夜好夢,碎于清晨。佟斐站在書房邊,略低了眉,看似對遠遠走來的連席輝恭敬非常,只視而不見他身上的怒氣。

“連樓主大駕,洪大人久候多時?!闭f完這話,佟斐莫名覺得心底有絲暢快,充耳不聞被圍墻隔斷的叫囂。

不過是來求人,連架子都擺得十足,還帶一大群人圍著府衙。一大早,連席輝到了知州府,先是進監牢探望凌楓,現在又直接闖進,來找洪登臨。書房門被狠狠甩上。佟斐看著晃動的銅門環,唇邊笑意更深。他沉聲對衙役們下令:“都盯好了。外面有鬧事的,通通抓起來!”

衙役們大多吃過景樓的苦頭,自是摩拳擦掌,齊聲應是。他滿意地點頭,帶著兩個衙役,繞著知府府走了一圈,依舊不見木流光。

她到底去了哪里?佟斐抬頭,看向略陰霾的天空,止不住地隱憂浮上心頭。忽見幾個衙役畢恭畢敬地跟在凌楓身后,一路走向正門方向。凌楓臉上已換作趾高氣揚的模樣,像是巡視景樓一般。

他微微一驚,快步趕上去:“誰叫你們把他帶出來的?”

凌楓轉頭,笑容可掬:“佟捕頭,昨日辛苦了?!?/p>

見佟斐發怒,況鵬連忙拉住他,低聲道:“頭,是洪大人吩咐的?!?/p>

“洪大人?”佟斐不解,“大人在哪,我去問問他?!?/p>

到了正門,遠遠見著洪登臨與連席輝說著什么,雖是聽不太清,但看兩人神色,并不是意想中的對峙。佟斐頓覺有些不太妙。

果然,洪登臨一見著他,立刻硬聲吩咐:“佟捕頭,那個木流光是假的,速速將她捉拿歸案!”

此言如驚雷滾滾,炸得佟斐回不過神來:“她明明有錦衣衛的腰牌,莫不是弄錯了?大人,切不可被奸人蒙蔽!”

洪登臨目中升起一陣怒色,聲音都高了幾分:“我的話也是你能反駁?若不是連樓主大義滅親,舉報她就是朝廷要犯葉拋云,你我還被那女子蒙在鼓里!還不速去!”

佟斐被驚得呆了,渾身像被潑了一盆冷水,冰涼透心。他趕忙低頭應是,立即點起一隊捕快,奔了出去。府衙門前,連席輝帶來的門徒圍堵大街,口中尤自叫罵不休。佟斐知道,這一招對陣景樓,洪大人是輸了,對自己發怒不過是掩飾。

“頭,我們該怎么辦?”況鵬茫然發問。

佟斐怒道:“我怎么知道怎么辦?還不趕緊找人!”

況鵬問:“那找到人了以后……”

佟斐恨不得狠狠將他踹上兩腳,問那么多問題,真遇到人,還不是自己上!他暴喝一聲:“找到了就抓,不管死的活的,都要……”

一個捕快突然大叫:“那,在那,木,木,不是,是那個假裝錦衣衛的!”

佟斐抬頭,果然看見一個穿著青織金飛魚服的人正在不遠處的民居屋脊上急奔。他立刻追了上去,足下如生了風一般,頃刻便落在她面前。見著她的臉后,不禁怔在當場。

木流光沒有戴面具,面容姣麗,雙眸若星。只是,一道猙獰丑陋的傷疤爬在她的右臉上,觸目驚心。媸妍相間,竟無法用言語描述此刻所想。

“你是葉拋云?”佟斐聽見自己的聲音,干澀且啞,“你……跟我回知府府……”

少女盯著他:“你信不信,葉懷遠是被連席輝害死的?你……可不可以……幫我……我有證據……”

佟斐隱隱有些動搖,但一聽到紛至沓來的腳步聲,硬起心腸,拔劍在手:“有什么話,與洪大人說去……”

話未出口,少女忽地往后一撤身,飄至兩三米開外,當真神鬼不知,輕靈之極。佟斐正追了兩步,迎頭飛來幾枚飛蝗石,阻了去路。佟斐下意識停住步子,看著她幾個起落,消失了身影。

“頭,怎么辦?”捕快圍上來,等待佟斐下令。佟斐忍著心底翻騰的怒驚懼,硬撐著道:“嚴查四個城門,一個可疑的人都不要放過!”

天空,又飄起小雨。佟斐陡然生出幾許悵然。他想起曾經恣意灑脫的那個少年,快意恩仇的過往。記憶里的自己,似乎比現在青澀些,卻也自在許多。

不出所料地,洪登臨將他狠狠責罵一番,話是在理,可他聽不見半句。佟斐心里所想的,只有葉拋云冷然的眼,決然的身影。

九年,她應當一直在江湖上流浪吧。聽說葉懷遠父女感情極好,她定是牽掛父親,所以才偷了錦衣衛的衣服,想靠自己的力量查出真相。佟斐躺在床上,雙手抱頭,無神地看著天花板。女子素愛容貌,若非遇到性命攸關的大事,怎會毀了容貌?她現在在哪里?有沒有地方躲藏?若是今日還無消息,自己該怎么做還能幫到她?

天色已黑,又是一天。佟斐往窗外看了一眼,旋即苦笑。難道她還會來找自己?

揮掌風滅了燭火,佟斐正要休息,房門突然被敲響了。

“佟捕頭,可曾安歇?”

佟斐立刻跳下床,打開門,見門外只有洪登臨一人,頗為驚訝:“洪大人,小人……”

洪登臨擺手,一派和藹:“佟捕頭,今日,本府的話說重了些,可曾怪本府?”

佟斐忙道:“沒有沒有。大人教訓得是,小人確是辦事不周。望大人恕罪?!?/p>

洪登臨笑笑,低頭撫須,半張臉都沒在燈籠陰影里,看不清神情。過了會,他抬起頭道:“本府剛剛收到密報。玉汝成與凌楓押著葉拋云,去了西郊外的山林,到了最大的巖洞里?!?/p>

佟斐的心瞬時停止跳動,好半天才找回說話的力氣:“玉汝成?錦衣衛統領?他怎么也在臨江府?他帶葉拋云去西山做什么?”

洪登臨只是搖頭,“這些,本府一概不知。只知,連席輝回到景樓沒多久,便暴斃了?!?/p>

連席輝死了?佟斐急忙問:“那,玉汝成那邊……”

“玉汝成私到臨江府,頗為可疑。不如佟捕頭你先行探路,本府帶人隨后就來?!?/p>

佟斐一心掛念葉拋云,恨不得立刻沖到巖洞中。馬蹄疾馳,夜風如厲,即便已是狂奔,他恨不得再抽上十多二十鞭,恨不得立即飛到葉拋云身邊。 他怕來不及,怕見到的是一具尸體,甚至是再也不見。

西郊外多的是山洞,洪登臨說的那個大巖洞,佟斐很清楚。前不久剿匪時,還曾進去打探一二。他剛到巖洞口,心便是一緊——四匹馬被拴在洞外,足上都用黑布包了起來。再仔細傾聽,洞里隱約傳來怪異的聲音。

佟斐一路小心地摸進去,遠遠看見有微弱的火光,時而傳來打斗聲。聲音很怪異,夾雜著重重疊疊的回聲。他越走越快,直到轉過一個狹小的通道,豁然開朗的是一處巨大的地坑。凌楓正站在坑邊,探身往下看著。他一手握住一柄短刀,另一只手抓著一根粗繩索,不知要做什么。這時,佟斐聽見他猙獰而兇狠的聲音:“放你們做一對同命鴛鴦!”

佟斐大驚,飛快抽出劍,狠命向凌楓后背擲去。劍身沒入凌楓身體一剎那,佟斐似乎覺得,雖然隔著十多米的距離,仍能感覺到有溫熱的血濺到臉上。

凌楓扭了扭頭,想要看是誰在偷襲。他只露了半張猙獰又詫異的臉,身體直直地往前栽落。佟斐疾步上前,往下一看——連鳳嘉一手攬著葉拋云,正抓住一根粗繩。兩人恰好抬頭看著自己。當觸見葉拋云略帶驚訝的目光時,佟斐突然才發現,自己手心里全是冷汗。

(佟斐篇完)

終 篇

一、蕭墻

我伏在屋頂,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緊盯庭院中那間關門閉窗的屋子。景樓門徒嚴密把守,突襲是很不劃算的買賣。畢竟,除了腰間的繡春刀和凌絕的輕功,我已經沒什么可倚仗的。

連席輝和凌楓已經進去好一陣了,不知道在說些什么。我唯一后悔的是,昨天就應該一刀把凌楓搠個透心涼。我一時得意,把老底交代個透,害得今天被佟斐追殺。

萬萬沒想到,六天前被我偷襲打昏的錦衣衛竟然是連鳳嘉。我從京城一路跟了他那么久,只知道他是錦衣衛木流光,哪曉得這廝便是連鳳嘉眼下,他恢復了記憶,我又殺了玉汝成的貼身護衛,這帳無論怎么算,都是我吃虧的多。

思來想去,還是連鳳嘉最可怕。他的化名,連自己的父親都瞞著。他被我打得失了記憶,身邊人一個都未察覺。我還戴了個面具,他連面具都不需要,便把我玩弄在股掌上。

我還在盤算,怎么用最簡單的方法把連席輝和凌楓這兩個真小人的命收割了,房門突然打開了。

嚴格說,那門是被撞開,撞得粉碎。我有些詫異,這兩個結義兄弟,怎么就打起來了,一招一式都下了狠手,當真是以命相搏。

凌楓早有準備,出拳出腿,快若疾風。昨夜抓他的時候,我便領教了他的功夫。他是走剛猛一路,勁力十足。那一鞭之力,差點撞得我松開刀柄。幸虧有佟斐在,要不我鐵定死得難看。

連席輝則落了下風。袍子依舊華貴,只是被割了不少。發髻散披不說,騰挪的身形更是慢極。凌楓像是存心戲耍侮辱他一般,刀鋒每每從他身上劃過,并不致命。最終一腳,狠踢在連席輝胸口。那一聲肋骨爆裂,聽得我心驚。

“老三,我自認待你不薄,”連席輝躺在青石地上,喘氣道,“你……你為什么要背叛我?”

原來是內訌?!靶γ娣馉敗边x了這個時候逼宮,當真好手段好氣魄,又刷新了我對江湖的認知。

凌楓冷笑:“和你得到的比起來,太薄了。那趟官銀,你吞了大部分。這些年來,景樓壯大,上下都是我在打點,你只需要出個面,便能搏個好名聲。這叫待我不???哪一次出了事,不是我去周旋?哪一次不是我?”

官銀!我就知道,官銀被劫,連席輝和凌楓脫不了干系。猜測是一回事,親耳聽到時,真很震撼。

“眼下,江湖上都傳言景樓出爾反爾,妄稱俠義。老大,不如你退位,剩下的我來做,也好保住你的名聲?!绷钘骶痈吲R下地睨著連席輝,“要不然,當年你背叛葉懷遠的事,江湖上人盡皆知了!”

守在四周的景樓門徒,個個神色木然??礃幼?,景樓上下早就成了凌楓的囊中之物,蒙在鼓里的,除了連席輝,還有全江湖的人。

凌楓又道:“還有那個短命鬼范謄,我引了他進景樓又收了他的命,老大你覺得,這份壽禮如何呀?”

連席輝費力地撐起身體,喘著氣道:“好,你要的都給你,只要你放了我?!?

凌楓笑道:“老大果然爽快。小弟這就答應你?!闭f罷一拍手,圍在四周的景樓門徒立即閃開一個口子,眼睜睜看著連席輝拖著步子,一步一頓地離開。狼狽的模樣,與今晨在知府府前,要挾洪登臨、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意氣風發,判若兩人。

這就讓他走了?我飛快躍到他面前,抽刀逼在連席輝胸口:“想走,沒門?!?/p>

連席輝一怔,竟然沒反抗:“你……你是……”

“葉懷遠是你殺死的嗎?”我冷冷地問。

連席輝看著我,緘口不言。我皺眉,刀尖向前送了半寸:“說,葉懷遠是不是你殺死的?”

“小丫頭,你以為,他是誰殺死的?”連席輝目光微動,瘋笑起來,“他是誰殺的?這么多年,我也一直在想,他到底是被誰殺的。是我,還是他自己?”

我恨道:“他如此信任你,你卻背叛他,枉稱俠義!”

連席輝像是聽到天大的笑話:“俠義?什么是俠義?天底下每個人都為了一個利字,蠅營狗茍。他也不例外。我不過是做了該做的事?!?/p>

該做的事?搶劫官銀、背叛兄弟、追殺無辜之人,都是嗎?我怒道:“這些話,你留著跟他解釋!”刀鋒顫抖,總也下不了手。

眼角余光瞥見,凌楓的肩微微動了動。我當下正要撤刀后退,凌楓的手掌已拍上了連席輝的肩頭。連席輝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撲,細長的繡春刀從正中心窩穿過,熱血濺了我一臉。

連席輝盯住我,嘴唇翕動:“不要……不要……相信任……何……”。

“你!”畢竟一條性命死在我的刀下,即便他不是我親手所殺。我惡狠狠地盯著凌楓,“果然狠得下手。你帶著手下多年來追殺……又炸毀了驛館倉庫下的地道,最后殺死了連席輝。當真,好手段!”

凌楓笑了,一張老臉上溢滿得意:“小姑娘,你自小就機敏過人,果然什么都瞞不過你。只是呀,還是太嫩?!?/p>

說到最后一個字時,兩旁的景樓門徒齊刷刷向我沖來。我這才發現,在我不知不覺間,這群人已將我圍了起來。

對方人多勢眾,圍撲之下,我忙于應對,根本找不到出路。凌楓站在人圈外,負著手悠然道:“昨日,玉統領告訴我,你并不是錦衣衛時,我還有些懷疑?,F在看來,幾個月前,你果然逃脫?!?/p>

原來昨夜在他房間里的人是玉汝成!我一刀劈斷一個門徒的手掌,惡狠狠道:“你別太得意。人做事天在看,你以為……”避開狠辣一拳,我喘口氣繼續說:“你以為你是黃雀,說不定還有獵人在后面!”

凌楓看向我,目光極為陰冷。我心知不好,出刀更疾,沒曾想人墻竟然被我破了一道防線。我大喜,飛身上墻,正欲抽身離開,突然從旁竄出一人,一肘重重擊在我胸口。

當時正是身形不穩、力道未施時,那人偷襲的時機、力道把握得極其巧妙。我登時便被撞翻在地,回過神時,已被重重密密的刀劍架住了脖子,掙扎不得。

人頭刀劍的空隙中,我看見了連鳳嘉陰沉的臉色,凌楓的話恰到好處地落在我耳里:“鳳兒,便是她,殺了你父親?!?/p>

連鳳嘉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死人。一個多時辰前,說“有我在,定會護得你周全”的人,是他?,F下,便要置我于死地,也是他。

人真是善變的動物。

我咳出一口血,看連鳳嘉從旁邊人手中奪來一柄劍,直直對著我的胸口刺來。別說現在我動彈不得,就算沒那么多人,我根本逃不開他這一劍。

也罷,自當下了決心,我就沒想著要活命。死在這個人手里,至少,沒什么痛苦。

眼看劍尖即將沒入心口,從旁打來一枚飛鏢,堪堪將力道偏了少許。劍尖刺中左肩,疼得我一皺眉。轉頭看去,玉汝成朝我緩緩走來。

圍在四周的人,漸漸散開了去。我看著玉汝成在我面前蹲下。他雖然已是四十開外的年紀,不知平日如何保養,看上去也不過三十來歲,目光竟然出乎意料的柔和。他微微一笑:“小葉子,這些年苦了你了?!?/p>

二、相商

我被扔進一間牢房里,嚴密看守。不知過了多久,忽聽門外有人齊聲喊道:“連公子?!?/p>

連公子?連席輝尸骨未寒,他一手創立的景樓那么快就改口了。這茶,涼得有夠快。我抬眼看去,連鳳嘉站在門口,向內投下長長的黑影,他慢慢走進牢里,蹲在我身前,雙眸在暗處微閃。

連鳳嘉忽地一伸手,卡住我的脖子。我拼著命想要掰開他的手指,抵不過他的力氣。手指漸漸合攏,我的呼吸漸漸困難,從嗓子到心,像逐漸干涸的沙地一般。

“真后悔……沒一刀……一刀砍了你?!蔽蚁肫甬斎赵谂R江城外,他孤身一騎,踏塵而來。密密匝匝枝葉間,我看不清他的相貌,突地閃到他身后,刀掌劈到他的后腦。他那時已經察覺了異動,還沒來得及拉動韁繩讓馬停下步子,我已偷襲得手。

早知道,一刀解決了他,便沒這么多煩心事。

連鳳嘉冷道:“你殺了我父親?!?/p>

我的臉漲得通紅,難受非常。即便沒了說話的力氣,硬是動了動唇:“一報還……一報……你爹也……殺了葉懷遠!”

連鳳嘉眸色冰如冰,將我狠狠地扔到墻角。頓時,耳里嗡嗡鳴叫不絕,眼前閃閃金星。我咬牙忍住,奮力撐起身子,揮掌打去??上?,步伐虛浮,根本撐不住身子,沒動兩步,又被連鳳嘉一掌打中左臉。

臉可真疼啊,像有千萬根針刺著。我抬手擦去唇邊的血跡,冷笑:“有種的,殺了我?!?/p>

連鳳嘉撲了上來,將我逼退在墻角,眼看他一掌就要撲到我臉上。忽地門口傳來玉汝成的聲音:“流光,退下!”

我清楚地看見,連鳳嘉目中閃過的不甘。直到玉汝成走到我眼前,他才微低了頭,低聲道:“是?!?/p>

玉汝成是來帶我出去的。一番梳洗,換上干爽的新衣裳后,我被帶到了一間精致的房子里。我坐在圓桌旁,看著玉汝成不緊不慢地喝茶,索性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小葉子,這么多年,你一個人在江湖上漂泊,怕是苦得很?!庇袢瓿煞畔虏柰?,一臉關切的看著我。

猜你喜歡
懷遠流光
你就別裝了
你就別裝了
汲古懷遠造物歸真
團圓
流光璀璨
理發店一幕
青蓮
藏傳佛教金銅造像的流光之美
流光
張國才 王 玄 湯懷遠 彭 婕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