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小米的秘密

陳柏清

伊小米真想在上課鈴響之前抓緊時間打下瞌睡，可是后座商飛的吼叫聲又適時在耳邊響起：“豬，交作業了！”伊小米還在恍惚中，那根討厭的手指已戳到她左肩胛骨了，伊小米一激靈爬起來……原來是一個夢，伊小米摸了摸左肩，似乎昨天商飛戳她的手指還停留在那里。唉，伊小米悄悄嘆了口氣，一下倒伏在課桌上，伊小米需要的，是抓緊時間打瞌睡。

每天教室里最熱鬧的一刻，就是清晨時交作業，簡直是校園版浮世繪。抄作業的，搶本子的，起哄的，借機“暗送秋波”甚至“稱兄道弟”的，大家的興奮細胞在這一刻得到發酵，吵吵嚷嚷的像場章魚舞會?！敖蛔鳂I?！鄙田w捧著一摞作業本在伊小米的桌子上磕了磕，話音冷得像北方的冬雨，脆涼涼地砸過來。伊小米低下頭在書包里翻著，明明記得將作業本裝好了的。她翻找了一遍又一遍，鼻尖上的汗慢慢地滲出來，伊小米猛然想起早上自己正在收拾作業本時，聽見媽媽劇烈的咳嗽聲，于是她趕緊去找藥……那時便把本子忘在了桌子上。她抬起頭看著商飛，商飛皺著的眉毛此刻擰得更緊了，他不耐煩地掃過伊小米絕望的眼，端著作業走開了，嘴里小聲嘀咕著：“真是麻煩……”

聲音在遠離，世界正變得越來越模糊和安靜，伊小米知道自己又要睡著了。她使勁眨了眨眼睛，第三次眨眼無效后，她一頭撲在了課桌上，一個甜美的夢還沒有來得及抓住，“伊小米！”化學老師的一聲怒吼驚天動地，伊小米睜著驚恐的眼睛瞪著面前一張女巫般的臉……

商飛的眼睛向窗外看去，只見操場暗紅色塑膠跑道上那個小小的身影正在不斷移動。操場那么大，那個孤單的身影仿佛永遠也跑不完，可是她倔強的微弓著的身子，就像她一直坐在自己前座的樣子，奮力地向前邁著細瘦的兩條腿……跑過籃球架，跑過了大柳樹……繞操場跑六圈，化學老師對她的處罰未免有點過分，即使伊小米忘了帶作業，即使她上課打了瞌睡。商飛暗暗地想。伊小米跑過窗前的桐花樹，陽光透過樹葉間隙，照在伊小米略帶蒼白的臉上。她似乎猶豫了一下，仰起頭，好像在聞桐花香，微瞇的眼中透出幽深的憂郁和溫柔。那一刻，雪白嬌俏的桐花一下擊中了少年的心，世界瞬間凝固了。

“小心！”商飛一把扯住伊小米的后衣領，一輛闖紅燈的車子擦身而過?！笆蔷G燈?！币列∶桌死陆?，頭也沒回地說?！澳恪鄙田w有些氣急，“你有沒有禮貌??？是我救了你，你連一聲‘謝謝也不會說嗎？”商飛沖著伊小米的背影喊著，伊小米已經走過斑馬線，晚風搖動她的藍色短裙，身影瘦弱卻堅定。

中午同學們都去食堂吃午飯的時候，伊小米照例打開她的便當盒，她是班上唯一一個自帶午飯的學生。白米飯，一個青菜，今早媽媽切了兩片火腿腸。伊小米剛剛在擺滿書的課桌上擺布好，木槿和趙曉月又在搶最新版的漫畫書，只聽“嘩啦”一聲，不知是誰撞到了伊小米的桌子，飯盒和裝火腿腸的盒蓋連同一摞書一起撒落在地上，弄得滿地狼藉。木槿和趙曉月互相指責著，伊小米蹲在地上，把盒蓋上幸存的那片火腿腸扔進嘴里，清理書，打掃地上的米飯。學習不出彩，家境不好的女孩子已經習慣了同學的漠視和自己的一聲不響?！澳鹃?，趙曉月！”她聽見了商飛的吼聲，其實商飛也蠻可愛的，如果他不是那么一副傲視群雄的樣子，如果他不是家里太有錢，一身的耐克服裝，滿桌的限量版漫畫書。

只是出去看一會兒桐花的工夫，下午第二節課，伊小米在書桌里摸到了熱乎乎的漢堡包，火腿奶油和面香先沖進鼻子，再刺激空空的胃，口水便不期而至?？墒谴丝绦闹械暮纱筮^了漢堡包的誘惑，是誰買的漢堡包？伊小米回憶著自己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運用很簡單的排除法，就可以了，這是個價格不菲的漢堡包，出自校門口有名的德令斐。難道是他？伊小米想起下午第一堂課商飛遲到時被老師詰問，紅著臉的樣子，他當時似乎怪怪地背著手，其實大家都看到了商飛藏在背后的漢堡包，只是伊小米已經習慣了不去關注后座的這個家伙。她可不想像班里其他的女孩子，伊小米從不做灰姑娘變白雪公主的夢。她只想安安靜靜讀好書，實現最大的夢想，那就是考上一中。

伊小米不會當著大家的面退給商飛漢堡包，但也絕不會大快朵頤，于是結局便是漢堡包被帶回了家。媽媽說只是同學的好意，那就吃掉吧，看樣子不錯，丟掉浪費。伊小米同意，因為她長這么大只是在廣告牌上看見過漢堡包。當細細奶油的甜膩帶著一種說不清的憂傷滑進胃里，融入身體，伊小米覺得日子有了些不同。

商飛很想問問伊小米第一次吃漢堡包的滋味，他很希望見到伊小米笑著說很好吃，可是這個女孩子好像天生笑細胞發育不全，她總是柔弱而獨立，像一棵倔強伶仃的燈芯草，在角落里沉默寡言。她的笑像細碎的米蘭或者爛漫的櫻花，又或者就像窗外的桐花般雪白而安靜？商飛做題的間隙會看著她細瘦的背影發呆，纖細的頸項，散亂的馬尾……她在想什么？

暑假總是盼了很久才來，但日子又自由而寂寞，尤其是心里裝著一份牽掛而又無法表達的時候，寂寞就越發明顯。那天商飛趕早去南丫島消暑，路過一中門口時突然發現了桐花樹下那個伶仃的身影。他忙喊司機老張停車，的確是伊小米，她拄著一個比她還要高的大掃帚，正望著一中校門內的桐花樹出神?！耙列∶住比齻€字已到商飛嘴邊，卻最終被他憋了回去，因為此刻的伊小米正彎下腰清掃路邊的垃圾，他突然明白了伊小米為何總在課堂上打瞌睡，這是一個任何女孩都避諱的秘密。他拉上車窗吩咐司機開車，心里已有一個主意。

伊小米的確有很多秘密，比如她住在二棟巷，那個誰都知道的棚戶區，比如她爸爸一年前和別的女人跑了，只留下她和多病的媽媽。青春期成長的少女沒了父親的庇護，而且以這種難以啟齒的方式。比如她每天都要在天亮之前幫媽媽掃完這條大街，然后回家幫媽媽做飯再去上學。月亮在窄窄的巷弄里，照得稀疏的石板路冷清清的，伊小米看見星星在黎明前灰暗的天邊閃爍?？墒撬龥]看見一個少年關注的眼睛，也沒看見昏暗路燈下少年用力揮舞的掃帚，她只是奇怪近來街道為什么變得如此干凈，就像有人掃過了一樣。

明天就要中考了，伊小米照例在一中的校門口停下來，雪白的桐花靜靜開放，“伊小米！”突如其來的呼喚令伊小米措手不及，芬芳的桐花樹下，少年拄著掃帚站在金色的晨光里?！吧田w？”伊小米的驚訝不亞于發現外星人，但一瞬間她又什么都明白了?！耙列∶?，”商飛走過來，伸出手，“九月，我在這棵桐花樹下等你?！?/p>

這是一個帶著桐花香的諾言，包含了伊小米的新秘密。

（編輯 文 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