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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家莊人物(二題)

2016-05-30 10:48李秋善
歲月 2016年11期
關鍵詞:安平娘家大娘

李秋善

尋找馬立新

有去新疆出差的任務,我想到了我的一個發小,也是同學,他叫馬立新。算起來有三十多年沒有他的音訊了,只知道他在新疆。

馬立新算不算左家莊人?如果問他本人,他可能說他是新疆人,是烏魯木齊人。但在左家莊的鄉親們看來,馬立新當然是左家莊人。

馬立新出生在左家莊,后來他爸爸從濟南軍區轉業去了新疆,支援新疆建設。那時候軍人轉業去新疆是可以帶家眷的,幼小的馬立新和母親也去了新疆。如果馬立新就此再也不回左家莊,人們很快就會忘記這個出生在左家莊的娃娃。

到了公元1979年,也就是馬立新13歲那一年,他的二大爺,也就是我們左一村(左家莊分左一和左二兩個村)的書記馬汝忠先生去新疆探望弟弟一家,回來時把馬立新也帶了回來。馬立新插班進了左一村小學五年級,我們村的小學每個班級只有一個班,我和馬立新成了同學。

馬立新剛來時我們這些村里長大、從來沒去過縣城以外的城市的孩子們都很好奇,很想了解下來自大城市烏魯木齊的孩子和我們這些泥孩子有什么不同。一接觸,發現他除了說話口音和我們有些不同以外,其他沒有啥區別。如果說區別,就是他比我們更調皮、更不愛學習。寫作業、回答老師的提問還不如我們這些泥孩子。幾次考試下來,馬立新穩穩地占據著全班倒數第一的位置。在馬立新來之前,倒數第一這個名次由三個同學輪流坐莊。每次發下考卷,原來輪流坐莊的那仨同學都會把感激的目光投向馬立新。馬立新每每都泰然處之。五年級到初中畢業的四年時間里,我們班其他同學的名次上下都有起伏,只有馬立新的成績、名次超級穩定。

馬立新個子不高,臉色白里透黃,或者叫黃里透白,和我們這些村里的孩子一樣,一副缺乏營養的樣子。他出奇地好動。因為個矮,他坐在最前排,每每老師還在課堂上講課呢,他就回頭和后面的同學說話,如果老師不在,他更是鬧得歡。

我們那時小學升初中是要考試的,錄取率在小升初總人數的50%-60%之間。我的許多同學都被這道門檻擋在了外面,沒有機會進入初中學習。我前面說過,馬立新的二大爺是我們村的書記,自然有面子,侄子小升初,當然不是問題。

進入初中的馬立新一如既往地不學習,調皮搗蛋,還和同學打架。他身體屬于瘦小的,把同學惹急了也給他一記老拳。顧忌到他二大爺的面子,也沒人真揍他太很,只是打他一拳以示薄懲。他不但招惹男生,也招惹女生,屬于人神共憤的主??傊?,馬立新在學校是讓老師學生都頭疼的人。

三十多年過去了,回頭想來,那時的馬立新可能是多動癥,這是一種病,由不得他的。

我們這些村里的孩子放學后都要幫著家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兒。那時家里都喂著豬、兔子。家里沒有其他經濟來源,只能靠養豬、兔賣錢,買些煤油(點燈用)、火柴、鹽等生活必需品。除了養豬養兔,另一個經濟來源是靠雞屁股,下了蛋不舍得吃,賣點錢。

如果是春夏季節,放學后回到家把書包往炕上一扔,先快步走到墻角盛水的水缸邊抄起水瓢舀一瓢涼水,咕咚咕咚地喝下,水從兩個嘴角淅淅瀝瀝落下,洇濕了胸前的衣襟,透過衣襟,嘴角流下的水在胸前像兩條小溪繼續向下流,流到小腹,流到大腿跟,涼涼的,很爽。撂下水瓢,抄起粗布口袋和鐮刀,出門去,飛奔向村口,那里有小伙伴等著呢。約齊了,說笑著奔向田野。到了野地里,先撒歡地玩上半天,摔跤、練拳,像毛驢一樣在地上打滾。眼看天就要黑了,草草地剜上點菜,回家去。有時候大人要檢查你的勞動成果,見你只剜了一點點野菜,或者看到剜回的菜是豬和兔都不吃的雜草(充數的),罵是免不了的,有時也挨打。

馬立新和我們一樣,放學后也要去剜菜。有段時間,還有一個叫冬的孩子,幾乎天天和馬立新相約在村頭,再一起走向田野。當我們背著一口袋或半口袋乃至小半口袋喂豬或喂兔子的野菜回村時,天已經黑了。

我們村里最好的河灘地是可以一年種兩茬的。收了小麥后馬上種大豆。那時候還是生產隊,土地是集體耕種。大豆種下剛出土后的豆苗只有兩個瓣,薅下來可以炒著吃。馬立新就經常薅剛出土的豆瓣回去讓他二大娘炒來吃(書記家也沒有蔬菜吃?。?。那時候我家里沒有蔬菜吃,我卻不敢薅豆瓣拿回家,怕母親罵。

那時的農村孩子,春夏放學后是剜野菜喂豬喂兔,秋冬季節就到樹林里撿柴禾。我母親常說,小子不吃十年閑飯。到了十四五歲時我就學著挑水了。先挑半桶,隨著年齡的增長,逐漸加滿。我們農村孩子干過的這些活計馬立新都干過。設想一下,假如他生活在烏魯木齊,是不會體驗到這些只有農家孩子才會體驗到的生活的。由此我開始納悶,馬立新為什么要從遙遠的新疆來左家莊生活、學習了四年呢,而且這四年里他沒有回過新疆,他的父母也沒來左家莊看過他。大城市的生活質量、學習條件相比起鄉下,不是要好很多嗎?

起初我們這些村里的孩子還挺羨慕這個來自大城市的孩子,后來我們覺得他有些可憐,像是一個遭父母遺棄的孩子。

除了放學后和馬立新一起剜菜,還有一件事讓我記憶深刻。

那是我們讀初三時的一個上午。課間休息時,我和馬立新去了趟村里的供銷社,好像是陪馬立新去買文具,我是不會課間去供銷社買東西的,因為我家就在供銷社西鄰,方便得很。那時候我們還是小孩,肯定沒有手表之類的計時工具,買完文具回到學校時已經上課了。我們耽誤的那節課是法律常識,給我們講這門課的老師叫陳煥友,一個白白胖胖身材高大的男人。

我和馬立新在教室門口猶豫了一會兒,才怯怯地喊了一聲——報告。這是學生遲到進教室前的規定用語。

陳煥友老師叫我和馬立新進到教室里,卻沒叫我們回到座位上去,而是叫我倆站在講臺前,面對著全班同學,低著頭,擺出一副“文革”時期地、富、反、壞、右挨批斗時的樣子。陳老師開始對我和馬立新進行語言羞辱。其中一句叫我記憶深刻:瞧你們倆,一高一矮像說相聲的似的。有的同學看著我倆的熊樣子忍不住發出幸災樂禍的笑聲。有的女生給我們投來同情的目光,這同情的目光相比幸災樂禍的笑聲更讓我感到無地自容??煜抡n時,陳煥友老師才叫我倆回到座位上去。

1983年,我們初中畢業的會考結束后,馬立新如愿拿到了我們村聯中的初中畢業證,沒和我們打聲招呼,就回新疆去了。據說城里的孩子只要有初中畢業證,就給安排工作。

一眨眼三十多年過去了,一直沒有馬立新的音訊。我曾經打聽過馬立新二大爺家的孩子,都說和他沒有聯系,他走后再也沒來過左家莊。

對于馬立新這個少年時的玩伴,我一直是掛念著他的,不知他現在在哪里,過得好不好。還有一個困擾我多年的問題,我想見了他后問問他,他為什么離開大城市烏魯木齊,來到貧窮落后的左家莊生活了四年?

其實想尋找馬立新的念頭在2003年我第一次去新疆的時候就動過。那次去新疆前走得較匆忙,沒有去問馬立新二大爺家的人有沒有馬立新的聯系方式。

這次我決定打聽一下馬立新的電話。我找到我的一個發小,讓他幫我打聽。他從馬立新叔伯哥哥那里打聽到了馬立新的電話。記下馬立新電話的那一刻,我甚至有些激動,設想著老同學三十年沒有聯系,有朝一日聯系上時激動的心情。我甚至在眼前預演了一遍那激動人心的場景:一個在電話里說,我很想你啊。另一端說,我更想你啊,老同學。電話兩端的人都眼含熱淚。

我醞釀了一下情緒,撥通了馬立新的電話。電話接通,我問,是馬立新嗎?回答是。我有些激動地說,猜猜我是誰?我馬上意識到,詐騙電話經常也是這么開頭的。趕緊補上一句,你還記得左家莊嗎?那頭說記得記得。我說我是國華。我報的是我的小名,我以為他對我的小名應該記憶更深一些,那時我們彼此叫對方的小名更多一些,馬立新的小名就叫立新。那頭哦了一聲,說記得記得,張國華嘛!我們班確實有個叫張國華的同學。我接著啟發他,咱們班有個張國華,還有一個李國華,我是李國華。對方支吾了半天,說,想不起來了。我沒有灰心,繼續啟發他,說起和他的許多共同經歷。他說沒有印象了。我說我明天的飛機,晚上9:30分到烏魯木齊。他說來了見面再說吧。就匆匆掛斷了電話。

我愣了半天才緩過神來。電話那端真的是我三十年沒見的老同學馬立新嗎?或者說,他故意這樣,跟我開個玩笑,惡作劇一下?盡管馬立新少年時是個調皮的孩子,聽剛才的口氣,也不像開玩笑啊,還匆匆掛斷了電話。

我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很沒意思的事情。你記掛了人家三十多年,人家早就把你遺忘了。我開始考慮,到了烏魯木齊,還聯系不聯系他。

我和我的助手到了烏魯木齊的第二天早晨,我鬼使神差地又撥通了馬立新的電話。我對馬立新還是有些疑問、好奇。我想當面證實一下,他真的把我忘了嗎?忘得這么徹底這么干凈?

電話接通,馬立新問我昨晚幾點到的,來了幾個人。我說9:30分到的,來了兩個人。他說怎么沒給他打電話,可以去車接。我說太晚了,就沒打。他說9:30分在新疆還早得很,我9:30分剛下班,我上兩天休一天。他問我住在哪兒,他來車接我們。我說你在哪兒?我們打車去找你。他說讓我們等他的電話。

我和助手在建設兵團司令部附近接到馬立新的電話,他讓我們乘2路BRT公交車,到明園站下車,下車后到名園對面的高地中心去找他。我和助手按照他的吩咐,找到高地中心,這是一家商務酒店。馬立新電話里曾說干兩天歇一天,還說過9:30分才下班,我猜想,他會不會在這家酒店當保安啊??伤陔娫捓镆舱f過去車接我們啊。

我在高地中心酒店的一樓大廳給馬立新打電話,他說讓我們在一樓大廳的沙發上坐一會兒,他在辦公室有點事情要處理。我心里釋然了,看來我的老同學有辦公室,不是當保安的。

過了有半個多點,一個穿黑色保安服,腰里別著對講機的人走到我們身邊,招呼我們跟他走。從步態和臉龐的輪廓我就認出,這就是我三十多年沒見的老同學——馬立新。

馬立新帶我們到了一間探頭監控室,墻上有許多屏幕,從這里能清楚地看到我和助手剛才坐過的一樓大廳沙發那個位置。這就是馬立新所說的辦公室,看來馬立新在這里觀察我和助手很久了。

坐下后我開始和馬立新敘舊。我問,你還記得我嗎?他說,記得,你還打我一拳呢。我的助手驚愕地扭頭看著我的眼睛。我笑了,說,我什么時候打過你???咱們是好哥們,我怎么會打你呢?馬立新面無表情地支吾著。我問他,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嗎?他說,李國華嘛。我說,國華是我的小名,我的大名呢?他搖搖頭,說不記得了。助手看著我,一臉的疑惑。我有些尷尬。這叫什么事???千里迢迢地來找老同學,人家根本記不起你是誰,記不起也就罷了,卻記得你三十年前曾經打過他一拳。我問他的爸媽可好,他說爸爸去世了,媽媽還在。

馬立新說,中午就不留你們了,晚上下班后我請你們吃飯,等我的電話。我說行。

烏魯木齊的天黑得晚,我們接到馬立新的電話后又趕到了高地中心。馬立新本來是9:30分下班,因為要請我們吃飯,提前告了假,7:30分就下班了。在烏魯木齊,四月份的下午7:30分太陽還很高。

馬立新手里拎著一個手提袋,里面像是一瓶酒。他帶著我們走過車輛川流不息的大街,走了一里多路,來到一個公交站的站牌前,來了一輛公交車,他帶我們上去,他掏出公交卡打了卡,提示我的助手說,買票買兩張就行了,他的已打卡了。走了有三站地,馬立新帶我們下車,走了一二百米的路程,來到一家飯店。找個位置坐下,馬立新叫我去點菜,我說你點吧,我吃啥都行。他點了八個菜。我在餐桌前一邊喝茶,馬立新掏出電話打電話,說你們過來吧。過了一會兒,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攙扶著一個老太太走過來。馬立新指著老太太說,這是我媽。又一指四十歲左右的那個男人,說,這是我弟弟。

我趕緊上前攥著老太太的手,報出我父親的名字,說,我也不知道該怎么稱呼,并說我家在供銷社西鄰住。供銷社在我們左家莊屬于地標性建筑,一說供銷社西鄰,左家莊人都知道是我家。老太太說不記得我父親是哪個,也記不起誰家在供銷社西鄰住了。

上菜了,馬立新打開他帶來的那瓶酒。那是一瓶伊犁特曲。酒是好酒,我卻咽不下,覺得有種酸酸的味道。在酒桌上,我試圖讓老太太說點左家莊過去的事情,老太太說不記得了,只是津津有味地說她坐飛機去海南、去北京的事。馬立新說,老太太去過的許多地方他都沒去過。我問,就老太太自己去嗎?老太太很驕傲地笑著說,坐飛機,沒事的。老太太說她2006年回過一次左家莊,但她不愿多說左家莊的事情。很難想象,一個從左家莊長大,又離開許多年的老人,見到家鄉的鄉親卻不愿多提她曾經生長過的地方。我問馬立新的弟弟,你回過左家莊嗎?他說沒回過。他又補充說他去年去青島泰山玩過幾天。我說都到家門口了為什么沒回老家左家莊去看看呢。他說村里沒有他認識的人,不愿去。

我問馬立新,這些年我一直不明白,你當初怎么去左家莊生活了四年。馬立新說,我當時在烏魯木齊太調皮了,沒法上學了,學校都不要我了。正好我二大爺來,就把我帶到左家莊了。到了那里還是調皮得很,這你是知道的。老太太接上說,他在山東上學那幾年,他爸發了工資就趕快去給他寄生活費。我沒問老太太當時給馬立新每月寄的生活費是多少錢。

喝過幾杯酒,我問馬立新,你現在記起我是誰了嗎?馬立新還是搖頭。我又說了幾個老同學的名字,他也說記不起了。我又說了幾個老師的名字,他也記不得了,只記得有個姓蒲的老師。我說咱們的班主任李振奎老師你還記得嗎?他說不記得了。我說李老師前年去世了。他哦了一聲。

我試圖恢復他的記憶。我說起我倆曾經和一個叫冬的孩子放學后去剜菜。他說不記得了,我說你還薅豆瓣回去讓你二大娘炒來吃,他說這個記得。我又說起那次我和他去供銷社買東西回到學校遲到了,被陳煥友老師罰站羞辱一節,他也說不記得了。我說你把我忘了就忘了吧,怎么還記得我打你一拳呢?他說打他的不是李國華就是張國華,不是你打的就是他打的,打我那拳留下的青記還在呢,張國華那小子是不是練過,這么多年青記還在,當時可疼了。

在酒桌上,我了解到,馬立新1983年從左家莊回到新疆后就去當了五年兵,轉業后分到自治區林業廳,前些年下崗了。這份保安的工作他已經干了五六年了。老太太說,馬立新和他弟弟妹妹一開始都有份不錯的工作,現在都下崗了,弟弟妹妹都做點小生意。馬立新說,弟弟有車,你們剛來時如果打電話,他可以去接你,上午說去接你們就是想讓他去。

我讓我的助手用手機給我和馬立新照了張合影。馬立新脫下保安服上衣,摘了保安服帽子,理了理挺長時間沒剪的頭發,他頭頂的頭發也很稀疏了。

我邊照相邊說,這叫有圖有真相,我來新疆見到馬立新了。

一瓶酒沒喝完,我提出散了吧。馬立新就跑到吧臺去結賬。吧臺小姐指著我的助手說,那位先生已經結了,總共消費230元。來酒店前我就叮囑助手,咱們來結賬,把充足的錢提前壓在吧臺,和吧臺說好,不讓其他人結。來新疆前和馬立新通話后,我猶豫著見還是不見馬立新,所以沒給他準備禮品,怎么能再讓人家破費呢。

馬立新回到桌前,有些埋怨地對我說,我請客怎么能讓你買單呢,到我這兒我買,到你那里你買。我說,你到我那里還是我買??吹贸?,馬立新是真心想買單的。老太太和馬立新的弟弟見我的助手買了單也沒客氣,好像還有些如釋重負的感覺。

臨別,老太太說讓我們去家里坐坐,認認門。我說今天就不了,等下次來我一定去家里坐坐。

我問馬立新,你喜歡吃咱們家鄉的哪一口兒,下次來新疆我給你帶來。馬立新想了想說,白白的地瓜干挺好吃,那時候吃地瓜干吃的胃酸,不過現在還想吃。我說現在沒有那玩意兒了。老太太問,啥白白的地瓜干?我沒吃過。我心說,老太太也失憶了,她這個年齡的人在左家莊長大,沒吃過地瓜干?那時候地瓜干幾乎是人們的主食。

我從烏魯木齊又去了霍爾果斯、伊寧、克拉瑪依,在克拉瑪依我發了一條微信,說我在克拉瑪依呢。馬立新此前加了我的微信。他看到我在克拉瑪依,用語音微信我,問我啥時回烏魯木齊,說要請我吃飯。我說你忙你的,不用客氣。他說,不是我客氣,是你客氣。我到烏魯木齊后,沒再聯系他,他也沒再聯系我。

要離開新疆了,登機前,我給馬立新發了一條信息:

馬立新,我要回山東了,歡迎你回老家去看看,那里的人沒有忘記你。還是很感謝你的接待,假如一個我記不起的人來找我,我都不會接納他。你是一個重情義的人。

馬立新沒有回復我。

回到山東后,我使勁回憶,怎么也記不起我在何時何地打過馬立新一拳。我曾經想找張國華問問,三十年前他有沒有打過馬立新一拳,想來想去還是沒問,他也未必能記住當初打沒打過馬立新一拳。繼而我又想,或許我真的打過他一拳,可我沒記得和他打過架啊。難道說我也是選擇性遺忘?一個人傷害過別人后就忘記了,被傷害者的傷痕卻能保留幾十年,乃至一輩子。

和朋友一起吃飯,有人問起我去新疆見馬立新的事,我說別提了,這事要多沒意思有多沒意思。見我不愿多說,人們沒再多問。我轉念又一想,這事兒其實挺有意思的。

三大娘家的安平

安平是三大娘家的孩子,雖然三大爺也姓李,和我們利津李氏卻不是本家,街里街坊地住著,總得有個稱呼,這才顯得親切。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街坊關系處好了,比本家都親。

三大娘和我母親年齡相仿,從我記事起就覺得母親是個老太太了,因為母親是裹過腳的,走路很費勁。三大娘是大腳,人也顯年輕,據說三大娘年輕時是個美人??蛇@么漂亮個人怎么就嫁給了怎么看都平平常常的三大爺了呢?

在我們左家莊有個傳說,說三大爺年輕時發了一筆橫財,三大娘看上了三大爺的財寶,嫁給了三大爺。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左家莊有個更神秘更離奇的傳說,說三大娘家在銀行的存款有多少呢?這么說吧,如果三大娘去銀行把全部存款取出來的話,能把銀行掏空了。這個夸張的傳說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才逐漸被人們淡忘。

我從小就在三大娘家玩,發現三大娘家是比一般人家要富裕一些。比如說,三大娘家有縫紉機、自行車、座鐘,還有收音機。這些物件一般家庭難得有一件,可三大娘家早就都有了。另外三大娘家的孩子們不管男孩女孩,都比其他人家的孩子穿得好。另外三大娘家的古舊家具、日用瓷器也多。小時候我們玩踢毽子,我們左家莊管踢毽子叫踢髦(讀貓mao)。髦有兩種,用六塊方布縫成一個立方體的口袋,里面裝上適量的高粱或玉米等糧食,再縫上。這種髦一般是女孩子玩,可以踢,也可以當打沙包時的沙包用,還可以跳房子用(一種女孩在地上畫上格子跳的游戲)。男孩子玩得髦是毽子,毽子的毛最好是狗尾巴上的狗毛。狗毛柔軟飄逸,非常適合做毽子。羊毛打綹,做成的毽子速度太快。也有人用公雞的羽毛做毽子,但都不如狗毛。狗毛做毽子好是好,狗毛的獲得卻很難,除非是你自己家養的狗讓你剪,別人家的狗你剪剪試試?我們那時為了得到一綹好的狗毛,手經常被狗咬得血淋淋的。狗毛有了,毽子的基座是三枚厚銅錢,把狗毛粗的一端剪齊了,塞到三枚合在一起的銅錢錢眼里,找根竹簽釘進錢眼,竹簽擠壓狗毛和銅錢,讓狗毛、銅錢和竹簽成為一體,把毽子的底部打磨平整,一個狗毛毽子就做成了。那時候銅錢不缺,三大娘家的銅錢尤其多。

三大娘不識字,喜歡看戲,看電影,也喜歡聽評書。那時候還經常有說書人到村里來說書,三大娘家就成了義務接待站(三大娘家房子多,有五間正房,還有三間西廂房),管吃管住,臨走還給說書人帶點錢。

三大娘和三大爺結婚后接連生了三個閨女,三女兒取名叫改,那意思是別再接著生閨女了,改改吧??山酉聛淼膸啄耆竽镞B閨女也沒生出來。三大娘和三大爺商量,這份子家業不能沒人繼承啊,既然生不出兒子,那就抱養一個吧。事有湊巧,黃河北岸的某個村里有個家庭生了個小子,家里已經有三個小子了,這家希望生個閨女,就有心把這個小子送出去給人。有人就跟這家人說左家莊三大娘家想要個兒子,三大娘家里已有三個閨女了,就缺個兒子,到了三大娘家準差不了,凈等著享福吧。誰不知道三大娘家是最最有錢的人家啊。說得那家人心動了,說不圖三大娘家多富有,只要對孩子好就行。說事人說,三大娘最是菩薩心腸,要飯的到她門上都能多討到一塊干糧。

于是,三大娘歡天喜地地把這個孩子抱回了家,一家人當寶貝一樣,取名叫安平,也就是希望他一生平安的意思。又過了幾年,三大娘又懷孕了,瓜熟蒂落,生下了個兒子,一家人滿心歡喜,給這個兒子取名叫學。學是我的發小,我之所以從小在三大娘家玩,就是去找學玩。三大娘生下自己的兒子后,對安平仍然視如己出,她覺得是安平給他帶來了兒子。在學后面,三大娘又生了個兒子,取名叫軍。

安平三四歲時得了一場病,三大娘抱著安平到處求醫問藥,病急亂投醫,一個野先生給安平扎針扎壞了神經,造成他左半邊身子偏癱,走路是跛的,一只胳膊總是彎曲著,像是抱著什么東西。從此,安平的命運開始發生逆轉。

起初是三個姐姐開始嫌棄安平,嫌他臟。的確,安平一年四季總是在流鼻涕,而且那鼻涕始終在上唇上都能看見,有時能流到嘴里。三大娘剛給他擦完,一轉眼,又流出來了,好像安平的鼻涕總也流不盡。學和軍都很尊重安平,整天哥哥哥哥地叫著。三大娘常常對學和軍說,你倆要對你安平哥哥好一點,你倆是他帶來的,沒有他就沒有你們倆。

安平的皮膚很白、手指很細、很長,像是鋼琴家的手。到了冬天,這又白又細的皮膚就很容易被凍傷。冬天里的安平手、腳都被凍傷了,兩腮也凍得成了凍瘡,一冬天都像個爛梨似的。直到來年開春才逐漸平復,但凍瘡留下的痕跡始終不退。不光安平,我的手、腳、腮都凍過,那年月好像特別冷。

安平沒上過學,十幾歲時生產隊買來一群羊,安平開始給生產隊放羊,后來生產隊把羊分到了各家各戶,安平依舊給社員們放羊,掙工分。安平雖然手腳不太靈便,可他放的羊從來沒丟過。有時候母羊在野外下了羊羔,羊羔剛落地怕被羊群踩死,雖然羊一落地就能站起來,繼而能走,可剛出生的羊羔怎么能跟上羊群的步伐呢。安平就把羊羔抱在懷里,給母羊的主家送去。因為他抱著羊羔,母羊便緊緊地跟在他身后,母羊咩咩地叫著,仰頭看著安平。我多次看到安平用殘疾的左手抱著羊羔,右手揮舞著羊鞭,走路一跛一跛的,趕著一群羊在夕陽下回村的景象。夕陽在他的身后紅得像血。這時的安平是個掙工分的社員,是個自食其力的人。

安平在野地里放羊時,也能碰見本村或鄰村的放羊人,兩人就把羊群合在一起放,臨分別時到了某個分界點,兩群羊會自動分開,毫無差錯。有時安平也能碰見放羊的女人,也把羊群合在一起,安平和放羊女坐在高崗上說會兒話,也會彼此開幾句玩笑,趁放羊女不注意,安平伸出手摸一下放羊女的身體,放羊女一把把安平推開。安平笑了,他覺得很滿足,生活很美好。

美好的生活總是短暫的。分田到戶后,生產隊不再需要安平放羊了,各家的羊自己放自己的了。許多人家就把羊賣了。安平開始只放自己家的羊了,這讓安平很不爽,好像一個領兵的團長突然被降職為連長了。連長就連長吧,畢竟還有自己的兵不是。再后來,三大娘家的羊也賣了,安平徹底成了閑人,一個沒用的人。

這個時候安平的三個姐姐和兩個弟弟都已結婚了,三大爺也過世了,家里只有三大娘和安平了。

冬天里,安平喜歡在墻根下曬太陽,看見有人多的地方他也去看熱鬧,村里有婚喪嫁娶的事他也去,主家會給他一包煙,打發他走。村人們冬閑時喜歡倚著墻根曬著太陽吹牛抬杠,安平笑瞇瞇地看著聽著,從不插嘴。有抽煙的分給他一棵煙,他接著,也不客氣,人家不分給他,他也不惱,依然笑瞇瞇地看著人家吞云吐霧。在暖暖的陽光下,安平一站就是半天,中午了,人們都回家吃飯去了,安平還站在冬日的暖陽里,直到太陽西下,他才向家里走?;丶液缶腿ハ棋伾w,他知道,那里有三大娘給他留的飯。三大娘家的鍋里總是給安平留著飯,三大娘不知道他啥時回來吃,所以始終鍋里都有飯。

安平還有一個去處,就是村衛生室。那里冬天有火爐子,燒得屋里很暖和。他坐在衛生室的連椅上,看著來看病的人來了又走了。安平在衛生室一坐就是半天、一天。村衛生室的大夫都是本村的人,沒人攆他,再說安平也不多事,只是在那里靜靜地坐著。

我們村有個叫給(給,名字,此名不知出處,不知是想給別人還是別人給的。在我們左家莊還有一個字也讀給,這個字就是隔。比如隔開,我們讀作gei開。隔用作名字是什么意思呢?我猜測這個女人應該叫給。用動詞做名字在左家莊有很多,比如換、改、給)的女人,男人因盜竊被判刑了,給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兒子艱難度日,其中一個還有嬰兒癱后遺癥。給很風騷,招來許多光棍漢來給她幫忙干農活。曾經有兩個光棍漢為了給大打出手。

有段時間安平也去給那里串門,女人是不會讓男人白占便宜的,何況安平還是個偏癱的殘疾人呢。有什么可給給的呢?自從學和軍分家另過后,三大娘家里基本也沒啥可拿的了。安平能拿給給的都已經給她了,最后實在沒東西可拿了,把三大娘家的尿盆子給給也拿去了。后來被三大娘找上門來,連安平帶給一頓臭罵。

安平在給那里得到了多少慰籍,不得而知,在安平看來,給的家或許是唯一可以用東西就能換來溫柔的地方。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關于左家莊首富是三大娘家的傳言不攻自破,因為許多人家的富裕程度都開始超越了她家。生產隊時沒怎么干農活的三大娘也開始下地干活了。

這個世界上對安平最好的人就是三大娘,她總覺得對不住這個自己抱來的孩子。安平唯一可以朝著發脾氣耍橫的人也是三大娘。

我曾確信,只要三大娘活著,安平就餓不著。

世事難料,三大娘因中風生活不能自理了,三個女兒和兩個兒子開始輪養。安平也就沒人能顧得上了。許多個白天或晚上,安平從外面游蕩回來,一掀鍋蓋,他以為鍋里三大娘還給他蓋著飯呢。鍋里是空的,他這才想起,娘病了,在姐姐家呢。

安平不會做飯,可總得吃飯吧,他就自己買來饅頭啃幾口。

這年冬天,安平死了。

三大娘躺在女兒家的床上嗚嗚哭出聲來,這個讓她始終放心不下的孩子終于在她之前死去了。三大娘自言自語地說,安平死了,我就沒有什么牽掛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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