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煒 北風翼
夜里,陳方睡得正香,忽然手機響了,迷迷糊糊地接了電話?!瓣惥?,你快救救我兒子吧!”一位婦女焦急地呼喊。
陳方驀然間清醒過來,問清了她是社區里的居民劉穎珍。她說兒子葉涵剛被抓進派出所了……
陳方想先問問治安警,就給顧照打了電話,問他警區是不是抓了一個叫葉涵的人。顧照說:“是抓了,還跟候訊室關著呢,把人家車給砸了?!标惙叫南?,砸車,那就是故意損毀公私財物,如果數額夠大,就得刑拘,是要判刑的。他不好再問什么,掛了電話,想了一想,就給劉穎珍撥過去。
“阿姨,您別太著急了。事情還在調查中,具體我也不好跟您透露。您先回家吧,在所里等著也沒用?!眲⒎f珍一再叮囑:“拜托,給我兒子說說情,處理輕點兒。該賠人家多少錢,我都愿意?!?/p>
陳方掛了電話,卻睡不著了。憑著多年的工作經驗和對轄區的了解,他已經大略地猜到了事情的起因。醬油廠小區是老舊小區,原本就沒設置停車位,雖然經過努力,把綠化帶和自行車棚合理規劃了一下,騰出地方,設了車位,但還是車多地少。特別是劉穎珍家,住在小區的最里面,外面的道路窄呀,但凡有個不守規矩的人用車占了道,她家的車就很難出來。趕上年輕人脾氣大,就可能出現砸車的舉動。
讓陳方擔心的是,今天處理了葉涵,兩家積了怨,日后矛盾沖突會沒完沒了。
第二天天剛亮,陳方趕到所里,見顧照他們正在給事主做筆錄。事主是個三十來歲的小伙子,戴著一副近視眼鏡,穿著也很得體,文質彬彬的,他不認得。小伙子也不認得他。陳方坐在一旁,靜靜地聽著。
小伙子叫龐一凡,碩士畢業,就職一家科技公司,據說擔任非常重要的職務,負責新產品的研發,每天都非常忙。前天,他忙到半夜,回家找不到車位,就把車停在了車道上。昨天早上,他接到一個電話,讓他下去挪車。他解釋說正在整理一份重要材料,要過會兒才能下去,那人竟然開口罵他。他一生氣,干脆不下去了。半個小時后,他下樓發現幾個小伙子抬起他的車頭,把車推到了一邊。那幾個人見到他,狠狠地瞪了他幾眼,就開著自己的車紛紛走了。
昨天晚上,他又回來得很晚,又沒車位了,只好再次把車停在車道上。他剛上樓,就聽到車子報警。下樓一看,他的車被砸了,他馬上就報了警。他的車里安了監控設備,警察調出記錄,發現砸車的正是葉涵,就把葉涵傳喚到了派出所。
龐一凡講完事情的經過,生氣地說:“警察同志,我強烈要求,嚴懲砸車犯。這種人不處理,我們就都沒有安全感了?!?/p>
陳方忍不住問:“你的車堵了人家的車,人家和你聯系,你怎么不趕快下去挪車呀?”
龐一凡說:“我有重要的材料要整理?!?/p>
陳方有點憋不住了:“你怎么知道別人沒有重要的事情要辦?做人不能太自私了!你的車占了車道,已經是錯的了,人家跟你聯系,你還不下去挪車,這就更不應該了?!?/p>
“怎么,你還在教育我該怎么做人嗎?你什么學歷?”龐一凡跳了起來。
陳方反問他:“怎么,做人和學歷有關嗎?我認識的醬油廠那些老工人,他們學歷都不高,但他們都知道該怎么做人,并且做得很好!我也認識一些人,學歷很高,智商也很高,可他們沒把聰明才智用在正道兒上,犯了罪,還不是要進監獄?國家不會因為你學歷高就會特赦你!”
龐一凡被噎得說不出話來。陳方懶得再看他一眼,起身出了警區。
陳方正吃著早飯,劉穎珍又打來電話,說她在派出所門口。陳方撂下飯碗,到所門口,看到,劉穎珍眼睛紅紅的,布滿了血絲,很顯然,她一宿沒睡,還哭過。劉穎珍問他:“我們掏錢賠,葉涵能回家嗎?”陳方無奈地說:“葉涵把人家的車砸成了那樣,是故意損毀公私財物,是違法犯罪……”劉穎珍重重地嘆了口氣,轉身默默地走了。
上午,陳方剛到醬油廠小區門口,就聽到所里的平臺民警用電臺呼叫他,說醬油廠小區八號樓前有人報警,車胎被扎了。
陳方剛轉到八號樓前,就見一個人急匆匆地跑過來,邊跑邊喊:“警察同志,是我報的警!”兩個人一見面,不禁都愣住了。報警人正是龐一凡。
龐一凡說,他從派出所出來,要開車到物價局去定損,這是處理葉涵的關鍵。他回家來開車,發現四個車胎都被人給扎了。
陳方來到他車邊,仔細觀察,沒看到一點痕跡。抬頭四下里看了看,小區里倒是有探頭,但照不到這個地方。陳方又問他車里的監控拍下什么沒有,龐一凡苦著臉說,什么都沒拍下來。陳方只好說,他跟所里匯報,等治安民警來接手后,他再進行走訪,看是否有人看到扎車胎的事。
這時,有位中年婦女推著菜車擠進人群里問:“小凡,怎么啦?陳警官,你也來啦?”
龐一凡說:“媽,不知哪個混蛋把我的車胎都給扎了!”
陳方看了看中年婦女,覺得很面熟。他迅速在腦子里搜索。人們都說,社區民警的腦子,就是一個數據庫,裝著海量的數據,只要輸入關鍵詞進行搜索,就能搜出很多相關信息。
“誰這么缺德呀,扎我們的車胎!有氣兒你就往我身上撒呀。干這種見不得人的事,算什么本事!陳警官,你可得幫我們破案。把那個壞蛋抓出來,讓他賠我們家的車胎,還得抓進去坐牢,看他下回還敢不敢!”龐一凡的媽媽大聲道。
陳方說:“你放心吧,該做的工作,我們一定會做!”
這時,陳方聽到背后有人小聲說:“自己先缺德,還有理啦?活該!”陳方扭臉一看,說話的是劉穎珍。在這一瞬間,陳方把腦子里的記憶搜索出來了:龐一凡的媽媽應該叫田曉晶,跟劉穎珍發生過糾紛。
那是半年前,陳方下社區,有位居民跟他反映了一件事:家住八號樓四層的田曉晶到陽臺上去取曬干的衣服,手里的挑衣桿沒拿住,掉到樓下停著的一輛轎車上,把車頂扎了一個小洞。田曉晶見沒人注意,忙下樓撿起挑衣桿跑了。都是街里街坊的,人家也不愿得罪她,但又覺得這事兒不說出來別扭,就偷偷地跟陳方說了。
陳方決定先找田曉晶談談。田曉晶倒也是個明白人,見陳方問起這事兒,想是被人看到了,就干脆認下了,表示愿意賠人家錢。陳方找到了那輛車的車主,正是葉涵。葉涵開始還挺較勁,非要叫田曉晶給他修好車,但劉穎珍聽了,就說,都是街坊,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人家又不是存心的,算了吧。
結果,田曉晶過去給他們道了個歉,事兒就結了。
有了這層鋪墊,不知道能不能為今天這事兒提供點兒幫助。陳方暗暗地想著。他用電臺把這邊的情況報告給所里,所長讓報分局刑警隊。刑警隊聽說四個輪胎案值兩千多塊錢,也算是起刑案,決定來出現場。但要等技術組忙完手里的活兒。
陳方讓龐一凡鎖好了車,在樹蔭里等著刑警。他過去對田曉晶說:“田嬸,我先跟您說兩句?!?/p>
田曉晶帶著他回了自己家。龐一凡雖說也工作幾年了,掙得也不算少,可跟房價比起來,還是小巫見大巫,至今還跟父母擠在一起住。房子是老式的兩室一廳,客廳很小,擺張餐桌兼飯桌,就擠得下不去腳。陳方拉了把凳子,坐到餐桌邊。田曉晶泡了一壺茶,又去洗了茶杯,然后給陳方倒了一杯。陳方品了一口茶,稱贊道:“這茶不錯呀,芳香四溢?!?/p>
田曉晶笑道:“你是貴客,自然得沏點兒好茶啦。這茶呀,四百多一斤呢,正經的明前茶?!?/p>
陳方問:“您說,是我對您重要,還是鄰居對您重要?”
田曉晶道:“說實話呢,當然是鄰居重要了。老話兒說得好嘛,遠親不如近鄰。特別是這個社會,孩子大了,這一結婚,都得買房另過,又得上班,哪有工夫照顧你呀。咱這歲數一大,遇到的難事兒就多了,少不了要求人。家里人靠不上,還是找鄰居最方便?!?/p>
陳方點頭道:“田嬸,您說得太在理了??赡蜓巯逻@事兒,那就不對頭啦。昨天,小凡的車讓葉涵給砸了。今兒呢,他那車又讓人給扎了胎。當然,這做得都是不對,也是違法犯罪,該懲治咱得懲治??赡蜎]想想,這是為什么嗎?”
田曉晶生氣地說:“我們的車就是給他們堵了道兒,他們也不該這么辦呀!”
陳方無奈地笑笑:“那您就不想想,你家車把人家車給堵了,人家給你家小凡打電話,他還不馬上下去。大早晨起來的,人家那都是急著去上班的。被堵了二十分鐘半小時的,那肯定得遲到。輕了說,得扣獎金,重了說,沒準兒就得讓單位給開了?,F在找工作不容易,真要因為這事兒給砸了飯碗,人家心里能痛快嗎?這火兒是不是全撒在你們家小凡身上?小凡年輕,用人的地方少,您呢?您真到了用人的時候,人家還想著這事兒,會管您嗎?”
田曉晶愣住了:“這么嚴重?”
陳方說:“您自己琢磨琢磨。昨天是葉涵砸的您家車,他還在我們派出所關著呢,不可能再來扎車胎。扎車胎的,一定另有其人。您家車這一堵,就堵了好幾輛車,您說那幾家是不是都生氣呀,都有可能干這事兒?所以說,您得罪的不是葉涵他們一家,而是好幾家。再有,頭年您家挑衣桿掉下去,把葉涵家的車扎了一個洞,人家要您賠了嗎?咱們做人,總該將心比心吧。葉涵砸了您家車,他那是違法犯罪了,被判了刑,這一輩子就毀了。他家跟您家,這可就結下疙瘩了。俗話說,冤家宜解不宜結啊。您琢磨琢磨這事兒?!?/p>
話說到這兒,陳方起身告辭。
刑警技術組的人來到現場,一看就皺緊了眉頭:“這什么作案痕跡都取不下來呀?!?/p>
陳方只有苦笑。
龐一凡不干了:“什么意思?什么都取不下來,我這車胎就白扎了不是?我告訴你們,我有重點懷疑對象。他們那幾家,都有嫌疑。你們可以用時間排除法,看看他們那時候都在做什么,誰有時間作案?!?/p>
圍觀的人們聽了這話,開始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然后就開起了玩笑。這人指著那人說:“你老實說,昨天夜里,你干嗎去了?”那人回道:“我摟著老婆睡覺了?!绷硪粋€還接著講:“誰能證明你中間沒有開小差?”旁邊的就逗上了:“那就得問我們弟妹去了?!眹^的人們就哄笑起來。
扎胎的現場,變成了戲謔打鬧譏諷的地方,眾人紛紛調笑著。龐一凡沖著大家鼓了鼓眼睛,一時也是不知道該說什么,氣得直喘粗氣。
這時,一直躲在樓門口的田曉晶走了過來。大家畢竟都是老街坊,看她過來,就止住了話頭兒。田曉晶走到眾人跟前,看了大家一眼,然后就深深地給大家鞠了一躬,說道:“對不起啦,我家孩子不懂事,給大伙兒添了不少麻煩,是我沒教育好,我先給大家賠禮道歉啦。請大家看在我的面子上,就原諒他吧?!?/p>
大家都愣住了,然后紛紛說,以后注意就是啦,別再辦這種事兒。大家都是街坊,要生活在一起,不能太自私了,要互相照顧,換位思考不是?田曉晶連連點著頭說,是啊,是啊,大家說得對,是我糊涂了,沒教育好孩子,看他把車停在道兒上,也沒說他。
龐一凡過來拉住了她,嗔怪地問道:“媽,您這是干嗎呀?”
田曉晶說:“是咱先做了對不住大伙兒的事兒,才引來這么大的麻煩。咱有錯在先,就別怪鄰居們對咱不客氣啦。上回我砸壞了你劉阿姨家的車,人家沒要咱一分錢。這回葉涵砸了咱家車,咱也不要追究了。不然,我跟鄰居們這里,那是待不下去啦?!?/p>
龐一凡迷惑地問她:“那咱就白受損失啦?”
田曉晶瞪他:“誰讓你堵人家道兒了,砸了也是活該!告訴你,你這車胎就是我扎的,給你小子個教訓,叫你不干人事兒!”
在田曉晶的一再堅持下,龐一凡也決定不再追究葉涵的責任了。后來,龐一凡到物價局去作價,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跟人家說的,把損毀的價格做得很低,那就不夠刑案了。葉涵只做了幾天治安拘留,就被放出來了。
事情就這么過去了。
有一天,陳方下管界時,龐一凡叫住了他。龐一凡小聲對他說:“陳哥,我遇到了一件特別詭異的事?!标惙襟@問:“詭異?什么詭異的事?”龐一凡說,昨天下午,有個快遞員到他家,給他送了一個快件,可他根本沒網購過什么東西。等他打開快件,居然發現里面是兩千塊錢。他想把錢退回去,可快遞公司說,他們根本就沒接到這么一個件兒。他再找快遞員聯系,快遞員居然也矢口否認送過這么一個快遞?!澳阏f詭異不詭異?”
陳方笑笑說:“這是人家賠給你的車胎錢,你就留著吧?!?/p>
龐一凡愣住了,接著臉紅道:“那多不好意思?!?/p>
這時,陳方的手機響了,是劉穎珍打來的。劉穎珍真誠地說:“陳警官,謝謝你幫了我這么大的忙。我買了一點小禮品,放在你們傳達室了,你別忘了拿一下?!闭f完就掛了電話。
陳方聽完,苦苦一笑??磥硪驳谜夷莻€快遞員,幫他把禮品還回去。就這么幾步的距離,快遞費應該是可以談談價兒的……
(作者系北京市公安局海淀分局青龍橋派出所民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