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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黎 白鶴林 宋尾

2016-06-22 13:43
詩歌月刊 2016年5期

蘇黎,女,甘肅山丹縣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人民文學》《詩刊》《星星詩刊》《詩選刊》《中國詩歌》等刊物發表作品。出版有散文集《一滴滋潤》,詩集《蘇黎詩集》《月光謠》等。作品入選《中國年度最佳詩歌》《中國年度詩歌精選》等多種選本。參加過詩刊社第24屆青春詩會。

白鶴林,本名唐瑞兵,1973年生,四川蓬溪人?,F為綿陽市文化館創作編輯。1993年開始發表作品。有詩歌收錄國內數十種選本,及譯介到外國。著有詩集《車行途中》等多部。曾獲首屆四川十大青年詩人、全國魯藜詩歌獎詩集類一等獎等多種獎項。

宋尾,1973年生于湖北天門,現居重慶。著有詩集《給過去的信》、小說集《到世界里去》。

主持人語:

蘇黎的詩讓讀者聽到了“邊塞詩”的遙遠回聲。陳舊的烽燧,酥油燈花,傾倒出月光的銀壺,石縫間的穿行的蜥蜴,以及那里孤獨的人,仿佛都替天空承擔了些許份量。她的筆下不單有獨特的風物景致,更難能可貴的是有心與心的砥礪。

白鶴林以簡潔取勝,但往往有巧妙的并置。并置之法可打破機械的邏輯,有偈語之智,但弄巧成拙者往往失之干生硬、無厘頭??上驳氖前Q林手法圓熟,如《愛豹的少年》堪稱代表作。

“那些荒蕪的雨滴/在夜里明亮極了”。讀宋尾的詩,時常有眼前一亮之感。他專注干對日常事物乃至無用之物的省察,有意規避老套的經驗,帶給我們的是令人驚奇的陌生感,恍如聽到一個隱身人突然開口道出我們的悲欣。還是借用他的詩來說吧:“火車要穿過的橋梁和隧道/是固定的/但對旅客來說/無論擁有多少經驗/都是盲目的”。

——余笑忠

祁連山下(組詩) 蘇黎

焉支松

別的松樹,都是把根扎進泥土里

一棵緊挨著一棵,長成林,長成森

根在地下相握,手在空中相攜

而這棵焉支松,它與眾不同

它獨獨把根扎在石頭縫里

把頭伸進天堂

它站在二千八百米高的山崖上

肯定是為了扯下一云朵的衣角

抑或是為了收斂更多的光芒

它挺拔而蒼翠

它把孤獨的肩膀,留給飛鳥小憩

它把空曠的胸懷,留給過路的風

天高云淡的日子里

它就放眼,和南面的祁連雪山

遙遙相望

在寂靜的夜晚

它就把清澈的月光和星辰

邀進自己的年輪里流轉

長城

風吹草波,高高的草穗上停著一只薄翅膀蝴蝶

請在我的鐵匠鋪里鉗出那塊夕陽;請給你走破了的馬蹄

釘上鐵掌。牧羊老人摑著氈襖在一岸頭上斜躺

二壩渠的渾水里漂著一只青羊

盡管皮車的刮木響得揪住了秋風的耳朵

盡管最后那塊夕光被誰扯起來揉皺揣進了胸膛

盡管黃昏這匹高頭大馬嘶鳴著一路跑來

那時的車隊沿著長城

那時的車隊穿過了城墻的一個豁口;那時的車隊走進

了城墻

那時,一只蹲在城墻上的貓頭鷹——兩盞添滿時間的

馬燈

在風中,搖搖晃晃,把誰的骨頭里的一聲寒光照亮

秋日意象

一只花喜鵲,圍著一座古堡

飛起飛落,仿佛一只手翻著歷書

是要選一個黃道吉日:嫁女

旁側,是一匹沒人牽走的黑騾子

瞇眼,打盹,偶爾一個激靈

拾蹄,就像打開了一扇門扉

風把干枯的玉米葉子,吹得

嘩啦啦響,一直在響

雨水漚黑了的葵桿,站著整齊的列隊

半塊月亮:一把

銀壺,傾斜著,倒出月光

也倒出一聲聲秋蟲的憂傷

峽口古道

古道上有一只

畦哇叫烏鴉的女巫,尖尖的紅喙

好像她舉于額頭拜謁焚燃的香炷

漸入山谷的是一陣皮車刮木聲聲

還有間隙的馬嘶

還有釘滿鐵釘的大轱轆

給我岬角;給我藥草;給我

露出棉絮,放在草垛上的

一雙手套

一只掙脫鐵繩的狗,舔著泉水

穹窿之下,半輪夕陽

立于地平線的拱門:

只一瞬間啊,我的心

似乎在里面,已

住了多年

山丹大佛寺

始建于北魏時期的山丹大佛寺

幾經劫難,幾經修葺

如今,九層木制樓閣,飛檐翹角

巍然屹立

坐西望東,依山而立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見的

是四角上的風鈴聲聲

圍著樓閣誦經的是一群鴿子

向北一公里,是祁家店水庫

里面藍天渡步,白云鳧水

一些黑色的水鳥,就像小小的島嶼

依水的山上駐扎的是舊時光

向西,蒼茫的戈壁上

落日,是一扇朱紅漆門

走進去的是一隊西行的駱駝

走出來的是一行南飛的大雁

向南,數百公里之外

就是終年積雪的祁連山

祁連山上的雪蓮花——

是佛放逐南山下的座騎

星星,是串串蹄音

銀河,是一聲馬嘶

月亮,是飲馬的泉

太陽,是拴馬樁

祁連山下

暮色下,一個堯熬爾人

系好了牛的鼻系后

又扣牢了羊圈的柵門

攪桿。奶桶

聲聲黑而沉悶的

狗嚶

月牙,鑲在天窗上

星星,是一群唧唧喳喳的小鳥

夜色,邁著沙沙的腳步

酥油燈花下,對飲奶茶

你撲閃著的黑眼睛

是叢林中的一對鹿鳴

梨園口

我驚羨于山頂上那些石頭的

怪異,我驚羨于

一只蜥蜴在石縫間的穿行速度

梭梭草,一如

陽光的一印印蹄花,長久地

徘徊于這片戈壁腹地

一個牧羊的人

倒提著自己的心事

消隱于那邊的一條山谷

一只脫了毛的禿鷲

落到自己的影子上

默默地垂思

遠處,白雪皚皚的祁連山

仿佛是立于遠古時期的陶器

泛著瓷實的光芒

北麓

兩頭斜站著的牛

相互舔舐。山,也彎過了脖子

幾個拾地耳的婦女

石頭一樣,在坳里撅著高高的屁股

古硤口驛道,一塊“天現鹿羊”的巖畫

像是誰打開了一扇小小的歷史的窗口

谷底突然興起的一股旋風

卷起了塵土,騰空而去

半山腰,一匹低頭沉思的馬

被夕光拓在了一個巖壁上

冬日雪源

一聲馬嘶

扯斷了長路上的叮囑

一聲鳥鳴

頓覺天空的渺遠

我在雪源,我在一處高地瞭望

冬陽編織著的光圈——

在雪源上幻化出斑斕的色彩

西山頂上

兩座陳舊的烽燧,就像兩個老人

隔世地相望

我在低頭沉思

是一次情感與情感的觸碰

是一次心與心的砥礪

我的雙眼,倆盞盛滿清澈的酒盅

對飲著——

觥籌交錯

是寂靜和曠野在干杯

是時光撲閃了一下,是一束淚花

灼疼了的傷痕

清晨:十四行

一群小鳥,草地的紐扣

拒絕張望

遠處的雪山,搖曳了一夜的燈盞

拒絕說出

河流的波紋,多少個嘴唇翕動

坐在一個小山岡上

聽不遠處村莊里的狗叫、牛哞,和一聲

長長的

馬嘶

打開柵欄

云朵的羊群飛翔

而后,我替天空承擔了

些許份量

白鶴林的詩 白鶴林

葉子

夜色早早降。陌生人

向我打聽一條陌生的街

他說:街上出售一種葉子

而在另一條街上,城市的公交站臺

擠滿他鄉的雨滴

八月在草原

天黑后,一只狗在車庫里奔跑

速度中帶著鈴音。嗖的一聲,消失

我忽然想起,八月在草原

那賽馬帶著彪悍的蒙古人,只一下

就從數碼相機里跑遠

想著沒什么聯系的兩件事

我慢慢爬上曲折的六樓

午夜

飲酒之后,有人開啟喉嚨

解放滿腹的火苗

天干物燥,寒風如陣陣官兵

搜刮午夜街區

在那流光深處,滿城物欲

爭相展露富足的腰身

夜行人

深冬之風催促夜行人

我穿過一日將盡的城市,和它

火熱的斗爭

在那幽暗的山巒與江水之間

黃金日漸稀少

思想何其珍貴

愛豹的少年

一個生病的人是謙遜的

正如沮喪

通常與感激比鄰

這是否是說——

藥,改變了我們內心的境遇?

但一個愛豹的少年,他能否

向自己的混沌之愛

奉獻尚未腐敗的肉身?

金箔

一整天,兩個人為了一張紙

揮汗如雨

在木錘和墩子之間

只一口氣,另一個人就把黃金

吹上了天

思想者

一輛又一輛胃脹的

公交車,奔跑在消化不良的

城市街道上

在每一個肥胖的清晨

“凡專注于思想者,

不宜空蕩,適于狹隘?!?/p>

詩人

一場初春的雨,下在綿州城

像下在每一處的異地——

下在圖賓根郊區。下在塞納河畔

下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街道

下在希拉穆仁大草原

或者,貴州甲乙村

讓我想起,去年見面

而今還鄉的詩人

風景

房間開著窗,這理所當然

但你

給它一幅鐵柵欄

風景具有危險性?

颶風

江邊的“海谷陽光”前

停一輛“風摩托”

送來一車白蘿卜

我猜是——

“颶風”牌摩托,被經年的河風

吹掉一個字

最小的陰影

一只八哥

在廣場草坪的陰影里

散步

我們坐在車上曬太陽

一只八哥

和我們沒有直接的關系

但它和廣場、草坪、陰影有關系

和午后的陽光有關系

并與車保持著間接的關系

它一身的黑,像晴朗午后

一片最小的陰影

火車

火車舊了

拉著一車皮生銹的信

向彼岸奔跑

火車掉頭開進夢里

我在七十歲前夜,忽然醒來

抖落一身的鐵?;蚍毙?/p>

白夜

一池噴泉

在白夜的舞臺,不息奔涌

耳朵多寂寞

幽暗草叢里,燈盞很零碎

接近銀子的失明

我獨坐桂花樹下,聽石頭

排練歌劇

春閨

昨夜的狂風,像個粗蠻的酒鬼

猛推猛撞萬家窗門

清展醒來,世界卻早已是風平浪靜

溫婉山河秀氣如春閨

那昨夜的酒鬼,想必已在后院呼呼然大睡

只愿長醉不常醒

一個來自草原的男人

這一天,我都在想

一個來自草原的男人

他個高,體壯,有滿腹的荒蕪

還戴一副黑邊眼鏡

這一天,我都在寫

一篇與草原和綿州有關的博客

回憶昨夜的雪花、豐谷

以及,本地土特產澆灌出的

水銀般的俗語?;蚋杪?/p>

這一天,一位詩人

他駕乘衛星導航的黑色馬車

返回北方的旅程

詩集

(致海子)

晚間你的紀念詩歌朗誦會,在下午

我就于心中默默完成

或預演了一遍

我為你做了一本薄薄的詩集

一本純手工制作的詩集

它僅由十九次死亡,和四個愛情構成

一本最小的《海子詩選》

在這個春天,只發行了三本

一本寄給查灣的村莊

一本贈予你二十年前的友人

一本留給我一一

你祝福過的每一個陌生人

臺詞

昨晚,他們才在車站依依惜別

仿佛不可知的旅程

會如黑夜漫長,不再相遇

今夜,他們已在一起沉默?;蚩奁?/p>

用彼此的孤獨

安慰百感交集的肉身

“那就順著風吹的方向,水流的方向

走完我的人生之旅吧!”

很爛的電視劇里,偶爾也有

精辟得讓你意外的臺詞

而且它往往出自既可恨又可笑的

配角之口

落葉與窗戶

每一首詩,我都寫兩遍

一遍寫在秋之落葉上

一遍寫在幽暗花園的窗戶

前者是未完成的便箋本

后者是所有失敗之書的勘誤表

宋尾的詩 宋尾

幼貓

它匍匐在一個煙攤前

它不會了解對面

菜園壩火車站里匯聚了什么

它也不關心

經過它的每個人

把這路上的一切

加起來,也不如那個小紙團

它盯著它,撥弄它

它在尋找那種被我們遺失許久的

從庸常事物里獲得樂趣的技能

我像其他乘客一樣登上大巴

它則會一直留在

被我們稱作無用的事物之上

夜宿李莊

我喜歡這鎮子

江水使它復活了。

黃昏后,我從當地人

之間穿過,如隱身人。

深夜,我從賓館

溜出來,在黑黢黢的

屋檐上飛行,我

越過野貓,找到了

被他們省略的東西。

那些荒蕪的雨滴

在夜里明亮極了。

夏夜的樹

它們站在窗外

就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矛盾

我們只擁有

它的形象而無其他

我們歡欣時,它沒有情緒

我們相聚時它們孤立

它們也是子女

是某種父輩

是故鄉相信息的收集者

我們睡去,它站著

我們死去,它活著

在根莖上奔跑時

它也并不需要被誰看見

一天

乘坐地鐵回家,

我沒見到龐德,但見到了

他寫的花瓣,還有“黝黑的枝條”。

那些臉孔,你知道

幾乎一模一樣的臉孔。

從解放碑走過,所有人

除開鞋子、衣襪,那里面包裹的內容

都是一樣的。

我是說,我回到家打開電腦,

就像清早進到辦公室一樣。

我一直試圖讓自己看上去

像一個人,而非地鐵里

某種黝黑的枝條,可事實

并不是這樣。

我總是在黃昏

重復這些:

把上午再過一遍。

瀏覽新聞,圖片,那些被我

疏漏的一些故事,以及

故事與故事之間的隙縫。

我會泡一壺茶,抽煙,

煙霧將從手邊

飄出去,它們如此之輕。

晚餐后我在衛生間

讓水流一遍遍沖刷著我,

但并不能使我變得干凈。

只是這次,水聲里我聽到了

一千個人呼喚我的名字。

關掉水閥,那些聲音戛然而止。

我暴露在裸體之外,

鏡子里鑲滿水珠,濕淋淋的反光,

并沒有我。

火車上的弟弟

下午三點,T258次列車

將他從菜園壩送走

他提著重重的包裹

滿是與前程毫無關系的東西

卻必須帶上它們

就像回家

也不是他的目的

結婚或離婚

都是如此

沿路上

火車要穿過的橋梁和隧道

是固定的

但對旅客來說

無論擁有多少經驗

都是盲目的

他屢次離開座位

去連接處吸煙

他想了一些事情

這幾乎是肯定的

就像他從窗外

見到的一些圖案

毫無意義,這也是肯定的

深夜,他被某些動靜驚醒

暫時忘記了

之前因為焦慮

和思考過度帶來的

一個轉瞬即逝的噩夢

想起一位死去的朋友

活著更像

一件非自然的

強制性任務

要呼吸

要獲取更多

欲望,一個輕巧的詞

就囊括了一切

但不包含

對死的恐懼

它天天都在

死亡其實是這么一回事兒

當你不在了

你就在那兒了

紀念

這幾個月

我走了一些

不知名的峽谷

到過幾處山頂

以及一條廢棄的古道

每次,我都帶回

一些植物

種在陽臺上

它們大多活了下來

分別長出死亡,夢境

和銹蝕的臉

我發現

它們的枝條

并不一定是綠色

與黃沙子談話時所見

我們談論詩的時候

三只斑鳩在窗前尖聲鳴叫

它們天天如此

整個春天

這些語言不為我知曉

一如詩的無知

它們沉醉于

這尖銳的交談

它們急切表達

每個偶然

它們如此熱愛自己的天賦

愛著自己的命運

陽臺外,一顆樹

伸臂托起它們和它們的聒噪

那種姿態像是

某種被我遺失的想象

這顆皂角樹,高大,肅穆

樹冠淹過了房頂

卻這么寂靜

攝影家的角度

在我們眷念的地方

他不著一字

暗室里

他從顯影液掏出

黑白的我們

還有屋頂那只老貓

它背后的小葉榕

還有你我

談話的聲音

以及它所能抵達的

最遠處

陰天

重慶的陰天有一種

隱晦的壓力

在此刻

它逼迫我們

預備迎接尚不存在的雨絲

而我們心底的欲望

被擠壓出來

帶著遲鈍的反光

滯留在臉上

布告

走廊和圍墻上

他無處不在。

這個人讓我心悸

不是因為他

犯了這么大的事;

而是在布告上

我找到了遺失多年的

那張小學畢業照

那是我第一回

看見自己屈辱時

是什么樣子。

每次路過他的畫像

我總會凝視

他面龐背后的深淵

那里,一條蛔蟲

幸運地爬出來

穿上新衣裳;

而另一條

一直留在糞的溝壑里。

入夜后

你必然也有

類似困惑:

某種你熟悉的事物

會突然變得陌生

就像晚上的城市

在眼睛里

多少有些變形

而你并不清楚

這種誤差是如何產生的

就像我樓上的那個男人

并不心疼自己的孩子

他精明的妻子

并不比鄰居

更了解自己的丈夫

很多年,很多事

都是這樣

少年時,我

努力想要摸尋到

晝與夜之間的

那道分際

現在我知道了

很多事都是如此

往往并沒一個

明確的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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