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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箭飛行員

2016-07-04 22:19雷·布拉德伯里
學苑創造·C版 2016年8期
關鍵詞:火箭爸爸媽媽

雷·布拉德伯里

電子螢火蟲在媽媽的黑發上盤旋,照亮著她的路。我穿過寂靜的大廳時,她正站在她臥室的門口看著我。

“這次,你會幫我留下他的,對嗎?”她問。

“我想是的?!蔽掖鸬?。

螢火蟲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點點移動的光斑?!斑@一次他一定不能再離開了?!?/p>

“好吧,”站了一陣后我說,“但這不會有用的?!?/p>

她走了,而那些螢火蟲,在電路的驅動下,在她身后撲打著翅膀,猶如陪伴她的星辰,照亮她在黑暗中要走的路。我聽見她的聲音隱約地傳了過來:“不管怎樣,我們都得一試?!逼渌灮鹣x則跟我進了我的屋子。當我身體的重量觸動了床的某個開關后,它們閃滅了。已是午夜,媽媽和我等著,在床上等著,我們的房間被黑暗隔開。床開始搖起來,唱起了搖籃曲。我按下一個開關,一切都停了下來。我不想睡,根本就不想睡。

這個夜晚與我們度過的上千個其他夜晚沒什么區別。我們會整夜無眠,感受著空氣由涼變熱,感受著風里的火,或是看到墻瞬間燃成了火焰,于是我們知道,是他的火箭正飛過我們的房子——他的火箭。那些橡樹在這一會面中迎風起舞。

我會躺在自己床上,大睜著眼睛,媽媽在她的屋里。她的聲音會通過對話波段對我說:“你感覺到了嗎?”而我會說:“那是他,沒錯?!?/p>

那是我父親的飛船掠過我們的小鎮,一個很小的從沒有火箭光顧的小鎮。而我們會在接下來的兩個小時里醒著躺在床上,想著各自的心事。

“現在爸爸在斯普陵菲爾德著陸了?,F在他在塔馬克?,F在他在簽署文件?,F在他在直升機上?,F在他越過了河流?,F在越過小山?,F在他在格林村的小機場里停下了他的直升機……”

現在,夜應該過去了一半,而媽媽和我在我們各自涼涼的床上,一直聽著,聽著。

“現在他會沿著貝爾街走下來。他總是走路的……從不坐出租車……現在越過公園了。這會兒拐過了俄克赫斯特那個拐角。而現在……”我從枕上抬起了頭。在街道遠遠的那頭,越來越近地響起了,聰明的、迅捷的、輕快的——腳步聲。這時拐進了我們的院子,上了門廊的樓梯。而媽媽和我,當我們聽到前門識別身份后打開,安靜地歡迎了一句,而后又關上時,我們會在黑暗里會心一笑。

這一切就在樓下……

三小時后我屏住呼吸,輕輕地轉動他們房間的黃銅門把手,在如同行星際般空曠的黑暗中找尋著自己的方向。我的手向前伸著,去夠就在我父母睡的床腳邊放著的那個小黑箱子。我拿著它悄悄地跑回到我自己的房間,心里還想著:“他是不會告訴我的,他根本就不想讓我知道?!?/p>

打開箱子,飛濺而出的是他的黑色制服,像黑色的星云,星星在這兒那兒閃著亮光,遠遠的,在布料中。我用溫暖的手摩挲著這神秘的黑色布料;我聞到火星上鐵的味兒、金星上綠色長青藤的芳香,而水星,則有著硫磺與火的氣息;我還可以嗅出乳白的月亮和星星的硬度。我把制服放進那年我在九級商店里造的離心機中,開始離心。很快細細的粉末沉淀了下來。我把這些粉末放在玻片上,在顯微鏡下細細觀察。當我的父母還在他們的房間里沉沉安睡,當我們家整座房子都在熟睡,自動烤面包機、食物機,以及機器人清潔工都靜靜呆在電氣儲物柜里時,我透過顯微鏡注視著那些熠熠生輝的粉末。那些隕塵、彗尾以及來自遙遠木星的肥沃土壤自成世界,以可怕的加速度把我拽進延伸到數百萬英里外空間的管道之中。

晨曦微露,我的旅行和可怕的發現把我折騰得筋疲力盡。我把裝在箱子里的制服送回父母的臥室。

然后我睡著了,只被來到窗下的干洗車吵醒過一次。他們連箱子帶制服都拿走了。我慶幸自己沒有拖延,因為制服會在一小時后被送回來,上面不再有些許旅途和目的地的痕跡。

我再次睡著過去,睡衣口袋里是那一小管具有魔力的粉塵,就位于我跳動的心上。

當我下樓的時候,爸爸正坐在早餐桌前咬著他的烤面包片?!暗栏?,睡得好嗎?”他問,仿佛他一直坐在這里,根本沒有出航三個月似的。

“很好?!蔽艺f。

“烤面包片?”他摁了一個按鈕,早餐桌給我烤出四片黃澄澄的面包片。

我記得那個下午爸爸一直在花園里挖啊挖的,好像一只動物在找尋著什么。他頎長黧黑的胳膊迅速地揮動著,種著、拍著、修著、砍著、耕著,黝黑的面孔總是對著土地,目光總是專注在他所干的事情上,從不看我,甚至也不看媽媽,除非我們與他一起跪下,一起感受泥土漫上膝蓋的感覺,而我們的手伸進黑色的土壤里,眼睛永不看那明亮瘋狂的天空。然后他會左右看看,看看媽媽和我,沖著我們溫柔地眨一眨眼睛,再彎下腰去,臉朝著大地,只讓天空瞪著他的脊梁。

那個晚上我們坐在機械秋千上,秋千蕩著我們,涼風習習,歌聲陣陣。這是夏天,是月光。我們啜著檸檬汁,手拿冰涼的杯子,爸爸讀著立體報紙。報紙插在他頭戴的特殊帽子上,如果連續眨三下眼睛,放大鏡前的縮微報紙就會啟動。爸爸抽著香煙,告訴我在1997年他還是個孩子時的事情。

一陣沉默后他像以往那樣問道:“道格,你為什么不玩踢罐頭的游戲?”我沒有回答,不過媽媽說:“他玩的,當你不在時的某些晚上?!卑职挚戳宋乙谎?,然后在那一天里第一次看了看天。

當他看星星的時候媽媽總在注視著他。他回來后的第一個白天和晚上總不會太多地看天空。我在回想他狂熱地一直干著花園里的活,臉快埋進土里的情形。不過第二晚他會多看天空一些。媽媽不怎么害怕白晝,但她確實想關掉夜晚的星星,有時我幾乎可以看見她伸手去夠腦子里的開關,卻總也摸不到它。到了第三晚爸爸也許就會在回廊上一直待到過了我們睡覺的時間,而媽媽會像把我從街上叫回去那樣喚他進去,然后我會聽到爸爸嘆息一聲,把電子眼門鎖定在某個位置。次日早上,我會在早餐桌上看到他往烤面包上涂黃油,他的小黑箱子就在腳邊,而媽媽則會睡到很晚。

“那么,道格,再見了?!彼麜f,我們就握手道別。

“又是大約三個月?”

“是的?!比缓笏麜亟肿叱鋈?,不會坐直升機或“甲蟲”或公共汽車,胳膊下夾著他裝制服的小黑箱子——他不想讓別人覺得他因為自己是火箭飛行員而心存虛榮。

媽媽會在一個小時后出來吃早飯,一片干面包。

但現在是今晚,第一個晚上,很好的晚上,他根本沒怎么看天。

“我們去電視狂歡節吧?!蔽艺f。

“好啊?!卑职终f。

媽媽沖著我微笑。

我們坐直升機趕進城,帶爸爸看了上千個展覽,讓他的頭他的臉一直朝下看著我們而不是其他的地方。當我們哈哈大笑地觀看滑稽的節目、嚴肅地觀看凝重的節目時,我在想,爸爸去過土星、海王星和冥王星,可他從不給我帶禮物。其他男孩的父親如果進入太空,會帶回木衛四的礦石,或大塊的黑色隕石,或藍色的沙子。但我若想要收集這些藏品,就得和別的男孩交換。

那些火星的巖石和水星的沙子充斥著我的房間,爸爸卻從不發一言。

記得有一次他帶了些東西給媽媽。他在花園里種了些火星的太陽花,但當他走后大概一個月,太陽花長得很張揚的時候,有一天媽媽沖了出來,把它們全鏟掉了。

我們在一個三維展覽前駐足,那時我想也沒想就問爸爸:“那是什么樣的,在太空里?”媽媽驚恐地狠狠瞪了我一眼,但已經太遲了。

爸爸站在那里足足有半分鐘,想找出答案,最后他聳聳肩。

“是一生中最好的事物當中最好的……”然后他趕緊打住?!班?,根本沒什么??贪宓某R幉僮?。你不會喜歡的?!彼麚牡乜粗?。

“但你總是回去?!?/p>

“習慣而已?!?/p>

“下次你要去哪里?”

“我還沒決定。要好好考慮一下?!?/p>

他總是有好好地考慮。在那個時代,火箭飛行員很少,他可以挑挑揀揀,選自己喜歡的工作。在他回家后的第三個晚上,你會看到他在星星里選擇著。

“來吧,”媽媽說,“我們回家?!?/p>

到了家時間還很早。我想讓爸爸穿上他的制服。我不該提出的——這總讓媽媽不高興——但我沒法控制自己。雖然他總是拒絕,但我還是一直纏著他。我從沒見過他穿制服的樣子。最后他說:“噢,好吧?!碑斔酥諝饬魃蠘菚r我們在廳里等著。媽媽木木地看著我,好像不相信她自己的兒子會做這樣的事情。我避開了她的目光:“我很抱歉?!薄澳愀緵]在幫忙,”她說,“根本沒有?!?/p>

過了一會兒傳來氣流的嘶嘶聲?!拔襾砹??!卑职职察o地說。

我們看著制服里的他。

光亮的黑色,銀色的扣子,銀色的鑲邊直至鞋跟:它看起來像是從星云里削出的人形,帶著淡淡的星光,那么合身,就像手套戴在修長的玉手上一樣熨帖。而它聞起來有著冰涼的空氣和金屬和空間的味道。它聞起來是火和時間。

爸爸站在屋子中間,尷尬地笑著。

“轉一圈?!眿寢屨f。

她的眼睛那么遙遠地望著他。

當他走后她從不談起他。她從不對任何事有任何看法,除了天氣和我的脖子和需要毛巾來洗我的脖子,或是她晚上總失眠這個事實。有一次她說晚上的光線太亮了。

“這個星期沒月亮啊?!蔽艺f。

“可是有星光?!彼f。

我去商店給她買了些顏色更深更綠的窗簾。當我晚上躺在床上的時候,我能聽到她把窗簾嚴嚴實實地一直拉到底,窸窸窣窣了好長時間。

有一次我想把草割一割。

“不!”媽媽站在門口,“把割草機放一邊去?!彼圆輹傞L三個月而沒人割。爸爸回家后會割。

她也不讓我做其他任何事情,比如修理電子早餐機或機械閱讀器。她把所有的事都攢了起來,就像為圣誕節攢東西一樣。然后我會看到爸爸東敲敲西打打,對著他所干的活兒微笑,而媽媽也幸福地微笑著看著他。

她在他走后從不談論他。而爸爸,他從不在數百萬英里以外聯系我們。他說:“如果我打電話給你們,我會想和你們在一起的。那樣我就不會快樂?!庇幸淮嗡麑ξ艺f:“你媽有時候對我,就像我不存在,就像我是看不見的一樣?!蔽铱吹竭^她的那種樣子。她的目光落到他以外的地方,越過他的肩,看著他的下巴或是他的手,而不看他的眼睛。她如果看他的眼睛,她的眼睛里總好像有層膜,就像要睡著的動物。她在適當的時候微笑著說“是”,但總是慢了半拍。

“對她來說我好像并不存在?!卑职终f。

但在其他的日子里,對她來說他存在著,而對他來說她也存在。他們會手牽手散步,或一塊兒騎馬,媽媽的頭發像年輕姑娘那樣飄散著。而且她會關掉廚房里所有的機械設備,為他烤她那無與倫比的蛋糕、餡餅和小甜餅。她深深地看著他的臉,笑著她真實的微笑。但每當他對她來說存在的日子結束時,她總會哭。而爸爸會無助地站著,死盯著房間,好像要找出答案,但他從來沒有找到過。

爸爸穿著他的制服,慢慢地轉圈,讓我們看。

“再轉一圈?!眿寢屨f。

第二天一早,爸爸沖進屋里,手里攥著一把票。去加利福尼亞的粉色火箭票,去墨西哥的藍票。

“快!”他說,“我們要買些一次性的衣服,弄臟了就燒掉???!我們坐中午的火箭去洛杉磯,兩點的直升機去圣巴巴拉,九點的飛機去恩森納達,在那里過夜!”

然后我們去了加利福尼亞,沿著太平洋海岸線上上下下玩了一天半,最后在馬里布的海灘待了下來,做著維也納式的晚餐。爸爸總是傾聽著或唱著或看著他周圍的一切,把握住一切東西,似乎世界是個高速旋轉的離心機而他隨時會被甩出去遠離我們。

在馬里布的最后那個下午,媽媽待在旅館房間里,我和爸爸在烈日下的沙灘上并排躺了好久。

“啊,”他說,“這就是了?!彼难劬厝岬仃H著,他仰臥著,飲著太陽?!澳阏娴腻e過了?!彼斎皇侵浮霸诨鸺稀?。但他從來不說“火箭”,從來不提火箭或是所有在火箭上不可能有的東西。在火箭上不可能有咸咸的海風,和藍天,和金色的太陽,和媽媽做的飯。在火箭上不可能和十四歲的兒子聊天。

“讓我們聽聽要說些什么?!彼詈笳f。

我知道現在我們將要談話了,就像一直以來一樣,滿滿地說上三個小時。整個下午我們會在懶懶的陽光下咕噥來咕噥去我的成績、我能跳多高、我能游多遠。

每當我說的時候爸爸總是點頭微笑,還在我的胸口上贊許地輕輕拍幾下。我們談著。我們不談火箭和太空,但我們會談起墨西哥。我們曾經開了一輛古董車去過哪些地方,在綠色溫暖的墨西哥雨林里抓蝴蝶,幾百只蝴蝶絆在我們的輻射器上垂死掙扎,撲打著它們亮藍猩紅的翅膀,扭曲、美麗而傷感。

我們說著這些,而不是我想說的那些事情。他傾聽我說。這就是他所做的事,他好像要用能聽到的一切來填滿自己。他總是全心全意地聽著風聲、退潮的聲音,還有我的說話聲,注意力那么集中,好像濾去了所有物理的存在而只注意著那些聲音。他閉上眼睛聽著。我會看到他在手動割草而不是遙控機器割時聽著割草機的聲音,我能看見當割下的草從割草機后方如泉向他飛濺時他聞著青草的芳香。

“道格,”大約下午五點,我們收拾起毛巾沿著海灘回去的時候,他說,“我希望你答應我一件事?!?/p>

“什么?”

“不要成為一個火箭飛行員?!?/p>

我停了下來。

“我是說真的?!彼f,“因為你在出航的時候想回來,而回來后你又想出航。別開始。別陷進去?!?/p>

“可是……”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樣的感覺。每次我出航在外的時候我就想,如果我能再回到地球我就待在那兒,再也不走了??晌铱偸窃俅纬龊?,大概永遠都要出航?!?/p>

“我考慮成為火箭飛行員有很長時間了?!?/p>

他沒聽見?!拔艺娴脑囍粼谶@里。上周六我回家的時候我那么該死地努力著要留下來?!?/p>

我記起了他在花園里汗流浹背地干活,還有那么多的旅行,他不停做著事、聽著聲音。我知道了,他做這一切,都是在試圖說服自己,大海以及鎮子,還有大地,還有他的家庭,是對他來說唯一真實的東西、好的東西。但我知道今晚他會在哪里——在我家的回廊上,望著那些天鵝絨上鑲著的珠寶。

“答應我你不會像我這樣?!彼f。

我猶豫了一會兒?!昂冒??!蔽艺f。

他握了握我的手?!昂煤⒆??!彼f。

那天的晚餐很豐盛。下午的時候媽媽在廚房進進出出,拿著好些桂皮,還有發好的面團,鍋盆叮當作響;而現在,一只大火雞在桌中央冒著香氣,澆了甜醬、紅莓醬,還有豌豆和南瓜餡餅。

“在八月中旬嗎?”爸爸很吃驚地說。

“感恩節的時候你不會在家了?!薄芭?,我不會在了?!彼勚?。他揭開每個大碗的蓋子,讓香氣飄過他被太陽漂黑的臉。對每樣菜他都說了聲“啊”,他看了看屋子,又看了看手。

他盯著墻上的畫,盯著椅子、桌子、我,還有媽媽。他清了清喉嚨。我能看出他下了決心?!袄蚶??”“什么事?”媽媽從桌上直望了過去。桌子被她設置成了銀質陷阱,這是充滿奇跡的不勞而獲,而她的丈夫就像過去的野獸被柏油陷阱粘住一樣,最終會被抓住并留下來。她的眼睛閃閃發光。

“莉莉……”爸爸說。

“接著往下說啊,”我瘋狂地想,“快說,說你這次要留下來,為了更好的生活,而且永不再離開……說??!”

正在這時,一架直升機路過,窗框搖晃,發出清脆的聲音。爸爸掃了一眼窗戶。

晚間藍色的星星在那里,紅色的火星正從東方冉冉上升。

爸爸看了媽媽足有一分鐘之久。然后他盲目地把手伸向我:“我能要些豌豆嗎?”“抱歉,”媽媽說,“我去拿點面包?!彼龥_進廚房。

“但桌上就有面包啊?!蔽艺f。

爸爸開始吃飯,沒有看我。

那晚我不能入眠。半夜一點鐘我下了樓,月光照在所有的房頂上,有如白霜,草地上的露珠像雪原一樣閃著亮光。我穿著睡衣站在門口,感受著夜晚溫暖的風,而后我知道爸爸正坐在門口的機械秋千上輕輕晃動著。我能看到他的身影向后仰去,正在看天空里輪回著的星星。他的眼睛像灰色的水晶,每只眼里有個月亮。

我走了出去,坐在他旁邊。

我們在秋千上晃動了一會兒。

最后我問:“在太空里有多少種死亡的方式?”“上百萬?!薄罢f說看?!薄耙活w隕石擊中你??諝鈴哪愕幕鸺锫┝顺鋈?。彗星帶著你和它一起走。腦震蕩。窒息。爆炸。離心力。加速太快,太慢。熱。冷。太陽。月亮。恒星。行星。小行星。類行星。輻射……”“他們會埋葬你嗎?”“他們永遠不會找得到你?!薄澳銓侥膬喝??”“十億英里以外?!w行員的墳墓,他們這樣叫它們。你會變成隕石或者類行星,永遠在宇宙中航行?!?/p>

我什么也沒說。

“就一件事?!边^了一會兒他說,“在太空里很快的。死亡。一下子就完事了。你不會彌留。多數時候你甚至都不會知道。你死了,就那樣?!?/p>

清晨到了。

爸爸站在門口,聽著金色籠子里黃色金絲雀的呢喃。

“好吧,我決定了,”他說,“下次回來我就不走了?!?/p>

“爸爸!”

“你媽媽起來的時候告訴她這事?!彼f。

“你真的決定了?”

他嚴肅地點點頭?!叭齻€月后再見吧?!彼亟肿吡讼氯?,夾著他裝制服的秘密小箱子,吹著口哨,看著高大的綠樹,從桑樹旁走過時還采了桑椹,在走進初露的晨曦時他把它扔向了前方……

父親走了幾個小時后,那個上午,我問了媽媽幾件事?!鞍职终f你有時候對他就像你沒看見或聽見他一樣?!比缓笏察o地向我解釋了一切。

“十年前,當他進入太空的時候,我對自己說,他已經死了?;蛘吒啦畈欢?。那么就認為他已經死了吧。每年他回來四五趟,回來的根本不是他,只是一段美好的記憶或是一個夢。如果一段記憶或是一個美夢中斷了,心遠不會那么疼。所以大多數時候我當他已經死了……”“可還有少數時候……”“少數時候我沒法控制自己。我烤了餡餅招待他,就好像他還活著,而那樣心總是很疼。不,最好還是認為他已經死了十年而我永遠不能再見到他了,這樣就不會那么疼?!薄八皇钦f了下次回來就安頓下來嗎?”她慢慢地搖搖頭:“不,他已經死了。我很有把握?!薄澳撬麜突畹??!蔽艺f。

“十年前,”媽媽說,“我在想,他如果死在金星上怎么辦?那我們永遠不會再看金星了。他死在火星上怎么辦?那我們永遠不會再看火星,還有天上一切紅的,也不用想著要進屋鎖上門。他死在木星或土星或天王星上呢?當這些行星高懸在天空的時候我們不會看任何星星的?!?/p>

“我想也不會?!蔽艺f。

第二天消息傳來了。

信使把通知給了我,我站在門口讀著。日頭西沉。媽媽站在我身后的紗門里,看著我把通知折起來,放進口袋里。

“媽媽?!蔽艺f。

“不要告訴我任何我早就知道的事情?!彼f。

她沒哭。

嗯,殺了他的,不是火星,也不是金星,也不是木星或土星。

我們不會在每次看到木星或土星,或火星高照著夜晚天空時想到他。

這次不一樣。

他的飛船掉進了太陽。

而太陽是龐大的殘酷的無情的,而且它一直在天上,你不可能避開它。

所以在我父親死后很長時間里,我母親白天只睡覺,哪兒也不去。

我們在午夜吃早飯,在半夜三點吃午飯,在冰冷昏暗的早上六點吃晚飯。我們去看通宵演出,在日出時上床。

還有,在很長的時間里,我們只在下雨而沒有太陽的時候出門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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