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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語?撲

2016-07-06 16:48儲福金??
上海文學 2016年7期

儲福金??

常朔在棋盤上下了一手,對手梁懷欣朝盤上看了一會,抬頭笑了。常朔有點莫名其妙地看看她,又看看棋,覺得這步棋實在是常態,沒有什么可奇怪的。是無關乎勝敗、也說不上好壞的一步棋。不知她笑什么,她有時會讓人有莫名其妙的感覺。

梁懷欣指指盤上常朔走的那步棋:撲。

常朔應了一句:是撲。

常朔意識到了什么,用惡狠狠的眼光看著梁懷欣,隨后他也笑了。

常朔平時下棋擅用的棋招,便是撲。棋語中也叫做“倒撲”,便是往對方棋的虎口里撲送一子,待對方吃了子,再把對方打包圓了,有時撲出的一子雖送吃了,并沒有吃到人家的棋,但把對方的棋打實了,自己的棋形就成了勢。

常朔是有撲便撲,沒有撲也創造機會來撲。所以常朔的棋友便私下里給他一個外號,稱他為:常撲。

文化館的舊樓原本是廟殿,靠在郊邊,出門向西走一段路便是野田。

“運動”中文化局取消了,文化館代行文化局的部分職責,內有圖書館,還有文化活動室。

這是一個有文化底蘊的小縣,縣城里有好多喜歡下圍棋的人。常朔就以圍棋結交了不少朋友,他屬于縣城的圍棋高端人物。常朔是南城下放的知青,在南城他就是一個片區的圍棋霸主。但縣城里還是有與他棋力相近的棋手。

“運動”期間,圍棋只在民間。常朔是知青身份,戶口還在農村,是借調在文化館搞群眾文藝。他的文才與棋力雖為大家稱道,但他的農村戶口,總讓他的內心帶有悲哀,源于自大與自卑交融的悲哀。

常朔在人前揚著精神,但有時他獨自往西走出街去,看晚霞在鄉野盡處的彩色,想他其實屬于那里,也許哪一天便會回到那里流汗與勞作,那里便是他詩的源頭。

自從遇上了梁懷欣,這一切有了變化。

梁懷欣對他的文才很是贊賞,每每捧著他私下里寫的詩稿贊嘆著:

“你寫得真好!”

對常朔的棋力,梁懷欣并不肯定,他們對局的勝負差不多,也許她還要多一點勝率。常朔并沒有覺得她的棋強,只是梁懷欣有著一種穩定之力,她下棋的時候,常會上齒咬著一點下唇,直盯著棋盤,細長的手指拈著一顆子,將落未落,盤上的纏繞中顯有一種堅韌。她什么時候都不會投子告負,總會下到填滿最后一個官子,往往落后的盤面會被她扳回去了。

無論盤面好壞,一旦她凝神棋局,便恍惚有色彩在她的臉上舞動。

梁懷欣是另一座城市的知青,隨全家下放。后來,父母落實政策回了大城市,弟弟也隨父母回城了。她剛到成人的年齡,按規定只能留下,復職的父親活動了一下,將她招工到縣城,在國營柴油機廠制圖。

常朔與梁懷欣在樓下的圖書館相識。常朔常在圖書館里,有時還會幫著做一點服務工作。那一次來借書的梁懷欣見常朔在看一本圍棋書,也就主動走到他的身邊,在長案桌對面坐下來。常朔發現她借的是一本哲學書,不由地多看了她兩眼。

梁懷欣的相貌,一眼看去,并不是十分出眾,圓圓的臉,腮邊有一顆小黑痣。但多看了一點時間,就會發現她的美來,在靜態與動態中,顯現著不同的美。她笑得微微,腮上露出兩個酒窩,而那顆黑痣便在酒窩底部,仿佛在搖晃著旋轉著。對話的時候,其他部位是靜態的,那痣卻在舞動一般,使她整個的臉都生動起來,飛揚著色彩。

從她投到他面前書上的眼光,常朔知道她對棋也有興趣,而她手中那本哲學書,增添了她身上的知識分子氣息。

她開口了:“你下棋?”

常朔笑了。他從小就下棋,他的棋力還是可以自信的,她提到了他的強處,卻用的是問話。他的笑,讓梁懷欣也笑了,知道了他笑的意味。這是一個聰明的姑娘,當然還是一個有頭腦有知識積累的女性。常朔并沒有太多的女性交往史,女孩給他的感覺都是淺層次的,只有容貌支撐著她們,在社會上浮來浮去。

“我們下一盤?”

常朔不用問她會不會下棋,他一下子耳聰目明。她有一種讓人純靜的感覺,而純靜的氣息便生智慧。

她兩邊張望了一下,顯然是覺得這里不是下棋的地方。他便站起身來,說:“你跟我來?!?/p>

常朔就把她領到他的宿舍去了,就在樓上,一個三層小閣樓,狹小的面積,開著老虎天窗,坐床上從老虎天窗看出去,是一片清凈的藍天。

他還從來沒與女性這么接近,也從沒有女性到他的住所來。她似乎沒有一點防備之心,那個時代的女性與男性都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男女之大防似乎比舊社會還要嚴。

她與他在一張小桌上攤開紙棋盤,用燒得不怎么規整的玻璃棋子下起了棋。她根本沒有在意這些,也許習慣了如此下棋。

常朔本以為能很快讓她在自己的強棋力下繳械投降,一開始就展開攻擊,自然有撲與包、斗與殺,招數惡狠狠了些,毫無憐惜之意。她居然扛住了,似乎并不費力,相反因為他的有意搏殺,讓她在空上展開來。常朔這才知道棋逢對手,因剛才過于自信的笑而臉上有點不自然。

常朔曾經聽棋友說過,城里有位女棋手,棋力很強,姑娘原是蘇城的下放戶?,F在常朔想到了她。

放下棋子后,常朔和梁懷欣聊起來,談的不是棋,而是哲學。她既然棋力不輸他,他更不能在哲學上輸了她。談哲學,當然要談到哲學家,黑格爾、康德名頭大,一般學哲學的都知道,常朔便選擇了貝克萊。貝克萊大主教是主觀唯心主義哲學大師,最重要的哲學命題是:存在便是被感知。常朔看過他的書,并經過思考的。

常朔仿佛借助貝克萊向她撲去,男女之間,一旦有著輸贏感,便有了不同的情感存在。

那時,社會上一直在批判唯心主義,貝克萊的理論還是主觀唯心主義,常朔談貝克萊,顯然是不把梁懷欣當外人,梁懷欣自然感知到了這種存在。

梁懷欣想像貝克萊大主教是個長臉長胡須穿著神父服的老人。常朔聽了要笑,說她能夠寫小說的,比他只會寫些小詩與小演唱要好得多。

“你能不能不用撲?”她笑指著棋盤說。

“你以為我只會用撲嗎?”他說。

“只要你用了撲,就算你輸。好不好?”她笑說。

他看著她腮邊滾動的笑珠,便答應了。

一連幾天梁懷欣都到常朔的小樓來下棋,她提到了他的“撲”,應該是知道了他的棋名,她是一個不錯的棋手,當然會有本地棋手告訴她,文化館里有個“常撲”。他有點高興,畢竟聲名在外,并傳于姑娘。

常朔說了不用撲,他要遵守,往往準備撲時,他停下了手,抬眼看到她正抿嘴笑。他喜歡她了,又有點恨得牙癢癢。幾次欲撲又止,他要費好大的勁來控制自己,想另外的招式,盡量不再搏殺,就不用撲招。這樣他發現自己也開始思考大模樣了。棋路無非是圍空與搏殺,常朔發現了自己的短板,往往空圍得小,過于注重實地。爭奪實地時,棋的纏繞搏殺便不可避免。

她似乎看清了他的猶豫與控制,接下來,她就走出虎口來誘他去撲。一個很誘人的虎口,仿佛像她紅突突的嘴。他有時恨不得就撲進去,隨后放下棋來,叫一聲:認輸我也撲。

棋余他們照常會談哲學。說到貝克萊大主教的存在就是被感知。他說:

你的存在只在我感知之中。

原來我沒感知你的時候,你有沒有存在?

我沒有被你感知之前,我有沒有存在?

我與你互相感知了,才共同感知真實的你我。

他似乎在念一首詩,她朝他看著,說著哲學的時候,她從來不笑,他也很認真,像一同撲身于無盡隧道。

這樣過了些日子,有一次下棋,她在棋盤上布下了虎口,接著又是虎口,再接著又是虎口,一個個張開的虎口朝著他,就像她笑著張開的口,而那顆黑痣如活珠子般在腮上蕩漾。他投了子,就朝她撲過去了。他心里想,是那一個個虎口朝他撲來,他只有迎上去。

她幾乎沒有拒絕便接納了他。仿佛那一個個虎口確實是她故意朝他撲來的。

兩個年輕人很簡單地走完了情感探索的最后一步。按中國舊傳統的說法,女性的付予便是一生。女方被占有是與婚姻連著的。但梁懷欣并沒有被占有的感覺,她是自自然然地接受他的一切。不是半推半就,也沒有輕嗔微怨。她的自然讓他沒有感覺到第一次的生硬,仿佛是水到渠成。

她笑著對他說:“你這個時候,就像你下搏殺棋發狠一般,咬牙切齒的模樣?!?/p>

他有心情俯身在她的耳邊說:“撲?!?/p>

他的聲調顯是有意味的。她依然微笑地看著他,似乎過了一會兒才體悟到那一個字的意味。本來她對他所做的并無羞澀,感覺是自然的,但對他的意味,身體上有了反應,她的臉紅起來,仿佛從意念中如潮般躥浮上來的紅,艷如桃色。紅之上依然是低眉低眼的微笑。

此時,梁懷欣說到貝克萊大主教的感覺復合論:“你就在我感覺中復合,在我的視覺、嗅覺、意覺、味覺、聽覺,還有觸覺中復合起來。早先沒有味覺和觸覺時,你就不是完整的你?!?/p>

當時,男女之間一旦成了事,便是結婚,但常朔并沒有這種意識。也許意識到了,他還是沒有那樣想。因為他還是農村的戶口,還是一個鄉下人,而她是城市的工人。應該說,他們肉體的結合沒有功利權衡,用流行的話說,是出于愛。

了梁懷欣父親是蘇城的文化官員,她的生母早去世了。父親、后母與后母生的弟弟都回蘇城去后,她在山村做過各種農活。

梁懷欣覺得這一切緣于政策,并無委屈,但常朔聽來,感覺她被單獨留在鄉村的那段日子,有著一種被丟棄的悲哀,只是她不自知罷了。全家下放的時候還是個孩子,后來風雨中獨自荷鋤出工,再無親人在側,一個女孩,心境該是多么荒涼?常朔的感悟,正是他在鄉村的心境。

與梁懷欣的交往,讓常朔的內心里有了一種自信。一方面是她對他作品的欣賞,她的贊賞是真誠的,原來常朔自己都拿不準,他的作品只在這小縣城里演出,往往得到的評價還并不一致。另一方面便是一個城里姑娘的獻身。

這種自信的力量支撐著常朔,在恢復高考的第二年,他考上了省里的大學,回到了南城。

去南城以后,開始常朔和梁懷欣還有書信來往,后來慢慢就斷了。他開始接觸女同學,雖然那時大學還有不準談戀愛的說法,但許多學生和常朔一樣是知青,年齡都偏大了,不可能不談戀愛。梁懷欣一點沒有纏他,似乎她早就清楚:常朔的離開便是他們關系結束的時候。那時社會還沒有開放,如果梁懷欣找到南城去的話,傳開來,常朔起碼要受道德的譴責。梁懷欣有過的書信中,沒有任何的暗示。與他的斷,和與他發生關系一樣自然。梁懷欣的開通,讓常朔獲得了輕松,他也不知假如梁懷欣纏著他,他是否會硬著心與她斷絕。但梁懷欣像一陣輕風似的過去了。常朔多少有點覺得是他把她丟棄了,像棋盤上撲時投出去的一顆子。

大學期間,常朔寫的詩歌發表了,還產生了一定的影響,他又是學校圍棋隊的隊長。他的詩人與棋手身份,使他頗有聲名,常有女人環繞。

常朔的女人多,放到后來,此事不足為奇,但那時還才開放,大學的同學,都羨慕他的女人緣。常朔有過女人,梁懷欣讓他懂得了女人,再加上他的聲名,自然是同學無法比的。

同室的同學請教常朔,為什么自己還沒有女朋友?常朔先讓他們學下棋,接下去便開講棋語:撲。對女人,你們少的就是這個撲。要撲,撲需要先舍棄一點,要舍棄什么,自己領會。要有撲的精神,要能制造撲的狀況,讓對方無法回避,只能呈現實實在在的情態。多撲幾次,總有一次會成功的。

難怪人家傳言,常朔對所有接觸到的女人,都會迎上去,撲一撲,成就成不成就走人,所以常朔的女性朋友,要么是情人,要么就是仇人。

大學畢業后,常朔分進了文藝研究會。他的棋下得少了,因為同樣需要費腦力,但他自以為眼界寬了,棋上依然是好手。

常朔還是結了婚,是一次他撲向女人的過

程中,那位女性朋友懷了身孕,且姑娘還有著一點家庭背景,不會輕易作罷的。別人也都稱他

們是天造一對,地設一雙。然而沒過幾年,隨著社會上的風氣西化,離婚變得平常了,他們也就離了婚,孩子由母親帶去。

正是常朔成熟的年齡。在單位,因他的能力與他作品的影響,他入了黨,擔任了一點職務。此時他的形象,在一般年輕女性眼中,是鉆石王老五。

多少年后,他自稱有了一種智慧,等著別人飛蛾撲火。當然他是不避的,社會也不再有以談戀愛為名行流氓的罪名。說不清他有過多少女人,他在女人中如魚得水。

偶爾在酒桌上,他喝得臉紅紅時,應酒友要求傳授過他的經驗。主要是四條: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任,打死也不說。酒話也當不了真。

人生四十,進入不惑之年的生日那天,他獨自在住宅樓上,看著外面跳閃的霓虹燈光。這些天他身體有點不舒服,心理上厭煩正交往的女人。他突然想到了梁懷欣。他有過很多女人,各種性格與形態的都有,他卻想到了梁懷欣。是不是因為她是他的第一個,印象特別深刻?那么他是不是她的第一個呢?當初他想丟開梁懷欣時,他就懷疑似乎不是。她有過男人吧,要不她那么輕易地與自己上了床,與他進行中那么自然,一點沒有手腳無措的過程。有時他又會否定自己,因為她的臉紅與另外的小動作和神態,經歷多了,他清楚那些動作與神態只有深愛之中才會表現。這時候,他感到自己某種懷疑的想法是卑鄙的,于是,他就會特別地想著她。

閱盡春色,才有比較。這一天他深深地想著她。后來有過的多少女人,有比她有地位的、有比她顯高貴的、有比她富才情的。但他想到她的時候,發現她是無可比擬的。她的形態、她的動作、她的紅臉、她的黑痣、特別是兩性相合時,身體的自然表現,反應溫潤如水。似乎他只要一碰,她便水靈靈的。她便如他真正的家,最合適的居所。接觸越多的女人,他越會覺得女人都不如她。

這一夜,他軟弱身體中的感受,讓他有撲向她的意識。如果需要一個女人長期生活,她是最合適的。然而,他早就不知她的情況了,他雖然還與縣城的朋友有著聯系,但他們都回避著她的名字,也許他們心里都清楚是他對不起她。

就在第二天,常朔應邀參加一個省里的中年畫展。他在畫展中看到了一張裸女畫。裸體女性的形象在畫展中已屬平常,但他在那張畫前停住了。他認定那畫的便是梁懷欣。從那形體的自然隨意,女性的如水柔軟,除神似之外,偏偏畫中裸女的腮幫上,還點有一顆小小的黑痣。再看作者標簽,正是他插隊的縣城所在。

畫中的她,飛展著身子像是在撲,表現著一種奮不顧身的精神。

所有的感覺撲向了他的內心。

常朔趕去了縣城,自考上大學離開后,他從沒回來過。

梁懷欣在電話里的聲音,還是那般潤潤的有點磁性。舊時的感覺之上又添了一點感覺。

“你來我這里吧,他想與你下一盤棋?!彼f。仿佛她與那個他一直在等著他,等他下一盤棋。

她的所在仿佛是一座舊庫房,高且寬大。常朔一眼便認定他便是參加畫展的畫家。只是他坐在了輪椅上,一把自制的木輪椅。他有點笨拙地搖動著它,他應該在那上面坐了有段時間了,腿因常年不移動,顯得細瘦。但他的一雙眼睛卻有著畫家的敏銳。常朔來不及觀察梁懷欣,卻被他的形體與眼光吸引。

“黃立?!彼麚u著輪椅輪子過來與常朔握手。他的手薄而暖。也許是一直籠在袖筒里的結果,一般不怎么活動的人四肢應該涼一點。

沒有過多的寒暄,常朔本來是想與梁懷欣訴說什么,或解釋什么,突然發現不用了。她有著她的人生。一切與這寬大的房子,和這輪椅上的男人聯系在一起。還有一個孩子,這個孩子肯定不是梁懷欣的,孩子長臉長身,與父親黃立相近。孩子在房子的一角做功課,他一直坐在那里。

黃立的頭上方貼著一張圖,是一張世界地圖,房內除了這一張印刷品外,四圍掛的都是畫,肯定是黃立畫的。而絕大部分畫面上都是以梁懷欣為模特。有她盤坐的,有她站立的,有她彎腰的,有她走動的,但畫面突顯的是她的那雙眼睛,是常朔在畫展時看到的,那眼神顯著向前飛撲相融相合的精神。

已經在小案桌上放下了木棋盤,旁邊還有兩盒標準的云子,想來他們經常在一起下棋。

一旦棋盤上落了子,常朔便展開了攻殺,手筋疊出,撲的招數自然少不了。對方進入了思考。常朔發現黃立的棋路與梁懷欣相近,開始時以為是他們一起研究過棋,后來他恍惚便如當初與梁懷欣在對子。

那時是他的窄小閣樓,現在是她的寬高庫房。

常朔快棋手,有時間空出來注目梁懷欣,他為她而來,還沒好好看她。只見她的身子在活動、端茶、燒飯,再為孩子端去燒好的飯菜。

給常朔續水的時候,梁懷欣看到了他的眼光,微微一笑,還是原來的神態,微努一下嘴,黑痣顫動一下,意思是讓他專神棋盤。常朔一笑,舊感覺壓抑在不自由的狀態下難以自持。她卻沒有注意似的,把換了水的杯子,放到常朔的手邊,她只是肉體在做著事,精神卻在黃立身上。黃立正全神貫注于棋局,有時舉棋不定間,會抬頭看一看她,她的眼光柔柔地與他交流著,一時,常朔仿佛感覺她的精神與黃立交融,黃立落子的下一手,正是當初梁懷欣的棋招。

當初梁懷欣的棋招就對常朔的棋有所克制,特別是化解他撲的棋型。也許這些年,常朔的棋下少了,而梁懷欣又有了進一步研究;也許常朔注意力沒有太集中,走到中盤的時候,他的棋就吃緊了。黃立神情放松下來,此時常朔再看他與梁懷欣眼光交集時,黃立便是黃立,梁懷欣便是梁懷欣。常朔不由想,黃立在作畫時,面對梁懷欣的眼光,他飛筆落紙,想他的身上也交融著梁懷欣的精神吧。

最后常朔已無斗志,投子認輸了。

梁懷欣把飯菜端上來。梁懷欣的菜做得好,飯似乎也有著新鮮的香味。常朔與梁懷欣有過那么一段經歷,但還從來沒吃過她做的飯菜,吃在嘴里有著特別的滋味。梁懷欣肯定還有許多他不清楚的女性能力,只有眼前這個坐在輪椅上的男人都感受到了。畢竟常朔與她沒有在一起生活過。

黃立在飯桌上談著他們剛才的一盤棋,神態中頗有得色。常朔口中應著,心想,這本不是一盤他著力的棋,他是來看梁懷欣的,棋盤上的勝負有什么意思。

然而勝就勝了敗就敗了,要說起來,情感上失去了,不該在棋盤上勝回來嗎?他表面上顯著外面大場合經歷多了,于棋并不在意的樣子。

飯后,常朔起身說要回賓館了。梁懷欣送他。出了門,風在巷子的一片空地上吹得緊,他們靠近了一點身子。她身子的溫軟,讓常朔有一點舊時的感覺。多少日子里對她的歉疚,也許可以消失了,在她的意識中,也許本來就無須存在。

梁懷欣告訴他,黃立前幾年剛過世了妻子,接著他又傷了下半身。然而人生的深刻感受化入了他的畫作中,讓他的作品有了一種力量。

常朔能想到,又正因為有她的存在,才讓他有了畫上的精神飛揚。不過他沒有說出來,梁懷欣能意識到他要說的話。他們之間比原來要多一層理解。

她一直送他進賓館房間。她自然地接受了他的擁抱與親近。他感覺自己仿佛沒有離開過,她那里如同是他的家。他恍惚回到了他舊日溫潤的家。

起身的時候,她輕輕拍拍他的臉,以示嘉許。

她去沖澡,他跟著在衛生間靠門邊站著。

“你一直都快樂嗎?”

“快樂?!?/p>

“你跟我出來,他會不會有看法?”

“不會?!?/p>

她把水放得很大,水流從她頭上沖下來,她晃一下頭,把眼前掛著的頭發甩后去,有水滴甩到他的臉上來,帶著她溫甜的氣息。

“你知道,他的肉體要求很少的……”

梁懷欣依然對哲學有興趣:“貝克萊大主教的存在就是被感知。感知產生意念,意念便是一個個念頭,念念相續,形成了記憶,形成了我的存在。一旦意識到我,便有痛苦,但只有形成獨立的我,才有力量去做事。而‘我能有相融的意念對象,便不再孤立,是快樂的,不管什么痛苦也都變得簡單?!?/p>

常朔想到了畫展上裸女的眼神,表現的是意念的力量。畫家感受到了這個意念的力量。她說的意念相融,正是她的精神撲向了他。過去常朔和梁懷欣一起的時候,他們很少有眼光纏繞,也許有的只是她俏嗔的眼光,那只是肉體的反應。她曾撲向自己的是肉體,而撲向黃立的是精神。

又過了多少年,人生如流水,常朔似乎如魚得水。沒有什么痛苦,他有著避開痛苦的最大能力。痛快只是意識滿足,又何必爭先恐后,又何必得意忘形。他也算是官,經營官場,須從大社會來看,不能眼盯小處。他布局圍空,在官場上做得空靈。他是文化人中的官員,他是官員中的藝術人才。他與文化人交往的時候,談一點官場無奈;他與官員交往的時候,談一些藝術異象。然而,處世再游刃有余,老年終將來臨。雖然在體能上,他并無感覺,但履歷上登記得明白,組織部門找他談話了。他要退居二線了,上級安排讓他去基金會,那是退休前的一種過渡,從權力來看,形如雞肋。但畢竟還是一個官,還可延續一段官場人生。

要退了,要退了,他見過多少退了休的官員,似乎一下子委頓了,與退休前的意氣風發判若兩人,權力可謂是一劑春藥啊。

此時,常朔不免回顧人生,他一直認為,其實他是可以寫出真正的藝術作品的,他清楚藝術作品的高度在哪兒,有那些經典作品作標桿。他以往的作品也有影響,但他同樣清楚,那些作品的影響是他的官位給他帶來的,是權力資本的附屬品?,F在他還有精力,只有集中時間才能寫出他想像中的作品。真有這樣的把握嗎?多少年混跡于官場的平庸之氣,已成習慣,還能挖掘出藝術才氣嗎?到底用什么藝術來表現意念的華章?就算能寫出他自以為好的作品,能好到哪兒去?也許還不如靠官場權力產生的影響大呢。

也許步入官場之前,他便有過權衡,那時的權衡很簡單,他便飛蛾撲火似的走上了他的人生路。但眼下不再是年輕時,他該好好地權衡一番了?;饡m然虛掛,畢竟還可支配幾個人和一些錢物,關鍵是還能延續一種習慣,要是這習慣一下子舍棄了,他會不會有踏入虛空的感覺?

有這么一天,他在夢與醒的恍惚之間,組織部門的官員與他談話的一幕突然跳出來,那官員習慣地手指輕敲文件,臉上是笑著,感覺卻是一種不耐煩。這情景本不出奇,多少次他也如此與人談話。

然而,他再無法入睡。他被丟棄了,出于必然,毫無憐惜。他這一生中,也有無情丟棄的。他向大城市撲去的時候,梁懷欣是他丟棄的。后來他撲向財富、撲向權力、撲向女人的時候,丟棄的是他的青春與時光。似乎還有更多的更有分量的東西被丟棄了,是什么呢?

這許多年,他自以為活得滋潤,活得有水平,但細想想,他想要的太多,撲的太多,抓到手里的卻是空空,錢與物是冷冰冰的,權力的泡泡正在破滅,而那些女人也就像一串雷同的肉體,看多了,是同樣的神態、同樣的聲調、同樣的嗔怨。

行尸走肉,他感覺有點恍惚。

他出行了一次,是回插隊過的縣城里去。過去他每一行都有明確的目的,唯獨此行,直到坐上車,他也沒想清目的。

他沒要求派車,而是坐上了長途客車,是因為他想先體驗一下無車行路的感受。行程中,他感受到了已經久違的人生:候車室里雜亂的人聲、骯臟的大包小包;擁擠的車,司機隨處停留招呼熟人。好在已有高速公路,行車時間不再那么長,但分分秒秒都那么磨人。下車后,他想到了一件要緊的事,便是盡快找一個駕校學車。

出了車站,他在路口站著,一時不知往哪里去,他似乎是來尋找什么,當然不像上次那樣來找梁懷欣,他也不知尋找的是什么。

既然來了,他還是去找梁懷欣。原來的電話聯系不上,他找到了梁懷欣的一位女友,女友告訴他,黃立已經去世,黃立的兒子上大學后留在省城工作了。梁懷欣一直處世平常,模樣沒變,好像永遠不顯老,只是也許因精神空虛,會說出一些莫名的話。女友記得她說到過:存在是感覺的復合,境由心生,世間之惡皆我心中之惡,世間之善也皆我心中之善。

常朔想一想,感覺那話并非是走火入魔,有著佛教同體大悲的意味。

女友對常朔說,梁懷欣退休后,誰也弄不清她去了哪兒。

一時沒有目的,常朔不想再見任何人。他如今接觸的只是官員,沒有秘書通知,沒有車隨行,是個人活動,再加上官員知道他要退下來了,還會不會有接待的熱情?他信步走著,縣級小城已改市,建筑與大城市相同,到處是一般的寬路高樓,如果他被一陣風卷到這里,突然睜眼,意識的念念相續,他大概會以為自己依然是在南城偏郊的城區。

眼前有一幢古式建筑,看路牌是寺前街,正是自己早先生活過的街,曾經改名為人民街。以前他在這里工作時,常在城街中散步,現在舊意識把他帶回到這里了。雖然街道變了,文化館的老樓修舊如舊,還顯舊時輪廓,只是新圍了山墻,改建回寺廟了。如今每一地都修有寺廟,解放后拆毀的寺廟多有重建,比舊時的寺廟建筑更氣派了。

山墻邊有一道偏門,正是舊時文化館開門處,門半掩著,常朔推門入內,里面安安靜靜,腳下的磚地、兩邊的僧舍,依稀是舊時模樣,他原來住的那間閣樓又在哪兒了呢?

常朔只管東張西望,突然耳邊響了一聲:撲。似乎有人在他耳邊說的,又似乎是他內心中響起來的。一時再無聲息,朝前看,只見前面路正中間,立著一個僧人,因背西而立,后面晚霞燦爛,看不清僧者的臉。似乎剛才那一聲便是此僧者發出。隨后,見僧者轉過身去一手托著佛珠,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常朔一下子感覺那側影便是梁懷欣,還是梁懷欣年輕時的模樣。就在他注目間,僧者往僧舍旁邊隱去。常朔趕緊地跑過去,口中叫一聲:懷欣。那邊沒有任何反應,僧者的身影消失了,趕過去的常朔只見一片空空。

常朔越想越覺得那一聲便是梁懷欣的聲音。在常朔后來的記憶中,那聲音恍惚是他曾在她耳邊輕叫過的回聲。

常朔找到了廟里的主持,亮出了名頭。對這位從縣里出去、在省里的名人官員,主持是聽聞過的。于是請茶讓座。主持合掌對常朔說,這座廟里所有的出家人都是他招收的,大多拜他為師,云游來掛單的,一般是有名高僧,也都由他親自接待,其中沒一個俗名叫梁懷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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