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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靜的青春故事

2016-08-04 03:32柴靜
青春期健康·青少版 2016年7期

每個人的青春都有相似的迷茫,可能說不清楚自己的理想,不知道怎樣去努力,一直游蕩在理想的邊緣無法觸及。想著自己應該何去何從,卻瞬間又沉溺、忙碌于現實中。誰的青春不迷茫,可每個人的青春又是如此的不同。柴靜的青春故事告訴我們,只有勇敢的去追求、嘗試,才能忘卻青春的困擾,激發青春的精彩。

十九歲時身無分文在雨中

十二歲時我已升入中學,每天城北走至城南,成績差強人意。

整整六年的時間,我一直留著“日本頭”——也就是齊眉齊耳的短發。衣色黯淡,像只暗色影子,閃躲在隱隱約約的人海。

閱讀任何寫有字的紙都令我狂喜。我站在狹小的儲物間,看《警世恒言》《紅樓夢》、批判胡風的文件、我媽讀中文函授的所有教材和我爸的中醫雜志里稍有文學性的內容。我幾乎是毫無鑒別力地貪婪地吸收著每一個字,好像那里可以尋找到這個世界的意義。

我考上南方一所二流大學,在那里學會談戀愛,跳搖擺舞,靠寫文章出盡風頭和賺到生活費。

跟小男生在南方濕潤的夜霧里牽著手走,他低低唱李國祥的歌:

摘下星子千串,

掛于你窗前。

墻側有桅子花香暗暗傳來,不是不快樂的。

十九歲那年我開始做《夜色溫柔》的時候,鄭智化《讓我擁抱你入夢》這首歌是我的片尾曲。

而彼時的我剛剛大學畢業,拒絕做一名小會計,自作主張遷了戶口和工作關系,租來城市邊緣的兩室一廳,空落落的房子,我在地板上扔幾只大墊子,隨坐隨臥。陶瓶里幾枝野地里撿來的荊棘,蒼黃老綠,靠積蓄買到一臺CD機與可喝紅茶的水晶杯,開始我的職業生涯。

開始的日子最難捱,在陌生之城,聽不懂方言,沒有錢,沒有朋友,于人情世故一律不通,又是青春期最難看的時候。十九歲生日那天身無分文在滂沱大雨中走到電臺去,在節目中說“要做一只翩飛的白鶴,飛渡寒苦的人生”。

用我一輩子去忘記

周末一個人去爬山,在高高的山頂,俯瞰深深的山澗,想象大河曾如何在這荒蕪土地上奔涌。大片云飛過時,大地忽明忽暗。下山的時候,我脫下鞋子拎在手里,小心翼翼地滑下結冰的陡坡。

在孤獨痛苦的青春期,是對音樂和美的敏銳感受令我緩解了絕望的情緒。我聽羅大佑,黃品源,張鎬哲,娃娃,高明駿,幾乎每個人的歌就代表一段時間內的心靈掙扎,如蛭附骨的孤單,日復一日,毫無希望地噬咬人。只有這些歌,令一個少年可據有些微奢侈的詩意。

8年后在從長沙飛回北京的飛機上,降落前側轉彎時,流光溢彩的大地忽然傾斜過來,我的眼睛濕了,這是我曾在北方的大地上一次次凝視的天空,從未想到在遠離燈火的高處俯瞰人的生存之處,會有這樣難以言說的美。

今天的我,站在歲月的高處,仿佛重新看到自己的背影,凝立在北方巨大的晚霞和奪目的星空之下。

只是……那時的她,坐在紫云英盛開的田野之上,注視著歸于寂滅的黃昏,在想些什么呢?

我不記得了,只想起她總是注視著天際線——那是她目力的極限。

直到1992年。奇怪,這個年份,之于我,好像是有某種氣味的,我在長沙秋深的夜霧中穿過時,在北京某個暮色中的街口燃燒落葉的煙霧中匆匆走過時,在上海一個舊花園里被深夜的草木清香籠罩時……都會在一瞬間記起那一年。

就是在那一年,我和高蓉成為朋友。

其實之前有7年我們一直同班,一起跳舞,一起出板報。但直到她父母離異,搬到我家附近很久后,才熟起來,她扎柔順馬尾,面容清秀之極。

那兩年我與她一樣,與母親單獨生活在一起。送奶奶走時,她給我一只翡翠的戒指,那是本來要在我結婚時給我的。我陪她站著等車,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心如刀割”。

我和高蓉從來不談這個,只是有一天晚自習,有人在教室外叫她,她始終不抬頭,不肯應聲。最后終于出去了,回來后伏在桌上很久,然后寫一張紙條給我“是我爸”。我亦不懂安慰,只是難過著。

我們聽同樣的音樂,都在筆記本上抄席慕蓉的句子“我相信/愛的本質一如生命的單純與溫柔……”

我們不拖手逛街,也不說私房話。只說將來成家后,一起織毛衣說家常,看小孩子一起長大。很多時候就沉默著,聽陳樂融的《月光情書》:“今夜你過得好不好,月光……照完我這邊的墻,又去照你那邊的墻……”和著低低的海浪聲,化掉十六歲的心。

同一個樓里的朋友漸漸多起來,搞笑的勇旦,飛飛,冬冬,還有愛踢球的小霍。一把吉它,幾包杏梅糖,男孩子的煙。

我們有個好去處,翻過矮墻往右一拐,是個廢棄的舊樓,樓梯扶手早朽掉,樓前空地上長滿荒草,春天會有大叢紫云英和細碎的藍色小蝴蝶。

夏天我們就坐在樓梯上吃紅豆冰,有時雨晴,下午的陽光破云而出,把院子染得一地金黃,人在那樣的顏色里坐著,呼吸有些困難。

每天翻過操場矮墻回家時,滿天紅霞,我都不明白讓我微笑的是什么,要在此之后很多年,才能重新明白,能放棄狹隘的一已之私,予人以溫厚親愛的情義,是幸福的唯一來源。

她此時正沉浸于愛情,和冬冬。那個有書卷氣的男孩子。

冬冬比我們高一屆,很快考上大學出去了,她不能忍受一個人沉浸在回憶中,于是退學,去一家很遠的稅務所上班,在信中她坦白寫道:“我終生愿寄居于這小城,不作其它幻想?!?/p>

留下我一人,走在下了晚自習的夜里,那樣涼的月光,就像走在深水里一樣。

高三了,功課壓力緊張,不能想什么,也不能再那樣看書,聽音樂了。我已經不大去上課了,一個人走,路太長了。

有一天傍晚停電,我翻出舊磁帶聽。

在黃昏稠紫的暮色里,鄭智化唱“突然忘了揮別的手,含著笑的兩行淚,像一個絕望的孩子,獨自站在懸崖邊……“

不明所以地,我渾身抖顫。眼淚炙熱地流下面頰。

那歌叫作《用我一輩子去忘記》。

關于北京

北京秋天,陽光很好,天藍,風大。走到陰影里的時候像被水浸了一下。

在報到的地方我和一個叫琛子的女孩排在一起。她也是湖南人。我們考分一樣,分在一間。都穿黑衣白褲。只是她的頭發是亞麻色。

一起尋到那間叫634的小房子,上下鋪的小鐵床,一張老褐色的木桌。一個穿牛仔裙,極短發的女生抬起頭,濃眉重睫,笑容狡黠,“我已經拖了六遍地了?!彼侵曛揠娕_的主持人張宇。也做夜話節目。

人生奇詭,處處與舊日生活撞在一起。

加上山東的小美,林林,五個年青女人陸續住齊,安頓好行李躺在床上,人手一本日記伏在膝蓋上寫。咦,到這個城市來的人,心事都這樣重嗎?

我背靠松軟的枕頭,插住耳塞,齊豫唱“迷人的是忠誠還是背叛,幸福是自由還是牽絆?”我想想,寫下答案“迷惑極了”。

遠遠地,遠遠,是鮑家街43號在《晚安北京》里唱的“國產壓路機的聲響”,不絕如縷。

第二日起五人連袂坐在教室第一排,吃東西,喝茶,看片子,聽張宇接老師的下荏。群居終日,言不及義。

起初有認識不認識的聽眾來找,我裹著棉袍,無可無不可地聽著。

都會過去的,看孟京輝的話劇里說“風一樣聚攏又云一樣跑開,雪一樣凝固又水一樣流去”。

震蕩久久不能平復。

拎著小紅桶去洗澡的路上,天地像水洗過一樣的清澈明凈,風潛入赤著的腳踝。粗糙的石子路,濺開著的淡黃雛菊,處處使時光倒流……彼時我是無名少年,充滿不可解的悵惘。而今時今日……

電臺里正放王菲的老歌《誓言》“如果你能給我一個真誠的絕對,無所謂,我什么都無所謂”,那是多久前的誓言?此時滿世界正炒作她是如何被背叛的。愛情是女人的信仰,只是教主太脆弱。

“那么,”琛子問我,“什么是真正的愛情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什么不是。

我低頭翻過一頁書。

陳丹燕正寫到在慕尼黑冬夜街頭看到郁金香開放,她伸出手觸摸花瓣,“是真的”,她輕聲對自己說,快要哭出來了。

我在日記里記下這一剎那,“對于美和愛情,我一再被表象和幻覺所蒙蔽,沒有觸摸到它的根須,雙目所見,雙耳所聞,都不能讓我信任。我要在巨大的黑暗中,靠我的雙手最敏感的指尖觸摸它,哪怕是在生命的盡頭?!?/p>

夜夜記完日記,聽大佑的情歌入眠,在起伏升落的悵惘中沉沉睡去。最愛那首《思念》“蕭瑟的風雨中,你走在我身旁,陪我穿過那深深黑夜微微的光,”呵,在黝黑深邃的空間里,這歌蒼茫溫柔,致人于死地。

到下半年,大家漸漸有社交活動,周末只有我和小美在。

我們夜夜看小說到凌晨。睡前拿三大瓶熱水泡腳。

“是人生最大享受,嘎?”

她點頭。

“也沒有人說,來,帶你出去玩?!蔽颐悦院?,聽到她惆悵地自言自語。

只得喃喃念誦普希金的詩句:“在西伯利亞的礦坑深處,請將高傲的忍耐置于心中?!?/p>

課堂上放平克·弗洛依德的錄影帶,那陰郁的《迷墻》,狂熱的,幾乎是患病的人才會有的敏感和絕望,令聽的人靈魂戰栗如一顆水珠。

下了課,暖氣片附近都站滿人,擠擠挨挨地取暖,照例誰也不看誰,也不說話。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了。

在下午的天光里看李氏姐妹的《沉雪》,看到在冰冷的北大荒的寒夜里,舒迪為孫小嬰撫摸脊背,那細致的溫存“戰勝了空虛,孤獨和疼痛”,我合上書,站起身。暗藍的暮色像海水一樣淹沒了道路,我茫然四顧,不知道自己是誰,身處何方。

夢中看到幼時的我,一點點大,站在墻角看別人作游戲,我慢慢蹲下身,向她伸出手,她含著姆指,大眼望住我,卻只是笑。

第二天我在去上課的路上,停下腳想了想,轉了個彎子去車站,買了最快的一趟回家的票。

少年時的荒草與舊樓已消失殆盡。倒是幼時的故居,處處荒煙鎖閉。滿屋的陳年舊事和被光照亮的塵土。

那年我22歲

第一次節目沒有任何預告,在花鼓戲后面就開始了。還開熱線,用40分鐘談張愛玲。居然爆滿。

可見似錦繁華的夜,處處有寂寞的信徒。

之后的三年,我的周末都在電臺。晚上十點半的節目,下午兩點去,和整幢空樓廝守,對著滿桌子的信,音樂。下午的太陽照進來,地老天荒的昏黃。

窗口正對著老榆樹,倦了便望望它,春綠冬白,永遠永遠。

然后,夜慢慢慢慢地來了。我坐在調音臺前,熱線開始之前一小時已有電話在等,兩盞小綠燈閃爍不寧,像一個人內心欲言又止又呼之欲出的話。

時間像只咻咻的野獸在身后趕,面容與聲音都會老,我有一天會無法再穿貼身的長裙,纏到腳踝的高跟鞋,無法再有散落在肩膊的細軟黑發。于是愈發在節目里極力用聲音留住這一瞬,才不會在無涯的時間里化為粉塵。

在節目里,從不相識的人那里獲得無數知已之感。端著裝滿信和音樂的籃子下樓,在黑暗里想“可以死而無憾,”但還有一件事。滿柜子的唱片磁帶,鄭智化的也很有幾張,但那首歌,卻遍尋不著,不過日長天久,就死了心。

98年,發給我的名片上寫著綜藝部副主任。節目有了穩定的廣告,報紙上有了自己的專欄。常常有電視臺的邀請。

決定去讀書,不為什么,直覺應如此,其他理由都是遁辭。同事中只有宋揚知道并為我謀劃?;袒髸r便問他對不對,他一疊聲說“對對對,發跡后別忘提攜我先?!迸R走前同事們終于知道了,情緒熱烈?!氨本┑墓ぷ鳝h境比湖南好?!迸f 。

“沒關系,你走了我來作夜色溫柔,”楊景笑咪咪???,都毫無離愁。

宋揚學著我節目里的腔調怪叫“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蔽倚αR他。

這人從不聽我節目,只有臨走前某晚他拿薛岳演唱會的錄音帶要我在節目里放,他為我倒好帶子,放給我聽“如果還有明天,你想怎樣裝扮你的臉,如果沒有明天,要怎么說再見”,我看到他臉上一閃而過的悲哀神色。

當晚的最后一個電話是個平常的湘潭女孩打來的,她說她知道她生了病,瞞著父母去醫院做了一個簡單的檢查,沒查出什么——可是也許是比想象更嚴重的病。她不想知道。打算明年七月高考結束后再面對真相?!暗綍r候總算有你在?!彼f了一句平常的話,可就是這句話讓我在節目里掉了眼淚——沒有明年的七月了,沒有這樣親如骨肉的信賴了。我緊閉著雙眼不肯面對的,它就要來到了。而時辰一旦逝去,一切永不再來。

下了節目,隔壁經濟臺的阿袁等我,她沉默地走在我身邊,她懂得。我狼狽地走在夜里,流著眼淚,不知向哪里呼喊,呼喊在子夜時的我自己飽滿的心靈,呼喊微雨中青濕的馬路,呼喊清晨盈耳的鳥叫和干凈的清水,呼喊被愛著的我自己。

長沙,長沙,我曾沉溺于這個城市,我聽過這個城市不休的嘈雜,連綿不絕的哀傷和大地沉沉的鼻息。在這里,我貪婪吸取那青綠山水之間的潤澤,貪婪地吸取屬于一個年輕女人的美和愛,永無魘足。

很久之后我從小燕那里知道,星寶在那一晚給她打電話??奁季?。

她看了看我的表情,說“你一直不知道很多同事聽你的節目嗎?”

最后一次節目時,悲傷已經過去了。我只記得熱線中,那人不驚詫,不挽留,只說:從此后只能從酒精中獲得安慰。

兩年后在北京遇見蔡琴,告訴她我曾是她的聽眾,后來也做一名主持人,再后來,離開時,播放的是她的《渡口》“讓我與你握別,再輕輕抽出我的手,知道思念從此生根,華年就此停頓……”

我的心如錚錚琴弦撥動。

火車開動時,手覆在玻璃窗上向外看,這里的小湖……綠……荷花……云,真讓人繾綣。我曾妒羨那些筑居于側的人,一輩子,就這樣悠悠地過去了,小城中,小小的悲歡。呀。

沒有忽然而來的清風,沒有高而藍的天,秋天就這樣在纏綿的雨里開始。我辭職去往北京——帶著北京廣播學院的通知書,剛夠用的金錢,面目不清的未來和22歲的年紀。

(出自柴靜的作品《用一輩子去忘記》,有刪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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