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琴聲

趙菱

1

那是五月的一天，我和陳皮兔在校園里踏青的時候，無意中看到學校的一角有一間裝滿了雜物的廢棄教室，里面堆著凌亂不堪的舊桌椅，在墻壁的角落里，居然還有一架似乎陳舊得已經搖搖欲墜的風琴。

我和陳皮兔不假思索地走了進去。

陳皮兔看到那架破舊的風琴旁有一張深紫色的凳子，就坐到風琴前，裝模作樣地彈了幾下，忽然說：“咦，這房間里到處都是灰塵，臟得要命，可這架風琴卻很干凈，上面一點灰也沒有，真奇怪?！?/p>

我走過去一看，風琴果然干干凈凈的，甚至泛出一絲潤澤的光，不像房間里的其他桌凳那樣，老舊沉沉的樣子。

“會不會是狐貍變成少女的模樣，悄悄地在這里彈琴了？”我開玩笑地說。

陳皮兔夸張地打了個哆嗦。

“這個神秘的彈琴者是誰呢？”我問陳皮兔，也問自己。

“是不是尹伊？”陳皮兔低聲說，“她的琴彈得那么好，誰也比不上她?！?/p>

尹伊，是我們眼中謎一般神秘、公主一般高貴的人物。

聽說尹伊的家境很好，這一點，從她所穿的衣服和所用的文具上都能看出來。她從不穿大紅大綠的鮮艷衣服，她的衣服顏色都很清新、低調：白色、黑色、淺藍色、蘋果綠、灰色。

2

夏天到了，天氣越來越熱。那天晚上，陳皮兔約我一起去老琴房。

快走到老琴房的時候，我的耳邊忽然飄進了輕輕的風琴聲。音符慢慢地近了，我們都聽出那是一首十分熟悉的曲子：《夢中的婚禮》。琴聲舒緩而深情，有一種從容不迫的美。

一曲終了，陳皮兔肯定地說：“一定是尹伊！除了她，還有誰能彈得這么好？”

“可是，房間里一片漆黑，她怎么彈呢？難道她會盲彈？”我小聲說。

話音剛落，老琴房的門忽然“吱呀”一聲打開了，我們嚇得立刻蹲下來，躲到寬大的野葡萄葉子下。

在藍色的月光映照下，我們清楚地看到一個穿著藍色校服T恤和藍色牛仔褲的女孩從老琴房里走了出來。她并不陌生，只要一看她那頭卷曲得像圓南瓜一樣的頭發，就知道她是誰了。

我和陳皮兔屏住呼吸看著季小飛從老琴房里走出來，再看著她挺得筆直的背影在月光中越走越遠。

“季小飛彈得真好?！标惼ね萌滩蛔≌f，“簡直比尹伊還要好！”

“房間里那么黑，她借著一點微弱的月光就彈得這么好，簡直不可思議?！?/p>

3

學校里要選出一個同學參加全省鋼琴比賽，這事本來與我和陳皮兔毫無關系，班里其他同學也都心知肚明，不管從哪方面來看，尹伊都具有別人無法比擬的優勢。

但即使這樣，學校里還是會象征性地舉行一個“最美琴聲選拔賽”，以顯示比賽勝出的同學的確是眾望所歸，可以代表全校去參加省級比賽。

得知季小飛報名后，我和陳皮兔心里都暗暗希望季小飛能彈得更好，把尹伊擊敗。

“最美琴聲選拔賽”開始了。

第一個上場的就是尹伊。

從頭到尾，尹伊都像一個真正的公主一樣高貴優雅，姿態與琴聲都無可挑剔，我和陳皮兔不得不承認她彈得很好，但似乎總是缺少了那個夜晚，在黑暗中深深地感動過我們的東西。

終于聽到主持人喊到了季小飛的名字，我們立刻扭過頭去尋找她的身影。

季小飛和往常一樣，穿著藍色的校服T恤和藍色牛仔褲，滿頭卷曲的短發使她的腦袋看起來像一個圓圓的南瓜。但她的眼睛，閃爍著星星一般的光。

季小飛坐在鋼琴旁，開始彈奏那首《夢中的婚禮》。

一曲終了，季小飛優雅地沖臺下鞠躬，臺下響起了經久不息的掌聲，比任何一位選手得到的掌聲都更熱烈、更長久。

然而，我們怎么也沒能想到，宣布比賽最終結果時，獲得冠軍的仍然是尹伊，而季小飛屈居第二。

“明明是季小飛彈得最好！”陳皮兔憤憤不平地嚷道。

“季小飛是彈得不錯，和尹伊不相上下，不過，學校要選拔一個同學參賽，不但琴技出眾，形象也很重要呀！尹伊才能代表我們學校的形象?！迸赃呉粋€女生崇拜地望著尹伊說。

我和陳皮兔一下子沉默了，就好像有一個怪物忽然吃掉了我們的聲音。

我們不敢回頭看季小飛的神情，我們怕看到她默然垂淚的樣子，更怕看到她平靜如水的模樣。

老琴房又恢復了往日那種寂寞陳舊的模樣，沒有琴聲的夜晚，那個房間里凌亂的桌椅、那架褪了色的老風琴，包括窗外照在琴上的藍色月光，一瞬間都死去。

4

琴聲再度響起，是在尹伊即將去參加比賽的前一個夜晚。

那天夜里，快要熄燈的時候，我們忽然在宿舍里聽到了琴聲，是輕柔低緩的《水邊的阿狄麗娜》。

“是誰在彈琴？”宿舍里沸騰起來。

“彈得真好！”有人忍不住激動地說。

不知道為什么，這天夜晚的琴聲怎么會突然變得如此響亮，以至于響徹了整個校園。

《水邊的阿狄麗娜》結束了，接著是《童年的回憶》《少女的祈禱》《月光小夜曲》《雨中漫步》……

這琴聲太美了，就像黑色的雪花溫柔地飄滿了整個校園。

我和陳皮兔跑出宿舍樓外，看到人群像洶涌的黑色河水向老琴房涌去。

老琴房仍然像以往的無數個夜晚一樣，一片漆黑。

但溫柔而美麗的琴聲，正從一片黑暗中靜靜地飄出來，所有人都著魔般被這黑暗中的琴聲吸引住了，都一動不動地站在窗外，安靜地聆聽著。

最后一首曲子是《獻給愛麗絲》。

一曲終了，琴聲還慢慢地縈繞在每個人的心頭。

這時，老琴房的門被平靜地拉開了。

月光下出現了一個藍色的人影，穿著藍色的校服T恤和藍色牛仔褲，她望著眼前黑壓壓的人影，就像一個站在舞臺中央的演奏者一樣，深深地、深深地向大家鞠躬。

人群中忽然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我們永遠也不會忘記，當老琴房的門被拉開的那一瞬，我們看到藍色的月光落在季小飛臉上的情景。在那架陳舊的風琴上，放著一個黑色的擴音器，它把琴聲帶到了整個夜空，讓我們聆聽到來自季小飛的琴聲。

5

后來，我們很快各奔東西。

那個夏天，我和陳皮兔收到了同一封信，信封上用藍色的清秀字體寫著我們兩個人的名字。

我們迫不及待地撕開信封，看到里面有一張用藍色鉛筆畫的畫：熟悉的老琴房里，有一個頭發蓬松如南瓜的少女在黑暗中彈琴，而不遠處的野葡萄藤下，有兩個悄悄躲起來的女孩，正專注地傾聽著蕩漾在夜空中的琴聲。

原來，在我們悄悄地傾聽她的琴聲的同時，她也早已發現了我們。只是，羞澀的我們，都不曾向對方走近過一步。

在畫的下方，清晰地寫著：謝謝一直靜悄悄地陪伴我的朋友，謝謝你們和我一起傾聽黑暗中的琴聲，謝謝我們不曾靠近卻一起走過的每個夜晚。

而我和陳皮兔，其實真正要感謝的，是曾經的季小飛，是只屬于我們三個人的老琴房，是當初那些個夜晚中久久回蕩的、永不停息的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