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與大海毗連的土地(外二篇)

2016-09-10 07:22李登建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6年2期
關鍵詞:毛白楊梨園梨樹

李登建

……在古老的太陽下面,望不到盡頭的灘涂、海灘地、河灘高地、淺平洼地、微斜平地、緩崗一直鋪向遠古——在那兒,黃河和大海就開始了這場生死之戀,河水裹挾黃土高原厚重的泥沙,日夜奔走,急切地撲過來,海水敞開溫熱的胸懷,滾著咸澀的淚花迎上去,情纏意綿,難舍難分。它們的愛千秋不衰,萬載不滅,這一次次的相擁,一層層的交疊,進行著,繼續著,成為無垠,成為永恒……

來過的人說它酷似塞外,在這里最出那種“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壯闊;也有人說到這里就感覺進入了原始森林,一下子被足足的洪荒味兒征服。這都不錯,但它還有著獨特的魅力。遠遠看去它就像一個巨大的城堡群落,一座座城堡古樸、凝重,你可以想象到它們曾是多么氣派;不過這群古堡已經傾覆,哪里是那金碧輝煌的宮室?珠寶怎么就退去了光澤?一切皆昨是今非,到處都是王朝敗落后的景象——縱縱橫橫的被歲月和海潮噬咬的攔潮壩,廢掉的鹽田土堰,就是它的斷壁頹垣;牡蠣、文蛤、河蚌、毛蚶遺棄的尸骨是殘瓦碎礫。不管白天還是夜晚,風聲的塤樂如泣如訴,時高時低,又平添幾分神秘。你若一定要了解它的原貌,那得等遇到海市蜃樓的時候,那個時刻昔日的盛況顯現了,十分宏偉壯觀。

可惜能識得這種大美的人太少了,這里始終由蕭索、凄清主宰著。春天本是纖草如織、綠透大地的季節,它卻依然滿眼的灰黃,看不見一粒亮晶晶的嫩芽。沒有樹,唯有光禿禿的水泥電線桿默默直立(一段順口溜說這里“電線桿子比樹多”,實際上是一棵樹都沒有)。水洼邊緣掛了一圈白色的堿末,地上的鹽堿屑更是像厚厚的霜雪?!靶谴蛊揭伴?,月涌大江流”,套用此詩似也妥帖,那邊,大海煙波浩渺,無際無涯;這里,天空云塊低垂,荒灘茫茫蒼蒼。一個人來這里是很“刺激”的,你感到難以承受的孤單、恐慌,空曠和枯燥簡直要把你“擠壓”成齏粉。當然如果堅持下來,也會體驗到一種探險的快樂。但是誰來體驗這種快樂呢?十年前這里還不通路(柏油路),不通電,不通郵;二十年前,一溜兒斷斷續續搖響銅鈴的拉鹽巴的小驢車,是它一抹最生動的風景;三十年前,解放軍空軍某訓練大隊曾將靶場設在這里,飛機在天上摸爬滾打,那頭一回上場的新兵蛋子們朝靶標掃射,如同調皮的孩童突突地打水槍……

再往里走,就看到了稀疏的村莊。這些村莊有十幾戶人家的,有剛剛幾戶的;村名要么叫張家灘、王家坡,要么叫楊家屋子、劉家屋子。不少村莊才幾十年的歷史,幾十年前,某位逃荒的老人推一輛吱吱扭扭的獨輪車,倆兒子在前頭拉著;或者一名為擺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青年,“拐”著他心愛的姑娘,拎了只小包袱;或者躲避殺身之禍的漢子,單身只影,兩手空空……從內地來到這人跡罕至的大荒洼,靠著堤圍選一處風水“寶地”,壘一座土屋住下,升起了裊裊的炊煙。然后開荒造田,把僅有的一把種子撒到地里,連種子也沒有的就打魚度日,煮海為生。海嘯無數次淹沒了屋子、田地,他們無數次再壘屋、再開荒;漁網撕碎了,再織再補。一年一年,一代一代,慢慢形成了一個個村子,一個個村子慢慢大起來。早先這里有漢族、滿族、白族、回族、蒙古族、鄂倫春族多種語言,不同村子有不同的口音,小集市上誰也聽不懂對方說啥,只能靠打手勢交易,但共享一方水土,如今人們一張口全是沾化腔兒……

黃河跟這片大海捉迷藏,躲到一旁,覷著這邊偷偷地笑;大海被捂上眼睛了嗎?它變盲目了嗎?還是它永遠是博大、雄勁、無私而真誠的?它一如既往地袒露著自己的心,它大聲歡呼著往上涌,溝渠海汊灌滿了水,浩浩蕩蕩;當它失望地退下去,這里又還原為爛泥灘。退下去的大海似乎耗光力氣,躺倒了;但它心不甘,它在養精蓄銳;看它運足勁,陡地站起,溯徒駭河、秦口河、潮河、沾利河、朱龍河、小米河而上,在徒駭河、秦口河,它一氣跑出了一百六十多里路(要不是水閘擋住,它還向前跑),它一邊尋找,一邊大口喘息,呼出的氣腥咸腥咸,在富國、下洼一帶飄散。大海每天都這樣兩次跑來,從不間斷,癡心不改。聽,它一路呼喊著親人的名字,聲音有些嘶啞了。

大海到底給大荒原帶來了什么,難道像某些人哀嘆的,是撒開的芝麻粒兒似的貝殼碎片,是千里斥鹵,是貧瘠和苦難嗎?不,大海給予這塊土地一種特殊的養分。不信你問一問黃蓿菜、紅荊條,它們就是吸收著這種營養長大的。它們只有在鹽堿地里才生長,才長得旺盛;如果沒有鹽堿地,也許就不會有它們的存在(這表面和諧的背后,卻是它們在同鹽堿作著殊死搏斗,它們的根正是在這種搏斗中才一寸一寸扎深的)。在同類中間,它們不但不乏粗壯的莖稈,濃綠的葉子,而且“喝”著地下的苦水,卻交出來有用的東西。黃蓿菜的葉子可食用,種子可榨油,災荒年養活了多少窮苦人!紅荊條能在冬夜里為人驅寒,當地人院子一角,沒有不垛一垛紅荊條棵子的。它們對大地的回報則表現為另一種形式,深秋,下過兩場霜,別處的草木凋零了,它們反而涂上火紅火紅的顏色,仿佛鋪了一床繡著絨花兒的紅地毯,讓你很想上去打個滾兒。野兔們是最喜歡在這里做游戲的,不過這一族的小生靈不是舉行跳高比賽就是跨欄——原來是擔心被這簇簇“火焰”燒掉尾巴。黃蓿菜、紅荊條就是這樣用生命的燃燒把荒原裝點起來,因為有了它們,荒原不再寂寞,不再黯淡;荒原因為它們而美麗。

荒原上說不定哪兒會出現片片蘆草或者叢叢蘆葦,雖然它們還不能覆蓋荒原,然而這泓泓綠色波濤隨風起伏,洶涌奔騰,彼此呼應,連接成了萬頃汪洋,荒原深處的村莊如同小小的島嶼。走近它們你發現,蘆草其實很稀疏,但卻如支支綠桿的響箭,嗖嗖地從地下射出,使這里彌漫一股野性??呻y以理解的是它們樂于被羊、牛當作食物吃掉,羊群絮團兒一般貼著地面翻來卷去,羊兒們總是謙卑地低著頭,“沙沙沙”,匆忙地嚼著肥美的蘆草尖兒,滿嘴是甜絲絲的汁液,這一生多處在饑餓狀態的弱小物種,生怕吃了這頓沒下頓,寧可撐壞胃,鞭影飄過來也不肯往回返。牛在荒原上卻發誓要貴族一回,晃著大肚子,獨往獨來,優哉游哉;偶爾仰天長嘯,抒發一下百無聊賴的情懷;吃飽了,卻不顧身份地隨地臥下小憩,這兒一頭,那兒一頭,好像農人不經意丟掉的幾粒黑豆兒?!拜筝绮刹?,白露未已”,沾著露滴的蘆葦叢青青復翠翠,異??蓯?,牛羊都不忍糟踐它們。蘆葦本是寧折不彎的,但其青春時期卻有著少女的清秀和柔順,水鳥落上去,葦身顫悠半天兒。蘭心蕙性的人,取兩枚葦葉含在口里,能吹出長笛一樣清新優美的曲調。但當到了壯年,它們就漢子似的關節粗大錚錚作響了。飽經風雨、成熟了的它們,將訇然倒在閃著藍光的鐮刀下,用強壯的筋骨去替人類遮擋風雨,這時候常有數百只大雁從蒼蒼的蘆花上空掠過,撲棱棱的抖翅聲和凄厲的鳴叫,一起融入葉子的金屬片的摩擦、擊打聲中,組成一曲雄渾的交響樂,仿佛也是在為它們壯行。

在荒原上還生長著一種奇特的植物——沾化冬棗,這是一種在萬果摘盡的冬天里成熟,皮薄肉嫩,甜脆清香,營養豐富,令人食之久久難忘的“仙果”。歷史上因其稀少、珍貴,只做貢品,常人嘗不到;近年來沾化冬棗得到大規模開發,外地客商紛紛來購買苗木。但正像“橘生淮南而為桔,生于淮北則為枳”一樣,離開了這塊苦澀的鹽堿地,不經鮮腥、粗糲的渤海風的吹拂,結出的棗兒便會讓疼愛它們的人們大為失望。

我們去年到沾化縣下洼鎮冬棗園參觀的時候采摘期已過,未能一睹它們樹樹瑪瑙紛綴、閃紫露紅的風采,我們看到的是收獲之后、顯得慵懶的它們,是一根根消瘦的干,彎彎勾勾的銹鐵絲一樣的枝子,有的枝子不知怎么折斷了(是過重的果實壓折的嗎?)。老樹的表皮干縐、粗糙,由下而上,一匝一匝密布著回回開甲留下的傷痕,這道道刀痕幾乎是摞著,疙疙瘩瘩;十幾齡的樹個兒卻還那么矮小,樹頭盡向橫里撐,每年的抹芽、摘心、短截、回縮、拉枝,造成了它們的“畸形”。它們都已疲憊不堪,在嚴寒里瑟瑟著單薄的身子。整個園子黑沉沉的,淡淡的霧氣滯于其間,很長時間沒有一絲聲息。但是從它們那堅韌的柯條、那透著倔強的姿勢上,我們卻分明覺出,它們并不消沉,并不憂傷,它們是驕傲的,堅定的;它們也并沒有因為勞累而睡去,沉默著的它們,正貼著徒駭河、秦口河感受大海的脈搏,傾聽大海的呼吸,它們在等待大海的召喚。果農還特別向我們介紹園里最小的冬棗樹,它們才一米來高,全副“骨頭架兒”不過兩三斤重,卻要背負十多斤大紅棗兒,背不動,就歪在竹竿支架上,咬緊牙關挺著。果農心疼地撫摸著一株小棗樹的梢頭說:“你看把它給累的,蠟黃蠟黃的,像生了場大病似的。拿人來比,它還是個孩子啊,還是貪玩的年齡啊……不過,來春一抽芽,一坐果子,它們又歡實了……”

我在棗林里走著,思忖著,我確信,大海除了給予大荒原這特殊的養分,還有精神的滋養,它以獨特的方式在大荒原上培育、鍛造出一種嶄新的精神,大荒原便有了魂,有了意志、膽氣和力量!

這塊土地為什么如此神奇?因為它身后是大海!

梨樹的性別

時令已是初冬,遼闊的魯西平原上,莊稼大都收割,草木也多已凋零?;野档奶炜諢o遮無攔地露出,加深了四野的空曠荒寂。下了一夜的雨雖然小了,可仍星星點點地滴著,沒有終止的意思,直把寒意擴散到無盡。我們的車子駛離大道,拐入一條生產路,在冠縣韓路村梨園前停下。

這個時候,來梨園看什么呢?

一股冷風把雨滴扯成鋼絲狠命抽打,給剛下車的我們一個下馬威。我一手捂臉,一手捏住衣領。出門時沒想到遇上這鬼天氣,衣服穿得少。越冷,就越后悔不該答應這次行程。

我不是沒游覽過梨園,并且不止一次游過。梨園也不是不好看,但那是在春天。春天,當小草給枯黃的土地鋪上寬幅的綠錦緞,又會有一些樹來錦上添花。桃花紅,桐花紫,梨花白……東一束,西一枝,團團簇簇,平原好像頭戴鳳冠的新嫁娘一樣嬌媚。貓在鋼筋水泥叢中好不容易熬過漫漫長冬的人們,迫不及待地跑到花樹下。然而如果你只看到一兩樹或者一小片梨花,雖然它們粉妝玉琢,素凈圣潔,令你怦然心動,但這和到梨園里觀花還完全不是一回事兒。開始我也不相信這一說法,可有一年梨花開的時候我去了一個梨園,這個梨園有一萬多畝,當我站在梨園中央高高的看臺上,鋪天蓋地的白把我包圍了,滾滾滔滔的雪浪排山倒海般壓過來,噴涌、飛濺的泡沫打濕我的衣裳、頭發。我呼吸急促,心靈受到巨大的震撼。就是那一刻我明白了:美是有力量的!

秋天的果園是富有的,它不僅要收獲無數枚沉甸甸的果實,從觀賞角度說那也是不可錯過的絕佳時機。經過一個夏天的孕蓄,那些最初指頭肚般的果兒長到了拳頭那么大,皮質也一點點變得細膩,黃里透白。僅僅過了兩天,“臉蛋兒”又胖了一圈兒,光亮增了幾分,珠圓玉潤,晶瑩剔透。慢慢,枝頭不能承受果實之重,熟透了的梨果被摘下,一堆堆放在地頭、路邊,柔和的輝光映照著果農的笑臉,醉人的清香彌漫了鄉野。這時候,你的一雙眼睛、兩只鼻孔還夠用嗎?你只有全身心去感受,你心里暖暖的、甜甜的,整個世界為你而美好,為你而廣大。

我總覺得,梨樹是母性的,它們的美麗,它們純潔、善良的品性,總讓我想到鄉村里我們的姐妹,我們的母親。

沒有了夏天的枝繁葉茂和秋天收獲的忙碌,又還不到剪枝的時候,梨園里冷冷清清。一輛地板車正在往田里運肥,拉車的老牛四蹄吃力地刨土,帶著怨氣的眼睛瞪著我。卸下的糞堆擺了長長的兩溜兒,也許因為雨天,沒有人撒開。

有一個人倒背著手,在梨園里轉悠。這是個五十歲開外的漢子,中等個兒,恍惚間我把他看成了一棵梨樹。他在這棵樹下站站,朝那棵樹冠瞅一會兒,若有所思的樣子。他就是我們要找的那個人?

聽說,就是這個人保住了梨園。如果沒有他豁出性命,這個園子恐怕早就不存在了。說的是前些年村村辟梨園,梨多得像土坷垃蛋蛋賣不出去,成堆成堆爛在樹下。傷了心的農人看透種梨不如種莊稼收入好,吵吵嚷嚷要把梨樹砍掉。一群莽漢拖著镢頭直奔梨園,可他已站在梨園門口了。他硬邦邦地扔過一句話:“誰要是想砍梨樹就先砍了我!”他流著淚對年輕人講,這片梨是老祖宗親手種植的,救過祖先的命。洪武年間祖先逃荒要飯流落到這里,見撂著大片的荒地,就搭棚造屋,開荒種田。哪料想這是黃河故道、決口淤積區,一天夜里起了大風,早晨一看,黃沙幾乎把房屋抹平。祖爺爺從沙堆里掙扎著爬出來,咳出一攤沙粒,半天不說話,最后叮囑兒孫,要活下去得先種樹。這里的土壤倒適合種梨樹,先人就弄來梨樹苗。今年栽,明年栽,梨園小片連成大片。有梨樹擋著護著就不怕風沙了,先人們背倚梨園,吃著梨果,生存下來,繁衍生息到了今天?!霸塾龅揭稽c難處,就把老祖宗的樹砍掉?敗家子,不肖子孫??!”他兩眼血紅,大聲吼叫,漢子們都扔下镢頭,抱頭嗚嗚大哭。

從那,他一天到晚在梨園里轉來轉去,腦子隨著“轉”:咋讓梨變成金疙瘩,咋淘換市場走紅的新品種,咋推廣樹形修剪、果品裝袋?梨賺錢了,他又“轉”搞綠色生態旅游,引游客來梨園,春賞花,夏看綠,秋嘗果,冬品樹……

我們在“結義園”(三棵互相顧盼的老梨樹,外形酷似劉備、關羽、張飛三兄弟)前認識了他,他叫馮俊奎,是韓路村的支部書記。粗黑的臉,棱角分明,不善言談,他更多的是用有力的手勢和眼睛里流露出來的得意向我們介紹梨園,但絲毫不影響我們接收。我們由衷欽佩這個魯西漢子的果敢和精明,贊賞這個有心人對梨園里“景點”的命名。一棵梨樹樹干貼地,蜿蜒前伸,樹冠突然昂起頭,得名“臥龍”;兩棵一傾一側的梨樹,根纏根,枝連枝,相依相偎,被叫成“情人樹”。還有各具形象特征的“三君子”“四朝元老”“五子教母”“六衛士”“七仙女”“八仙聚”以及“梨王宮”“御宿園”……園子里的樹有不少三四百歲、二百多歲,什么奇形怪狀長不出?長成人的模樣不稀奇,這人間故事也演繹得合乎情理、有聲有色,叫人產生豐富的聯想。除了以民間傳說為內容,“景點”還貫穿一個突出的主題,諸如,在一棵樹身粗壯、枝條遒勁的大樹旁,立了一塊太湖石,石上刻著“御風使”三字;一棵頂天立地、巍然如山的老梨樹,被尊為“鎮沙神”;一棵死去多年的梨樹(是歷盡滄桑,一年年、一天天老死,還是在哪一場災難中出了意外),主人卻不忍心把它挖走,它已經沒了樹頭,只有一截瘦硬的樹干,但它仍然挺立在那兒,是的,它正是昔日黃沙漫天、今天一碧萬里的魯西平原上不朽的紀念碑!我走近它,放輕腳步,我想傾聽它的訴說,但它一直沉默不語。

冷雨還在滴,落在額頭卻不那么涼了,衣著不再單薄。我奇怪園子也忽然換了模樣,滿眼紅紅綠綠,熱鬧非常。霜染露浸的梨葉,有的依然保持綠色(只是這綠是墨綠),有的發了紅,熱烈而凝重。而飄下來的則呈金黃色,箔片兒一樣鋪嚴了路。走在這金晃晃的路上,奢侈得發慌,懷疑自己做了國王。

說話間,馮俊奎領我們登上了觀景棧道。穿行在園中,胳膊不時觸到梨枝,不,那是它們親熱地拉住你的手。棧道略略高于梨樹,從上往下看,我驚愕地發現,它們有那么多折斷的梢頭,那么多擰彎的枝柯,樹身、枝杈上瘡疤累累——平日有密密的花葉掩飾著,觀花賞葉的人看不到,也不去尋。我知道這是雨打風摧、雷劈電擊留下的傷痕,這上面凝結著它們的血淚和屈辱,但如果沒有這些苦難,也就不會有抗爭、搏斗后曲枝虬干、千姿百態的美。雖然明白這道理,可注視著它們,我的心還是隱隱作痛。不過叫我高興的是,所有的遭遇都不能改變它們對生命的熱愛和向往,你看那縱橫交錯的枝條,那蜷曲扭結的枝條,那如鉤如爪的枝條,在冬天呼嘯的風里,一律蓬勃向上,咴咴歡鳴。

“如果下一場大雪……”我興奮地做著假設、想象,大雪給大地裹上素裝,而天空被襯得瓦藍如水,這時候,梨園里,千樹萬枝從雪的覆蓋之下掙脫出來,龍蛇飛動,騰空而舞。尤其是那一棵棵蒼黑如鐵的百年老樹,傲骨錚錚,銀髯飄飄,愈顯剛毅、豪邁,風姿不輸老梅,氣概勝過古松。

站在身邊的馮俊奎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笑著說:“那景兒,讓你看呆了哩!”

我沒接話茬兒,我沉浸在里面了。在這里,梨樹無疑表現出一種雄性氣質,這是它的另一個側面。這,又象征著什么呢?

毛白楊,鄉土樹種絕處逢生

我的平原上,哪個村莊沒有一棵棵、一排排的樹?

樹最多的地方要數村頭,路口、場院邊兒、河溝兩岸,樹們仨一伙、五一幫地湊攏在那兒,像些閑來無事的莊稼漢子,正有一句沒一句地嘮嗑兒;或者像趕集回來的婆娘,背著籮筐、編織袋,拎著小孫兒,稀稀拉拉不斷流兒。這是近看,而遠觀,那就是一條長長寬寬的綠圍巾,搭在村莊的肩頭——誰把它織得又密又厚,為了不讓習慣光膀子的村莊受涼?

村子里面也少不了樹,一家家庭院里,都有樹的身影。它們或者站在窗前,把傘蓋擎起來,替主人遮擋毒辣辣的日頭;或者守在飯棚門口,搖著羽扇,為灶臺、蒸籠送去一縷清風;當然,那調皮的“小子”們,只顧自己玩耍,有的踮著腳,從院墻探出腦袋,聽街上的動靜。主人這也喜歡,村里沒有不愛樹的人,拿幼小的樹嬌得像待孩子,旱了給一盆水,天寒幫它們穿上稻草衣。老樹則是德高望重的長者,一棵老樹在村里不知受到人們怎樣的尊重。我記得小時候過年,父親敬完天神地神、家諸留神,還要跑到街上,在老槐樹下供上一炷香。

村莊的一天可以說是從樹上的鳥啼開始的,那鳥啼是從簇簇葉片中冒出來的,那是滿樹亮晶晶的新芽兒。早晨這樹冠特別繁茂,每一片紅瓦都被它們籠罩,渲染快樂的鳥啼和葉尖滴下的清露一起,又從頭到腳把村莊濡濕。村莊的一天大體上也可說是結束在樹頂,當變成一只大蛋黃的夕陽,穩穩地落在山脊一樣的樹叢上面,裊裊炊煙也在枝丫間纏繞。農人拖著沉重的兩腿收工回來,看到樹梢那一抹胭脂紅,心就踏實了,漢子們因勞累而粗暴的性子也柔和了許多。這時候往往風也停了,樹梢紋絲不動,整個村莊安靜而溫馨。

其實,這都是一些很普通的樹,柳樹、榆樹、楊樹、槐樹、白蠟樹、苦楝樹——鄉村哪有什么名貴的樹種?只有這些普通、卑賤的樹才潑辣,不管是在土坎上還是石堆里,也不管有沒有水肥,都長得很旺(名貴樹往往也嬌貴,吃不了這苦)。從相貌上看,乍一瞧,它們的確顯得土里土氣,笨頭笨腦,甚至有點呆傻,可你注意過它們同風沙搏斗的英姿嗎?在氣勢洶洶的狂風沙暴面前,它們毫不畏懼,勇敢地挺起胸膛,骨頭摔折,衣服撕碎,也不退縮半步——那是多么了不起!時間長了,你看到它們身上凸顯出了更多的美德,為陌生路人灑下綠蔭之類就不用說了,主人蓋房子的時候它們毫不猶豫地把身子獻出來,做梁做檁;主人的女兒要風風光光地出嫁,它們無怨無悔地倒下,化作一只箱子、一只櫥子。這都是那被人供養在花圃里的名木所不及的。這就是它們,它們已經與村莊融為一體,不分你我,村莊離不開它們,它們也離不開村莊,離開了村莊它們的生命也沒有了意義,就連樹木研究專家給它們的準確命名都是“鄉土樹種”——這里面包含了多少親切的感情!這樣的樹木就是外表丑一點,又有什么關系呢?

但這里我卻要說,它們中也不乏長得很美的樹,比如毛白楊。毛白楊本是楊樹家族中的一員,它的兄弟姐妹是黑楊、青楊、胡楊、白楊??砷L到兩米多,毛白楊逐漸卓爾不群,出落得樹干通直挺拔,“大眼睛”閃爍著青春的神采。毛白楊還不很高大的時候模樣酷似白樺樹,修長,秀雅,皮膚細膩滑潤,微微泛著銀白的光澤。白樺樹是俄羅斯的國樹,我國北方的草原、森林里也有,華北以南卻無處尋覓,在華北以南人們的眼里,白樺樹簡直像嫻靜羞澀的少女一樣迷人,毛白楊就是這一帶的樹少女。而等到毛白楊長到碗口粗,它們身上的柔美不見了,通體蓊郁著陽剛之氣,強健偉岸,器宇軒昂,凜然不可侵犯,人們又稱它們“平原紅松”。不光外表不俗,毛白楊心性還特高:它們一直向上生長,不停歇,手掌摸到藍天也不滿足,它們是家族中身材最高大、志向最高遠的巨人。

走在平原上,不知道為什么,我喜歡看樹,有著人的模樣、神態的樹,叫我百看不厭。即使那些粗手大腳的樹,那些歪著脖子、聳著膀子的樹我也覺得生動可愛得很。而每當在村頭、路邊的樹群里發現幾棵毛白楊,眼睛被牢牢吸住的同時,胸中會突然涌起一股美好的情愫。不過,平??吹矫讞畹臅r候并不多,據說這種樹扦插難成活,分蘗又繁殖太慢,苗木奇缺,加上村莊拆遷、道路改造過程中大量的樹在劫難逃,存活下來的毛白楊越來越少,幾近滅絕。了解到這些,我很為這種樹惋惜,想起來就覺得遺憾。

今年秋天一個偶然的機會我來到冠縣,聊天中朋友說到,冠縣有一個苗圃是北京林業大學和山東省林業廳的毛白楊繁育基地,他們經過多年的研究、實驗、實踐,發明了一種新的毛白楊培育方法。我一聽,當即要朋友領我去參觀這個苗圃。走進他們的組培室,但見一層一層木架上擺放著組培瓶,一問,有十萬多只,而一只組培瓶里就有七八棵毛白楊瓶苗!組培培養瓶苗還能無限代地擴大繁殖,他們一年就繁殖六代!瓶苗出瓶后得先在溫室煉苗,我們又到溫室看,大片的苗畦,密密叢叢的毛白楊幼苗,真可以用“壯觀”一詞來形容。小苗兒長到一拃多高了,齊刷刷的,微噴灌旋轉著,滴滴甘霖灑在那嫩綠的葉子上。在瓶子里憋悶了多日的小生命們,見到了陽光,呼吸到空氣,小豬仔一樣,歡叫著伸腰展肢,那樣子,喜煞人!

這天上午我的心情特別好,就像散盡烏云的天空,湛藍湛藍的。午飯的時候,朋友拿出好酒招待我,從不沾酒的我沒有推辭,舉杯一飲而盡,喝了個痛快,冠縣老窖好香??!

下午,毛白楊研究專家張有慧又陪我們去黃河故道,這里有他們的毛白楊基因庫。在缺少林木常識的我看來,這實際是一個擁有五百九十畝地的樹林,里面橫成排、豎成列地生長著毛白楊大樹。張有慧用專業術語告訴我,這個基因庫匯集了采自全國各地的兩千多份毛白楊種質資源。的確,有資格擠進這個方陣的都是優樹,一棵棵挺拔、帥氣,精神飽滿,好像那不是樹,而是一匹匹駿馬。還沒靠近,林子里的銀暈就晃花了我的眼,心被撲過來的濃烈生命氣息裹緊,我激動得不行。張有慧一邊在前面走,一邊像拍娃娃的小腦瓜一樣用手掌拍路過的樹;最后站在一棵毛白楊樹旁,輕輕撫摸那光潔的樹干,仿佛那是他愛人嬌嫩的肌膚。他對這片林子的感情太深太深,林校一畢業他就被分配到苗圃,第一次栽樹正是一個風沙天,他躲進樹坑,不一會兒沙土就把他栽成了一棵樹。外出收集毛白楊優樹資源,哪一天不跑八九十里路?還常常跑一天都找不到一棵,有一次他在高唐琉璃鄉發現一棵二百多歲的毛白楊,老樹皮干梢枯,但仍腰不彎、背不曲,昂首天外,他跑上去一把抱住,淚流滿面。他就這樣一干三十多年,苦也好累也好,從沒叫過屈,只要能搶救、保住毛白楊這一可愛的鄉土樹種,只要村頭、路旁都美麗,再苦再累他也心甘。

大樹底下綠草如茵,一群綿羊低頭吃草,白云一樣向前滾動。牧羊人抱一桿荊條鞭,待在一邊哼小曲兒。遠處有兩個年輕人,相向默立,好像是一對情侶,這里也是談情說愛的好去處(當地人都說毛白楊“做媒”的婚姻,后代女子個個漂亮,男子個個英?。???臻煹牧肿永锂惓lo謐,靜謐得能聽見陽光從樹冠縫隙落下來的聲音。但是此時,我耳畔卻隱隱響起陣陣尖利的嘯叫,這嘯叫聲越來越近,越來越大,細辨,那是飛沙走石挾電裹雷的“空襲”。冠縣境內有延綿百里的黃河故道,“黑風起,黃沙舞,塵沙障目遮天,日月失明,大風拔禾,拔木掀屋,行人死路途”,這一行黑色的大字是我從《冠縣縣志》上讀到的,千百年來風沙給冠縣帶來了數不清的災難,新中國成立后冠縣人植樹造林,沙荒才得到治理。尖利嘯叫聲在接近林子時慢慢變小、慢慢消失,瘋狂的沙魔夾著尾巴敗退而去——我知道這是我的幻覺,林子還是那么靜謐,它在靜靜地看著人們,靜靜地看著羊群……

離開毛白楊基因庫好遠了,我又轉過身,再次凝望這片雄壯、威武的林子,從這個角度看,它們高大的身軀組成了一塊長方形大石頭。這是一塊巨大的基石,是它支撐起張有慧組培室的夢想,支撐起我們村頭、路旁的美麗,支撐起古老冠縣的綠色明天,我忍不住朝它深深鞠了一躬……

猜你喜歡
毛白楊梨園梨樹
小氣的梨樹(下)
小氣的梨樹(上)
伐根嫁接毛白楊生長規律與木材質量研究
梨園周年管理歷
梨園尋夢淮安緣
“梨園”演變考述
小氣的梨樹
毛白楊
梨園逐夢人
毛白楊優良無性系生長性狀數量分析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