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桃

■李芝芳

櫻桃

■李芝芳

李芝芳，1972年生于江蘇無錫。無錫市作家協會會員。2008年開始發表作品，先后發表過短篇小說 《約定》《黑夜的天使》《媽媽，我想對您說》《女孩伊蘭》等。

徐雅麗望著攤在桌上的資料有點腦漲，連軸轉的幾天加班，忙得沒時間給兒子做頓可口的飯菜。本來今天可以準時下班，但是下午在茶水間碰到愁眉苦臉的王霞。原本她們一家三口約好去鄉下喝喜酒，卻又碰到部門加班，現在只能由她老公帶著兒子去了。怎么就光加班不加工資啊，王霞嘀咕著，有本事的人早跳槽了，就剩她們沒有大理想，也沒有大出息的人在這里受氣。徐雅麗示意她小聲點，小心隔墻有耳。王霞撇了一下嘴，臉上強烈表現出對加班的厭煩和不滿，然后氣鼓鼓地走了。

王霞也就那么一說，徐雅麗卻記在心上。等到快下班的時候，她撥通了王霞的部門電話，表示可以幫她頂班。王霞聽了立即陰轉晴，興高采烈地跑到行政人事部門要了一張加班申請表給徐雅麗，千恩萬謝并且再一次答應她一套一室一廳的小房子，房客年底到期了就租給她。租金嘛，就算半租半送的友情價。徐雅麗心里明白，盡管王霞并不缺錢，但是房子廉價租給她，圖的是姐妹間的厚道。好吧，反正活也不多，8點前應該能做完，等過了今天她也可以松口氣了。

說到房租，徐雅麗心就煩。這兩天房東三天兩頭來催要，租金是商議好了的按季度結算，9月，兒子開學是一筆費用，額外又臨時有了人情支出，徐雅麗自然就籌不全一個季度的租金了。無奈懇請房東寬限幾天，等發了工資馬上交房租。房東翻翻白眼，冷言冷語就甩過來了，說她很同情徐雅麗一個單身女人拖著一個孩子不容易，但她也要吃飯啊，不能餓著肚子做善事吧？又說什么外地人租房都比徐雅麗爽快，以前房子租給別人，房租最起碼一年一交，現在租給徐雅麗三個月一交不說還要時常拖欠。她是自找麻煩。房東臨走前下了最后通牒，月底再不交房租就要下逐客令了。

房東油鹽不進的冷漠，徐雅麗忍不住差一點要掉下淚來。她何嘗要過這樣的日子？她也有過三口之家溫馨而幸福的生活，只是幸福的日子太短暫了，最后，她無奈地選擇了放棄，帶著一只皮箱和兒子離開了原來舒適的家。朋友們都說她傻，至少凈身出戶的不應該是她，而是那個背叛了家庭的負心漢。但是在財產和兒子之間，她選擇了兒子。

現在，徐雅麗眼前有些犯糊，桌上放著一張加班申請表，毫無表情的樣子像房東的那張臉。唉，她嘆了一口氣，搖了一下腦袋，站起來續了一杯茶后加快了手里的進度。

當徐雅麗拖著疲憊的身軀忙完離開公司時，城市里的燈光閃耀著炫目的光暈。沿街的馬路上總有一對對吃好晚飯出來散步的夫妻或是情侶。徐雅麗想起以前丈夫為了求得她的原諒，帶著兒子在樓下等她下班，等她加完班離開公司時，兒子已經在丈夫的懷里睡著了，于是他們背著孩子，沿著馬路慢慢地走著，誰也不開口說話，就默默地走著。徐雅麗曾經想過為了孩子再給丈夫一次機會，可是只要想著丈夫借著應酬就整夜不回家，她的忍耐就達到了極限，這種生活有他沒他也沒有什么區別。

徐雅麗無睱顧及馬路上的美景，她要去趕12路公交車的末班車，錯過了就得走上一個小時的回家路程。

走著走著，她突然停在了一家廣州西餅店的門口。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太太正在里面和營業員討價還價。

老太太想買一塊提拉米蘇的蛋糕給孫子吃，剛好店里有活動，買三送一。但是老太太不用買那么多，只想買一塊而已。營業員解釋提拉米蘇只用來參加活動，不單賣。

提拉米蘇蛋糕？兒子也喜歡吃。兒子過生日的時候她曾經買過小小的一塊。兒子開心地摟著她的脖子一個勁地叫她好媽媽。然后，兒子讓她先吃一口，她就象征性地舔了一下。咂著嘴說又香又甜。兒子一邊笑著一邊拿過蛋糕不一會兒狼吞虎咽地吃個精光。

老太太看見了站在店門外的徐雅麗，招呼她進去，說想跟徐雅麗合著買提拉米蘇，兩個人出3塊蛋糕的錢就能一人拿兩塊蛋糕，劃算的。

徐雅麗盯著那蛋糕猶豫著，雖然搞活動，已經優惠了，但是蛋糕的價格本來就不便宜，何況是兩塊呢……況且，這個月的生活費已經額外超支了，這種計劃外的開銷她要權衡再三。她摸了一下皮包，算了，還是等明年兒子過生日的時候再說吧，趕公交車要緊。

于是她委婉地表示：“不好意思，我兒子不太喜歡吃甜的?！?/p>

徐雅麗逃似地離開了西餅店，聽見老太太在背后嘀咕，有哪個小孩不喜歡吃蛋糕的，怪事。

徐雅麗加快腳步趕到公交車站時，12路公交車剛好到站。她慶幸自己沒有耽擱太多時間，但也有些惋惜那兩塊提拉米蘇。

回到家，兒子獨自一人看著書，書的旁邊擺著一只小碗，里面有小半碗的櫻桃。

“哪來的櫻桃，又是隔壁李阿姨給的嗎？”徐雅麗問兒子。

兒子“嗯”了一聲，沒有抬頭，一邊吃一邊很認真地看著書。

兒子肯定餓壞了，早上還答應下班早些回家給他做一頓好吃的，現在又食言了。她微嘆了一口氣，跑到兒子跟前，摸著他的腦袋憐惜地說：“有沒有謝謝李阿姨啊?！?/p>

兒子站起來，脖子上掛的鑰匙晃悠著：“謝過了。李阿姨還叫我在她家吃飯，我沒有?！?/p>

徐雅麗說：“柜子里不是有餅干嘛，有沒有給她們家小妹妹送點去??？”

兒子撇了下嘴說早光了。徐雅麗愣了一下，才意識到差不多半個月沒有進超市購物了。

兒子跑到徐雅麗身邊，拉著她的衣服，半是可憐半是撒嬌地說：“媽媽，我餓了，我要吃飯?！?/p>

“好，媽媽馬上燒?！毙煅披惖男睦洳欢〉鼐玖似饋?，眼睛一熱，一股灼熱的液體在眼眶中打轉，她趕緊拿了圍裙鉆進廚房。兒子尾隨她進了廚房，在屁股后面甕聲甕氣地問：“媽媽，明天還加班嗎？”徐雅麗回答為什么這么問，兒子一本正經地說：“每天都加班，媽媽太辛苦了?！?/p>

淚水在眼眶里轉了一圈，終于憋不住滾落了下來。徐雅麗背轉身去，輕輕一擦，竭力裝著沒事人一樣，樂呵呵地對兒子說，明天，明天，再忙媽媽也不加班。兒子樂得一蹦三尺高，媽媽不加班，媽媽陪我玩。

爾后，兒子又遞上櫻桃，“媽媽，你吃，很甜?！?/p>

“你吃，媽媽做飯?！?/p>

“媽媽，櫻桃好吃?！?/p>

“嗯，櫻桃好吃?！?/p>

“媽媽，明天不加班，我們也去買櫻桃吧?！?/p>

徐雅麗一愣，櫻桃？當然，還有芒果、火龍果等時令鮮果，曾經都是她和兒子的最愛，隔三岔五總要嘗些新鮮?？墒乾F在……差不多兩三年了成了進水果店里從來不瞧的東西。兒子一向都是她買什么水果就吃什么水果，從來不提特殊要求?，F在突然提出要買櫻桃，徐雅麗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

“媽媽，你能不能給我買櫻桃??？”

想著每天加班都不能好好照顧兒子，已經讓她有了愧疚感，現在兒子渴望的眼神讓徐雅麗不忍心拒絕。

“好，明天媽媽和你一起去買?！?/p>

第二天早上，徐雅麗牽著兒子去菜場，途經一個水果攤。水果攤本不起眼，簡易的塑料晾棚。但老板娘熱情，一張臉總是笑呵呵的。人還沒有走近，就已經被她甜得跟發了膩的柿子一樣的嗓音吸引過去了。兒子仿佛比老板娘更熱情，他從媽媽手中掙脫，一路小跑過去，眼睛盯著顆顆飽滿，泛著誘人光澤的櫻桃動也不動。

“小朋友，想吃什么？”老板娘一邊說，一邊拿起幾顆櫻桃遞給兒子：“嘗嘗，甜得很?！?/p>

兒子看了一眼，櫻桃紅得耀眼，但他還是堅決地搖了搖頭，沒有接。

老板娘摸了一下兒子的圓腦袋，笑著說：“吃吧，阿姨喜歡你，送給你吃?！?/p>

兒子回頭望著徐雅麗，似乎在征詢她的意見，又似乎在懇求她買。徐雅麗抓了一把櫻桃給老板娘過秤，老板娘稱了一下說，12塊4毛，算12塊錢吧。徐雅麗摸了一下口袋，愣在那里，原本她出門前帶足了買菜和買櫻桃的錢，只是在小區門口碰到樓上的大媽，跟她說小區新開了一家超市，購物滿15塊錢就可以送兩斤蘋果，名額有限，送完為止。她謝過大媽的好意告之，急急忙忙拉著兒子過去買了15.8元一盒的草雞蛋，拿到了蘋果，然后把東西寄存在小區門衛就去菜場買菜了?，F在要稱櫻桃，徐雅麗才突然想起錢不夠了。由于習慣，徐雅麗除了要買的東西之外絕不多帶一分錢?，F在口袋里只有20塊錢，買些排骨再買蔬菜，20塊錢也差不多。別說買櫻桃了就是買其他水果也不夠。徐雅麗緊捏袋里的20塊錢，窘迫地對老板娘說，不好意思，我一會兒過來買。說完拉著兒子的手緩緩地往菜場方向走。

兒子嘟著小嘴不說話，小腳邁得跟鴨子似的。徐雅麗知道兒子很不情愿離開水果攤，她很想蹲下來跟他解釋不買櫻桃的原因，不是不信守承諾，而是不能為了吃櫻桃就可以不吃飯?？墒沁@樣說兒子能理解嗎，他就不會要求再買了嗎？她想著畢竟是孩子，現在不開心或許一會兒就忘記這件事情了。徐雅麗最終沒有跟兒子解釋，只是對兒子說，吃完蘋果我們再買櫻桃好嗎？

兒子無奈，一聲不吭地跟著徐雅麗在菜場上轉了兩圈，先買了排骨，然后再買了一塊冬瓜。她跟兒子說回家給他燉排骨湯，兒子只低聲“噢”了一聲，并沒有以往的開心模樣。

手里沒剩多少錢了，徐雅麗算算只能再買只蔬菜。但是蔬菜也不便宜，一斤蔬菜幾塊錢。徐雅麗轉了幾個蔬菜攤都沒有買到稱心的蔬菜。

“最后一把雞毛菜，便宜賣了”。角落里有個老頭，菜簍里就剩了一把菜，高聲叫喚著。徐雅麗趕緊過去，揀起簍里的菜皺著眉頭翻來翻去地看，“怎么都是蟲眼，一把菜就只能燒個一小碗?！崩项^說：“沒蟲眼的菜你敢吃嗎？3塊錢，你要全拿走。要不是自家種的，才不會便宜咯?！薄?塊錢？這么貴，有半斤嗎？”“不止，最起碼8兩，不信我稱給你看?！崩项^拿出秤想稱時，徐雅麗說：“不用稱了，兩塊錢吧，我全包了?！崩项^嫌太便宜不肯賣。徐雅麗掏出兩個硬幣遞給老頭，說：“老伯，你就算半賣半送吧，我只有兩塊零錢了?！?/p>

老頭看著徐雅麗手里的兩塊錢，想搖頭，但是看著徐雅麗身邊虎頭虎腦的兒子，一雙眼睛清澈無邪地盯著他的菜。最后說：“好吧，都給你了?！?/p>

老頭把菜簍里的雞毛菜都倒給徐雅麗，順便送了一些香蔥，挑上擔子回家了。徐雅麗看著老頭消瘦的背影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得了便宜還白得了一些香蔥，其實她的口袋里還剩一塊錢，當時她捏了半天只拿出兩塊錢。

兒子拉著徐雅麗的衣角，怯生生地叫著 “媽媽”，看著兒子楚楚可憐的眼神，徐雅麗心一軟把口袋里的一塊硬幣給了他，兒子開心地把一塊錢翻來覆去地看了又看，然后小心翼翼地放進口袋。

徐雅麗隨后又去賣雞的地方問了問價錢，想著過幾天發了工資就可以買只雞回去給兒子補補。當準備回家時，徐雅麗發現兒子沒有跟在身邊，徐雅麗頓時急出一身冷汗。呆愣著不知所措，問了幾個賣菜的都說沒有看見小孩。徐雅麗急得四處尋找，差一點要到菜場管理處去廣播了。她突然想到剛才給了兒子一塊錢，會不會拿著錢跑到水果攤去買水果吃？徐雅麗跑出菜場，遠遠地看見兒子果然站在水果攤前，兩只眼睛依然盯著誘人的櫻桃一動不動。她氣惱兒子不跟她講一下就亂跑，而且又跑到水果攤前丟人現眼。

徐雅麗本來想買了菜繞道走，哪怕回去拿了錢再出來買，省得看見老板娘難為情?，F在她只好硬著頭皮走到水果攤前，原先裝櫻桃的袋子依舊放在櫻桃的旁邊，老板娘也依舊很熱情地跟她打招呼。徐雅麗的臉不知不覺紅了起來。暗想老板娘就是等著她回來買櫻桃。但是現在她一分錢也沒有了。徐雅麗尷尬地擠出一絲笑容，拉起兒子就往家跑。

半路上，兒子也不跟徐雅麗講話，徐雅麗想牽著他的手走也不要，走著走著就落在后面了。徐雅麗見兒子腮幫子一鼓一鼓的，似乎吃著什么東西似的津津有味。問兒子嘴里吃的什么，兒子不回答，嘴巴照舊在動。

“是不是吃的櫻桃？”徐雅麗問。

兒子搖搖頭。

徐雅麗說：“張開嘴，讓我看看?！?/p>

任憑如何軟硬兼施，兒子始終緊閉著嘴巴。徐雅麗心中不由大怒，沒錢買已經夠丟人的了，你現在還偷吃櫻桃。心有疑慮，終生罅隙。自己雖然失信在先，兒子耍耍小性子就算了，但是不能吃了別人的東西還不承認。特別是兒子躲閃的眼神和寧死不屈的態度更激起了徐雅麗心里的火氣。她一個巴掌揚到半空，本來她只想嚇唬嚇唬兒子，沒想到兒子撒開小腿就跑，徐雅麗真生氣了，一把抓住他，一個巴掌甩到兒子臉上，粉嫩的臉頰頓時4個手指印。

兒子終于大哭，張開的嘴巴里掉出來一個東西，“咣當”落在了地上，是一枚一塊錢硬幣。

徐雅麗再度愣怔，她不知所措，她心有愧疚，她一把摟住兒子，撫摸著兒子紅腫的臉，眼淚再也止不住地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