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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游

2016-09-18 23:07丁小龍
四川文學 2016年9期
關鍵詞:黑夜玫瑰姑娘

丁小龍

第一部分:春祭

1

我是一個夜游人。

再過三個月零五天,我就二十八歲了。我每天都用無意義的活動來填滿白晝這個容器,但是,到了夜晚獨處的時候,巨大的虛空會在黑暗中凝視我與我的孤獨。驅逐黑暗的方式有很多,我也嘗試過好幾種。比如說,我會沿著護城河長跑,直到自己筋疲力盡,但意識卻在漫漫長夜中更加清醒。比如說,我會在睡前聆聽古爾德彈奏的巴赫,但《哥德堡變奏曲》與《法國組曲》卻加重了我的失眠癥。再比如說,我嘗試在睡前抄寫《金剛經》與《心經》,但仍舊沒有效果。最后,我選擇了冥想。關掉燈后,我端坐在黑暗中,閉著眼睛,迷失于意識的黑暗森林:我找不到了自己來時的路。突然間,我在森林中的一條小徑分叉口,看到了另外一個暗影。原來,在這片森林中,還有另外一個夜游人。我快步跟在他的后面,而我也一直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煲拷麜r,我突然意識到他是我之前認識的某個人。但是,我忘記了他的名字。不知道為什么,我一直跟在他的身后,與其保持三米左右的距離。與此同時,我聽不到我們的腳步聲。就這樣,我們共同向黑暗的未知深處走了十多分鐘。在穿越了一條暗溪后,他突然轉過身來,欲言又止??吹剿哪樋缀?,我突然想到了他的名字。我喊出了那個名字,但他在我的眼前卻突然消失了。我在黑森林中迷失了自己。我高聲地喊著他的名字,森林只有黑色的回音,卻沒有回答。

我在冥想中突然清醒過來,但那個夜晚,我再一次失眠了。我想到了那個只能在夜晚行走的人。這么多年過去了,我總是讓自己避免被往事驚擾,但過去卻如住在心房中的惡魔,時不時會出來啃噬靈魂。整個夜晚,我都無法入睡。坐在黑暗中,觀看著遠處的群山淡影,我知道,新的白晝又要到來,而我則是午夜之子。

第二天,我又度過了和過去五百三十二天相同的一天。下班后,我又帶著自己的空皮囊回到了家。吃完晚飯后,我沒有像往常那樣守在家中,而是換上了運動鞋,走出了家門:我嘗試在夜色中釋放出心中的惡魔。

原本打算繞著小區走一圈便回家,沒想到的是,剛走出小區的大門時,我便改變了主意:我要沿著公路向南走,向著山的方向走去。距離城市越遠,空氣也變得越輕盈。我成為一名夜游人,黑夜是我的風景,也是我的眼睛。在不斷靠近山的過程中,我在運動中忘記了我自己,只有雙腿在丈量著無盡的長路。當聽到山的呼吸時,我才意識到城市已經不在我的視野范圍了。走到一個分叉路口時,我打開了手機,發現自己已經走了近三個小時的路了。等我停下來的瞬間,一股困意攜帶著黑夜灌入我的身體。我的身體重如黑鐵?,F在返回,已經來不及了。于是,我在附近的旅館開了個房間。沖完澡,裸著身體上床后,我立即進入深眠。在夢中,我又看到了那個夜游人。只不過這一次,我知道這是自己的夢,而夜游人在我的夢中做著另外一場夢。我沒有再喊他的名字,我只是看著他消失在夜色與夜色之間。

夜晚起風的時候,我醒來了,我沒有關窗,而是穿好衣服,坐在沙發上,聽著戶外群山的淺吟與低唱。

接下來的一天,我沒有去上班,也不想與外面的塵世有任何瓜葛。于是,我關掉手機,躲進自己的房間。我取出了蘋果筆記本,新建了一個未被命名的文檔,而眼前的空白像是另外一片黑夜。有兩年多沒有寫過小說了,我的手指已經忘記了如何去開始。我凝視著眼前的黑夜,而電腦的音響中傳來海頓的鋼琴奏鳴曲。我的手指在鍵盤上尋找著句子的隱形節奏,但還是找不到最開始的那個聲音。我閉著眼睛,看到了夜游人從黑暗森林中走了出來,不斷地向我的黑暗城堡靠近。在他喊出我名字的那瞬間,我睜開了眼睛,仿佛看到了光。我的手指在鍵盤上敲出了第一句話:冬季的月亮只是黑幕上的遺珠,而綢緞般的云會時常涌過來,將其吞噬。

2

冬季的月亮只是黑幕上的遺珠,而綢緞般的云會時常涌過來,將其吞噬。黑夜會籠住所有人的驚恐,成為無形世界的假面具。聲音來自河流。河水沖刷著河岸,也沖刷著黑夜的邊際線。天與地的邊際變得模糊,而人與人之間的界限卻因此變得格外清晰。

孟莊的人只能在黑暗中發現陸陽。整整十年,他都是一個夜游人。

我爺爺記得陸陽童年時的樣子:“那個時候他是個很俊的孩子,夏天經常和那些孩子們到河里去捕捉鰻魚,還很懂事,會把撿來的廢鐵用來換錢?!?/p>

“據說十年前他患了怪病,臉上卻留下了疤痕,村里人都說他有一張魔鬼的臉?!?媽媽對我說,“你要離他遠點,據說看到他的臉后,會遭到厄運?!?/p>

但是,媽媽疑神疑鬼的樣子更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在這十年之間,沒有人在白晝時見過他。他將自己圍困在藍房子。我對各種怪人怪事有一種天生的癖好。種種傳聞讓他變得更模糊,但是,我喜歡這些沒有謎底的人。孟莊有太多沒有故事的人了,而我也不喜歡與那些無聊的大人們來往交談。有幾次,我從高坡上往下看,剛好可以看到他家的院落。我期待著陸陽的出現,但前兩次的等待都落空了。第三次,他出現了。他向廚房走去,整個人的臉被一層黑紗所包裹。取完飯后,他又返回藍房子。直到太陽落到地平線以下,他也沒有再出來。

后來,我的好奇心在等待中死寂。與此同時,我可以聽見自己的身體在黑夜中生長的聲音。有一個夜晚,我夢到自己逃出了孟莊,而陪在我身邊的,卻是看不見面孔的陸陽。夢醒之后,我穿著短褲與背心,走出了房門。我從桶里舀了半瓢水,然后揚起頭,將月光與水同時灌入體內。我坐在石凳上,靜聽萬物在月光下生長的聲音。與此同時,石頭上的涼意讓我突然明白,我與陸陽的命運在冥冥之中有某種看不見的關聯。

3

有一次,我在陰雨天去舅舅家借鐮刀,他突然對我說:“陸陽是我的同班同學?!?/p>

“小學同學嗎?”我問道。

“從小學到初中二年級。有一天,據說他生病了,我就再也沒有見到過了?!?/p>

“后來,你還見到過他嗎?”

“在白天沒有,但是在夜晚見到好幾次?!?/p>

“你們說話了嗎?”

“沒有,他看到我后,轉頭就走?!?/p>

“你能看清他嗎?”

“不能,他夜晚的時候也帶著黑面紗?!?/p>

“你去過他家嗎?”

“去過幾次,他媽媽總是以同樣的理由拒絕我?!?/p>

“什么理由?”

“他生病,不能見到任何人?!?/p>

“你上次去是什么時候?”

“五年前,或者是七年前,總之,現在也沒有見他的想法了。其實也無所謂了,對于我而言,他已經死掉了?!?/p>

“為什么這樣說?”

“他在我心中始終是少年時的樣子。小時候,我們經常在夏天去河里抓魚,他可是這方面的專家,而我笨得經常抓不到一條。每一次,他都會分我一些魚。上了初中后,我們又是同一個宿舍,上下鋪,我們每天都有說不完的話。我以為我們會是永遠的朋友。其實沒有永遠。當他拒絕見我的時候,他已經死掉了?!?/p>

說完后,舅舅的眼睛被時光蒙上了一層薄暮。

陸陽偶爾會出現在黑暗之中,我也見到過他攜帶著黑暗從我的身邊閃過,但他從來不理會周圍的人。他整個人攜帶著黑暗:他只穿黑色的衣服,戴黑色的面紗。他從來不會攜帶手電筒。在黑暗中,他仿佛是自由自在的夜鳥,不需要光與溫度:或許,黑暗就是他的光與溫度。

在我的記憶中,他是神秘莫測的夜游人。

4

有一次,蘇瑞家的玉米在夜間被洗劫一空,緊接著是隔壁王家的馬駒也突然消失。又隔了一天,鄰居家傳來了哭喊聲,原來是他們家剛誕生不久的嬰兒在昨夜消失。整個孟莊都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有人懷疑這是陸陽的所為,因為只有他與眾人不一樣,能在黑夜中看得到方向。少數幾個人立即反對這種猜測,他們認為陸陽雖然屬于黑夜,但他是孟莊最純真最善良的人。眾人都想知道問題的答案,而他們卻處于等待的煎熬之中。突然有人說,今年春季,他們沒有祈禱河神。另外一些人立即補充說,他們也好久沒有祈禱谷神了。眾說紛紜之后,他們才發現很多祈禱儀式已成為歷史塵埃。

“可是誰還記得祈福的儀式呢?”

“我只在書上看到過,但從來沒有親眼看有人表演過?!?/p>

這時候,年紀最長的婆婆拄著拐杖站到人群中間。她估計近一百歲了,沒有人記得她的姓名。她活得太久了,以至于大多數已忘記她還活著,以為她是徘徊在孟莊周圍的幽靈。她手中的拐杖仿佛是自己的令牌,周圍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我記得,”她的聲音中仿佛帶著大雨將至前的風唳,“但要有幾個人的配合才能完成?!?/p>

接著,她點了幾個人的名字,圍觀人的臉上露出了莫名的表情。這些名字好久已經被歷史的塵土砂礫所覆蓋,聽起來如同用鐵釘鑿著大理石。

幾個歲數相當的婆婆也站了出來,拍拍身上的灰土,她們好像剛從塵土中蘇醒過來。這些婆婆從人群最邊緣走向了中心。四周的人都儀式般地分出道路,讓她們站到舞臺中央。她們圍成一個半圈,最年長的婆婆在吩咐寫什么,而身邊的人也點頭同意。

其中一個婆婆叫來村長,用干枯的手在空中比劃著十字。手上的金戒指散發出耀眼的光澤,驅逐著圍觀者心中的恐懼。在這樣的情境下,年齡便意味著權力。

“大家不要慌張,明天早晨十點鐘在渭河河灘上集合?!贝彘L說。

人群作鳥獸散。

5

母親說她關于祭祀的記憶存在于三十年前,她只是記得會有很多人聚集在一起跳舞。這種說法激發了我的想象力,因為那時候的我用自己編造的各種各樣的故事來消磨無聊的童年時光。我從來不承認自己是個孩子,因為我心中居住著一個會講故事的藍色巨人,而我早都看到了大人世界的無聊與無趣。如今回想起來,這種對故事的天然喜好讓我在那個荒原般的世界存活了下來。我一直生活在自己想象力的后花園中,而如今,這座花園卻因為疏于管理而逐漸破敗,無人問津。那時候,我想要盡可能多地去嘗試各種新鮮的事情。于是,在儀式的前一天晚上,我獨自一人前往渭河,心中的恐懼隨著夜色的加重而變淡變散。直到聽到渭河的聲音,這份恐懼才蕩然消散。借著遠處的星光,我走到渭河的岸邊。雖然看不見河水,但我的耳朵卻能描繪出河水的形狀。聞到河流散發而出的春夜之味的同時,我看到了一顆流星從天邊掉落。我對著流星喊了一聲,黑夜與流星都沒有回答。與此同時,我看到夜色中浮出一個黑影。我沒有恐懼,因為我確定那個人是陸陽。那個瞬間,我也明白我們都是孤獨的星辰,也只有夜色通曉孤獨的咒語。

我喊了他的名字。他轉過身子,但沒有說話。之后,他仍然站在那里,凝視黑夜。而我,再也沒有說話,只是對他突然有種親密感?;蛟S是因為,我們剛才見證過同一個星辰的墜落。沒過多久,我在黑夜中聽到了自己的名字,而兩束光也距我越來越近。我想要逃跑,但黑夜像空瓶子那樣將我罩住。我喊了一聲作為回應,之后,我便站在河岸邊等待著媽媽和舅舅的到來。

見到我后,媽媽給了我一巴掌。這是她第一次打我。我沒有哭,她卻哭了。

“你是不是要學你爸,走了就再也不回來了?”媽媽質問我。

“不是這樣的,媽媽?!蔽艺f,“我只是突然想看看這條河,我想看看它在夜晚是什么樣子的。剛才,我還看到了流星?!?/p>

“你真是一個怪孩子,你一個人不害怕嗎?”

“不害怕,我已經長大了。再說,陸陽還在我身邊?!?/p>

“陸陽?他人在哪里?”

我環顧四周,卻找不到他的身影,而河流映出了夜的孤獨。難道剛才是我的幻覺嗎?我在心里嘀咕著,但沒有說出口?;丶业穆飞?,媽媽拉著我的手,生怕我被黑夜吞沒。她告誡我不要和陸陽那個怪物有來往,也不要獨自去河岸。我理解她的困境,因為爸爸就是被黑夜帶走的。我對爸爸幾乎沒有印象了。他離開孟莊的時候,我還不到三周歲。爸爸是在一個夜晚消失的:他走出了家門,走入黑夜,并且再也沒有回來。這么多年過去了,爸爸的消失已經成為了一個謎語。媽媽沒有再改嫁,而是獨自將我拉扯養大。我不會突然消失的,因為我不會讓她再次經歷心碎。同時,我也下定了決心:我要找到爸爸,要找到他離開我們的理由,同時,我也要保護好我的媽媽,不要讓她再受到傷害。

那天晚上,我夢到了爸爸。他領著我在黑夜穿行,他說他要教會我在黑夜中看到萬物顯形。我知道那是夢,但我不愿在這場夢中醒來。在夢中,我記住了他的樣子。在跨越一座橋的時候,我問,爸爸,什么時候可以在白天看到你?他說,等你找到寶石的那一天。我正想要問是怎樣的寶石時,爸爸卻在橋上突然消失了,而我獨自一人在橋上等待。夢醒后,我清晰地記得爸爸的聲音,但始終想不起他的樣貌。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一直想要去找那顆寶石,但卻不知道從何處開始。我偶爾會夢到爸爸,他始終只在夜間出現,而他終究沒有告訴我寶石的下落。不過,我的生命與爸爸以夢的形式聯系在一起。夢境是另一種真實,另一個新世界。因此,爸爸從來也沒有離開過我。然而,我從來沒有把這些夢告訴過任何人,因為這是我對爸爸的承諾。在無夢的夜晚,我會常常想起那些與他相關的關于夜晚的夢。

第二天,渭河在初春發出悅人聲響,淙淙的聲音喚醒著沉睡的渭北平原。這一天注定是我記憶中最熱鬧的一天。人們涌向了河灘,如同涌向海洋的波浪。每一個人都包裹著紅色的綢緞,各家各戶都帶來了腌制的菜、饅頭、紙錢與大柱的香火。

人們高漲的熱情驅逐走了春日殘存的寒意。

那幾個婆婆化了濃妝,在人群中跳著儀式般的舞蹈,嘴中吟唱著遠祖們的歌謠,而舞步召喚著她們回到往昔。這個早已被遺忘的儀式卻煥發出新的生命力,注入到這些老人的身體中,給她們帶來力量。儀式的最后,人們挨家挨戶將各家的祭品送到了祭臺上。等到儀式結束,最年長的婆婆命令幾個壯碩的年輕人將祭品放到一條古船上,而順著河流的方向,古船消失在天的盡頭。

當天夜里,最年長的婆婆離世了。

她被火化了,骨灰被撒到了渭水,有水鳥在水中央唱著葬歌。她來自于河流,也歸于這條河流。

6

寫完這場儀式之后,我站了起來,走到陽臺,觀看戶外的夜景。夜色下的長安城像是在深海中沉睡的巨鯨,而此時此刻,無眠的我們或許只是巨鯨的一個虛構之夢。

我點燃了一根煙,忽然看到一顆星辰墜落到東方。在此刻,我并不孤獨,因為我相信有很多人與我共同目睹了星辰的墜落。之后,我坐在沙發上,在夜燈下,重新閱讀列維-斯特勞斯的《神話學》。

我的房間裝滿了各種各樣的書,而當我身處其中時,似乎能聽到來自不同時代與地域的作家對我的密語。當身處于人群中時,我倍感孤獨,只想逃離。當獨自與書相處時,我從未感到孤獨。那些印在書頁上的文字,仿佛是引我向上的發光體。

對我而言,閱讀是完成自我的儀式,而寫作是對自我的祭祀。

我又想到了小說中的那個我,他躲在人群中,看到了那場春天的祭祀。他的觀看方式與我的觀看方式完全不同,而我甚至無法揣度他看到祭祀時的所思所想。他是我所創造的人物,是我腦袋里某個怪念頭的產物,但是,他又是獨立于我的個體。他并不存在,而他又無處不在。此時此刻,他或許在另外一個世界游蕩、迷失與做夢,而我只想暫時地躲進書本的世界。在列維-斯特勞斯書本中夜游,我越發地感到,人類的種種儀式,無論是來自肉身,還是來自靈魂,都像是在完成一場沒有止境的自我祭祀,而祭祀的需要來自于我們內心深處的噩夢。

那個夜晚,我又夢到了那條河流,而一個沒有名字的孩子,坐在河岸邊,凝視自己的水中倒影。

第二部分:河夢

7

人類學家列維-斯特勞斯曾說過,神話意指心智,而心智借助世界精心制作神話。從某種程度上看,我們仍舊處于另一種世俗的神話世界中,即使高科技也無法毀滅這種現實。只要人類的心智還存在,那么,神話便會以不同的變奏形式而存在。

比如此刻,我將自己囚禁于密室,用語言來建構另外一個神話世界。這個自我的形象其實就是一個與洞穴相關的神話變奏曲。

此刻,我在寫作,而多個世界在我的體內同時相遇。與此同時,我想到了河流的夢,想到了那個只在夜間游蕩的陸陽。

8

陸陽拒絕除黑色以外的所有的顏色。

聽說有一次,他的母親為了更換他的心情,將其所有黑衣服藏匿起來。她在他的房間中放著從縣城里買來的新衣服。第二天早晨,她在院中發現了燒成灰燼的殘物。她大聲地哭喊,很多人生平第一次聽到這個謹慎的女人的咆哮。尖銳的聲音穿過門縫,穿過院中密蔥的樹葉,傳到聲音可以觸及的所有角落。人們懷著同情、猜疑與鄙視的眼神看著這個女人,在觀望中熱切地交談。院中的灰燼顯得如此突兀,像是臉上突然長出的瘡痍。女人仿佛覺察到了院子的狼藉,她收緊了自己的聲音。

十年前,他們母子的行為突然顯得如此怪異:他們幾乎斷絕了與孟莊所有人的交往,陸陽再也沒有在白天出現過,而他的父親也突然從孟莊消失了。他的母親賣掉了所有的地,從起步學起,用了三年的時間便織出全鎮最好的布匹。這一家人有著令眾人疑惑的種種謎語,但沒有人能揭開問題的謎底。

女人的哭喊聲瞬間澆滅了嫉妒,換回了同情。一些女人并不明白事情的原委,也留下了眼淚,順著皺紋流到歲月的深處。女人聽到了外面嘈雜的聲音。她清掃完衣服的殘跡,臉頰露出了笑意,走進藍房子。

這種笑意讓我體會到寒冷的本質。那個時候,我是村子的孩子王。雖然我不是跑步最快的,不是力氣最大的,我也不擅長捕鳥、爬樹或者游泳,但我最擅長講故事。這種能力為我帶上了無形的王冠:小伙伴們喜歡我天馬行空的故事,也因此喜歡我甚至崇拜我。其實,我只是將聽到的故事改變了模樣。我也發現一個故事其實有很多種變奏,但我不會告訴任何人這個秘密,因為這些變奏是我內心的寶石。

“下一周,我要給你們講一個怪人的故事?!敝v完一個故事后,我對伙伴們宣布道,“因為種種原因,這個人只能在夜間走動?!?/p>

“是陸陽的故事嗎?”有人問道。

“不,這個怪人比陸陽的故事有趣多?!?/p>

他們紛紛點頭,等待下一次的聚會。

之后,我再也沒有提這個故事。因為我不知道從何處講起,而他們也沒有再問這個怪人的事跡,好像他們也選擇性地遺忘了我的承諾。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一直在思考這個故事,若隱若現,但始終沒有找到合適的出口與入口:這位故事中的夜游人成為我靈魂域的另外一個熟悉人,我知道關于他的一切,但我不知道如何去講述。即使在我放棄寫作的這幾年來,夜游人常常以幻覺的形式出現在我眼前,成為我生活不可或缺的部分。

9

春末,渭河的水漲高了,淹沒了很多淺灘。孩子們在河灘上筑起的塔樓也瞬間坍塌,河流卷走了孩子們曾經的歡快。整條渭河都裝載著失落的歡快。我獨自去河灘,迎著河風,撿了一塊心狀的褐色鵝卵石。聽媽媽說,爸爸以前經常獨自在河邊散步,而他也不愿意與孟莊的其他人有過多的交往,孟莊像是囚禁他的鐵籠。我沿著河岸,向海的方向前行,而手中所握的石頭,也漸漸回暖。

沒過多久,陸陽要結婚的消息傳遍了孟莊。

那一天,陸陽的母親非常反常地從那間藍房子走了出來,她的臉上充滿活力,與每個遇到的人都打招呼,甚至沒有遺漏孟莊的啞巴們。她向我走了過來,撫摸著我的臉頰,說:“多么俊的孩子,也不知道是誰家的?!?/p>

一股玫瑰的味道從她的頭發中散出來,我沒有說話,而是從她攜帶而來的光芒中逃走。聽媽媽說,陸陽的母親以前是孟莊最美的女人,經常有愛慕者為了得到她的芳心,給她送去玫瑰。她曾經也堅稱,自己獨愛的是玫瑰。她拒絕所有的邀請,卻不拒絕玫瑰。她將玫瑰放到屋子,而新鮮的玫瑰替代著衰敗的玫瑰,源源不斷的玫瑰鞏固了她的美貌。她在待嫁的年齡便獲得了玫瑰姑娘的美譽,同時也招來了女人們的流言蜚語:她是私生女,她早已經將自己許配給了妖怪,她的美貌源自于她是花妖。于是,她的母親便開始為玫瑰姑娘的終生大事而奔波。她給附近最忙碌的紅娘送去了昂貴的禮金,也拜訪了以前斷了聯系的親戚朋友們,她甚至通過關系尋找到了十八歲到二十八歲的所有未婚男子的花名冊,并且一一打聽拜訪。玫瑰姑娘執拗地拒絕了所有的人,而玫瑰的香味卻愈發的濃烈,路人們甚至會停下腳步,短暫地沉浸于其中的幻覺。有的女人為了擁有玫瑰的芬芳,也給自己的家中插滿了玫瑰,但香味卻轉瞬即逝,很快便全部凋謝了。沒有人知道玫瑰姑娘的秘密,也沒有人愿意和她做朋友。而玫瑰姑娘并不在意這些,她經常對著玫瑰唱歌。后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嫁給了一個異鄉人。

她的母親在瘧疾中死去,她的丈夫在十年前消失,而在此刻,她要為自己的兒子尋找愛情。她繼承了當年她母親身上的那種持久的熱情。為了能吸引到更多的姑娘,她特別強調了自己的交換條件:她會把自己的玫瑰園交給兒媳,她會傳授自己的紡織本領。很多人來目睹玫瑰姑娘二十五年后的面容,而那種淡淡的玫瑰香味仿佛又重新復活了。她貼好了自己的告示,對圍觀的人報以笑容,便離開了人群。

“她的兒子就是那個只會在黑夜中出現的那個陸陽嗎?”

“十年前聽說發生過一場事故,他的臉就毀掉了?!?/p>

“那陸陽的父親為什么也突然不見了?!?/p>

“誰知道呢,不過誰會嫁給陸陽啊,他們家也太奇怪了?!?/p>

“對啊,那個藍房子看起來真恐怖?!?/p>

我跟著玫瑰姑娘走了很遠的路,一直到她關掉大門,重新走回那間神秘的藍房子。之后,我帶著心形石頭去找其他的伙伴們,因為我的心中又生長出一個嶄新的故事。

10

一天很快便過去了,沒有人去敲響那間藍房子的大門。第二天以同樣的節奏過去了,大門仍舊緊閉著。一些閑散的男人將象棋游戲擺到藍房子對面的榕樹下,開始了往日的呼喊與廝殺。

一周的時間就過去了。日出又日落,飛鳥相與還。

人們在等待中失去了耐心,但是對象棋的耐心卻始終沒有變化。年老的玫瑰姑娘再次打開門的時候,總會對每一個人露出微笑。有一次,她甚至叫住了我:“如果碰到有合適的姑娘,一定要告訴我”。

我點了點頭,趕緊跑開了。

她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她會主動地帶上自己煮好的玫瑰茶來到榕樹的下面,給空閑的杯子倒滿水。

十三天之后,事情終于有了轉機。一個老人領著孫女敲響了藍房子的大門。

“這個姑娘是一個瞎子?!眹^象棋的一個人說,“要不然,她不會一直拉著那老頭的胳膊,也不會走進那座藍房子?!?/p>

其他旁觀者都點了點頭。

所有人的目光也從象棋轉移到了藍房子。玫瑰姑娘打開門,將老人和那個姑娘領進藍房子。沒有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黃昏時,榕樹的影子被拉得更長更暗,但藍房子依舊沒有動靜。直到好奇的人群解散,老人與盲姑娘也沒有離開藍房子。

第二天,陸陽與盲姑娘要結婚的消息在整個孟莊傳開。玫瑰姑娘走到人群中,將這個消息告訴每一個遇到的人。有人問她是否對這個盲姑娘滿意,有人問她是否會舉辦婚禮,還有人問她那個老頭到底是什么樣的人。玫瑰姑娘走到村子中間的廣場上,而這個廢棄的廣場以前是族長們慷慨陳詞的地方,如今卻長滿了蒿草與螞蚱。她清理了自己的喉嚨,這樣做好像是讓自己回憶起說話的方式與語調。

“各位朋友們,鄰居們,”她的聲音有些高,但她很快調整了音高,試圖回憶起很多年前說話的方式,“我的兒子陸陽就要結婚了,就在這個周末的中午,我的兒媳是來自遠方的一個姑娘,她的家鄉有水有山。她的視力不好,但她是一個聰明的姑娘。我們家陸陽可以娶到這樣的媳婦,我很欣慰。到時候的宴會,歡迎各位來參加?!?/p>

圍觀的人因這突如其來的邀請而驚愕。為了確定這個事實,玫瑰姑娘又將剛才的話重復了一遍。村民們在村長的帶領下鼓起掌來,而玫瑰姑娘在掌聲中似乎又獲得了多年前的光芒。

我坐在廣場邊的柳樹上,與人群保持距離,觀看著眼前所發生的一切。太陽不斷地沉落,而看不見的海洋似乎在召喚萬物。

11

寫到這里,我暫時不知道如何再進行下去了。我不知道如何將自己在象征界中的命運與實在界中的命運聯系起來。也許,那是因為內心的燈塔被洶涌而來的濃霧擋住了方向。我關掉了文檔,打開了音響,站在陽臺上,觀看戶外的落日與歸鳥。突然間,我感受到萬物都與我休戚相關。

音響中傳來的的是勛伯格的弦樂曲《升華之夜》。在第一樂章開始時,我聽到了音樂中有兩個人在沉默地行走,他們借著月光而走進不遠處的黑色森林。

最近,我對這位現代音樂家充滿了興趣,在圖書館找來他的傳記來讀。事實上,我承認音樂對我的寫作有很大的啟發,我從音樂的各種調性與曲式的轉換中獲得了某種神諭。

勛伯格說過:“時間將治愈一切創傷——甚至包括那些不協調和弦留下的傷口?!?/p>

那么,我應該怎樣用時間來治愈小說中人物的傷口?我應該怎樣完成我手中的這個怪異的小說呢?玫瑰姑娘和陸揚的命運仿佛就捏在我的手中,而我如同上帝一般俯視他們的命運,但是,我又明白自己無法改變他們的命運:在故事被寫出之前,他們的命運似乎已被某種力量鑄造成型。我突然想到,人類的命運或許也被某種力量鑄造成型:我們只是天書中的卑微角色,而我們所謂的改變只是天書中可以被忽略的注腳。也許,我們只是一群在茫茫黑夜中不斷游蕩、不斷失落又不斷推翻自我的虛構之物。

在陷入寫作僵局時,勛伯格的十二音體系理論給我帶來了天啟:我不應該像傳統那樣設計小說的開始、發展、高潮與結束,而應該讓自己參與到小說的本體中,讓小說自體也發出不協調的音響。

寫小說的過程就像在黑夜中游蕩:你所認為的入口或許只是關卡,而你看到的橋梁或許是一葉扁舟。我突然想到了那個夢:我站在橋上,而爸爸卻逐漸消失于黑夜之間。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還是沒有等到他的歸來,也沒有找到那顆寶石。

《升華之夜》結束后,我開始為小說中的婚禮做準備。

12

婚禮如期舉行。

與孟莊以往不同的是,這次婚禮是在夜晚中舉行的。仲夏的夜晚,長滿了星辰,布滿了笑聲。玫瑰姑娘用紅色的綢緞點綴著門框與窗框。每張桌子上都放著紅色的蠟燭。全村人都得到了邀請,他們帶著自家的孩子,領著無望的老人,坐到了席位上。嗩吶與笙的聲音讓孟莊再煥活力,沉浸于儀式的喧鬧中。盲姑娘與陸陽出現了。盲姑娘穿著紅色的旗袍,挽著發髻。陸陽卻穿著黑夜般的套裝,而他的臉依舊被黑紗擋住。玩樂的人群停了下來,而音樂卻在繼續。盲姑娘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她拉緊了陸陽的手。陸陽站到舞臺中間,臉依舊隱藏在面紗之下。他說話的聲音有些顫抖:

“大家今天晚上吃好玩好!”

盲姑娘露出了笑容,而所有的人又陷入夏夜的歡愉中。這個婚禮也融入到黑暗,像是被黑紗蒙住了一樣。

這個盛大的婚禮依舊殘存于我的腦海。第二天刮起了罕見的西風,將夜晚留下的殘骸裹挾到渭河,但卻無法裹挾每一個人關于這場婚禮的記憶。

多年以后,當我看到那些平淡無味的婚禮不斷地重復之時,便會想到陸陽抱著盲姑娘踉蹌地走入到他們未來的場景。如今想來,那種期許的未來是不存在的:未來只是對過去的重復與變奏。

13

小說中的我、現實中的我與寫作中的我是自我的三位一體。我無法區分哪一個我是真正的我,哪一個我是想象中的我。也許,情況是這樣子的:我在寫作中不斷創造“我”這個樂曲,而這種創造始終處于未完成狀態,即使是死亡,也無法更改這種事實。

另一種情況是這樣子的:我在寫作的過程中回憶起現實中的我,而小說中的我是寫作中的我的鏡像。

關于“我”的無限循環,于是,自我的世界陷入到超語言的悖論與僵局。也許,寫作本身不是對時間的反抗,而是對語言洪流的抵擋。

我起身,脫掉衣服,在浴室清洗自己的想法。有那么一瞬間,我忘記了自己身處何地,我忘記了自己到底是誰。

洗完澡之后,我擦干身上的水跡,赤身裸體,對著面前的鏡子,問道:我到底是誰?鏡中人的臉上露出了迷惘,他向我說出了同樣的問題。

之后,我坐在房間,靜聽布魯克納的《第九交響曲》。當第三樂章從音響中涌出時,我站到窗口,面對著世界的黑夜。我突然明白,所有人都只是在茫茫長夜中游蕩的生靈,而心中的光是支撐其活下去的理由。

14

結婚仿佛給陸陽家這座枯井注入了新的泉水。

藍房子被雨水與陽光抹去了刺眼的光芒。從那以后,我經??梢钥吹疥戧枲恐す媚锏氖衷谝雇碛问?。當盲姑娘詢問時間的時候,陸陽給出的是同樣的回答:“現在是黃昏?!甭牭竭@句話后,盲姑娘便緊緊地握住陸陽的手。盲姑娘似乎早已適應了黑夜,因為她的世界從來沒有出現過白晝。

她抓住陸陽的手,仿佛是抓住了期待已久的光明。身邊的人也早已習慣了陸陽的謊言,他們是他謊言的同謀者。

整個村莊很快便恢復了往日的和諧寧靜。夏汛剛剛結束,渭河的流水也慢慢減緩,時間也仿佛因此而變得緩慢。

我和伙伴們偷偷地去淺水中捕捉鰻魚。我們用自制的尼龍網在水中撈魚,這些魚仿佛還沒有適應秋季河流減緩的現實,依舊在水中快速翔動。半天下來,我只能夠捕捉兩三條魚,而我會把這些魚交給媽媽。舅舅在殺魚的時候,我會躲在不遠處的榕樹后觀看。童年的時光顯得冗長而又難以忍受。秋季之時,村莊的落葉會被忽至的西風吹落下來。尤其是泡桐樹葉,它們干枯的身軀在河水中似乎重獲新生。

我想到了爸爸。多年以前,他也和我一樣,在這條河流中捕捉鰻魚。但如今,他卻消失于黑夜。河流始終沒有變,但踏入河流的人都改變了自己的樣貌。也許,河流也被時間改變過模樣,但是我們很難察覺,只有河床才能記住河流的各種面孔。

我經常會獨自去渭河岸邊。我會喊著爸爸的名字,但天空與河流從來沒有應答。但我確定,天空與河流會將我的呼喊傳到爸爸的耳朵里。晚上睡覺時,我經常會夢到那條河流。有時候,河流上會有漁夫泛舟而歌,而大多數情況下,河流上空無一物。這么多年過去了,有太多的人出生與死亡,也有太多的人回歸與迷失,而河流見證了世間的一切,仍舊無動于衷地流向大海。我猜想,在河流的夢中,一定沒有人類的存在。

夜晚醒來時,我似乎能聽到河流的呢喃。我沒有打開燈,因為我不需要光亮,黑夜會讓我照見另外一個自己。我內心世界也有一條河流,但是,我卻沒有大海:這條河流無始也無終,而我只能向低處與深處涌動。

第三部分:夜游

15

哲學家赫拉克利特有句名言:“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蔽腋信d趣的不是其中所蘊含的樸素辯證法,而是時間的隱喻符號——河流。在寫盲姑娘與陸陽的故事的過程中,我甚至聽到河流在我內心河床上涌動與翻滾。在夢中,我甚至能聽到河流的淺吟低唱。我知道,是時間所營造的迷宮讓我迷失與留戀。

那么,小說中的時間是河流的另外一種隱喻:你選擇了某個詞語,而這個詞語會徹底地改變小說的最終去向。心理預想的小說是一個世界,而寫下來的小說是另外一片天地。靈魂中的河流一旦落在詞語的河床上,我們便很難用絕對的理念來拆解這條河流:詞語同時也是這條河流發出的聲響與其自身的回音。

在寫作過程中,我越發地感受到小說的本質性問題就是時間。在用存在與虛無建構另一個世界時,時間的不同維度在我的面前展開,就像喬治·布拉克的某些立體派畫作。也許,所寫下的一切便是對多重時間的雕刻與凝固。這或許也是我喜歡勛伯格音樂的原因:多重時間在他的音樂中因為凝固而自由,因為立體而生動。

我所寫下的一切都是對時間之書的闡釋與注解。同時,我也知道,在通往死亡的時間冥河中,寫作是我泅渡的唯一方式,是我打撈存在意義的唯一途徑,而我也明白,所有的意義都只是無意義的幻象。但是,此時此地,我寧愿選擇依靠幻覺而活。

16

第二年秋季,盲姑娘的身體變得渾圓脹滿,走路也變得遲緩。

媽媽告訴我:“你看到了嗎?盲姑娘懷孕了?!?/p>

雖然被黑色的紗幕所包裹,但依舊可以感受到陸陽的喜悅。夜晚,他牽著著盲姑娘的手,走向了河岸。以前,他是她的眼,而此時,他更是她的拐杖與雙腿??傊?,他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兩個人因未出生的孩子而融為一人。

在孟莊,孕婦是最受尊重的人。她們懷中的孩子是她們無形的冠冕。無論到任何地方,他們都會受到格外的呵護與照顧。有人會送去自家的豆沙餅與煮玉米,有人會將捕捉的野兔送到陸陽家,還有人帶去了奶羊與白鵝。他們似乎忘記了藍房子的魔咒。媽媽連著幾個夜晚,織好了一件黃色毛衣,上面縫了一條藍色河流??椇妹碌牡诙?,她便命令我把這份禮物送到盲姑娘的手上。自從陸陽結婚之后,他們家的藍房子就不再緊閉,但依舊顯得格格不入。

其實,我更想看到陸陽的臉。但除了他眼神的恍惚與孤獨之外,那張未知的臉對我而言,仍舊是一個謎語。盲姑娘的心情似乎越來越好。她會在夜晚唱起自編的搖籃曲,曲子伴隨著她肚子中的孩子,同時也使秋季的村落顯得格外靜穆。這個村落所孕育已久的果實也開始泛出成熟的味道。梨園與蘋果園成熟的味道讓整個村落都沉醉了。母親說,這時候的味道比春季花開的時候還要迷人。成熟的果子同時醞釀著時間與花朵。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開始了逃課之旅。我不喜歡上學,也不喜歡老師們單調無味的說話。我喜歡四處游蕩,喜歡在山野與果園中漫步,喜歡沿著河岸與公路行走。當然,大多數的情況下,我還是要乖乖地坐在教室中上課,但是,沒有人能阻擋我在想象的王國中游蕩。我喜歡收集各種各樣的故事,像是快樂的果農,采摘著那些成熟的果實。

我偶爾會碰到盲姑娘,她走路的樣子顯得更加笨拙。玫瑰姑娘會白天陪在她的左右。她們會向河流的方向走去,直到消失于我的視野之外。與身邊的盲姑娘相比,玫瑰姑娘顯得愈發老朽了。盲姑娘的肚子每大一圈,玫瑰姑娘像是縮小了一圈。新生命總是在這個不變的空間之中排擠著衰老的生命。母親們的力氣越來越衰弱,她們的力氣通過血液與子宮傳給了新的生命。只有新生命才可以擺脫子宮所帶來的束縛,才有力氣看到更新的世界。對于我而言,新世界就是爸爸所在的那個地方,但我不知道那個地方的確切位置。給伙伴們講故事會讓我一次次地靠近那個新世界,我一直堅信自己會到達。但是,在故事結束后,新世界又從眼前消失了。

有一次,我夢到了自己在海灘邊找到了那塊寶石,而當我離開大海時,那塊寶石卻不翼而飛。我按原路返回海灘,卻發現那座海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漠。

我哭著醒了過來。打開窗子后,沒有形狀的雨敲打著院中的泡桐樹葉。我想去見大海,但又不知道海的方向。我突然害怕自己一輩子也走不出孟莊這個牢籠。

17

我對玫瑰姑娘的最后印象停留在秋末的一個晚上。

那晚,他們一家三口走在路上散步。玫瑰姑娘這一天晚上比以往更加動人。她化了淡妝,涂了口紅,換了一襲白衣。媽媽說二十多年前,玫瑰姑娘經常穿著白衣,身上散出玫瑰的香味。那個時候,她還是名副其實的玫瑰姑娘。有很多年輕人都守候在玫瑰姑娘的家門口,期待著目睹她的芳容。那時候,玫瑰姑娘剛一出門,他們便大聲地喊出她的名字,然后將禮物塞到她的懷中。玫瑰姑娘幾乎沒有笑過,這種冷酷更加堅定了那些追求者的愛慕之情。

她的家就像玫瑰園,籬笆上爬滿了帶刺的藤類植物。那個時候,她會把收來的玫瑰與其它花草插滿自己的房間。春末夏初之時,她的房子外面也擺滿了鮮花。與周圍暗淡的環境相比較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好像那些灰舊的房子一直在經受著嚴寒的拷問。

很多女人開始咒罵這間房子,同時也在暗地里詛咒玫瑰姑娘。玫瑰姑娘依舊默默無言,每一天早晨,她都會清掃自己的庭院,接著便是做飯、種花與讀書。有一天,她終于等到了他的愛人:一個從孟莊經過的陌生人。他給她寫信,寫贊美玫瑰與月亮的詩歌,寫自己熟知的童話。很多年輕人不服氣,他們開始挑剔這個年輕人。他們給他寫下戰書,但他并沒有接受這種挑釁,因為他從骨子里看不起那些人的粗鄙。他租住在距離玫瑰姑娘很近的地方,幫助她的父親搬運玉米、修葺房屋與引渠灌溉。

有一次,渭河突然吞掉了兩個游泳的孩子。他不顧玫瑰姑娘的阻攔,沖向了河流,與泛濫的河水進行斗爭。最終,他救出了其中的一個孩子。他沒有抓住另外一個孩子的手,而那哭聲最終被淹沒在河水的波濤中。他異鄉人的身份也因此得到了改變,沒有人再去挑釁他,每一個人都認同了他在孟莊的合理性。最重要的改變就是,玫瑰姑娘嫁給了他。

從結婚開始,玫瑰姑娘的生活便發生了重大的轉變。房子中擺放的玫瑰越來越少。最后一只玫瑰枯萎后,她便連瓶帶花一同扔掉,仿佛要與過去的生活決裂。她的丈夫,人們剛開始習慣稱他為玫瑰先生,他見證了所有的玫瑰慢慢枯萎的過程。她身上的玫瑰氣味消失了,她的家也不再有玫瑰,也不再有追求者們在某個角落等待著她。唯一沒有留下的是她的名字。大多數人甚至忘記了她真正的名字。

直到現在,每當有人提起玫瑰姑娘的名字,年長者的表情都會因此而變得鮮活生動,仿佛那些玫瑰繁茂的日子有著整個村莊輝煌的過去。

在婚后的幾年生活中,玫瑰姑娘過著普通的生活。玫瑰先生與他的父親在外面耕地、飼養牛羊、種植蔬菜水果。玫瑰姑娘在家里面做飯、清掃與織布。她織的布獲得了很好的名聲,甚至有人越過渭河,委托她來織布。玫瑰姑娘從來沒有因為這些委托而變得慌忙,她依舊是從午飯到晚飯這個時間段去織布,不緩不慢,與時間為伍。也許,她是真正懂得時間奧秘的人。同時,她自學了縫紉的技能,但她只為自己與家人做衣服。她的衣服式樣與其他女人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她衣服上精致的細節與她的氣質搭配在一起,雖然沒有玫瑰的氣味,但仍舊被公認為孟莊最美的冰女人。

在外人看來,玫瑰先生和她過著最為平淡的生活。但是,突如其來的事件打碎了這個幻覺。有一天,她正在織布時,玫瑰先生回家了,表情驚慌失措。

“怎么現在回來了?”玫瑰姑娘問。

“這,找不到你爸了?!?/p>

“什么?”

“我們在一起種玉米,他說要去遠處一下。我當時沒仔細聽,只顧著自己干活。過了很久都沒有看到他回來,我就一直等,最后都沒有見到他回來?!?/p>

“你沒有去找嗎?”

“我找遍了所有可以看到的地方,都沒有找到?!彼俅螐娬{了下面一句話,“甚至我還去河灘上找,也沒有看到?!?/p>

玫瑰姑娘丟下了手中的紡線,整個人杵在那里。

她和他一起去找,翻遍了孟莊所有的地方也沒有找到。他們甚至在渭河邊等了很久很久,仿佛他的父親出去遠航,會在約好的時間準時返航。一直等到天黑,秋季的夜晚變得清涼,依舊沒有等到返航的父親。只能夠聽到渭河的水汩汩地流淌,訴說著某種密語。玫瑰姑娘注目聆聽,好像在這密語中藏著父親的呼喊。她坐在那里,唱起了父親曾經教給她的童謠:

渭河的水,你慢慢地流

我要給爸爸去送行

渭河的水,你快快地流

我要讓爸爸快返航

玫瑰姑娘聽著河水聲,流下了眼淚,而淚珠的咸澀讓她忘記了時間。

他們一直等到午夜。她相信父親會聽到自己的歌謠,但父親卻沒有如期返航。接下來的幾天,他們又在原來的地方重新找了一遍,但始終看不到父親的蹤跡。她坐在岸邊苦苦等待,等待父親的返航。

玫瑰姑娘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了擺渡人,讓他載著父親回來。

為此,玫瑰姑娘的容顏衰敗了太多,而很多人都以為她瘋掉了。

接下來的整個秋季,每一天,她都獨自帶去食物和水,等待父親的返航。他把食物轉交給擺渡人,而他安慰她:“如果可以看到你的父親,我一定會把這些食物給他?!?/p>

可是每一次等待都是徒勞,她再也沒有看到她的父親。

一場大雪來了。渭河的水被凍結成厚厚的冰層,而她的內心也被凍住了。她再也沒有遇到那個擺渡人,更沒有等待到他的父親。

一直到現在,孟莊都會有人提及她父親的消失。有人說是他的父親摔到懸崖底下被猛獸叼走了,有人說他的父親是搭著一條船去了沒有盡頭的遠方,還有的人說親眼看見玫瑰先生在柳樹下埋葬了他的父親。然而,對于我爸爸的離開,他們卻沒有半點熱情。但是,在我的不斷追問下,爸爸在我心中的形象逐漸成型:他是一個不得志的詩人,卻被孟莊的人當作狂傲的瘋子;他看不起身邊的所有人,同時也被所有人拋棄。因此,在我爸爸突然消失之后,他們都認為那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沒有人愿意容忍一個異己的存在。然而,對于玫瑰姑娘父親的消失,他們種種的猜忌與猜想來源于他們持久的熱情。

玫瑰姑娘一直相信他的父親沒有死去。

可能從那個時候開始,玫瑰姑娘不再是所有人羨慕的對象。那段時期,她整個人枯萎了。他們夫妻的生活也悄然轉變。玫瑰先生成為了家中唯一的男主人,而他卻突然變成另外一個人。他變得獨斷專權,禁止玫瑰姑娘在白天去織布,而是要和他去干體力活。有人甚至聽到他大聲痛斥玫瑰姑娘的聲音,但聽不到她的回應。對于他的變化,她置之不理,而這種態度更惹怒了他。她是一個冰冷的人,沒有任何人可以融化他。

新的生命來臨了。

玫瑰姑娘懷孕了。雖然依舊要去干繁重的活,但她明顯比過去愉悅了很多,臉上也露出了罕有的笑意。

“也不知道這是誰的種?!彼f。

她只是看看他,不做任何回答。

這個小生命從她身體的內部慢慢地融化她。

玫瑰姑娘親手給陸陽做小棉衣的時候,他便提前來到這個世界,要和母親一起度過難熬的冬季。那天暴風雪封住了整個孟莊的路。在接生婆的幫助下,她在家里生下了兒子,她給他起名叫做陸陽。太陽的陽。接生婆看到了她的肚皮上細長的鞭痕,而那些都是被抽打過的傷痕。陸陽還沒有出生之時,便得到了父親的最初的拷打與厭惡。

有了兒子后,玫瑰姑娘又煥發出了早年的魅力。

她在自己院中辟開了一個空地,只種植玫瑰花。她托人從縣城買來玫瑰的不同品種。她恢復了對生活的熱情。第二年,她看到各種顏色的玫瑰開放,她身上的玫瑰味道又出現了,只是變得更加清暗寡淡。

陸陽從來不敢靠近那個被稱作爸爸的人。他始終不離開母親半步。她給他教唱歌,她帶著他在渭河里面捕捉鰻魚,她也給他唱著當年父親教給她的童謠。

“你以后要找你爺爺回家?!泵倒骞媚飳鹤诱f道。

他點了點頭。

如今,孟莊的老人們依舊可以回憶起陸陽和他的母親在夕陽下的照射下,帶著剛捕捉的鰻魚,返回村子里的場景。那個時候,陸陽的臉上充滿了生命力,很難與現在這個夜游人聯系起來。

“那么他是我的爸爸嗎?”陸陽問她。

“是的,他是你的爸爸?!?/p>

“那他為什么不陪我一起去捉魚呢?!?/p>

“他怕水,他從小就害怕水?!?

陸陽經??梢钥吹礁赣H對母親的苛責辱罵。有一次,當他回家時,他看到父親坐在母親的身體上,抽打她??匆婈戧柡?,他只是站了起來,離開了玫瑰姑娘。她抱著兒子失聲哭泣。他感到母親是如此需要他的保護,可他沒有力氣去保護。

就在十年前的夜晚,陸陽的父親突然消失了。

玫瑰姑娘和陸陽并沒有去尋找。與此同時,陸陽成了夜游人,他不再去上學了,而是被圍困于藍房間中。他和母親的距離似乎因為某種原因而拉遠了,但他們好像又是在密謀中共同生活。

丈夫消失后,她又開始了婚前的生活狀態:種植玫瑰,將自己的土地承包出去,整日在家織布做衣。她靠自己的布和傭金過著豐足的生活。有時候,從門旁經過時,村民們甚至可以聽到她的歌唱。

陸陽不再去捉鰻魚,不再制作風箏。他也失去了自己所有的伙伴和朋友。有人說他開始學習某種煉金術,也有人說他的臉上根本沒有疤痕,而黑面紗只是一種掩飾。更可怕的說法說,他們共同殺掉了他的父親,而父親的魂魄始終纏繞著他。每一個人都覺得他是一個怪物。據說,這是因為陸陽是玫瑰姑娘與某一個惡魔共同生養的孩子。當時,整個孟莊的人都對玫瑰姑娘與他的孩子產生了畏懼之心,他們紛紛疏遠這家人。當他們家在一夜之間變成藍房子之后,人們更加堅定了當初的推斷:沒有人見過真正的惡魔,但他們的心卻是惡魔的牢獄。

這種敵視在陸陽娶了盲姑娘的時候得到了根本性的改觀。玫瑰姑娘主動聯系別人,以及盲姑娘始終明亮的笑臉,這些都逐漸瓦解了人們種種荒謬的猜測與惡意。他們試圖將陸陽一家人當作正常的人。

一個夜晚,玫瑰姑娘突然感覺到雙腿變得沉重,仿佛從地縫鉆出來的惡魔之手拉住了她。她緊緊地抓住陸陽,身體卻轟然倒地。

“媽,你到底怎么了?”陸陽喊道,“現在還不是離開的時候?!?/p>

玫瑰姑娘來不及說話,便死在了通往光亮的路上。

玫瑰在黑夜中凋落墜地。

陸陽最終選擇將母親埋在靠近楓樹林的地方,因為那里便可以看見不遠處的渭河,可以聽見來自海洋的風。

他在她的墳墓旁種了七株玫瑰。

18

玫瑰姑娘的命運果真如此嗎?

不,那是我的猜想。

與此同時,這個我是小說中的我,而不是寫下這個故事的我。那么,寫作中的我、生活中的我與小說中的我是不同的我,但都是我心中的幽靈,而小說中的我更接近我的核心。也許,真實的我是所有這些幽靈的集合。也許,那些由詞語、行動與肉體所構成的我只是我的幻象:真實的我或許是不存在的。在寫這個不存在的故事過程中,我越發感覺到真實的我在語言的森林中迷失方向,不知所終。

我所體驗的世界是一種真實,而我所寫下的故事為另外一種真實。大多數情況下,我更相信后一種真實。

小說中人物命運是寫作者眾多的命運之一。福樓拜說,包法利夫人就是我。他所要強調的便是這個道理。當包法利夫人吞下砒霜那個瞬間,當安娜·卡列尼娜跳向鐵軌那個時刻,福樓拜與托爾斯泰的命運也發生了重大的轉折:他們生命中的一部分也跟隨著主人公的死去而死去。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小說中的所有人都是作者本人。所有人的死亡都是作者對藝術與心靈謎語的一次回答。

沒有死亡的陰影,小說便失去了騰空而起的可能。

對于我而言,寫作就是一種向死而生的儀式。

19

冬季的渭河結了冰,很多小孩會在寒冰上追打玩鬧。冬日的太陽沒有溫度,冰層回饋著太陽的光線。反射的光線讓整個孟莊都明亮鮮活。

我們這些在白天偷偷地出去溜冰的孩子從河岸的這一邊溜到河岸的另一邊。我們帶著自制的溜冰鞋,想要融于冬日的靜默。我們享受著在冰上行走時的危險與快樂。

有一天夜晚,陸陽居然帶著盲姑娘去渭河岸邊。到了夜晚,冰層仿佛包含了世間所有的寒冷。

陸陽喊道 :“現在是夜晚,我們在渭河的冰上!”

黑夜沒有回應他。

之后,他們在渭河岸邊燃起一堆火,熊熊烈火似乎向寒冷發出了抗議。盲姑娘站在火堆旁靜靜地取暖,而陸陽走向了這個凍結的世界。他在冰層上跑著,然后摔倒,起身后繼續奔跑。他喊著什么,只有黑夜能聽懂。

盲姑娘微笑,她撫摸著自己的肚子。孩子已經成為了盲姑娘的眼睛,好像能看見冰層萬里的景象,好像可以看到陸陽在冰層上的狂歡。他對冬季有一種歸屬感。一直到篝火熄滅,陸陽才帶著盲姑娘離開了渭河。之后,河流開始了一場冬天的夢,只有午夜的孩子們才能讀懂這個無盡的夢。

冬季的冰冷已將孟莊圍困,而人們已穿上了厚重的衣服。生活的節奏也因厚重而變得遲緩。媽媽說,盲姑娘的臨產期就在最近幾天。全村人進入到了迎接新生兒的靜穆中,這座陳舊的村莊在母親的每一次分娩之時都要新生一次。女人們會在夜晚去陸陽的家中看盲姑娘。她們帶著蜂蜜、紅棗與枸杞,帶著熬好的米粥或者肉湯。她們給她分享一些生育秘密。陸陽只會站在門外,他無法適應這么多的聲音,更無法適應這么多的光線。

20

那是我記憶中的最大的一場雪。大雪封閉了孟莊的所有路。整個渭河平原都下著雪,雪籠罩住了所有的黑暗與骯臟,雪洗凈了天空。大雪出現在人們的瞳孔中,潤濕了他們干澀的眼角。大雪使整個村落孤立起來,變成了無依無靠的孩子。大雪壓垮了好多棚屋,里面的兔子、灰鴨與黑狗被流放在雪中,找不到了方向。

我感到一種被大自然孤立但卻自由的快樂。

孩子誕生的那天剛好是農歷年最后一天。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在雪地里奔跑的陸陽,也是我第一次在白天見到這位夜游人。陸陽敲響了我家的門,我不會忘記他眼中的那份喜悅與恐懼。母親穿好衣服,請來接生婆,和其他幾個女人一同去了藍房子。她們關閉了門,將男人們趕出門外。這對于她們來講就是一次秘密的儀式,只屬于女人們的游戲。

整個下午,他們都可以聽到盲姑娘哭喊的聲音。外面的人變得格外緊張,有人要安慰陸陽,但又不知道從何處開始。大雪越來越大,似乎要籠罩所有的一切。盲姑娘的聲音吸引了很多人,他們對女人的這種儀式懷有虔誠的態度。

雪依舊下著,通往遠方的路已經消失了。與此同時,盲姑娘的聲音也消失了。

“陸陽,是個男孩子,和你小時候一模一樣?!庇袀€女人打開門后,喊道。

陸陽的眼睛也仿佛獲得了新生。

“她不在了?!彼a充道。

他的眼睛又突然失去了光。

他沒有立即走進房屋,而是看著院子的雪。盲姑娘變成了雪花,被風帶向了遠方。

21

春天來臨了,渭河也消融了。渭河開凍的欲望開始從最底層涌動起來,向前緩緩地游動。底層的水開始漲高,太陽倒影在河面。河流深處也有一個太陽,兩個太陽加速了冬日的結束。開始時只是一道道裂痕,慢慢地,裂痕越來越多,最后連接在一起。冰面如同破碎的鏡子,每一塊鏡子都反射出一個太陽。

有一天晚上,陸揚的房子燃燒起來。全村的人被這突如其來的溫暖,而不是被光亮所吸引。村民們從各自的家中走了出來,走向了那場大火。孩子們圍繞著這團大火大聲喊叫,而大人們卻沒有想到去滅火。在藍房子建立的那一天起,他們便開始詛咒它、厭惡它。他們很多次密謀摧毀它,但始終沒有采取行動。他們期待已久的事情發生了,但他們卻沒有想象中的快樂??鞓芬彩怯袝r間保證期的,隨著時間的流逝,一些期待中的快樂會隨著時間的打磨而消失殆盡。即使是大火,也無法燒盡他們心中麻木過久的記憶,更無法換回長久的等待。大火燃燒黑夜,照亮黑夜。每一個被火照亮的人都可以在他人的眼中看到自己的靈魂圖像。

有人說,陸陽抱著新生兒離開了這里,他走的時候點燃了自己的房子。也有人說,陸陽和孩子同時被惡魔帶走了。

藍房子變成灰燼后,村民們也紛紛揣著各自心中的火種離開了火災現場。沒有人愿意清理這個廢墟。

從此,在孟莊,沒有人只在夜間行走。有太多的謎語還沒有被揭開謎底,卻歸于塵土。有太多的人雖然還活著,但早已死去。

春天,渭河的水全部融化了,而那些記憶的殘骸被帶入時間的長河,永遠消失于水中。不過,另外的人會在另外的地方重新遇見這些水與這些故事。

22

寫完這個故事后,我長吁了一口氣,然后喝掉電腦旁的半杯水。我沒有立即關掉電腦,而是讓自己從長夜中緩緩地走出來。即使是個短篇小說,但仍舊像是獨自走夜路,只能借著微弱的星光向未知的方向走去。小說寫完后,我并沒有看見如期而至的白晝,相反,另外一場更大更深的黑夜在前方召喚著我。

關閉了文檔之后,我打開了音響,重新聽勛伯格的《升華之夜》。在聽到第三樂章的時候,我仿佛看見了那座藍房子燃燒時的場景——兇猛的火焰點亮了周邊的黑夜。雖然短暫,但是熾烈。我不知道陸陽這位夜游人何去何從,我也不知道陸陽為什么只在夜間行走。我只知道,小說應該伴隨著大火的終結而終結。也許,陸陽帶著自己的兒子開始了新生活。也許,他再也不會在夜間獨自游蕩。還有一種可能,他已經死掉了。還有更多的可能性,但這已經和我沒有關系了。寫小說的過程,就是在漫漫黑夜游蕩的過程:所有的白晝均化為黑夜。

晚上八點二十二分,我關掉了音樂,也關掉了電腦。穿上外套后,我走出了房門。外面的城市并沒有因為黑夜的降臨而變得寧靜,相反,喧嘩在夜色的襯托下反而顯得更喧嘩?;蛟S,只有這些聲音才能短暫地驅逐人類內心的孤獨野獸。我向小區附近的樹林走去,一路上甚至聽到了夜梟的歌唱。

走進樹林后,城市的聲音成為遙遠的背景,而我可以聽到自己內心的焦灼與恐懼。此刻,我是一個夜游人。我摸著楊樹粗糙的表皮,聽著樹葉在風中的淺吟低唱。我閉上眼睛,焦灼與恐懼漸漸地在我的內心退潮,而我也獲得了黑夜般的寂靜。

回到房間后,已經是夜里十點三十五分了。我打開手機,收到了黎主任發來的短信:你這幾天為什么不來上班?這半年的獎金你就別想領了!

看到短信后,我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四天沒有去上班了。以前要是遲到一次,我都會覺得是一場災難。而現在,我卻心平氣和地接受了這個事實。洗完澡后,把鬧鈴又調回到上班的時間,我還不知道明天應該做些什么。

明天與我還有一整夜的距離。

喝了半杯紅酒,我很快便潛入夢海。在夢中,我又聽到了渭河的召喚,于是,我便獨自前往河岸。等到河岸時,我看見了爸爸的身影,卻看不清他的臉。他在前面走著,而我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他又再次站在橋中央,轉過身后,我仍舊看不清他在夜色下的臉,但我沒有說話。令我驚奇的是,他這次并沒有立即消失。

“孩子,你找到那顆寶石了嗎?”他問。

“沒有,爸爸?!蔽倚呃⒌鼗卮?,“有一次在海灘上找到了,但又被我弄丟了?!?/p>

“不,你已經找到了?!?/p>

“在哪兒?”

“就在你的右口袋里面?!?/p>

我把手伸了進去,掏出了一顆心形的寶石。寶石發出了光亮,而這光亮照亮了附近的黑夜。我看清楚了爸爸的臉,而他的神情略顯沮喪。

“你以后再也見不到我了?!彼f。

“為什么?”

爸爸搖了搖頭,突然從眼前消失了,而寶石的光也隨之黯淡下來。周圍的黑夜將我團團包圍,但手握著寶石的我卻沒有絲毫恐懼。

第二天,鬧鐘在七點一刻準時響起,而我也機械般地從床上爬了起來。洗漱完畢后,我坐在桌子旁,鋪開一張A4紙,用筆寫下最開始的五個字:辭職申請書。

很快,我便寫完了這份申請書。

之后,我又在網上訂了一張飛往江城的飛機票。我想獨自去看大海,我想將那塊在渭河邊上撿來的,保存了十八年的心形石頭還給大海。

臨走之時,我看見魚肚白的天空染上了紅色。太陽掙脫地平線后,從東方升起,而黑夜被白晝吞沒了。但是,我知道,黑夜會再次降臨,而我也將終生無法擺脫夜游這種命運。

我是一個夜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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