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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明燈(短篇小說)

2016-10-12 21:36葉兆言
北京文學 2016年10期

1974年夏天,記憶中兩件事都與電影有關。一是我母親單位的年輕女演員李芳芳要去拍電影,一是父親和王文斌一起寫電影劇本《江上明燈》。李芳芳人長得漂亮,導演到劇團來挑女演員,一眼就看上了,立刻選中。

王文斌家離我家不遠,也可以算鄰居。比我大5歲,小時候5歲差距很大,感覺比我要大得多。他的弟弟妹妹是一對雙胞胎,與我是同學,姐姐王武斌與我同班,弟弟朱武斌在隔壁班。因為異性雙胞,兩人一點都不像,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我們只是奇怪為什么都叫“武斌”,后來才明白一個跟母親姓,一個跟父親姓。他家成分不太好,父親當過國民黨反動軍官,因此很窮,我們學校下鄉勞動,朱武斌不肯去,理由是他哥王文斌回來探親了,如果要去農村,帶走被子鋪蓋,他哥沒辦法睡覺。

王文斌與父親一起寫電影劇本的緣由很簡單,他在安徽農村插隊,寫了一個故事,被某電影導演看中,鼓勵他寫電影。那時候,除了八個樣板戲,能看到的電影非常少,新拍攝的國產片更少??磥砜慈撞客鈬娪?,都是社會主義兄弟國家的,朝鮮電影哭哭笑笑,越南電影飛機大炮,羅馬尼亞電影摟摟抱抱,阿爾巴尼亞電影顛顛倒倒。很多老干部已復出,鄧小平進了政治局,四屆人大正準備召開,形勢一片大好。王文斌基本上不明白電影劇本怎么寫,無知便膽大,粗粗寫了一稿,導演看了,說,這不行,我幫你找幾個人改改。于是找到了父親。

除了父親,還有個京劇團編劇老趙,有一段時間,經常在我家討論電影劇本,劇本名字叫《江上明燈》,我曾經看過油印的征求意見稿,封面上幾個美術字很醒目。俗套的英雄人物故事,情節很簡單。有一天刮大風下暴雨,江面上的航標被吹走了,年邁的老支書為了過往航船安全,將小船劃到江中間,手舉航標燈為船只導航。

這樣的故事要拍成電影,顯然是個技術活。父親很得意自己的編故事能力,覺得經過他加工和改造,故事變得越來越好看。首先老支書改了,改成年輕的美女書記,為什么李芳芳一下子被選中拍電影呢?還不是因為生得漂亮。其次,增加了階級斗爭元素,有好人,還必須有壞人,有了壞人才有戲劇沖突,才會好看。父親的揚揚得意被母親打斷,她警告他不要忘乎所以,要提高警惕,1957年就是太自以為是,所以犯了錯誤,所以成了右派。母親這么一說,父親頓時不吭聲。

母親從內心深處討厭老趙,趾高氣昂地過來討論劇本,總是在快吃中飯的時候。他倒一點不見外,該抽煙抽煙,該喝茶喝茶,飲酒吃飯,好像都是天經地義,都是應該的,不吃白不吃,不享受白不享受。誰讓你們工資高,誰讓你們高級知識分子,活該你們有錢,有錢就得共產主義。很快,王文斌也像老趙一樣,煙酒茶樣樣都學會。習慣成為自然,只要是在我家討論劇本,父親就得乖乖地提供后勤保障。母親背后跟父親抱怨,說,難怪人家看不起你們這些拿筆桿子的,一天到晚正經事干不了,就知道蹭吃蹭喝,這叫什么知識分子?有句形容詞一點都不錯,這叫臭知識分子,夠不要臉的!

我家保姆也在背后抱怨,要臨時加菜,一頓飯吃上幾個小時,地上扔得到處都是煙頭,濃痰吐在了痰盂邊上。結論是父親做人太窩囊,太好說話,人家明擺著拿他當冤大頭,就算是57年犯過錯誤,就算文革又被打倒,也不應該這么被人欺負。然而父親覺得根本不算事兒,能工作就是最美好的,一個人只要能工作,能干與寫作沾邊的活,就證明人生還有那么點意義。說著說著,他又有些按捺不住得意:

“小王這個劇本,很單薄,非得是我給他出出主意才行?!?/p>

父親最得意之處,原來故事中的階級敵人乘小船去破壞航標,改成悄悄將拴木筏的鐵鏈解開,讓木筏順流而下,把航標燈給撞走了。這樣一改,壞人的故意破壞,也有個故意破壞的樣子,感覺上要真實和自然。沒想到恰恰是這改動,讓事情變得不可收拾?!督厦鳠簟芬欢冉咏臄z,劇本一層層送審,有位領導無意中看出問題,說航標燈不是普通玩意兒,它象征著偉大光榮正確的黨,象征著偉大領袖毛主席,航標沒了,江上明燈沒有了,說明什么呢,是不是有什么潛臺詞藏在里面?航標作為指路明燈被木筏帶走了,木筏是木頭捆在一起,很容易引起聯想,雙木成林,這木筏會不會與林彪有關?眼下正在批林批孔,這電影很可能會是一株為林彪翻案的大毒草。

一時間,大家變得有些恐慌,老趙趕緊撇清這情節與自己毫無關系,當初他就覺得不妥,隱隱地覺得不太好,曾提出過疑義,是父親堅持認為這細節巧妙,認為這細節更真實。母親又緊張又生氣,他這一撇清,等于把父親推到了風口浪尖。王文斌很委屈,說,這不是明擺著不講道理嗎?母親說,你小伙子年輕,不知道階級斗爭的復雜,不知道寫東西有多危險,很多事都是不講道理的,只要一上綱上線,問題就不得了,就會很嚴重,就犯錯誤。

父親無話可說,眼睛瞪得老大,憋了半天,一開口便結巴:

“我們還、還可以再改?!?/p>

“改什么呀?”母親不耐煩地說,“算了,別改了?!?/p>

父親不甘心,說:“蠻好的一個電影劇本,我們花了那么多時間?!?/p>

這事說過去也就過去,畢竟不是文革剛開始,四人幫還在臺上,鄧小平是主持工作的副總理,已經開始著手準備搞整頓。某種意義上來說,文革中的整頓,就是后來改革開放的先聲。反正電影是不拍了,王文斌又開始寫小說,仍然還叫《江上明燈》,將原來的劇本改成長篇小說。

王文斌有個女朋友叫阿玉,第一次見到阿玉,是他將她帶來我們家。說起來很荒唐,這位女朋友,其實是別人的未婚妻。阿玉與王文斌在同一個生產隊插隊,早已是名花有主,已經和當地大隊書記的兒子訂婚。因為都是南京知青,她喜歡看小說,尤其喜歡看外國小說,聽說我們家有很多藏書,一定要讓王文斌帶她過來。

阿玉是個很漂亮的女孩,真的很漂亮,個子不高,人很白,小巧玲瓏,頭發有點棕黃,長得像外國人,大家給她起的一個綽號叫小洋人。我母親對王文斌說,你這位女朋友很漂亮。王文斌樂呵呵不說話,阿玉十分大方地糾正,說,我不是他的那種女朋友,我已經有男朋友了。她這么一說,王文斌立刻很尷尬,想笑,笑不出來,最后還是笑了。

阿玉說:“你笑什么,我本來就是有男朋友嘛?!?/p>

王文斌說:“我又沒說你沒有?!?/p>

父親讓王文斌抽煙,他連連搖手,說不抽煙不抽煙。父親十分奇怪,說,怎么戒煙了?王文斌說他原來就不抽煙,過去要抽,也是學著玩玩。然后就瞎聊天,一起吃飯,打開書櫥借書。父親不在乎別人來吃飯,就怕別人跟他借書。很長一段時間,文革轟轟烈烈,他的書概不外借,理由很簡單,借口很充分,這些書都是大毒草,都是封資修的黑貨。到了文革后期,大家悄悄地開始讀書了,有點上進心的年輕人到處找書看,父親雖然心痛,找不到好的理由拒絕。

母親便說我們家這位最怕別人借書,這是用刀子在割他的肉,有些話他不好意思說出口,我來幫他說。你小王今天帶了女朋友過來,我們要給你這個面子,但不能多借,借兩本,頂多三本,好借好還,再借不難,你們說是不是這個道理。王文斌看了看阿玉,阿玉說,好吧,我們只借三本,看完了再過來換。

這以后,過幾天阿玉就會來換書看,剛開始與王文斌一起來,再后來,常常獨自一個人就來了,來了也簡單,只是認認真真找書看。漸漸熟悉了,會跟母親聊天,跟父親談談看過的小說,跟我卻沒什么話說,大約覺得一個毛孩子,跟他沒什么好說的。那年頭,很多知青回家探親,都會賴在家里不回去,阿玉家經濟條件好,有哥哥有弟弟,就她一個寶貝女兒,能在家里多住一天是一天。

我們開始知道阿玉的未婚夫在部隊里當兵,是工程兵,已經入黨了,很快要復員,一復員就準備結婚。知道王文斌曾經追過她,事實上直到現在,仍然還沒死心,還在死皮賴臉地追求。知道阿玉對王文斌也動過心,她其實挺喜歡他的。知道阿玉母親嫌王文斌家成分不好,嫌他家太窮。還知道王文斌第一次是怎么去阿玉家的,這可是一個非常有趣的故事。

有一年他們相約一起回南京過春節,在途中,王文斌嬉皮笑臉,說,新年里我能不能去你們家拜個年,見見你父母?阿玉很大方,說,你要來只管來,我們歡迎。不過我們家人不好客,很夾生的,他們要是對你不客氣,我也沒辦法。當時是在長江的輪船上,從安徽回南京,都是坐船。圖便宜,睡大統艙,人很多,船艙角落里有個痰盂,是有機玻璃的,看上去很臟,不過在當時,也算是一種很新的款式。王文斌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痰盂,說,我去你們家,總不能空著手吧。阿玉笑了,當然是空著手,我跟你就是普通朋友關系,你去我們家玩,干嗎還要帶東西呢?

兩人聊著天,說東說西,王文斌突然起身,當著阿玉的面,徑直走過去,將那痰盂端起來,看了看,拿到盥洗室,很認真地將上面痰漬洗掉。恰好水池邊上有一小塊用剩下的肥皂,反反復復一遍遍洗干凈,然后眾目睽睽之下,又將痰盂拿回船艙,放回原處。阿玉很吃驚,說,怎么成了做好人好事的雷鋒?王文斌笑而不語,若無其事,不光阿玉吃驚,一船艙的人都覺得奇怪,都看著他。中國人有隨地吐痰的壞習慣,在公共場所,誰也不會認認真真地往痰盂里吐痰?,F在洗干凈了,看上去像是一個沒使用過的新痰盂,更沒人往里吐??煜麓?,王文斌從旅行包里拿出幾張舊報紙,很細心地將痰盂一層層包上,包裹嚴實了,又騰出一個網線袋,將包裝好的痰盂放進去,然后像拎著一個籃球那樣,大大方方大模大樣地下船了。

更為精彩的部分還在后面,正月初二那天,王文斌到阿玉家做客,所帶的見面禮物,竟然就是這個痰盂。我們聽了目瞪口呆,不敢想象,阿玉說她也覺得難以想象,怎么可以這樣呢?怎么可以在那么多人的眼皮底下,就這么肆無忌憚將公家財物據為己有?

“這玩意兒我們家現在還用著呢,我媽挺喜歡這個痰盂,”阿玉重提此事,仍然哭笑不得,“其實他完全可以空著手來,我媽又不明白怎么回事,我也不能把實話說出來?!?/p>

母親覺得很好笑:“想不到老實巴交的小王,竟敢做出這種事來?!?/p>

阿玉說:“我也批評過他,你們知道他怎么說?他說人窮志短,沒錢又要想討好你們家人,迫不得已,只能出此下策了?!?/p>

父親說:“這話不對,人可以窮,不應該志短?!?/p>

母親倒是愿意理解,說:“也不容易,這說明小王為了你,什么事都敢去做?!?/p>

“其實我不愿意跟他,不是為了他窮,也不在乎他家庭成分不好,說老實話,我們家人也不是真在乎,主要是不贊成他寫東西?!卑⒂裢蝗荒樀巴t,嘆起氣來,十分無奈地說,“我爸我媽都覺得寫東西太危險,都覺得這行當不好,不安全,而且他寫的那些東西,一點都不好看?!?/p>

阿玉這番話,母親深表贊同,意味深長地看了父親一眼,父親被她看得很不好意思,信心全無,覺得這話是在說自己,簡直就是沖著他去的。

阿玉的未婚夫李福全是回鄉知青,在縣城讀中學,畢業回家,戶口本來就在農村。與李福全不一樣,阿玉這個回鄉知青從小生長在南京,是城市戶口,她父親從這兒出去,所以她又回老家插隊。

王文斌跟他們都不一樣,與此地毫無牽連,他家世世代代城里人,地地道道老南京,來這兒安家落戶,完全是被學校分配來的,所在中學安排的知青點就在這兒。剛開始,外來知青總被當地人欺負,很快顛倒過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年輕人學好不容易,學壞不用教,偷吃扒拿打架斗毆,樣樣都干,什么都敢。兩年以后,其他人都轉走了,知青點只剩下王文斌一個人。

王文斌與阿玉和李福全一直挺要好,他們的關系錯綜復雜,都是因為參加宣傳隊才熟悉的。有一段時間,王文斌與李福全是最好的朋友,兩個人很談得來,有共同理想,都想靠自己努力,把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好,想過要建水庫,想過要修山路,不久就明白這些根本行不通。知識青年到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說起來冠冕堂皇,用知識改變農村的貧窮落后,效果適得其反,本來就窮,結果是越來越窮。

窮不可怕,關鍵是沒希望。王文斌自小家庭經濟條件不好,為養活幾個小孩,母親不止一次偷偷去賣血。都說賣血傷身,他母親身體一直不錯,父親身體也沒多大問題,戴著一頂歷史反革命帽子,逆來能夠順受,活得也還算樂觀。受家庭成分影響,上大學,當兵,招工,這些好事王文斌想都不敢想。當知青最大的好處,反正落到了最底層,不可能再糟糕。破罐子破摔,王文斌發現自己想干啥,就可以干啥,輪船上順手牽羊偷個公家痰盂又算什么事?

王文斌和李福全不知不覺中成為情敵,突然發現對方與自己一樣,都在暗暗地喜歡阿玉,而阿玉呢,也很喜歡他們。耐人尋味的是,在一開始,王文斌和李福全羞答答地都不愿意承認喜歡,那年頭,戀愛是見不得人的小資情調,要在心里醞釀很久才敢說出來。阿玉也不確定她究竟喜歡誰,與王文斌在一起,更在乎李福全;真跟李訂了婚,又好像有點喜歡王文斌。

大隊里輪到一個大學名額,李福全那時候還沒與阿玉訂婚,開誠布公地跟王文斌談話,打算把名額讓給阿玉。這么說自然有理由,李福全父親是大隊書記,想讓誰去就是誰去。最后阿玉也沒上成大學,推薦是推薦了,不知道什么原因又被取消,好端端一個名額浪費了。有一種傳聞,大隊書記知道兒子已看中阿玉,因此不想放她走。這以后不久,李福全和阿玉訂婚,又過不久,部隊來招兵,李福全便入伍了。

王文斌與李福全從沒紅過臉,過去是好哥們兒,李福全和阿玉訂了婚,他們仍然還是好朋友。李福全到了部隊,給王文斌寫信,希望他能幫自己照顧好阿玉,王文斌不知道如何回答,心里免不了有些怨恨,好事都被李福全一個人占了。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越想越不高興,越想越窩囊。本來只是暗暗喜歡阿玉,現在除了仍然喜歡,又多了一層惹是生非之心。那年頭還不流行第三者這個詞,王文斌突然下決心要豁出去,要在李福全和阿玉之間插上一腳。

于是一方面,若無其事跟李福全通信;另一方面,干脆直截了當地追求阿玉。在農村,男女之間的公開調情十分常見,找不著老婆的光棍,嫁了人的潑辣小媳婦,說起那方面話都十分露骨。王文斌說不了下流話,他很大膽地對阿玉表白,說自己喜歡她。

阿玉說:“我沒和李福全訂婚的時候,你為什么不吭聲?”

“我覺得自己配不上你?!?/p>

阿玉笑了:“現在難道就能配上了?”

阿玉是句玩笑話,王文斌自尊心很受傷,準備好的臺詞也說不出口,他原來想說我們更般配,我們更志同道合。阿玉說,你不是李福全的好朋友嗎?既然是好朋友,怎么可以挖他的墻腳?王文斌最不愿意聽這句話,冷笑說,要挖墻腳,也是他李福全先挖我的墻腳。阿玉說,你這個人不講道理,憑什么說是人家先挖你墻腳呢?

王文斌說:“不管是不是,反正我覺得是這樣?!?/p>

《江上明燈》的故事完全胡編亂造,躺床上睡不著,透過紙糊窗戶的破洞,王文斌仰望天上的星星。天上星星很多,不知怎么的,他想到茫茫黑夜的江面,想到剛下鄉第一次坐船。那時候,他們生機勃勃,看什么都新鮮。坐在甲板上看風景,四處一片漆黑,除了遠遠的航標燈,隱隱約約一個小紅點,漸漸近了,漸漸又遠了。王文斌寂寞時,覺得人生就像江面上那些漂浮的航標,阿玉是個航標,他王文斌也是個航標。為什么要寫《江上明燈》這么個故事呢,說出來理由很不充分,阿玉說起她的童年理想,長大想寫文章當作家,或許就因為這個,王文斌也決定寫點什么,仿佛中學生寫作文那樣。他曾在報紙上看過一則報道,介紹守島戰士如何護衛航標燈,盡管從未見過真正的大海,王文斌很巧妙地把守島衛兵事跡,移植到自己的故事中。事實上,最初發表在報紙上那篇稿子,也是編輯幫他加工過的。

沒想到能在報紙上發表,更沒想到還會有導演看中。要拍電影這事,改變了王文斌的生活軌跡。大家開始刮目相看,去大隊部開證明,李福全的爹親自加蓋圖章,說,我兒子覺得你是個人才,看來沒說錯,你還真是個人才,要拍電影,這真他媽的是了不得。

印象中的王文斌,始終停留在1974年的夏秋之際。那一段日子,是他人生中最風光的歲月。很多細節其實我從來沒搞清楚,只知道他一直處在借調狀態。這一年,王文斌22歲,作為一名知青,人生最大目標,是賴在南京不回去,是想盡快離開自己插隊的地方。

《江上明燈》的電影肯定是不拍了,好在又被出版社看中。一個人運氣好,攔都攔不住,出版社開始重建,迫切需要合適的選題。有一段日子,王文斌殫心竭慮,努力要讓自己手頭這部小說,貼近火熱的現實生活,要和轟轟烈烈的批林批孔結合起來,小說中反面人物也改成了姓孔,成為孔子后裔。一度還順應形勢,與鄧小平主持的“整頓”有所聯系。再后來形勢突變,開始反擊右傾翻案風,小平同志再次被打倒,在編輯授意下,他趕緊在小說中增添反鄧內容。

為了能讓這本書順利出版,王文斌覺得怎么修改都行。他知道只要能出版,就可以如愿以償地調回南京。直到粉碎“四人幫”前夕,小說才最后定稿,一校出了,二校也出了,三校過后,終于付印出版。拿到樣書第二天,他火急火燎地趕往阿玉家,想讓她先睹為快,沒想到阿玉已在前一天返鄉,結果最先看到樣書的,反倒是不贊成他寫東西的阿玉父母。

王文斌馬不停蹄,趕往自己插隊的鄉村。阿玉看到這本書,也是心生無限羨慕,比他還要激動。畢竟是一本活生生的書,在那個荒漠年代,能出版這樣一本充滿了墨香的小說,真的很了不起,讓人不得不打心底里佩服。世上的事情都是相對的,文化大革命讓文化跌落到最底層,可是人們內心深處對文化的熱愛,對文化的敬重,并不是那么輕易就能抹去。

“阿玉,你要知道,”王文斌很認真地看著她,脈脈含情地說,“我是為了你,才會寫這樣一本書,你不知道,寫這樣一本書多不容易?!?/p>

阿玉不知道說什么好,她看著王文斌,有些感動,有些激動,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她告訴他,李福全已經轉業,再過兩天,他就要回來了。

王文斌說:“真希望能像那些外國人一樣,在書的扉頁印上一行字,寫上‘獻給某某字樣,這本書就應該獻給你?!?/p>

兩人一起到小鎮上去下館子,喝了點小酒,王文斌嘮嘮叨叨,說了很多近乎挑逗的話。阿玉讓他別說了,老說這些沒意思。王文斌紅著臉,說,許多事情我不能做,我沒膽子做,你讓人說說還不行,我就這么說了,就讓我嘴上過過癮,又能怎么樣?酒越喝越多,阿玉的臉越來越紅,王文斌反倒越喝越冷靜,好像借著喝酒,已經把要說的話,都說完了。從鎮上回去,又到了阿玉住處,王文斌說,今天能不能就住在這兒?怎么樣,我不走了。阿玉想了想,說,好吧,你就住這兒。

天說黑就黑,點上了油燈,兩人繼續說話。遠遠傳來一陣陣狗吠,漸漸地,燈盞里已經沒油,阿玉起身加油,一不小心,燈就滅了。王文斌趕緊去摸索火柴,就在這時候,阿玉跌倒在了他身上。王文斌趁黑摟住她,真摟住她了,阿玉又作勢掙扎,說,你不能這樣,不能這樣!事已如此,王文斌不打算再放棄,既然已經這樣,就干脆豁出去,一不做二不休。阿玉掙扎了一會兒,說,再過兩天,李福全就回來了。阿玉又說,我可以跟你走,你真想要我,如果你真的想要,我們就一起離開這里,永遠不再回來。王文斌被她的話一怔,驚住了,不知道說什么好。這本是他最想聽到的一句話,真正聽到以后,又有些猶豫了。阿玉感覺到他的猶豫,說,你怕了,我知道你會害怕。

王文斌說:“我怕什么?”

阿玉說:“你當然是害怕?!?/p>

接下來,兩個人都不說話,黑暗中摟抱在一起。這么過了一段時間,阿玉突然非常主動地親了他一下,他也趕緊回應。一來一去,有些手忙腳亂,有些不可收拾。王文斌開始在阿玉身上胡亂摸索,她不停地打他的手,將他的手一次次拿開。有些事可以無師自通,王文斌不再猶豫,一時間,他又想到黑暗江面上的航標燈,那紅紅的一點,隱隱的,遠遠的,近了,又遠了。王文斌必須抓住這次機會,阿玉已失去了抵抗力,他已經完全控制局面。終于到最后關口,王文斌躍馬揚鞭,眼看著就要得逞,眼看著就要大功告成,阿玉很堅定地阻止了,用毫無商量的口吻說:

“不、不行,王文斌,不能這么做!”

熱血沸騰的王文斌仿佛被迎面潑了一盆冷水。

阿玉說:“我們不能這樣?!?/p>

兩天以后,李福全回來了。王文斌與阿玉一起去縣城迎接,接到他以后,三個人一起有說有笑地去李家。李家早已備好了酒菜,大家高高興興喝酒,說話聊天,說李福全部隊上的事,談王文斌的那本新書。李福全父親說,今天這頓酒喝得好,又為我兒子接了風,又正好給你小王送行,真是一舉兩得。我琢磨著,你這一走,鰲魚脫卻金鉤去,怕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李福全說:“人都往高處走,人家當然不會再回來,文斌干嗎還要回來呢?”

王文斌許諾,李福全與阿玉結婚那天,會趕回去喝他們的喜酒。真到了日子,卻找個借口逃避了。大家都說這本書可以改變命運,事實也是,不久王文斌就接到回城的調令。對于無數知青來說,這是件很大的事,但是很快又證明沒什么大不了。接下來,所有知青都回城,只要你想回去,都可以回。文革結束了,歷史開始進入新時期,王文斌的好運說到頭就到頭,那本《江上明燈》因為大段大段文字批判鄧小平,成為清算文革的反面典型。

有一段日子,王文斌成了臭名昭著的“三種人”,辦學習班隔離審查。關押的日子里,百無聊賴,他一遍遍地回想往事,想到那段沒有結果的愛情,為阿玉感到慶幸。幸好沒弄假成真,當年阿玉母親不愿意女兒嫁給他,不愿意自己女兒嫁給一個寫東西的人,這樣的看法顯然是有道理的。

王文斌沒像文革中許多寫作者那樣,成為新時期文學的第一撥成名作家。雖然后來他也寫過,根據創作《江上明燈》的這段經歷,寫了一部中篇,發表在文學刊物上,產生過一點影響,然后和寫作就再也沒有瓜葛。

大約是1985年,我正在讀研究生,一個偶然機會,讀到了王文斌的那部自傳體小說。一開始,還不敢確定,是不是當年與父親一起寫電影劇本的那個王文斌,翻翻小說內容,立刻可以斷定,他就是那個家伙。老實說,這小說仍然不怎么樣,然而讀上去很真實,起碼是讓你覺得真實,一點不比當時流行的名家作品差。

因為這篇小說,我了解到許多不知道的細節。譬如他被隔離審查,李福全夫婦曾到南京看望,安慰他鼓勵他,他們仍然是很要好的朋友。又譬如,在與阿玉單獨相對的那個漆黑夜晚,雙方內心深處,都情不自禁,都猶豫不決,該發生的,不該發生的,都發生了,或者說差一點要發生。王文斌不得不承認,他對阿玉的投懷送抱產生過懷疑,吃不準她是愛他,還是愛那本新出版的小說。很顯然,阿玉從沖動到冷靜,最后一刻懸崖勒馬,也是因為心存疑慮。她一定會想到王文斌這樣的男人靠不住,不能這么輕易地就將自己的一輩子托付給他。

這以后,又過了二十多年,我一直在想,王文斌會不會又寫了什么。由于自己成了作家,總覺得會在文學圈子里相遇。有一次參加蘇南某城市的市民講座,講座結束,在過道上,一個看上去完全陌生的男人將我攔住,用地道的南京話問我,還能不能記得當年有個人與他父親一起寫過電影劇本?他的話剛說完,我立刻明白他就是王文斌。

眼前的這個人就是王文斌。

王文斌說:“當年我經常去你家,那時候,你好像中學還沒畢業?!?/p>

王文斌又說:“沒想到最后你成了作家,沒想到你比你父親還強。不過說老實話,你的演講很一般,剛開始太緊張了,后來馬馬虎虎?!?/p>

在過道上,我們抓緊時間聊了一會兒。我提到他寫的那部中篇,王文斌告訴我,除了這篇小說,再也沒和文學發生過任何關系。這些年來,日子過得非常一般,現如今最倒霉的一茬人,就是知青一代,年輕時上山下鄉,好不容易回城,進工廠當工人,結婚生子,離職下崗。最糟糕的那些事,都輪到了。他告訴我,因為一個熟人介紹,眼下正在這兒打工,這個城市對他來說完全是陌生的。

已訂好回程票,不可能聊很長時間,說了一會兒,匆匆告辭。很多話剛開頭,就結束了。我很想知道他當年的朋友李福全的情況,王文斌說已很久不聯系,說這家伙早就是富翁,說他是一家私營企業老板,據說規模很大,兒子大學畢業,正準備回去接班。王文斌當年插隊的地方,依然很窮,先富起來的還是那些手上有權的干部。有些人富了,能富起來的還是少數。打聽阿玉的消息,雖然已過了很多年,我仍然能記得她的模樣,當年的阿玉可真是漂亮。王文斌遲疑了一下,很尷尬地笑了,笑了一會兒,說,李福全現在這么有錢,她肯定差不了。這年頭只要有錢,俗話說得好,有錢能使鬼推磨,人家都成了大款,是大老板,還有什么好說的。

作者簡介

葉兆言,男,1957年出生,南京人。1974年高中畢業,進工廠當過四年鉗工。1978年考入南京大學中文系,1986年獲得碩士學位。80年代初期開始文學創作,創作總字數約500萬字。主要作品有七卷本《葉兆言文集》,《葉兆言作品自選集》以及各種選本。另有長篇小說《一九三七年的愛情》《花煞》《別人的愛情》《沒有玻璃的花房》《我們的心多么頑固》,散文集《舊影秦淮》《葉兆言絕妙小品文》《葉兆言散文》《雜花生樹》等。

責任編輯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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