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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如一抹淡淡的黑 影

2016-10-13 10:59嚴歌苓
文苑 2016年26期
關鍵詞:穗子野貓黑影

文│ 嚴歌苓

童年如一抹淡淡的黑影

文│ 嚴歌苓

[ 1 ]

外公拎著兇惡的黑貓崽,胳膊盡量伸長,好躲它遠些。外公告訴穗子,這是一只名貴的野貓,至少八代以上沒跟家貓有染過?!澳憧此淖ψ?,根根指甲都是小鐮刀,給你一下就是五道血槽子?!彼胱诱f:“它是我的貓,叫黑影?!?/p>

外公很愁地看著這小野物黑螃蟹一樣張牙舞爪,說:“起碼再養它八代,才能把它養成一只貓;看它野得仿佛是只小獸?!?/p>

晚飯前,外公在垃圾箱里找到一些魚內臟,用水沖洗干凈,放在罐頭盒里煮。他把拌了魚內臟的粥擱到小野貓面前,它卻看也不看,直著喉嚨、閉著眼,一聲接一聲地叫。黑影一般在餓得兩眼發黑,連一個乒乓球都撥拉不動的時候才會去吃那污糟糟的魚肚雜。黑影基本上停止吃外公為它烹飪的貓飼料是在三個月后;它開始自食其力捉老鼠吃。有次它竟獵獲了一只不比它小多少的鼠王。

外公說:“好家伙,這下人家要過貓年了,等于宰了一頭豬!”

這次出獵黑影不是毫無代價,大老鼠給了它一記垂死的反咬,黑影肩部掛了彩。

穗子問:“黑影會死嗎?”

外公說:“明天一定死——現在它就在發高燒,剛才我抓著它,它渾身抖?!?/p>

穗子問外公青霉素可不可以救黑影。外公說哪家醫院吃飽了撐的,給一只小野貓打青霉素。穗子支吾地說,上回她得重傷風,醫生開了六支青霉素給她,她實在怕疼,打到第四針就沒再打下去。外公一向知道穗子屬于一肚子鬼的那種孩子,主意常常大得嚇人。他這時卻顧不上責罵她。一條貓命就要沒了。他說:“那也不行啊——你得在注射處打掉那兩針才行,他們不會準許你把藥取出來的?!?/p>

穗子指導外公:“你告訴打針的護士阿姨,說我不愿意走那么遠,把藥拿到附近的門診部打,不就行了?”

外公依照穗子的謊言,果然騙取了護士的信任,把兩支青霉素弄到了手。他又去醫療器具部買了注射器和針管,回到家牢騷沖天,說一只小野貓花掉了他和穗子一星期的伙食預算。外公把八分之一管的青霉素打進它皮包骨頭的屁股。黑影果真沒死,第三針打下去,它又開始兇相畢露。

黑影這回傷愈后變得溫存了些。有時穗子撫摸它的頭頂,它竟然梗著脖頸,等她把這套親昵動作做完。除非她親昵過了火,它才會不耐煩地從她手掌下鉆開。它盡量放慢動作,不讓她覺得自作多情。

[ 2 ]

這天夜里,房頂上的瓦又從半里路外開始作響。這次響聲很悶,很笨。穗子瞪著黑暗的天花板,覺得在那響動中它如同薄冰似的隨時要炸裂。

“撲通”一聲,響動墜落下來。穗子朝窗外一看,見一只美麗的黑貓站在冰冷的月亮中,朝她走過來。走到她腿前,下巴一偏,面頰蹭在她白棉布睡褲的褲腿上,蹭著她赤裸的腳踝。它蹭一下,便抬頭看她一眼。但當她剛有要撫摸它的意圖,它便一縷黑光似的射出去。

黑貓卻又試試探探向她走回。它的黑色影子在月光里拉得很長。穗子覺得這是她見過的最美的一只貓。

我想,在穗子的余生中,她都會記住那個感覺。她和美麗的黑貓相顧無言的感覺,那樣相顧無言。這感覺在世故的人那兒是不存在的,只能發生于那種尚未徹底認識與接受自己的生命類屬,因而與其他生命有同樣天真蒙昧的心靈。

這時她發現黑貓的坐姿很逗:身體重心略偏向左邊,右爪虛虛地搭在左爪上。她蹲下來,借著月光看清了它右爪上的殘缺被這坐姿很好地藏住。她同它相認了。

這時外公披著棉衣出來,一面問:“屋頂上掉了個什么東西下來,嚇死人的!”他一眼看見的不是貓,而是貓旁邊的東西。

外公用腳踢踢那東西,然后小心地蹲下去:“不得了了,這貓是個土匪,殺人越貨去了!你看看它把什么盜回來了!”他將那東西搬起,把鼻子湊上去嗅嗅,然后轉向穗子:“這下能過年了?!彼胱涌辞迥鞘且徽麠l金華火腿。他抱著火腿往屋里走,拉亮了燈,湊到燈光里,打量這筆不義之財。他跟自己說:“足有十來斤,恐怕還不止。你說你了得不了得?!”

穗子見黑影在門檻上猶豫,便給了它一個邀請手勢。它慢慢地走過來,后腿一屈,跳上了八仙桌。它在桌上巡察一番,不時回過臉看一眼狂喜的外公。它兩眼半瞇,窄窄的琥珀目光投到他眉飛色舞的臉上。它表情是輕蔑的,認為這位蒼老的人類成員沒什么出息。

然后它在桌子中央一趴,確立了它的領土主權。

外公說:“下回可不敢了???給人家逮住,人家會要你小命的,曉得吧?”他一根食指點著黑影。黑影卻不去理他,修長地側臥,肚皮一起一伏,已經睡得很深。

[ 3 ]

到火腿吃得僅剩骨頭時,黑影產下了一只三色貓崽。外公說這種“火燒棉花絮”的貓十分名貴。穗子卻心存遺憾,覺得黑影果真被它的家族永遠驅逐了出來。外公還告訴穗子,根據“一龍、二虎、三貓、四鼠”的道理,三色貓崽又有另一層的貴重:它是獨生子,因而便是“龍”種。他說,一窩貓崽是三只,還能算貓;四只,就是鼠了,不值錢了,連耗子都不怕它了。

黑影在貓崽落生后的第二天就出門了。它總是在貓崽四面八方扭轉著面孔叫喚時突然從門外躥回來。黑影的乳汁很旺,貓崽一天一個尺寸。

黑影的外出又有了收獲,一串風干板栗被它拖了回來。

外公這次拉長面孔,朝黑影揚起一個巴掌說:“還敢哪你?!再偷讓人逮住你,非剝你皮不行!”外公的那個巴掌落在八仙桌上,黑影睜一只眼看看這個虛張聲勢的老人。外公說:“一共就剩八個手指頭了,你還嫌多!再偷人家不揍你,我都要揍你!看我揍不死你!”他的巴掌再次揚了揚,黑影不再睜眼,它覺得這老人自己活得無趣也不許其他人有趣。

貓崽七天時,黑影沒有按時回家。貓崽支起軟綿綿的脖子,哭喊得一張小臉就只剩了粉紅的一張嘴。第二天早晨,穗子看見一只大致是貓的東西出現在貓崽窩里。它渾身的毛被火鉗燙焦了,留下了一溝一樁的烙傷。傷得最重的地方是它的嘴,里外都被燙爛。

外公和穗子一聲不響地看著貓崽在完全走樣的母親懷里拱著,咂著一個個不再飽滿的乳頭。他們知道貓崽很快會放棄所有乳頭,啼哭叫喊,抗議它的母親拿空癟的乳頭讓它上當。

穗子求外公給黑影上藥,外公默默地照辦了。穗子又求外公給黑影喂食,外公也沒有斥她說:“有屁用!”他叫她把黑影抱到亮處,他用勺柄將一點稀粥送到它嘴里。每次它一個戰栗,粥就從它嘴角流出來。它睜開琥珀大眼,看一下外公和穗子。到了第三天黃昏,黑影身上出現了第一批蛆蟲。

外公瘋了似的到處找牛奶。他發現一戶人家門口總放著一個空奶瓶,等著送牛奶的工人將它取走,再換上一瓶新鮮的牛奶。外公知道這戶人家有小毛頭。他自然不去動整瓶的牛奶,只把空奶瓶悄悄拿到水龍頭上,沖一點水進去,把奶瓶壁上掛的白蒙蒙一層奶液細細涮下來,倒進一個眼藥水瓶子。這樣的哺乳持續了一個禮拜,貓崽早已沒了聲音,毛色也暗淡下來。外公對穗子說:你去找另外一戶有小毛頭的人家。

穗子把鞋也走歪了,終于找到了一個牛奶站。站門口停著兩輛三輪車,上面滿是空奶瓶子。兩個送奶工人正在聊天,一會兒一陣響亮的大笑。穗子膽怯地走上前去,問她可不可以借兩個空奶瓶去用用。兩個人中的一個說:“你要空奶瓶干什么?”

不知為什么穗子開不了口。她覺得正是這樣的人燙傷了黑影。她瞥一眼他們黃黃的牙齒和粗大的手指,進一步確定,正是他們這類人害死了黑影。

她拖著兩只歪斜的鞋子走開了。

我這么多年來時而想到,如果穗子硬著頭皮向兩個送奶工人張了口,討到了允許,從空牛奶瓶里涮出些稀薄的奶液,那只三色貓崽是否會活下來?它們若活下來,穗子的童年是否會減少些悲愴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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