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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夢蝶:遠行的孤吟者

2016-10-13 21:24熊君平
躬耕 2016年9期
關鍵詞:夢蝶詩人

熊君平

臺灣歸來,我就想寫寫周夢蝶。周夢蝶是臺灣詩界泰斗,流落臺灣60余載,孤苦伶仃,孑然一身,最后尸骨葬于異鄉。在周夢蝶的詩性生涯里,他特立獨行,用心蘸著血寫詩。他獨具風格的“夢蝶體”,以宗教徒般的癡執,追求詩境的真摯與純凈。他命運跌宕,“赤著腳過他的一生”。簞食瓢飲,鬻書維生,以哲思凝聚悲苦,被前臺灣地區領導人馬英九譽為“臺灣文化史頁的不朽傳奇”。

那天,我隨“河南攝影臺灣行”,結束七天行程,隨團下榻臺北的小巨蛋賓館。最后半天,來自淅川的攝影人,專程去踏訪周夢蝶當年擺書攤的武昌街七號明星咖啡廳,追尋周公當年臨街賣書的身影,拜謁一處曾轟動臺灣的文化地標??晌覅s未能成行。翌日就要離島,臺北有親戚相約,因此也只能在賓館侯之。好在去明星的洪連、新勝二兄,一回賓館,便將他們拍攝的照片和視頻給我看了。周公當年的書攤舊址,用過的桌椅,留下的墨跡,以及二兄與明星林淑華女士的訪談,原原本本,悉數交我。也算彌補了離島前的遺憾。

在臺灣的旅程中,從臺北到臺南;從101大樓到野柳地質公園;從風光旖旎的日月潭,到云霧飄渺的阿里山;從鄉間的水神廟,到禪意厚重的佛光山。一路行程,賴上天垂顧,日日細雨,免了烈日蒸烤。足跡所至,風雨相伴,另是一番滋味。風聲雨聲,伴隨山林絮語,大海濤聲,好像都在訴說一個傳奇詩人的傳奇故事。我用腳丈量,用心體味,想從中找到周公與這里自然萬物曾經的神交與感應。

周夢蝶與我同鄉同土。過去,對他這樣享譽海島的扛鼎詩人,雖有耳聞,卻知之甚少。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先生回鄉探親,臺辦許友的一篇短文,讓我對先生有了粗淺印象。2009年,河南作協的李佩甫、南丁、王劍冰、何弘、邵麗、劉先琴、馮杰等到淅川采風。座談中,劍冰先生提到淅川籍大詩人周夢蝶,講了周公在臺灣文壇的地位和他的詩,更引發了我對周公的興致。隨著閱讀的增加,對詩人便有了更多解讀。

在臺灣,周夢蝶是文壇一個指標性人物,是影響很大的現代派詩人。他是臺灣“國家文學獎”的首位得主。他赤子般的天真,“不負如來不負卿”,其詩作表現的是一種來自內心深處的呼喚?!耙栽姷呐岚д鞣А钡脑娙?,給華夏文壇留下的是只有周夢蝶才有的韻致和風景。

應該說,臺北的明星咖啡廳,是周夢蝶人生中的一處重點驛站,是鐫刻詩人生命軌跡一處不可忽略的可圈之地。1959至1980,21年間,周夢蝶就是在這騎樓下臨街的書攤前,完成了他人生的鳳凰涅槃。他為人看過茶莊、當過店員,也做過守墓人。擺攤賣書,歷經困窘,書寫的是他人生苦行僧般的孤獨詩行。

我閱過洪連、新勝提供的照片與視頻。他們又送我一本由明星帶回的書。書中一節專寫周夢蝶:

“1959年,明星的騎樓下多了一攤小小的書報攤。書報攤的老板長得瘦骨嶙峋。有時,他將攤子擺在明星門口左邊,有時右邊。有客人時,他會陪客人聊聊。沒客人時,一張板凳坐,一張板凳翹腳,就打起盹來”。

書中還記述了周夢蝶兩次昏倒書攤的事。第一次大約是擺書攤的某天,人突然昏倒在書攤前。當明星的老板要送他去醫院,蘇醒后的他卻說沒事。人們見他面色蒼白,堅持送他就醫,他說:“我真的沒病,只是三天未賣一本書,沒吃東西,餓的受不了……”第二次是1980年。那天,老板剛進門,就聽員工嚷嚷:“老周又昏倒了?!甭犃藛T工的話,老板嘆口氣說:“每天就吃那么點饅頭,喝那么點豆漿,怎能不生???”

周夢蝶的書攤,只售現代文學,現代詩和佛學。銷售有限,生意蕭條??伤静皇菫槔鴣?,為的是堅守一片清靜,求得鬧市潛隱。1959年4月1日,是周夢蝶一個難忘日子,他稱是“自己的獨立紀念日”。這一天,他的處女詩集《孤獨國》,由藍星詩社發行。從此,“孤獨國之父”稱謂,便傳遍臺島。

也許這是他最開心的日子。平常歲月,他甘愿孤獨,默忍苦痛,卻心若止水。我覺得,先生與明星的際遇,是一種心志磨礪,一種精神示現。作為春秋楚國肇始的丹江之岸,作為詩人故鄉的淅川熱土,這里是楚國的始都,強楚初創之始“篳路藍縷”的砥礪精神,該是他的精神之源吧?

那時的周夢蝶,也時常受邀到咖啡廳閑坐。久而久之,他的書攤與明星已連為一體,如燕子引巢,給明星帶來吉祥?!澳矫麃砜粗軌舻娜嗽絹碓蕉?。從大學生,文人,到軍人。每隔一兩天,就有人請他去談論文學。漸漸變成每周三晚間七點到九點半聚會。每次至少五六人圍著他。他多半只聽不答,直到最后才動筆將想說的話寫在紙上。這一寫不得了,連鄰座的客人,也都湊過來,爭睹他的筆札”。

周夢蝶的詩,如孤峰看月,古典而幽深。字也寫得高古峻拔,最見功力。明星墻壁有一幅字,乃先生詩,先生書:“萬頃煙波一葉行,一波未平一波生。無端夜宿蘆花岸,錯認蘆花是月明”。瘦金體工筆細字,同他的人一樣,孤峻冷凝,恭正清瘦,非同凡響。在臺北品味鄉賢詩作,身臨其境,有一種他鄉遇故知的親切感。覺得先生筆下的“錯認”,一定是想到故鄉的明月,丹江上的明月。他在《托缽者》中曾感嘆:“我已走得太遠”,“回去是不可能了”。他孤葉漂流,一生巔波,無端移居臺灣數十年,“錯認”絕非偶然。

座落于武昌街的明星咖啡廳,人稱“臺灣文學的窩”。作為這“窩”的筑引者,周夢蝶成了明星里的明星。那時,臺灣文學界的白先勇、施叔青、隱地、楚戈、羅門、三毛、柏楊等大家,都先后在這里占一席之地。正是這種沙龍式的聚集,“才串起臺灣文學的燦爛時光。周夢蝶整日跌坐繁華街頭,成了臺北街市一道獨特的藝術風景?!?/p>

漫步臺北街頭,我感到,周夢蝶走過的是一條獨游詩海,甘受清貧、清音潺潺的路。他的詩充滿宗教虔敬,充滿佛法禪理。臺灣大詩人余光中說,他開始低首于基督,早期詩作表現出一種基督情懷。晚年他皈依于佛,詩作中又是一種禪意的表達。周夢蝶孤居海島多年,先后數次遷居,歷經坎坷,一生巔沛流離。但他癡心不改,力采孤峰頂上那顆閃亮的明珠。他給世人,給故鄉,給華人世界,鳴奏的是一曲“跨越傳統撥奏的現代奇響”。

臺灣學者曾進豐說,周夢蝶儒者風范,人真詩亦真。他既是臺灣文學史上的瑰寶,更是華人文學史上的“價值”。在我看來,周夢蝶寧靜諦聽高山流水的潺潺清音,一生追求詩的化境。做人守柔不爭,簡單純凈,身上流淌著中華傳統文化之血液。其堅韌孤峭的性格特質和文人風骨,來自故鄉棱角分明的叢山;沉靜柔性的詩思,則與丹淅二水的性格,源流相系。丹淅大地所蘊含的神秘之氣,在他身上已貫通其每個神經末稍。

臺灣回歸不久,與朋友相約,我專程去了一趟周夢蝶老家——淅川縣馬蹬鎮陳店村。追尋詩人早年的生命軌跡,踏訪一段遠去的模糊身影。

走進陳店,在周夢蝶祖屋前逗留,遐想。先生的祖屋如今只剩兩間土坯瓦屋。坯土累累,泥瓦木窗。歷經百年,雖風雨飄搖,卻煢然而立。屋后的老院,被辟為菜地,生長的小白菜和女貞幼樹,春葉初綻,葳蕤青翠。

走進屋內,堆滿柴草雜物的房間,顯得逼仄。抬頭細觀,依稀可見蛛網纏繞的屋梁木柱,板棚和木板界墻,有繁復的幾何圖案。人在屋內,心便想著,90多年前,周夢蝶就是在這里的土屋呱呱墜地,傳出他來到這紅塵世界的第一聲啼哭……恍惚覺得,一盞黃豆般的油燈,映照童年的周夢蝶,端坐書桌,神情專注,正朗聲誦念:《三字經》《弟子規》和四書五經……

村莊四面環山,草木蓁蓁,青巒如屏,如翠玉鑲邊,把陳店、周營兩個村擁入懷中。后有北山,前有鳳凰嶺,牛頭山。有水自東向西,湯湯而流。水勢不大,清清如許,人稱小東河。遠處的牛頭山下有南河。兩泓細流,在村西200米處匯合,始稱香河。詩意的河流穿村過嶺,向丹江淙淙流去。當年,周夢蝶當是沿這條河水,走向山外,走向遙遠。

從傳統勘輿學講,如此山勢水脈,乃鳳脈靈地,出人物。當地人說,周夢蝶祖居周營。大約清末,他爺爺周汝珍攜懷青、懷杰兩個幼子,移居陳店,一住就是數十年。

迤邐青山今還在,清清溪流可記否?

90多年前的庚申年臘月二十九,充溢著迎接辛酉新春洋洋喜氣的陳店,一個男嬰降臨周家這個破落地主家庭。盼子心切的周懷青未等看一眼新出生的寶貝兒子,四個月前便撒手人寰,周夢蝶和兩個姐姐,只靠寡母把他們一天天養大。缺失父愛的家庭,讓他幼小的心靈,早早蒙上一層褪不去的陰影。當生命綻放最初的新芽,便遭遇著風雨的摧折。如此家庭,也養成了他孤僻、內向、寡言的性格。

他的出生,給周家賦予了不一般的意味。作為家里第一個男丁,他一出生母親為其取名增田。世代農家希翼的是讓他承繼祖業,增田增地。這也難怪,在母親心里,孩兒他爹吸大煙把祖上留下的田產,一塊塊賣掉了?,F在他爹不在了,千斤重擔自己挑。倔犟傲強的母親,硬是憑自己的勤苦,用三寸金蓮,一雙繭手,耕田種糧,紡花織布。養育子女,供子讀書。

在母親眼里,讓孩子讀書比啥都大。因此,一到入學年齡,取名周啟述的他,便被送進當地最有名的周紹光家,先后拜周家老大、老二為師。就讀塾學,他一頭扎進書本,不管窗外蟲鳴鳥叫,不管自己饑餓溫飽。無論在家在塾,他苦苦地讀,認真地寫。很短時間,便學完塾師的所有課程。11歲,他又隨舅父讀《朱子家訓》,讀《龍文鞭影》。那時候,母親常常坐在一旁,一邊做著縫補針黹,一邊陪伴夢蝶??此巫握b讀的樣子,臉上會涌起會心的微笑。因之,周夢蝶在回憶童年讀書的情景時說:“我在家里念書,母親說我知道書味了”。

讀書使他未因失學而荒廢學業,閱讀讓他思路開擴,求學之心愈發強烈。

1939年,19歲的周夢蝶,以優異成績考入十里外的龍巢寺小學,直接進入三年級下學期就讀。對周夢蝶來說,那時遷入龍巢寺的省立第一小學,是他學業履歷的一次重大事件。

龍巢寺雖說是家佛門寺院,但在1700多年的歷史上,卻是一處成就文人名士的地方。其中,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歐陽修,早年就在這里讀書用功,最后走向文學巔峰。那時,四歲喪父的歐陽修,隨舅父由江西入龍巢寺,每日劃粥而食,秉燈苦讀,子書經史,無不涉獵。歐陽修在寺內度過六年的讀書生涯,學業初成,才離寺而去。等到周夢蝶進寺讀書,僧舍后的歐陽文忠公祠雖敗,但“歐陽修讀書堂”的字匾還在,“歐陽修讀書處”的碑刻還在。千年相隔,歐陽修通過這里讀書,成就的是千古文豪,一代宗師。千年之后,周夢蝶在這里讀書,奠基的是馳名域外的大牌詩人。文脈延續,二人似有相同之處。像有一種千古因緣,把他們連在一起。無疑,歐陽修為周夢蝶一類天下讀書人,樹起的是一條高遠的文化標桿。

我想,那時的周夢蝶,一定會在歐陽修讀書處,一次次流連,一次次沉思。丹淅縈帶,繞寺而流。寺院內外,竹木森森。這里的清涼幽靜,不僅讓周夢蝶接受知識的滋養,也一定使他受到佛法禪理的熏染。詩人后期的佛性根基,是否那時就已埋下伏筆?

淅川的丹江兩岸,有龍巢寺,興化寺,香嚴寺,文興寺等。這些寺院,相距不遠,歷經千年,皆曾顯赫一方。其中,建于唐代的香嚴寺,歷代詩僧輩出。這里悠然的佛鼓鐘磬,樂耳的梵唄凈音,讓多少高僧大德悟得真道,修成正果。宋徽宗宣和年間的香嚴寺如壁禪師,博學多文,尤工于詩,被陸游推為當世第一詩僧。他的“閑倚經卷倚松立”,最受禪林推崇。我第一次見周夢蝶的照片,一副禪修頭陀的樣子,便讓我想起如壁,想起香嚴寺的歷代高僧。因此,我曾固執地認為,周夢蝶充滿禪思的詩作,一定與故鄉深厚佛文化的耳濡目染,有割不斷的聯系。

這一年,周夢蝶嘗試寫下第一首新詩《春》。第一節是這么寫的:“誰也沒見過春,我也是一樣的。但當蝴蝶在花叢中飛舞的時候,我知道,春天來了”。

就讀新式學校,他的心情頗為看好。我想,周夢蝶的《春》詩,蜂謎蝶猜,物感于內的有感而發,表現的一定是故鄉丹淅二水交匯之處、龍巢古寺近旁的春天場景。

就讀龍巢寺,周夢蝶愈加用功。很快由三年級下學期跳入六年級,用一年半時間完成小學學業。完成小學學業的周夢蝶深知寡母持家艱辛,便對母親說:“書不讀了,回家幫你種地”。母親聽了,臉色一沉,厲聲說:“書要讀,日子再難,也要讀書”。

可以想象在周夢蝶的眼里,寡母對他,就像“孟母三遷”,“岳母刺字”一樣,給他心靈打下深深烙印。多少年了,他堅守孤獨,雖歷受命運捉弄,卻沉潛詩海,不改初衷。其根基不就是扎在母親那寬厚的心房嗎?1940年,20歲的周夢蝶以第24名考入河南省安陽初中(因抗戰遷入內鄉赤眉)。四年后,他又以24名考入省立開封師范(因抗戰遷入鎮平石佛寺)。

師范就讀,一年有余。日寇投降那年,周夢蝶再度失學。為照顧老母,他教了幾年書。1948年,去武漢求學的周夢蝶,因為戰火,學業無法繼續。一個人踽踽獨行于武昌街頭。身無分文,衣食無著。再無門路,就要餓肚子了。無奈之下,他報考青年軍。幾經輾轉,1949年隨國民黨軍隊去了臺灣。每憶及這段經歷,他就會說:“一陣狂風,把我吹進軍營”。

是啊,像一片樹葉,被狂風一吹,就這么走了。這一走,就是半個世紀。

1996年春,明媚的陽光,毫無約束地揮灑在山村陳店的山嶺村巷。移居臺灣多年的周夢蝶,渡過海峽,離開孤守大半生的海島,第一次回到闊別近50年的故鄉。

76歲的老人,面對那曾經熟悉的山水,村莊,老屋,不由百感交集,五味雜陳。山還是那山,水還是那水,可一切又那么陌生,那么疏遠?!吧傩‰x家老大回,鄉音不改鬢毛摧。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倏然涌向腦際的唐人賀知章詩句,讓他感慨,讓他落淚。

對周夢蝶來說,雖說行者無疆,可記憶就像昨天。1923年,不滿3歲的周夢蝶,受母包辦與苗姓女童訂下“娃娃親”。15年過去,17歲的他,又受母命與苗氏結為秦晉?;楹髢赡幸慌?,皆留于家鄉。這一次探親,他是接二姐夫“大兒病重”的家書。因此,一到家便將中風二年的大兒,送南陽治療。一個多月的救治,終因乏天無術,大兒還是去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哀,也只能把傷痛埋藏心底。他知道,小兒夭殤,大兒命喪中年,自己欠兒女們的太多了……

在家的日子,周夢蝶除照顧重病的兒子,便是走訪親故,或與兒孫團聚,享受難得的天倫之樂。他也常去母親墳上,跪祭早已死去的老娘。多少次,面對孤墳荒冢,他涕淚交流,哽咽無語,在《化》詩中,他寫到:“我不敢看那墳,我在那個墳前站了很久,很久”。那天,他圍著母親的墳塋,默默走了三圈。一回家,便提筆寫下一個“緣”字。

很長時間,我都沒弄懂那“緣”字的真正意含,還是在臺灣的旅行中,見到這樣一段文字,才略有所悟。

這個命運坎坷的詩人,是禮佛習禪之人。他是個軍人,是三個孩子的父親,是兩次輟學,直到19歲才讀小學的大齡學子。他是個遺腹子,一生四海為家,居無定所。如此人生,怎能不讓他對母親有一種禪意的懷思與解讀?他在詩中寫到:“不敢回頭,不敢哭,也不敢笑,生怕自己成為江河”。

他寫到母親的死,曾感慨說:他的母親脫胎成人,好像就是為了一件事,那就是將他養大成人。他一長成,母親就合眼死去。甚至就沒能見上一面。他不曉得自己和母親結的是什么緣?

他與母親結的是什么緣呢?是心緣,身緣,天地之緣?一個游子的詰問,包含多少內心的糾結、愧疚、無奈和母子情深。他說,原來想象就痛苦?,F在不痛了。是麻木了,也是想開了。

這一次返鄉,是周夢蝶少小離家的首次,也是最后一次。這一次,他給兒孫蓋了幾間磚房,便悽然離去。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母親墳前的吊祭,大兒亡故的親歷,返臺以后,人便像大病一場,突然憔悴起來……

我見過周夢蝶探家的一張“全家?!?。照片中的周夢蝶,以老屋土墻,木窗為背景,與堂弟同坐一塊大石頭上。兒孫繞膝,前后站立。他身著藍布長衫,光頭,兩眼平視,淡雅沉靜,深遂的目光透出一種悲苦之后的寧靜與從容。爺孫三代,難得一聚。這大概是老年周夢蝶惟一一張天倫之樂的定格。

村中老嫗告訴我,周夢蝶此次回鄉,穿的是一件手工縫制的藍布長衫。他說,還是當年母親為其做的聚親之衣……多少年了,先生四處漂泊,命運多舛,一件衣服,竟伴隨他走那么多路,經那么多風雨。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情結?其中又包含多少刻骨銘心的堅守?

在周夢蝶的心里,一件浸透母愛,留有母親手溫的衣服,正是他行走江海的定力所在?!按饶甘种芯€,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這是一種初心。這初心,有對故鄉的眷念,也有對母親的愧疚。這初心,埋藏游子心底,千年萬年,終難釋懷。我想,一件長衫凝固的是天長地久的記憶。就像一棵移栽嫁接遠方的樹,至終留戀的還是生身的那片土壤。周公的心是細膩的、柔軟的。他是要把自己的赤子之心,縫進永不褪色的鄉音、鄉情和對母親的無盡思念之上。絲絲縷縷,鄉愁永續。

我還見過先生的其它照片。這些照片,亦有唐裝,但黑袍長衫似乎是他不變的標志,給人印象最深。這些照片,有與臺灣文壇大腕龍應臺、余光中、簡禎等人的合照,也有與時任臺北市長馬英九的合影。照片上的他,不茍言笑,或坐于老式圈椅,身著大衣、圍巾,光著頭顱?;虼黜敿亦l人稱之“猛一挎”的線帽,鄉土印記,猶如初生胎痣,不離不棄。細觀這些照片,似遇百年老僧,禪意中透著古典,韻致中風骨卓立。

另一張照片,我品味許久。先生穿一襲藍布長衫,瘦高個頭,一手拄仗,一手卡腰,短發稀疏。人站郊野石板道上,仙風道骨,卓然不群。旁逸斜出的青翠桔枝,把主人襯托成一尊立佛。我喜歡下面的文字:“一襲藍布馬褂的清癯身影,是一幅教人難以忘懷的文學風景”。

像是故鄉的桔林之下,山水春光一佛陀。本身就是一道別致風景。

在臺灣的現代詩壇中,周夢蝶是位極具指標性的人物,至90高齡仍筆耕不輟。從1959年起,他先后出版有《孤獨國》《還魂草》《十三朵白菊花》《約會》和《有一種鳥和人》《剎那》等詩集。他的詩熔儒釋道為一爐,表達的是草根情感,充滿著哲思之美,為當代華人詩壇絕無僅有。不僅屢屢在臺灣獲獎,有不少詩作,還被譯成英文,在香港和英美等地發行。

1988年,他的詩首刊于北京的《詩刊》,一種涌入大陸的殊異氣息,讓大陸文學界開始認識周夢蝶,認識這位由丹江岸邊走出的孤獨詩人。1990年,周夢蝶榮獲臺灣的《中央日報》民國78年度文學成就特別獎。這一次,他把所得的10萬元獎金,全部捐贈臺灣的社會福利事業。2014年5月1日,94歲的周夢蝶離世,引起臺灣文壇轟動。原臺灣地區領導人馬英九親頒褒揚令,褒揚這位把一生獻給詩的悲苦詩人。翌日,馬英九又在臺灣文化部門領導人龍應臺陪同下,親往周夢蝶靈堂吊唁。詩人去世周年,龍應臺等召集臺灣詩壇、文壇各界人士,相聚臺北,共同追思緬懷周夢蝶這位人格令人敬仰,詩作堪稱一絕的孤獨國王。

我讀周夢蝶,發現青年時期的他,讀《出師表》,讀《正氣歌》,讀傳統文化經典。正是這種如饑似渴的閱讀,才細雨潤物般滋養陶冶了他的民族氣節和愛中華、愛家鄉的文人情操。覺得臺灣有這樣受傳統文化培育的文學巨擘,有千百萬同根同源的血親同胞,祖國統一大業的希望,就為期不遠。晚年,周夢蝶讀佛經。也許佛緣早結,一次偶然,他結識了國學大師南懷謹,便傾心向佛,跟隨大師習禮佛法。歷境煉心,自在而行,追求無我境界。他的一生都生活在孤獨和寂寞之中,但他人雖孤獨,卻從不寂寞。他說:“人人都說怕寂寞,這里的寂寞怕我”。至于精神至境的詩人,像莊子說的“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周夢蝶正是用寂寞釀酒,一杯一杯灌醉著生命的詩頁!

周夢蝶是一部書,一個傳奇,是一方奇特山水孕育和造就的傳奇。

我去陳店,在村子內外尋找、揣摩。尋找和揣摩一處靈動山水,對詩人根系的灌溉與滋潤。感覺這里的太湖山石是一道奇觀。如同詩人故鄉的村莊、老屋、鄉親和兒孫一樣,是遠行詩人后方不可或缺的情感基石。

天地造物,必有其自身的密碼。山水環繞的陳店和周營幾個村,漫山遍野到處都是奇形怪狀的太湖山石。公路沿線,村莊內外,場院空地,莊戶門前,琳瑯滿目的太湖石,大的猶如高樓;小的靈巧如狗如羊,不大不小的如獅如虎,如龍如象。瘦皺透漏,洞窟累累,靚麗著山村的每一個角落。我曾訝異:太湖石沉潛于太湖水底,是一種從水中打撈的尤物,曾作為宋朝的“花石綱”,千里迢迢運往汴都。而這里的太湖石卻藏于山野。經過開挖。便閃亮登場出人頭地起來。這些石頭,攜帶山林的氣息,云水的氣息和詩的氣息,空靈剔透,生動奪人。一出地殼,身價倍增。走進城市,便成為時尚的裝飾,打扮起城市的美來。

這是大自然的饋贈,是一片靈動山水的氣脈展示?!懊裎嵬?,物吾與也”。我想,如此山石,埋藏詩人故鄉土下多年,與周夢蝶性格的形成,一定有某種神秘聯系。機緣所至,就像先生低調、冷峻、守柔、無爭的品性一樣,棱角分明,鐵骨錚錚。也像他的詩,真摯、純凈、禪性、哲思。一旦掙脫掩埋,便成世間珍寶。

有臺灣學者說過,婆娑詩人周夢蝶,孤絕冷凝歸于談雅醇真。我讀周夢蝶,覺得他就是故鄉的太湖石,看拙實聰,深寓禪理,獨具慧根。在陳店行走,我被這里的山水,這里的石頭感動著。沿著婆娑詩人的早年行跡,尋找那曾觸動詩人柔軟敏感部位的一砂一石,一草一木,以求找到一個個自已不得其解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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