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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六記 大水

2016-10-14 12:15王石平
關鍵詞:寶雞二哥

王石平

有一年出差,遇到一個據說懂周易的家伙,給我打了一卦,說我命里缺水,遇水則旺,我聽了,很不以為意。

那一年,大水

我出生的那年,進了八月,開始下雨。

下到三號?!疤煲呀浐喜簧狭?,”我媽說,“天都是白的,都下白了,停不住了?!?/p>

大水淹了整個華北。水庫決了口子,開始人們還高高興興地撈魚、煮魚、煎魚吃,后來,農村的房子一間一間地倒了。

再后來,人們開始轉移了。逃命。

京廣線經沙河有一座三孔橋,顯然形成了泄洪的障礙,附近村子里的老百姓急了眼,打算扒了京廣鐵路泄洪。

這還了得,驚動了上面,來了部隊。

雨不停地下。海河告了急?。?!

有一個老片子叫《戰洪圖》,六零以前的各種后們都有印象,說的就是那年的大水,天津靜海的一個村子,為了保天津和京浦鐵路,決定炸堤分洪,老百姓的房子,地里的莊稼都不用想了。這工作得有多難做,想一想拆遷吧,馬上理解了吧,不同的是,沒有補償。

肯定有落后分子,必須有階級敵人。

壞分子(老地主)陰狠地詛咒:下吧!下吧!下上七七四十九天吧!

大雨下了七天。我們的城市,我們的大院汪洋一片。

我們家已經沒有人能記得我從什么時候開始拉肚子了。各種藥物、輸水,止不住地泄。

我爸打著傘,我媽抱著我,著到膝蓋的水送我到所里的醫院,止不??!轉院,水已經到了大腿,送到大院對面的和平醫院,還是止不住。

再從和平醫院出來,水已經沒了腰了。

我爸抱著我,我媽撐著油紙傘,其實傘已經不重要了,全身濕透了,只是為了給我擋著雨。其實擋不擋也沒多大必要了,醫生說沒救了。

我媽說我的頭已經完全癱軟了,沒魂兒了,幾乎沒有氣息了。

只是,他們不舍得就這么扔了我。

回到家里,爸和媽輪流抱著我。各種愛撫,各種偏方。

大雨下了七天。

天津周圍的農民舍了房子舍了莊稼,舍了莊稼人能有的一切,從保堤固壩,到提閘、扒壩、破堤導流、分洪,終于保住了海河,保住了天津和京浦線。

水退下去了。

我慢慢地回陽,活了。

那一年,毛主席提出:“一定要根治海河?!?/p>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第二年,中國開始建三線。將重要的科研、軍工轉移到內陸的四川、陜西、貴州(戰略大后方,幾百萬人),準備打仗了。

戰爭就像是一觸即發,蘇修和美帝都沒閑著,磨刀霍霍呀!

六九年,我們家搬到陜西寶雞大山里的一個山溝里,從河北出發的時候,一切都是秘密的,鄰居都不知道我們到底要到哪兒去,我也不知道。

火車一路向西,過三門峽水庫,是夜里,燈火輝煌,有一個小站賣道口燒雞,黑乎乎的一個荷葉包著,好吃得不要不要的。

后來常常有人問我,哪里會打仗呢,瞎忽悠吧!可是我們都記得,即便到了坐三天三夜火車才能到的大山里,晚上山頂上會升起信號彈,戰士們爬半夜到山頂,看到的是用定時器發射的信號彈?,F在想想,真是十分詭異。

后來聽住在海邊的同學說,那些年刮南風的時候,老蔣也用降落傘往大陸這邊發折疊傘和糖果等種種小玩意,還有反共的傳單。

總之誰都沒閑著。

過了潼關就入了陜。

車到寶雞,進入寶成線,過秦嶺,隧道一個接著一個,沒完沒了。

對劉邦、項羽的故事有一丁點兒了解的人都知道韓信“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陳倉者,寶雞是也。兵家必爭之地,入川之門戶。

李白的蜀道難,難于上青天,亦是由此入川。那是沒有可以通車的道路。

抗戰期間,國民政府內遷,三四年修了第一條公路。人們相信,日本人到不了這兒。果然是。

解放后,五四年,寶成線開工了,四年之后,開到成都。據說通車的首發列車上,坐的都是勞動模范,他們自豪地向沿途的老百姓揮手致意,多有范兒,那年頭的勞模。

寶雞站出來到雙石鋪,就換上了電力牽引車頭。雙石鋪是抗戰時難民坐車西行避戰的終點站。也是翻過秦嶺的第一站。

秦嶺古時不叫秦嶺,叫終南山。

是雙石的孩子,不是黃石的孩子

雙石鋪這個地方大名鼎鼎。

寫過《西行漫記》的埃德加·斯諾,與另一個國際共產主義戰士路易·艾黎,抗戰時在此建中國工業合作協會,生產軍需及民用品,為延安的共產黨人做出了重大貢獻,他們同時還辦了掃盲班、醫院,組織當地農民識字,為過境的難民檢查身體、治病。

周恩來從重慶返延安,都是在雙石鋪停留,去見路易·艾黎。路易·艾黎住在柏家坪窯洞,前些年我的小學同學去那兒玩,窯洞前已經是荒草漫漫了。

周潤發演過的一部電影《黃石的孩子》,故事真實的發生地是雙石鋪,所以應該叫“雙石來的孩子”。

路易·艾黎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并且一直留在了中國,去世前要求埋在甘肅山丹縣。上世紀八十年代,他重回過雙石鋪看望那里的鄉親,因為那兒發了一次大水。

這就是我要說的大水。

三線

我們坐的火車經過秦嶺、黃牛埔、紅花鋪、油房溝、風州、七里坪、雙石鋪,穿過44個隧道,終于到了。

紅二方面軍曾在此過境,三五九旅在此突圍,習仲勛在此搞過“兩當起義”。再往上溯,絲綢之路的一個驛站。還往上,玄奘高僧由長安出發,過境往西方取經,那小鎮由此得名“唐藏”,我記得有一棵巨大的古樹,樹身有什么東西劃過的痕跡,當地人說那是八戒用耙子劃的。為什么呢?

這么說來,選這里做三線,亦是紅色根據地了。

我們與外界的往來通訊都只有信箱號,老家的孩子打長途時問:“你們都住在信箱里么?”我媽頓了一下說:“差不多吧?!彪娫捘穷^說:“哎呦!那得多大個箱子呢?”

我們家的孩子聽了樂,一點小小的優越感。在這兒,我們家住了13年。

八一年,洪水

那一年我大二,回家過暑假。

七月就開始下雨,時晴時陰的天。八月中旬,小雨轉成大雨,之后是暴雨。

21日,我們高中幾個女生聚餐。自己燒的小菜,到所里的商店買的果子酒,很甜的那種勾兌的酒,后勁兒挺大。

中午一點,在宿舍樓的四樓可以看到山洪下來了,河里的水變得渾濁,慢慢地上漲。雨還在下。

我們看到的河是嘉陵江的上游。這條大河環繞著我們宿舍區東邊、南邊,把宿舍區和工作區切割開,南邊有一個橋連接著河南岸的工作區。這么說吧,三線的所有單位都是沿河而建。

嘉陵江發端于嘉陵谷,代王山南側,故此得名。年年夏季暴雨過后,都會下來山水。

空山新雨后,空氣是甜的。

嘉陵江清澈的水變得渾濁,下游水庫的魚逆流而上,我們用紗布做成小魚網,都可以撈到不少小魚。

女孩子們有了酒,變得狂放,學著壞人的口吻說:下吧下吧,下個七七四十九天才好呢!

然而,水漲得太快了。不到兩點鐘,已經漫堤了。

真正恐怖的是,大片大片的山體轟然倒到河里,揚起陣陣塵土,轉眼間半個小山沒了,讓河水吃掉了。

再往河的上游看,家屬區的東面已經變成一片望不到頭的黃水了。菜地和木工房轉瞬不見了。目光所及之處,全是黃色的、波濤洶涌的水。

河水不斷地漲,不斷地漲——我們趴在窗戶上,沒有人再說話了。

眼見著東邊來的大水漫過所里最高處的河堤,一點一點地漲。以前幾米寬的嘉陵江,已經漲到50米寬、100米寬——我們面面相覷,臉都是白的,嘴唇也是。

要不要往山上跑呢?

可是,所有的山都在塌方,樹林和莊稼,像人身上掉下來的皮癬,一片一片地掉下來,掉到河里。

工作區和家屬區之間只有一座橋相連。那橋離著水面十幾米。橋的南邊靠山的一面水非常深,從前我們游泳越往那邊游水越涼,有膽大的男生從橋上往下跳“冰棍”?,F在,水浪已經拍上橋面了。

大水發出沉悶、巨大的轟鳴聲。是沖下來的巨大的、房子那么大的石頭,一個成年人也抱不過來的木頭,相互撞擊發出的響聲。我們看到水面上漂過一個拖拉機,無數的巨大的木頭,房子的半邊墻,還可以看到沖下來的牛、羊、豬。

我們跑下了樓。

家屬區的孩子們往橋邊聚集,等著家人。所有人的眼睛里都是驚慌。

我們家所有的人都在工作區上班。

孩子們看到橋的欄桿被水拍掉了一半,看到沖下來的巨石和木頭一下下撞擊著橋梁。這時候有了哭聲。

大人們陸續奔跑過橋。每一個人通過,這邊的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兒,怕被水拍到河里,怕橋突然倒塌。

山里的天短,平原的夏天七、八點鐘,天還亮著,在山里七點天就完全黑了,雨天,六點就黑了。

我見到了我的媽媽、哥哥,最后撤出工作區的是爸爸。爸爸沒有回家。所里的干部撤出工作區直接到了招待所前的空地,扎起帳篷,成立“抗洪救災指揮部”。所有的黨員,自發的,都去了那個帳篷前。

那天夜里沒有燈。高壓線沖斷了。

商店里所有的手電、電池、蠟燭,都作為非常時期的重要物資,被統一分發到了夜間巡邏的同志,醫院的醫生、護士手中。

從指揮中心發出的指令是,夜里不要出門,因為不知河水會沖垮哪里的道路。同志們在家里避險。

青壯年隨時待命。

我緊張地哆哆嗦嗦地熱了熱家里僅有的饅頭,煮了幾個咸鴨蛋作為晚飯,抓了兩個饅頭和兩個咸蛋飛奔到指揮部,送給我爸。

我看到他們皺著眉頭看通訊班在調試電臺。

公路、供電、通訊,全部中斷了。

那一夜我們都沒睡著。所有的擔心。

雨還在不停地下著。

艱難的等候

天亮之后,雨陸陸續續地下著。洪水開始退了。

可是,所里的糧店被水沖走了。工作區幾個車間沒了。醫院沖掉了一半。人們蜂擁到食堂打飯。指揮部馬上指示食堂開始限量提供饅頭。

沒有菜了。很快咸菜也沒有了。

電臺終于和上級聯系上了,這一線所有的三線單位損失慘重。泥石流淹了一半縣城。寶成鐵路大面積塌方,從寶雞出發,火車只能開到雙石鋪。

糧食還能吃多久?不夠一個月。醫院的藥品還能用多久?氣象預報是否能預測出未來會不會有大雨?

所有的單位都在等候救援。

洪水退到堤壩之內(還有堤壩的地方),所里開始組織青年突擊隊去縣里背糧食。一百多公里山路,兩天一個來回,能背回來多少?路途險峻,何況縣里很快也缺糧了。

那時候最常聽到的一句話就是“共產黨員,上!”

關于救援,據說有過N種方案。

山區海拔在900米到3000米之間。連綿不斷的群山,地勢復雜,風速風向受大氣環流、大地形、中小地形影響,平均風速隨海拔高度加大;不同海拔,日變化差異明顯,飛機從3000米高度空投物資,在地質、氣候、風速、風向都極復雜的條件下,空投準確率非常低。飛行風險大。何況,雨一直斷斷續續下著,云低霧濃,能見度有限。

世外桃源般美麗的建筑,群山,讓大洪水沖了個七葷八素,沒有幾處完整的房子,曾經翠綠的山就像狗啃了一樣,東一塊西一塊沒了植被,裸露著黃色的山體。

因為沒有電,夜比從前更黑,更令人絕望與不安。

沒有菜,糧食限量,得不到外援。

焦慮和絕望的情緒一點點蔓延開來。

九月,開學的日子到了,聽說寶成鐵路當年無法通車,滯留在家的大學生開始議論要不要試一試走出去,走到寶雞坐火車。

開車到寶雞近一天。如果坐火車,要先坐四小時汽車到縣上,再坐三小時火車。到九月,還沒有聽說有人走出去。但是我打算走出去。

所里的領導、孩子的家長,仔細論證了方案,最后決定,與其艱難地苦熬救援,不如冒險徒步去寶雞。

出發前的夜里,雨依然在下,雖然是九月初,一天比一天清寒了,我們都已經穿上了毛衣,晚上已經穿上棉衣了。爸爸難得地從指揮部回到家里,沉默地坐著看我媽給我收拾東西。兩個哥哥都在昏黃的蠟燭下,趴在一張地圖上一遍遍地研究行走的路線。

我的心是恐慌的,亦是決絕的。前路不可測,充滿了風險,媽給我收拾東西的一雙手常常就抖了起來,東西就落到了地上。爸只是坐在那里抽煙。

我躺到床上的時候,爸問睡了嗎?我沒敢吭聲,咬著牙,一松口眼淚就會流下來——不知道還有沒有大水,不知娜一天夜里大水會把他們沖跑,爸媽是否能逃過那一劫。

早晨,在老虎口集結。我們打算走北線,沿著河往上游走,這條道近,而且上游的水量要小一些。每一個學生都有一個家人護送。

我實在無法忍受坐在家里枯等出發時的壓抑、緊張和內疚,先到了老虎口,遠遠地見到一個老鄉拎著一個柳條筐過來,我跑過去看是賣魚的,立馬掏出錢買下了魚,飛奔回家給我媽送去。一想到這幾天他們可以改善一下伙食了,不安的心就得到一點兒安慰。

在路上,遇到了來送行的媽和鄰居,媽接過魚對鄰居說,這孩子心真重。

半個所的人來送我們出征。一大半的家長都在抹眼淚。

我特別感謝媽沒有掉淚。鄰居的阿姨都在流淚,用胳膊捅捅我媽:“老周,你真行??!”我知道媽不是不擔心,是怕哭了不吉利。按我們的方案,大哥送到唐藏,二哥送到寶雞。

我們揮手和家人告別,幾十人出發。走出去很遠了,回頭還能看到蒼黃的天底下,媽向我揮手。

累極

我們沿著沖斷了的公路走,嘉陵江橫七豎八地形成了許多支流,要不斷地涉水而行。每次都是二哥先游過去,拿出背包里的繩子,一頭拴在一棵牢固的大樹上,另一頭栓在腰上,游回到我們這一邊找個樹拴上。我們一個一個下河,抓住繩子奮力游到對岸。這時二哥再解了繩子游過來,二哥一直是所里、大學的游泳好手。

大哥為我背著包,里面是雨衣和工具,極少的食物。他身體弱,半天到了唐藏,體力已不支。二哥接過大哥背的帆布包,我們繼續走。大哥回所里。

晚上到一個三線廠里,有我們所胡新華的丈夫徐叔叔,見到我們大驚,給我和二哥做了晚飯,這是我們一路上吃的唯一一次熱飯。在他家,休息了一夜。

我們的隊伍有的投親靠友,有的在沒沖垮的廠房里借宿。

這是一路上唯一在干凈的床單上睡的一夜。我的頭一沾上枕頭就黑睡過去。

第二天,沿著去紅花鋪的路行走。有的人沒有跟上隊,太累了,走不動了,漸漸地,人就少了。有的人從這里返回所里了,他們放棄了,有女同學也有男同學。

在路上,不知何人在石頭、大樹上劃出了一個個的箭頭,我們沿著箭頭走,省了不少力氣。

我記得草都瘋長到一人高了,許多地方根本沒路了,但是水里,草里,甚至樹上有那么多的蛇,好在它們自顧不暇,也不招惹我們。二哥帶了把小砍刀,在前面砍樹枝和草,殺出一條路來。后面跟著的人每一個與前面一個拉出五米的距離,以防被撥開的樹枝劃傷,但又可以互相提醒和照應,不能太遠掉了隊。

時不時地下起雨來,穿上軍用雨衣,簡直沉到不能承受。中午休息的時候吃徐叔叔給烙的餅,坐下去根本就沒有力氣站起來,二哥一把把我拽起來,粗暴地吆喝大家開路開路!

不停地走哇,蚊子咬得渾身是包,還要提防草里的蛇,天氣冷得像冬天一樣,心里是荒涼的,真后悔沒有帶上棉衣。衣服始終是濕的,到處都是濕的,沒有一寸干的地方。

沒有標志的時候,二哥用指南針和地圖判斷我們的位置和方向。

到了隘口,終于見到了個采藥的山里人,他說從隘口左側翻廟兒嶺到黃牛鋪有一條近路,這樣可以不繞紅花鋪,兩鋪相距七公里。但是山水已經把路沖得很難辨認了,而且地勢險峻。

我真的是一點不想走了,走不動了,后悔出來了,累死了。有同學開始發燒了,家長決定不走了,可是在大山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怎么過夜呢,山里是有狼的,還有狗熊,只得求山里人,跟他去他住的窯洞歇一歇,還有的人怕走錯道,二哥和他們爭執起來。

那時已經四點了,二哥堅持抄近路,務必天黑前趕到黃牛鋪,堅決不走夜路,一是地形不熟,二是沒有月亮,單靠手電極不安全,萬一掉下山去小命就沒了,更何況深山氣勢變化無法掌握,雨下大了有可能滑坡,總之不宜久留。原本就不多的人,在隘口分手了。

二哥和政治部副主任于文翰的兒子于建敏一塊兒商量,讓女同學走在中間,楊新和幾個男生開路,建敏和二哥殿后。山高林密,路滑難行,我們必須加快速度,在天黑前趕到黃牛鋪。

隊伍里開始有女生的哭聲。我心里怕得要命,天黑前如果趕不到黃牛鋪,在山上過夜簡直不能想象,危險重重。拼了老命地走,害怕掉隊。

這一片有狗熊出沒傷過所里采橡子的人。

兩個小時后,翻過廟兒嶺,在天黑前趕到了黃牛鋪。那是個有幾十戶人家的村子。在這里,發現了第一個商店,二哥買了一個肉罐頭和一只大餅,那簡直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飯,二哥一直控制著我,害怕把我撐死。我們住在生產隊閑置的房子里,睡在潮濕的茅草上。有無數的蟲子在茅草里出沒。

能夠躺下,那就是天堂??!

離寶雞只有一天的路了。

哥哥沒有告訴我,他哭了

第二天從黃牛鋪出發,沿著鐵路線走。

我實在是走不動了,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睡著了。二哥不知從哪個樹上摸了個青蘋果,塞到我嘴里,沖我吼:“吃!吃蘋果!”我睜開眼時簡直不知今夕何夕身處何地。

蘋果太酸了,二哥用鐵鉗子一樣的手捏我的兩個腮幫子,讓我吃!吃!一邊把我架起來,我機械地吃著酸蘋果,漸漸地清醒過來,又可以跟在人們后面走了。

傍晚,終于見到一列火車,是秦嶺站搶修工程的車,工人們很好,讓我們上車,把我們拉到寶雞。我們終見到了光,燈火通明的城市,淚水嘩嘩地流了下來。

寶雞的一夜,二哥找到軍區的領導,拿出介紹信,說明了所里的情況,馬上有吃有喝,安排了食宿。

第四天,二哥把我送上蘭州到青島的火車,給我買了身新衣服,出門穿的衣服已經讓樹杈掛爛了。還有路上吃的點心水果,我激動得要命,終于可以回校上課了。二哥沒告訴我,他下車的時候眼里都是淚,是心疼最小的妹妹,這一路的艱辛、危險,還有不舍。

在軍區,二哥得知,我們是縣里三線第一批走出來的人,有楊新、賈連群、張小紅、于建敏、二哥和我。

當天夜里,爸從指揮部回到家里告訴媽:“他們走出去了,到寶雞了?!彪娕_發來電報。此前,我們一同出來的人陸續有回去的。三天三夜,沒有一點我們的消息,不知生死。我們走出去的消息沒有聲張,因為還有的人在路上,家里全是牽掛。

兩天后我回到山大。系里知道寶成線斷了,大吃一驚。

821大水的直接后果是,三線軍工受到重創,導致了在三線的撤離中,加快了回城的步伐。

九月中旬,雨停了,空軍開始空投大米、壓縮餅干、罐頭。十月二十日寶成線通車。

我從來沒有對二哥說一句謝謝!

那一年,我十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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