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這里有月光

2016-11-02 08:36王倩茜
小說界 2016年4期
關鍵詞:蓉蓉大娘

王倩茜

1985年出生,漢語國際教育碩士?,F任某雜志編輯。

那扇門,門縫里插了幾張小名片,大搖大擺,花花綠綠。名片們依次向下排隊,有序的,嘲笑的,舒展著身子,打量著站在門口愣神的戚大娘。

戚大娘抬起手,用緊湊的節奏拍了幾下門,門依然是密閉著的,不慌不張的。屋里沒有動靜,像一個陶瓷罐子,嚴嚴實實地封住了一個巨大的秘密。戚大娘梗著一口氣,久久才嘆出來,她抬起手,軟軟地扯下名片,提著拖把轉身,往樓道口走去。

這是第九天了吧?

六點多的武漢秋天,天已麻黑。天空一有色彩的變化,戚大娘就喜歡抬頭看,看若隱若現的月亮。戚大娘在農村散養著自己的人生時,眉梢都是綻放的,哪片枝枝葉葉的小動靜都逃不出她的眼睛。那是大半輩子修煉來的本事。到了城里來后,眼神反而不靈光了,看月亮得瞇著眼看,只有這樣,才能隱約從團團閃著暖光的白云里,找到月亮的影子。

從什么時候開始有這個習慣了?戚大娘記得很清楚,從來武漢的第一個月起。這里哪兒哪兒都和老家的農村不一樣。家里的窗戶外幾米處,就橫著一座土灰色的高架橋。有一天,戚大娘在窗口站了一個上午,想數數到底有多少車子來來往往,結果把自己折磨得快要暈眩了。沒有盡頭,大車小車永遠奔波在橋面上,無休止的,好像每輛車都帶著心事,急焦焦地撲在去往前方的路上。沒有綠色,農村綠油油的養眼畫面是那么奢侈。

有一度,戚大娘想家想到沉默寡言,連舉手投足都充滿了暮夕之氣。村子里每寸土地每棵樹她都惦記著,清新生動的鄉野她也惦記著,做夢都是自己走在田間的小路上,俯身修啊剪啊眉開眼笑的。剛來的那段時間,戚大娘閑不住,腿腳手都快乏味得僵硬了。她三番兩次地把包裹卷在床頭邊,隨時都想拾掇下就坐火車回老家算了。老伴邢發信發火了:“兒子就是想讓我們在他身邊享享清福,你在農村整天黑七八糟地忙來忙去的,兒子擔心你明不明白?兒子上班累,你別給他添亂!”戚大娘知道邢發信接下來要說什么,來來回回也就那么幾句,她背都背得出來:“我倆在小區里當清潔工一個月加起來有三千多塊錢,你想忙,想亂撲騰,你就在這里撲騰?!?/p>

本來,戚大娘是想爭辯幾句的,可看著老伴眉梢間的神情,知道他也有點口是心非,于是自己便抿了抿嘴不說話了。該知足了,一想到自己有個孝順的兒子在身邊,她的心就慢慢舒緩了,服帖了,歸位了?;剞r村老家的念頭生生地掐斷了。

終于,戚大娘在城里找到了一個放松身心的辦法,看月亮。

城里的月亮和老家的月亮是一樣的。太陽還沒落下時,月亮就露出了臉,微弱的光芒,抵擋了戚大娘耳邊的紛紛擾擾。月亮是一片嫩黃,淡淡的,脆脆的,好像一碰就會碎了。它淺淺地藏在云朵里面,暖洋洋的,把那團云點亮了。

戚大娘正在小區里站著發呆,聽到有人在喊她,“戚大娘,還在忙吶?做飯了嗎?”

她忙把頭低下,揉了揉眼睛,這才看清楚是四樓4012的甄珍?!鞍?,哎,飯在電飯煲里燜著吶!孩子們還沒回家?!?/p>

甄珍還說著什么,戚大娘眼神一晃,瞥見物業經理勒蓉蓉朝這里走來。戚大娘嘴里嗯嗯啊啊地應付著,身子閃到了甄珍身側,挽著甄珍的手就往B棟門洞走。

甄珍沒察覺到戚大娘的意圖,也跟著她的節奏往門洞里走,她忽然看見邢發信的影子在B棟一樓的大廳里牢牢地扎著。

邢發信顯得鬼鬼祟祟的,正在和一個女業主站在大廳的陰暗處嚼話,看見是自己人打開防盜門走了進來,他倒也不顧忌,繼續絮絮叨叨:“舊家具啊,現在真的是沒人回收了。給錢上門別人都懶得來。我呢,倒也不需要。有個辦法,偷偷跟你說,你把舊家具擱在消防樓梯上,偷偷的,我就當沒看見。過幾個月物業就會出錢把這些廢家具清出去。影響安全嘛!還有這幾塊不要的木地板,我找個位置給你藏起來?!?/p>

甄珍神秘兮兮地問:“你們倆不是在幫物業打工嗎?怎么窩里反啊?!?/p>

戚大娘倒也痛快:“他就這樣,愛瞎幫忙。也不知道到底是向著誰的。不過,業主也不容易嘛,又是個小姑娘?!?/p>

甄珍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激動地捅捅戚大娘:“對了,邢大爺火了,群里的紅人啊?!币娖荽竽锫牪欢?,她解釋,“我們業主有一個QQ群,邢大爺是我們小區業主群里的知名人物。據說只要有人在電梯里和他說話,他就會自豪地告訴大家:‘我家也住這里,我兒子住我樓上,我兒子家是這里最大的房子。我兒子是內科醫生,你們有什么不舒服就直接來家里找他?!?/p>

甄珍把兩腿叉著,拎包的手抬起,模仿舉拖把的動作,另一只手垂在身側,拿腔拿調的姿態,僵硬的普通話,連把邢發信說話的眉梢表情都模仿出來了,戚大娘張口大笑。

她想,這是這九天來第一次笑吧?

晚餐是老兩口自己吃,不用太隆重。今晚準備吃面條。

邢發信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時不時抓幾顆擺在面前小盤里的油炸花生米大口嚼。戚大娘在廚房里有條不紊地忙碌著,小奶鍋的水熱在灶臺上,她趁著這個空檔,系好了圍裙兒。面條不能太寡淡,青菜爽口,香菇鮮香,青蔥色的深褐色的配菜中午早就洗好了,錦上添花,這會兒隨手切成小片就可以了。

戚大娘人在砧板前徘徊,心思卻溜到了邢發信跟前。那個秘密讓她傷感和無助,要告訴他嗎?他能理解到這其間的一二嗎?

終究是不吐不快,她心一橫,沖老頭子哎了一聲。邢發信眼睛直直地盯著電視機,沒聽見。奶鍋里的水沸騰起來了,開始下一個步驟,面條分了兩把放進小奶鍋里,待面條湯再沸騰的時候,撒入青菜碎和香菇丁。接著還要把中午的蘿卜排骨湯在灶上熱一熱,這樣好把煮軟的面條撈起來,放進熱好的肉湯里。如此,才可以合格地把晚餐端上桌。對了,冰箱里還有四個大饅頭,還要拿蒸鍋蒸軟乎了才能吃。

戚大娘想了想當下這些一刻不停的步驟,暗中咬牙,索性什么都不想說了。她邊讓自己的思想恣意奔騰,邊悶頭兩手機械地忙碌著。

今晚沒拉窗簾,窗外的車燈和路燈閃閃爍爍,在戚大娘眼前眼花繚亂著。這個時候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白天情緒低落,身體上的疲憊感是一波波來,但心理上的焦慮卻在橫向發展,不停地膨脹,不停地放大。戚大娘努力了半天,睡不著,她坐起身來,瞥了眼睡在邊上的邢發信。邢發信正仰躺著,張著嘴打著鼾。鼾聲在房間里繞著墻走著,戚大娘恍恍惚惚,總覺得丟了什么似的。

天氣有點潮濕清冷,戚大娘披了件衣服,起身推開落地玻璃門,那是通往陽臺的大門,接著搬了張板凳坐在陽臺的光亮處。

又是一個月夜。

高架橋對面又是一重重高高低低的樓房,樓里的燈光是白的、蒼白的、黃的、暗黃的,點綴著夜晚,呈現出一片祥和的光影。戚大娘凝視著遠方,暗想,大晚上不睡覺,到底是有啥心事呢?

有只蚊子在自己耳邊甕聲甕氣的,那是一只像是吃飽了一樣的秋蚊子,歪歪扭扭飛得很遲鈍。戚大娘懶得搭理,秋蚊子已經沒有什么攻擊力了,它知道自己的好日子不多了嗎?

戚大娘有點疑惑。

蚊子也和自己一樣失眠了嗎?

戚大娘莫名其妙地想。

蚊子猶猶豫豫飛到她胳膊上,她伸手一拍,胳膊上一陣麻酸,攤開手心,那只沒有抵抗就投降的蚊子空癟癟地黏在手里。

戚大娘站起來探身到窗外,用兩指捏著蚊子丟了出去。城里的夜喧鬧得讓人一晃神就忘記了已是深夜,狂歡一直延續到看不見的遠方。

還有十天,戚大娘滿六十歲。這個十天一過,戚大娘和邢發信背著大包小包奔波到武漢安頓,就是整整兩年了。

時間倏地就過去了。

也就是兩年多前,兒子喜滋滋地給戚大娘來電話,說自己看中了一套小戶型,四十來平,就在自己住的小區,40萬。兒子手里的積蓄剛好夠付首付,兒子算過了,還貸壓力不大。

兒子向來固執,他的主意由不得他們阻止了,他執意要把在農村勤勞苦扒了一輩子的老兩口接到武漢來享清福。戚大娘當然知道兒子的心愿。他們老兩口已經是家族鏈的頂頭了,上面沒有牽掛,下面有個女兒嫁到了遠方。其實,收拾收拾,到武漢也是拔腿就走的事??衫蟽煽谶€是商量了三個晚上。終于拗不過兒子的熱情,兩人決定舉家搬到武漢,和兒子住在一起。

小戶型在9樓,兒子家在10樓,上樓下樓的事。兒子家是小三房,緊緊湊湊,每一分空間都妥帖地做好了收納。戚大娘本來就心疼兒子的錢,直說“不要不要,我們住一起算了”。兒子在邊上使了幾次眼色,她才看出兒媳婦臉上刻意做出的不自在表情。她沉默了,別扭又欣慰地接受了兒子的安排。

戚大娘心里是敞亮的,農村老人來到城市,總不至于真的就是指望兒子來養老吧?兒子從醫學院碩士畢業后,因為各方面素質都均衡,深得導師賞識,最終在導師的安排下,他留在了一家三甲醫院。和兒媳婦各種收入加在一起每個月總有個兩萬吧。這是讓戚大娘屏住呼吸的大數字。這個數字只是拿到手心看看的,背后是怎么拆解的?房貸,幼兒補習班,孩子成長經費,各類人情往來,無數生活開銷。戚大娘大致是知道的。

老兩口在城市里終日游手好閑,乏悶得都快要擠出眼淚來了。這日子過得,算是一日閑過一日,一日枯似一日,悶頭悶腦。農村的低保在城里不算個什么數字了。戚大娘腦子一活泛,思想就開了閘,到處琢磨怎么賺點養老錢。后來她認識了同樣住在這個小區的物業經理勒蓉蓉,勒蓉蓉問她愿意當保潔員嗎?每天打掃小區的路面和樓道,兩人每個月加起來有三千多塊錢工錢。她激動難耐,雙手捧住了這個賺錢的崗位。

戚大娘是個熱鬧人,說話大聲大氣,眉梢里都是熱鬧。拖地的時候,清理垃圾的時候,等電梯的時候,坐電梯的時候,待在物業辦公室的時候,戚大娘不放過任何一個和業主搭訕的機會?!疤鞜崃?,要給孩子少穿點?!薄靶雰撼鲩T別光腳啊,穿襪子保暖??!”“這垃圾我幫你拿下去,順路的?!薄皢褑?,去超市買這么多東西,我幫你提著??!”……也就是這么一些平淡無奇的暖心話,讓勒蓉蓉很感動。

樓上有點吵,有住戶把電視機調到了大音量,響聲飄灑在夜空里,像是被一個擴音喇叭鬧聒噪了。戚大娘好不容易集中起來的心思被打斷了,她起身把陽臺推拉窗關上了。同時,她把那件奇怪的事情又重新梳理了一遍。

那個女人,約摸著就三十歲出頭,一個神色憂郁的女人,寡淡的五官,不,是面部表情的寡淡。五官仔細看來,如果是舒展著的話,還是很明媚的。丸子頭很利索,可是細看不得,緊挨著頭皮的頭發已經油得發亮了。皮膚還算干凈的,透著點灰色,鐵白。是杏眼,眼角尖尖的,往上提。杏眼不亮,透露著濃濃的倦怠。鼻子挺挺的,在陽光下看得到鼻梁上有一條豎直的光影。如果笑了嘴巴就美了,唇線印在厚厚的唇上很嫵媚,嘴角應該是有小括弧的,表情對了就是個美女。只可惜,厚嘴唇是繃著的,繃成一條平展的線。哪怕是風塵仆仆地站在一堆行李里,聽到有合適的房子時,厚嘴唇還是平著的。

這是一個有故事的女人,她的出現讓戚大娘的心撲閃了一下。

莫栗。

莫栗沒什么要求,只要一個小戶型就夠了。干凈就好,家具家電必備的有就可以。是小區的租金均價就可以。

……

那件事發生了后,戚大娘就一直怨恨自己的心,心被“貪”給挖走了?左腦琢磨著,這種不明來歷的女人,是不能碰的,碰上了就是給自己和房東招惹麻煩……右腦推搡著左腦,一個女孩子能惹什么事?人家不是只簽了一年嗎,六百塊錢的中介費??!

戚大娘心一橫,合同就簽了。

A棟1303號。

房東人已經調到外地工作去了。一年前,房東覺得人房兩地,實在難于打理。本來是要賣房子的,托戚大娘幫忙留意看看有沒有買家來買。戚大娘來不及組織什么語言,熱心快腸地花了半個小時說服了房東一件事:房子不要賣,租著吧!我替你照顧。給我中介費就夠了!戚大娘給出了一個讓房東沒法拒絕的理由:出門往左走500米,地鐵6號線即將開通;出門往后走100米,是四通八達的公交車站,再往右走300米,地鐵8號線后年開通,這是大漲的趨勢啊。小戶型分分鐘賣得出去??!急用錢嗎?不急的話,就租著吧!一個月1500元的租金高興地收著吧!抵消房貸也好,補貼家用也好。

有這么貼心的鄰居!我替你照顧這句話最關鍵。房東沉默不語,接著噗嗤笑了起來。在一片暢意的大笑聲中,這筆交易做成了。

這是一段往事。

而如今面臨的正經事是,關于莫栗,關于A-1303,關于失蹤,關于心事,一切都是在戚大娘自以為天衣無縫的隱瞞下進行的。

一直以來,熱力和光明鼓舞著戚大娘。戚大娘雖說生活在農村,讀書不多,但腦子靈光,為人熱情似火,在小區的業主間很吃得開。五十多歲的戚大娘,喧囂的靈魂,還尚不能接受正在一點點走向衰老的肉體,或者根本沒有意識到衰老。她把在農村修來的滿腔熱情,一點一點地往城里的每個邊邊角角鉆擠著。

戚大娘奇怪地注意到了一些細枝末節的問題。小區不大,充其量三百來戶人家,每過兩天總會有搬家公司進進出出。戚大娘向勒蓉蓉一打聽才知道,原來這個小區由兩棟各個戶型拼湊起來的塔樓組成,戶型最大不過90平米,小三房,40來平米的小戶型居多,這之間還有五六七八十平米的房型,所以這個小區算得上是不錯的過渡房小區。求租招租買房賣房的頻率很高,是房產中介們抓在手里的熱門財源。曾經有一兩次,戚大娘在物業辦公室看到有陌生人進來,詢問有沒有合適房源的。這些事,都由勒蓉蓉統一登記,寫在物業辦公室專用的棕皮記事本上,然后統一把消息傳遞給經常串門的中介。

一天,戚大娘看到勒蓉蓉和一個中介人員碰完頭后,端坐著在本子上一筆一劃記錄著什么。戚大娘等中介人員走了,湊上去問:“這生意要是做成了,中介會給你分點錢嗎?”

勒蓉蓉大笑:“都是街坊,也不好要什么,大家客客氣氣就是了,我也是舉手之勞??!”

戚大娘發自內心地嘆了口氣說:“這小區的房子租出去都是千兒八百的,中介費都要出個一千多??!也太高了。這年輕人能有幾個錢這么花呀!”

勒蓉蓉停頓了下,說:“中介也要生活嘛!我呢,也是怕多事,要擔責啊?!?/p>

見戚大娘不言語,勒蓉蓉又補充說:“中介費是高了點。中介充其量不就是做個見證嘛!”

戚大娘想了半天,說:“我們小區里這些人,你啊,我啊,我們這些人,日子過得都不容易??!你看你家老閔,下崗了到現在還在到處晃著吧?不如……我們合作吧!”

既是在小心翼翼地試探,又是在逐字逐句地征詢。

勒蓉蓉還沒轉過彎來。

戚大娘繼續循循善誘:“要是有外面來的人要租房子了,我們每個人都留意著。成交了,我們就收600塊,租房的人300,房東300。這就夠了。這600塊,我倆平分了,當是補貼家用?!?/p>

勒蓉蓉張口結舌:“那中介怎么辦呢?”

戚大娘大氣地笑笑:“中介忙中介的,我們忙我們的。我們不搶中介生意,可是我們也不要推掉生意嘛!再說了,我倆都是住在這里的,還怕跑了不成?他們知道了心里就踏實了嘛!”

勒蓉蓉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消化了這件事,最終同意了。不過她踟躕再三,還是和戚大娘約定了幾點:嚴把質量關。遇到不合適的人,遇到可疑的人,遇到來路不明的人,遇到看著就麻煩的人,遇到不愿意提供證件的人,一律不接待。由戚大娘和勒蓉蓉牽頭,成交后一人分300元。彼此公開透明,互相信任,不私吞,不隱瞞。

那個女人,莫栗,明顯是閱人無數的勒蓉蓉眼下的麻煩。問一句,遲遲疑疑地回答一句。再問一句,警惕地沉默著。連一個敷衍性的回答都沒有,連一個禮貌性的笑容也沒有。要證件了,莫栗總算說了一句長點的句子:“證件丟了。過兩天去補辦?!?/p>

神秘歸神秘,總算是個干凈的女人。戚大娘做了兩年的保潔員,這點眼力是慢慢培養到了。16樓獨居著一個總畫著濃妝的女孩,妝太重,看不清顏面,像是拿毛筆在臉上畫了一張臉譜。女孩每天夜里出門,一年四季都是各種各樣的外套搭配著快遮不住屁股的短裙。勒蓉蓉說,是個夜店妹。10樓也有個獨居女孩,常年叫外賣食物,極少出門。出門著裝的風格和她的眼神一樣,飄忽不定。有時候明明是白天,她會穿著一身睡衣到樓下吃早飯,或者到24小時營業超市買日用品。有時候明明是晚上,她會忽然蹬著高跟鞋走遠,閃閃爍爍,是衣服上的亮片。緊身衣,緊身褲。幾個保安沒事就互相開著葷葷素素的玩笑。是個小姐,勒蓉蓉怕戚大娘鬧笑話,提前告誡了她。

她不是本地人。干凈的女人獨居,為了防身,少說點話也是對的。那一個瞬間,戚大娘自我安慰著,她想到的是給老兩口的養老金再多增加點籌碼。只是租一年而已,費著口舌和勒蓉蓉解釋,多劃不來。

就這樣,沒有一點點防備,戚大娘收下了600元的雙倍中介費。

莫栗冷面寡語的,算是可以放心的人。戚大娘又頗有心計地交代她,有人問的話,別說是我,就說是中介幫忙介紹的。姑娘,我是幫你省錢吶!

莫栗瞧了她一眼,唔地應了一聲。

又是一夜。

戚大娘翻來覆去,一宿未眠,這天夜里,身邊的一切好像都變得空蕩起來。邢發信響了兩聲鼾,扭身就悶聲不響地睡熟了;窗外高架橋上的車子們繼續穿行,卻躡手躡腳;空氣駐足,靜候天亮;路燈晃閃得悶頭悶腦,呆站在路邊。戚大娘只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撲通撲通,她難過得直輕聲哼哼。她暗自好笑,自己一個粗人,本來睡覺吃飯玩玩就夠了,如今竟然像個做大事的人一樣,為一件事情翻騰得睡不著覺。

天還蒙蒙亮,戚大娘就熬不住了,她輕手輕腳打開門,一路溜達到小區背后的小街道去了。六點鐘的小街竟然有行人,盡管稀稀拉拉。有一騰熱氣在彌漫,是個熱干面攤子。大鍋下面,爐火在爐腔里噼噼啪啪地跳躍著,它們籠住了戚大娘的目光。戚大娘慢慢挪過去,遞給老板五塊錢,便在一邊駐足觀看:熱干面抓一把,分量很準,一把就夠了,抓進燙面用的過濾勺子里,放進大鍋里燙。接著,把面撈出來,倒進紙飯盒里。十來個罐罐瓶瓶碗碗在老板面前一字排開,放著鹽、味精、醬油、醋、芝麻醬、小蔥等。作料一點點撒在面上……戚大娘的眼神向右移,恍恍惚惚,她聞到一股香水味,身邊多了個影子,穿著松松垮垮的薄荷綠毛衣,短皮褲子,影子依次拿起每一只碗里的小鋼勺子,挖一勺綠蔥花,挖一勺腌豆角,挖一勺香菜末,再拎起放辣椒油的大碗里的勺子,用勺底在油面上迅速打了一個圈,然后撈起一勺辣鹵水倒進碗里。

“好了!好了!”老板喊了兩聲,戚大娘才蠢蠢地接過熱干面。

輔料是可以自己選的。戚大娘剛剛飽滿地看完皮褲影子的整個動作,好像自己也在碗里入了這些輔料似的。她十分不協調地走著,端著一碗素面,從麻灰的清晨穿進小區的大門。她在離A棟單元門十來米的一個花園墩子上坐下,用力攪拌著沒有任何色彩的熱干面。沒有蔥香,面色越拌越深邃。香油漸漸滑滿面條的身子,一陣芝麻香從紙盒里溢出,纖細的面條堅韌有彈性,堅韌的面條支撐著戚大娘困倦麻木的神經。她抬頭看著13樓的陽臺。當然,今天比前幾天的早晨都要早,在這個很早的早晨,印在戚大娘眼里的依然是那床床單,筆挺僵硬,純棉的,粉紅色的。清晨,空氣都是稀薄的,自然是看不出什么美感的。一個吐出來的舌頭,她想得身上冰涼涼的。

戚大娘歪歪搖搖地坐著,一邊沒有章法地攪拌著熱干面,一邊想著折磨自己的心事。她想平靜,讓自己心平氣和地吃下這碗面,可是她卻忽然憂傷得快要哭出來。

那一刻,幸福好像離自己很遠。

戚大娘腳步飄飄回到屋里時,邢發信已經起床了。邢發信沒察覺出有什么不對勁,嘟嘟囔囔問:“飯呢?你干啥去了?飯都不做,我餓醒的!”戚大娘搖搖手,不耐煩地說:“拉肚子,不舒服。你自己到外面吃去。我躺會兒?!?/p>

邢發信是個粗性子,看戚大娘無精打采的神情,懶得搭理,拉開門就出去了。

只是脫了外套,身子在被子里蜷成一團。身子是冷的,幸虧被子里還有余熱。邢發信的體溫還在,呼吸里全是煙草味和百合香的洗衣粉味。頂上的、眼邊的墻,都是白茫茫的,陽光還不夠大,這更讓她覺得哆嗦。人困在里面了。

自從來到了武漢,好像很少有獨處的時間,哪怕是坐在樓下院子里發呆時,全部精力也都去關注來來往往的住戶了。農村悠然平淡的日子,遠了,如上輩子的事情。

兒子曾經說,千金難買朝南房。這屋子正巧朝南,其實不算正南,不過也很難得了。要不是陽臺外一座高架橋愣頭愣腦地橫亙著,光線會更好一些。太陽光線九點多會準時灑在沙發靠背上,那是擺在陽臺附近的位置。邢發信有時閑下來了就回家坐在這里曬曬背部,看著細細碎碎的塵埃在光柱子里躥動。

戚大娘和邢發信不習慣在身上貼一些膏藥,老兩口的精氣神在農村就練就得挺硬朗,走路說話都恨不得帶上一陣風。兒子不喜歡屋子里不清爽,比如老人味和各種難捉摸的膏藥味。兒子說,要靠健身和飲食調養身體,身子舒展了,疾病就少了。也確實沒有奇怪的氣味。今天的房間里洋溢著一股干燥清爽的太陽香。

最開始看到這間小戶型時,它只是簡裝房,光禿禿,空蕩蕩。不過整體色彩是暖色調,搭配著金黃的陽光。地板是木質的,淺灰色的手抓紋,墻面是一層淺橘色的乳膠漆。從前的踢腳線估計是白色的,隨著年歲增長,有幾個位置已經泛起一抹抹青黃。廚房緊挨著大門口,是四四方方的一個開放式正方形空間,靠墻的位置放置著整體櫥柜,擦得干干凈凈,一片奶白色。衛生間沒有窗戶,兩平米多的方正位置,最里面是洗澡區,再往外,一個坐便器在左手邊,正對著紅豆色的瓷磚砌成的洗漱臺。二手的物件總會透出些許酸腐,但這個屋子里剩下來的每一個物件,都彰顯著前房主對它的用心。戚大娘就跟兒子說,定了定了,就要這個。

戚大娘愛干凈,房間布置得比想象中要好。四十來平米,兩個人住略為緊湊了些。緊貼著衛生間的墻壁的,是一面白色的推拉門大衣柜。小戶小型的,推拉門省空間。大衣柜邊上是一張一米五的高箱床,平時不用的褥子、老兩口帶來的零零碎碎用不上的玩意,都塞在床底下。床鋪很整潔,幾十年前流行的磨毛大花床單,好像現在叫國民床單。床頭有一把櫻桃色木頭椅,鵝黃色的椅墊,平時當床頭柜用,有人來玩時位置不夠了,拉過來又可以坐著。椅子邊上緊緊貼著一張L形沙發,深紫色的布藝材質。茶幾上鋪著一層紅灰條紋粗布,上面壓著玻璃塊?;臼钱斪鞑妥朗褂玫?,省位置,也實在沒有位置放餐桌餐椅。沙發和茶幾都是兒子從自己家搬來的,兒子嫌它們舊了,想換新的。窗簾也是淡紫色的,是兒媳婦挑選的顏色,搭配深紫色的沙發,倒是也把屋子的色彩都映襯得雅致了。電視墻的側面是一個兩平米左右的小陽臺,躲藏在大樓的天井里,也就是塞些雜物用。整個房間沒有別的多余裝飾了,簡潔而樸素。

戚大娘窩在床上,翻來翻去睡不好,只得慢慢坐起身來。太陽大了點,她想了想,從茶幾的果盤上捏了一個金黃黃的甜脆柿子,用指甲挖去柿子上的柿子蒂,到洗碗池洗了洗。吃著脆柿子,戚大娘坐在太陽光照著的沙發上想心事。

今天是星期三,離星期六還有不到三天了。

周六,意味著莫栗失蹤整整兩個星期了。

那么多天前,戚大娘也是無意間察覺到莫栗失蹤的。

那是一個傍晚,天還沒有黑透,大樓里的燈光已經暖開了。老兩口已經吃完晚飯了。韭菜盒子,大米飯餅子,一杯二鍋頭,醋泡花生,一樣一樣地擺在茶幾上,邢發信吃得很滿意,響亮地一口氣吃完,還意猶未盡地打了幾個飽嗝。飯后兩人一起出門溜達透氣,走出樓道才發覺下雨了。邢發信擺擺手,回頭又往電梯走,準備回家看電視劇,最近緊鑼密鼓追著的鄉村輕喜劇,講城里的大學生進村當村官的。戚大娘發現手機不見了,估計是下午落在門衛值班室,便冒著雨一路小跑去領?;貋砺飞?,戚大娘無意間抬頭看了眼天上飄的雨絲,發現有一家人的床單飄搖在雨中,晾在陽臺伸到外面的推拉衣架上。估計是業主還趕不及回家收。

回家后,戚大娘便鉆進衛生間洗澡。洗澡真是一種享受。水蒸氣潤澤著松松垮垮的身體,慢慢浸透到毛孔中,竟然全身都飽滿起來?!鞍涯銈兘觼?,是好好享受生活的?!边@么說話的時候,兒子已經當上醫生好幾年了。她閉著眼睛沉浸在一陣暖暖的舒適中,日子順心如意呀,好像前半輩子吃的苦頭,全部在這兩年被償還了,對于她,對于邢發信,對于兒子,這是幸福舒展的日子。

忽然一件事情打斷了思緒,沒來由的,戚大娘睜開了眼。

那床床單,好像是13樓的。

僅僅是一個預感而已。想完了這件事,預感就翻篇了。

雨下了一夜。濕濕的空氣籠罩在小家里,連地板都澀澀的。

第二天清早,雨停了,戚大娘在樓底下整理拾掇垃圾桶,鬼使神差的,她抬頭看了一眼。床單挺挺地掛在推拉衣架上。

仍然在那里。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一周,戚大娘開始有意識地往上抬頭看,頻繁的。

日子無風無浪,那面床單籠罩在她的臉上,像一塊巨大的陰影。值得懷疑的一切,卻像呼嘯而來的石塊一樣,砸中了她。

一旦推敲起來,可疑的細節俯拾皆是。

比如莫栗的陰郁,與陰郁背后的含義;比如趁主人失聯時,門口乘虛而入的名片;比如那袋垃圾,放在門口還沒來得及丟掉。

想著想著,戚大娘心情復雜,表情都僵硬了起來。她忽然覺得口干舌燥,心跳加劇。那袋垃圾當天就被自己順手拿到樓下丟掉了。如果那個時候翻翻垃圾,也許會有什么線索呢。

今天是星期四,再過一天就到周末了。

秋涼,空氣像薄荷一樣,怎么拾得來陽光的溫柔。物業經理勒蓉蓉鎖好B棟808號的大門,提著一袋生活垃圾走向候梯間。電梯從15樓下來,門開了,一個女人抱著一個半米高的快遞廢盒子走出來。盒子把女人的臉遮住了大半張。勒蓉蓉拍了下對方肩膀:“戚大娘!這是8樓,不是1樓?!?/p>

戚大娘的肩膀彈了一下,臉久久不露出來。盒子后面有一個支支吾吾的聲音:“錯了錯了。以為1樓到了?!?/p>

勒蓉蓉大笑,“有心事啊……”

說話間,1樓到了。戚大娘矯健地邁出電梯,躲躲閃閃,一轉身踏進邊上的庫房去了。

走出B棟大樓的勒蓉蓉來到陽光的光圈下,看著太陽,揉揉胳膊,扭扭脖子。不急著到辦公室,先巡視小區的上上下下。

電腦點亮了,勒蓉蓉每天開電腦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qq看看小區的業主群里有什么動靜。

有一個網名叫劉登科的男人,并沒有備注房號,可他每天傍晚會發布次日的天氣情況,風雨無阻,不聲不響地上來,不聲不響地消失。一個叫樂樂媽的女人,住在B棟1712,最近成為業主群里的靈魂核心,有問必答,會回復每一個業主的問題。勒蓉蓉見過她,是一個身材有些肥胖的女人,沒有攻擊性的女人往往會樂得好人緣。

每天qq群在閃爍時,勒蓉蓉就感到自己的心也跟著一抖一抖,生怕會閃出幾個刁鉆難辦的意見,招架不住??!

據昨天劉登科的天氣預報,今天,也就是星期四,是一個晴朗明媚的日子。

果然又在閃。不過點開一看,也都是些小貓小狗的零碎事。問轄區寬帶師傅電話的,問電視信號問題的,鄰居間打情罵俏“相約”的,串門吃飯借鍋借盆借油借鹽借板凳。

接著是瀏覽下網站新聞頭條,簡單掃兩眼就夠了。小老百姓過點小日子,就愛關注點吃吃喝喝的信息。

物業辦公室的門自己開了,勒蓉蓉抬眼看,戚大娘從門口探進頭來。有心事,眉眼都擁擠著心事。

“蓉蓉……有件事給你說下。你……別怪大娘啊?!?/p>

勒蓉蓉好奇地看著戚大娘,唯唯諾諾的,蹭到了沙發邊坐下。接下來,她詫異而又有耐心地聽完了一個故事,那個從嘴里一個字一個字蹦出來的故事。

“失蹤了?確定?出遠門了忘記收床單了吧!”躊躇著,她的話語都變得遲鈍起來。

一向快言快語的戚大娘沒有回應,臉上顯出了諱莫如深的表情。

想了想,又說:“……誰沒點秘密……”

對面沉默著。

勒蓉蓉仔細辨認了一下戚大娘的臉色,終于看出了點詭譎。勒蓉蓉不再說什么,面部還很淡定,心里卻開始發慌了。一眼看見桌上有包小袋子零食,她抓起看,是陜西鍋巴,她心不在焉地撕開包裝袋,把一片片鍋巴倒進嘴里,咯嘣咯嘣大嚼。麻辣口感的鍋巴,有一坨麻辣調料結成了塊,沒有散開,勒蓉蓉不在乎,好像隨便吃點什么,都能填補她的焦慌。

“手機!她不是留了手機號嗎?”勒蓉蓉不想錯過任何一句看起來好像很多余的話。

老年人專用的手機其實一直捏在手里,戚大娘緩緩舉起:“打不通。后來我才數清楚是少記了一個數?!?/p>

戚大娘試探性地:“蓉蓉,你那里登記的有嗎?業主交物業費的時候,好像都要登記電話吧?”

勒蓉蓉終于明白了戚大娘告知她的目的,不是道歉,不是愧疚,而是逼于無奈,想套出電話號碼。她不吱聲,存心讓戚大娘觀賞自己的臉色變化。半晌,她才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戚大娘,這事,其實,和我是沒有一點關系的。這是您自己攬下的活,我是完全不知情的。我是不能管的。業主的電話,我也不能隨便透露出去的?!?/p>

勒蓉蓉把話說得簡明扼要,并且一下子說出了其間的利害。話里有話,心虛的戚大娘當然聽得出,她內心蕩起了滿滿的尷尬?!笆?!怪我貪心。都怪我貪心。蓉蓉,我錯了?!?/p>

勒蓉蓉看著喃喃自語的戚大娘,心里又失望又同情。她這才注意到,戚大娘憔悴了,嘴角一張一合間,法令紋加重了。臉頰好像布上了一層陰影,凹了進去。白發涌出來不少,像是被拽出來似的,亂糟糟地頂在黑發中間。背駝了一點,瘦瘦的一具小骨架縮在沙發里。

勒蓉蓉有點恍惚,關于她們的約定,好像是要做一場漫長的美夢,可還在恍惚間等著開場時,一切卻已經結束。

她煩惱著,有只蚊子在她耳邊不識眼力地鬧著,像要把人間的煩惱都塞給她。不做指望了,自己預算的每年有幾千塊錢的收入無望了,小心翼翼卻沾沾自喜的便宜時光無望了。

她暗自惱怒,悵然若失。

生活復雜得讓人發笑。

一切氣氛都混合在一起,埋藏著隨時要爆發的力量。

少許,她似乎覺得這場僵局要打破,和一個老人計較什么,她又忽然好像想安慰安慰這個老人。于是,她冷漠而端著架子地說:“算了。下回一定要多個心眼,多注意??!”轉身到抽屜里拿登記業主信息的記事本。

號碼找到了。莫栗。一個連讀音都那么淡漠的名字。

要打嗎?她用眼神問戚大娘。

戚大娘可憐巴巴地蜷縮著,她的眼神勒蓉蓉看懂了。勒蓉蓉把桌上座機的免提鍵打開,凝重地把電話號碼里的每一個數字都壓在了電話機上。

嘟——嘟——嘟,有人接通了。

“喂,哪個?”

是個女人的聲音。

聲音高亢之余,還帶點不知是哪里的口音,糙糙的,村村的。聽聲音大致就可以辨出,對方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

不是莫栗。戚大娘跟勒蓉蓉搖頭。

勒蓉蓉把嘴巴往電話前湊近:“請找莫栗?!?/p>

“你打錯了?!彪娫捘穷^很不耐煩,接著傳來占線的聲音。

勒蓉蓉又打了一遍,對方接了電話就秒掛,像在惡作劇一樣。

勒蓉蓉腦子一陣眩暈,她對著記事本上的電話,把來電顯示仔細對了一遍。最終她得出了一個讓戚大娘更不安的結論:

“她不想讓大家找到自己?!?/p>

“她隱身了?!?/p>

秋天的午后,陽光柔軟,邢發信埋頭在AB兩棟公寓的樓道里,拖拖擦擦了一上午,終于得閑下來。他捧著一杯茶,從門衛室提溜著一把原色的木頭靠背椅,坐在小區大門口曬太陽。光線灑在小區的裸露地,把杯子里的茶印出了魔幻的色彩。毛尖是兒子出差時帶回來的,產自鄂西北十堰,本來是香氣清嫩的早春茶,邢發信心里舍不得喝,嘴上還要給兒子叨叨:“一泡就苦得很,再泡下就沒啥味了。粗人喝個啥茶。不講究這些?!本瓦@樣,半斤早春茶被他一點點撮著喝,隔兩天一撮,再兩天一撮。一直喝到秋天還有一大半沒喝完。喝一上午就倒掉是浪費的,刑發信很得意自己的經驗,他用一個大胖杯子泡,慢慢喝。如此一來,又有城里人悠然自得的品茗風范,又可以防止頻頻加水,把茶味沖寡淡了。

大胖杯子本來是一瓶黃桃罐頭。罐頭吃完后,用自來水沖幾下,再用開水過一道,就有了一個嶄新的茶杯,大透明缸子亮閃閃的,滿肚子茶葉水晃蕩來晃蕩去,邢發信瞇縫著眼睛,看著缸肚子里湯色的變化。粗糙的手指在杯子上摩挲著,他覺得慵懶的困意來了。

忽然,他看見勒蓉蓉魂不守舍地從物業辦公室里面走出來,后面跟著戚大娘,戚大娘低眉順眼地拎著拖把桶在后面拖著腳步。兩人一前一后地走著,勒蓉蓉沒有回頭等戚大娘,戚大娘也沒有追上勒蓉蓉。勒蓉蓉筆直往自己家的單元門走去,戚大娘跟在后面喊:“蓉蓉,頭疼就在家好好睡覺啊?!崩杖厝仡^也不回。

戚大娘心跳麻亂地從一場噩夢中驚醒。電視柜上的綠色小鬧鐘是六點。戚大娘起身洗漱,對著浴室的鏡子往臉上抹郁美凈雪花膏,把手指在臉的四周細細摩挲著。抹到眼角要往上提,臉頰也要往太陽穴的方向延展,這是兒子教給她的。兒子說,在這里什么都不要操心,生活要慢下來,慢下來就心就靜了。接著是慢慢梳頭,也是按摩下穴位。頭發用紅色的塑料梳子蘸著水一趟趟梳下來,白的黑的褐的短發,總不能像雜草一樣亂長著。

出了衛生間,床邊是刑發信坐起的背影,邢發信回頭看一眼戚大娘,兩人不言語。邢發信的面容好像有些模糊,好像一幅走近了卻看不出內容的水墨畫,拿手抹一下就要糊成一團。戚大娘心里亂騰騰的,趕緊把客廳里的吸頂燈按亮了。

早年兒子還在老家時,戚大娘喜歡熬點山里的野菜和黃澄澄的小米煮成的稀飯,或者再撒一把白米。剛來武漢時,兒子對那種稀飯念念不忘,戚大娘說:“哪有野菜可以挖,在城里你們是吃不出那個味的?!眱鹤诱f粥有十利,老年人要多吃。她后來按照兒子教她的辦法,每天臨睡前用紫砂鍋小火慢熬一個晚上,一天熬一種花樣,熬紅豆粥、八寶粥、綠豆粥、黑米粥。糯糯稠稠的,早上搭配兩盤綠脆脆的青菜,再用筷子戳上一點豆腐乳慢慢吃。

戚大娘拔下廚房的電源,打開紫砂鍋,呀了一聲。

邢發信在衛生間大叫:“老太婆,你叫什么叫?”

戚大娘攪動著鍋膽里的稀飯:“水放少了,當米飯吃得了?!?/p>

邢發信在衛生間里面不做聲。

等戚大娘把飯菜都端到茶幾上了,叫了幾遍,邢發信才從衛生間里出來。邢發信板著臉,直直地看著戚大娘:“咋了?你怎么這幾天不對勁?趕緊說!”

……

盤子里的酸辣土豆絲在一點點減少,一盤菜的工夫,戚大娘覺得如此漫長。戚大娘說完后,定定地看著邢發信額頭上的汗粒一點點泛起,細細碎碎的。

“瞧你這出息!丟人!”邢發信兩眼酸脹脹的,想不出用什么惡毒的詞來埋汰戚大娘了,只想趕緊逃離。

一碗稠濃的稀飯,滿腔怒火的邢發信竟然吃得稀里呼嚕。吃完飯,邢發信直接拿手抹了一下嘴,連廢話都懶得多說一句,打開大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好像只是一個單純日常的動作,戚大娘竟然莫名地緊張起來。

門又開了,是邢發信。

邢發信今天穿的是橘紅色的長袖T恤,這是邢發信鐘愛的,反反復復地穿。本來橘得像鮮橙一樣的顏色,被邢發信穿出了灰土色。下面配條兒子淘汰的卡其色長褲,卷起褲腳,搭一雙門口中百超市買來的廉價塑料拖鞋。

生氣的邢發信把家里的拖鞋踢得老遠,換上了外出鞋。他恨不得把自己包裝成一個隨時可以上戰場的戰士,又甩來一個敦敦實實的背影,消失在門口。

上午打掃衛生時,戚大娘看見有團橘黃色的背影,遠遠地在前面閃了幾下。她打掃A棟時,估摸著那團背影躲在B棟打掃衛生。她跑到B棟時,影子又一閃進了A棟。

中午,戚大娘簡單準備了兩個菜。把兒子從餐館打包回來的小雞燉蘑菇又燜了一道,外加腌好的酸甜脆皮蘿卜。從12點等到12點半,電話打了五個,沒人接聽,門外一點邢發信的動靜都沒有。倒是幾次聽到了腳步聲,一開門,是幾個鄰居經過。

白心紅薯和米飯一起蒸在電飯煲里,升起一股香濃的清甜。清甜裹在大米的香味里,一道道從廚房撲出來,把整個小屋子都淹沒了。戚大娘忽然覺得屋子里憋氣極了,這兩周以來,自己被罩進了一個灰色的麻袋里,一攤死氣。她趕緊走到沉悶乏味的窗口,沒有風,可是卻又感覺臉前像有個電扇,把風力加倍撲面吹來,一種窒息感籠罩全身。

短短的人生,會不會在別人數句話中寥寥總結:愛占小便宜,不清白。

這哀愁呀!

胡思亂想間,她掏出手機。是兒媳婦買的老人機,她和邢發信一人一個,喇叭聲大,按鍵大,字體大。她嘰嘰嘰嘰按到了兒子的名字,大拇指在撥通鍵上徘徊著,摩挲著,遲遲不敢按下去。

要告訴兒子嗎?

接下來,這件見不得光的交易是不是會被大家全知道?

這個心結折磨了她整整一個下午。

天黑了。小區的地面上灑滿一片片月光。戚大娘抬頭看著今晚的月亮,圓圓的,她忽然想到了一碗蒸好的新鮮土雞蛋羹,香濃濃的,潤滑滑的。月亮一會兒便被冷艷艷的云擋住了。再出來時,就在戚大娘的視線里模糊了起來,它是冰冷的,灰白的,和著秋意。戚大娘想農村老家了。

有秋涼的觸感,她回過神來,心灰意冷地溜達到值班室里。

邢發信也坐在里面的沙發上。沙發前面的茶幾上端坐著大胖杯子,滿當當的茶水。邢發信剛吃完一個大蔥油餅,正滿嘴油乎乎地準備咬下剩下的三個。邢發信是真生氣了,他故意不看戚大娘,嘴巴一甩一甩,連咀嚼里都有了一股殺氣。戚大娘凄凄惶惶地坐在了沙發的一角。

兩個保安正在值班室里吹牛皮打發時間。

肥頭大耳的牛師傅嘖嘖了幾聲,哀嘆最近的租戶太難管理了,三天兩頭就窩里斗,斗得動靜都飛到外面來了。牛師傅回過頭,眼神炯炯:“邢老哥,你不知道吧,前幾天A棟1212家差點鬧出人命了?!?/p>

邢發信黑著臉沒搭理他。

邊上的覃師傅聽了大驚,樸實的五官都快挪位了,趕緊搭腔:“是值晚班的老蘇跟你說的?我沒聽說過?!?/p>

牛師傅搓搓手掌心,用普通話夾雜著方言把事情說了一遍。

連猜帶蒙,戚大娘聽出了個大概。

1212家里住著一對小夫妻,估計是買的期房還沒交房,只得租房過渡。小兩口蜜月剛過完,還在磨合期呢,夫妻倆都是性情敞亮的人,沒什么顧忌。吵架打架引得鄰居和保安來圍觀是常有的事。

前幾天,兩人不知道為什么事又大打出手了。男人甩了女人一個耳光,女人撲上去廝打男人。男人幾次開門要沖出去,都被女人拉扯回屋。后來來了幾個鄰居勸架,女人總算松手了。男人趁機快步溜出家門。女人見他如此絕情,連自己跪在地上啼哭都冷言冷眼,不禁悲從中來。

“后來呢?”覃師傅有點緊張。

后來的事,戚大娘只是猜出了一個大概。女人也憤而出走。眾鄰居們也散了。兩分鐘后,有鄰居聞到一股燒焦的氣味,趕緊走到樓道到處聞,竟然是1212傳來的。一百個僥幸,1212的門竟然沒關。那女人也是氣糊涂了。幾個鄰居緊張兮兮地跑進臥室,只見床頭地板上的絨毛地毯正小聲勢地燃燒著。大家進進出出張羅著趕緊把火撲滅了。

牛師傅啖了口茶水?!熬褪悄悄腥藖G的煙頭惹的。小兩口老兩口子過日子,都是和為貴??!真一把火燒著了,這輩子就完了。賠死你!”

兩人一陣沉默,各自悶頭吞茶。

接著覃師傅提起了B棟1701。一提起這事,覃師傅的面部表情就眉飛色舞。1701的住戶是租戶,搬進來才三四個月,男人大概五十出頭,女人頂多三十八九歲,有點顯老。兩人來租房子時,找的是正規中介,所有的一套流程全部都是女人出面完成的。直到什么都布置好了,男人才踱步入住,沒有孩子。這個年紀的人一般都有在讀書的孩子吧?有人說??墒菦]有人看到過。白天從來沒見過這個男人出門,只是打電話到值班室來過,問了幾次電視機機頂盒續費和光纖遷入的事情。女人倒是每天早上九點提著坤包,準時出現在小區樓下。大波浪長發披著,小短裙遮著大腿,雪紡質地的衣服有時會透出內衣的輪廓來。

覃師傅對這家人的生活狀態很好奇,免不了多留意兩眼。直到有一天,男人和女人十指緊扣出門散步,正逢保安交接班,值晚班的老蘇認出了這個男人:“這不是住后面城中村的人嗎?”幾個保安暗暗一切磋,原來女人是男人的姘頭。男人不是拆遷一夜暴富了嘛,勾勾搭搭一兩個女人也不稀罕。舊家還沒拆遷完畢,一時半會兒沒有地方住,只得在城中村前面這棟公寓租了間小戶型。最稀罕的倒不是這事,稀罕的是男人的正房也租了間房,就在隔壁的電力小區。正房挺傲慢的,帶著一種富貴后的優越和氣定神閑,有時看到正房在打電話,拿腔拿調的神態里充滿了高亢。

“你們說,這正房知不知道她老公養了個小嬌妾,就在隔壁的公寓呢?”

覃師傅說完,兩人一起嘎嘎亂笑,興致十分高漲。

邢發信聽得心里咚咚咚直跳。他表情舒展了點,因為常年沒有保養,也看不出來到底是不是苦笑,他嘴里嘟囔著“什么亂七八糟的”,便起身到外面去了。牛師傅和覃師傅還在繼續吹,都是小區住戶雞飛狗跳的糟心事,繪聲繪色,添油加醋,戚大娘已經沒辦法融入進去了。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無法判斷是什么游蕩在自己體內。如同一條偷心的蛇,虬虬曲曲地沒入看不清的黑夜中。

周五是家庭日。老兩口和小三口定好的晚餐時間。

兒子會去接女兒下幼兒園,再繞路接老婆一起回家。晚上收工,老兩口去兒子家吃飯。兒子一家三口已經開車回來了。兒媳婦最近迷上了在手機上看恐怖驚悚漫畫。她在等飯上桌的時候,急著要給大家分享一個漫畫。

據說是真人真事。一個女孩子租了一間二樓的小公寓獨居,一天家里大掃除,忙完后,閑著無聊,她便給幾個閨蜜發了一張自拍照。結果幾個閨蜜驚悚地發現,自拍照里的衣柜門縫竟然有一張男人的臉。原來,她是有一趟出門倒垃圾沒有關門,一個變態男人趁機溜了進去,一直躲著伺機動手。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眱鹤有睦镏匦虏シ胖莻€場景,嘴里又重復了一遍。

邢發信拿起桌上的筷子,不吃,也不說話,把盤子里的腌豆角一根根碼著。

戚大娘也沒吱聲,悶頭在廚房里切一個大塊頭的白蘿卜。去了皮的蘿卜青白青白的,發出清新的土地味,細膩而有質感。砧板就在面前,把蘿卜細細地切成絲。晚上準備做蘿卜絲炒瘦肉和涼拌白蘿卜絲。

晚飯后,戚大娘洗完碗,就獨自出門溜達。走到小區門口時,看到邢發信坐在小區門口銀行的臺階上,定定地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

戚大娘遠遠地看著,老頭子是在等莫栗嗎?

依然沒有莫栗的任何消息。

戚大娘感到一陣陰郁的恐懼。

兒媳婦說的那個女孩,幸好找到機會報警了。那莫栗呢,她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如果她永遠不回來了,該怎么辦?黑色的T恤,深藍色的牛仔長褲,黑色的旅游鞋,背著黑色的雙肩包,一副清瘦的身影落在了戚大娘的腦海里。一副深色打扮,搭配蒼白的面容、疏離的眼神。想掘地三尺,想挖掘她的故事。

可是,真找不到的話,該怎么跟房東交代呢?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被自己撞上了?大馬路都是黑暗的,她看著黑壓壓的馬路,腦袋空空的。

最后一次和莫栗說話,算起來應該是八月底吧。

那天,戚大娘正在13樓樓道里拖地,拖到莫栗家門口的時候,門忽然開了,戚大娘直起身子往屋里看了一眼,是莫栗。披散著一頭濕頭發的莫栗正準備把垃圾袋放在門口。

一股濃濃的洗發膏馨香鉆到了樓道里,表情卻依然是壓得人喘不上氣來,眼神躲躲閃閃,唯恐引起旁人的注意。戚大娘沖莫栗遲疑地笑了笑,心里正想著開場白。

門關上了。

戚大娘愣了愣,怏怏不樂,繼續甩動起拖把。這門一開一關,讓戚大娘心灰意冷了起來,她隨意用拖把在地上涂抹著,想草草應付了事。

整個樓道拖完了,戚大娘準備往消防樓梯口走。忽然有人開門了,莫栗的身影出現在1303的門口。

“您……進來坐坐休息下吧!”

莫栗在對她笑。她竟然在微笑,是一口糯米牙,她其實是個美人。

就為了這個笑容,戚大娘暗藏了多少期待啊??蛇@個飽滿的笑容背后,似乎又是孤獨的。

本是上班時間,她卻鬼使神差地點點頭,說不上是喜還是憂,她一腳踏進了這個封閉已久的門。

屋子顯得空空蕩蕩的。戚大娘若無其事地環顧室內,只有房東留下來的幾件家具和生活必需品,完全沒有一樣彰顯著好好過日子的擺件。不光是東西少,明明是女人的住處,卻絲毫沒有明凈細膩的氣氛,整個房間讓人感到昏暗,不僅僅是因為拉上窗簾的原因。墳墓,她忽然想到了。這房子像一座墳墓一樣,寂寞得讓人心里空虛。

戚大娘坐在單人沙發上,兩個開了封的紙箱子就擺在她眼前,她斜了斜眼角,朝里面瞟了一眼,里面塞滿了衣服??礃幼?,入住了這么久,連衣服都沒有整理妥當。

莫栗端來了一個一次性杯子,里面搖晃著白開水。戚大娘想,莫栗是想找個人說話吧!她端著杯子坐在靠近陽臺的沙發上,莫栗坐在床邊,緩緩地梳著頭發,有時會拿干毛巾擰一擰發梢間飽滿的水滴,整間屋子散發著淡淡的洗發膏味。

兩人不咸不淡地聊了幾句。都是關于天氣好壞的客套話。

連話題都要字斟句酌,生怕碰到了哪個雷區讓自己尷尬。接著便是沉默。

戚大娘很別扭,暗自打定主意,喝完這杯水就告辭。于是,她渾身輕松下來,認真地舉起杯子,一飲而盡。

再抬眼時,莫栗正望著床頭柜發呆,她順著莫栗的目光找尋了過去,這才發現原來床頭柜上擺著一個相框。是一個女人抱著孩子。女人穿著乳白色的毛衣,面色晴朗,笑容飽滿而光亮。懷里的孩子大概只有幾個月吧,眼睛彎彎的,嘴巴笑成了橢圓形,還沒長牙。再細一看,女人就是莫栗,雖然照片里舒展的眉梢和如今枯萎的五官有差別,但還是依稀辨認得出。

戚大娘的嗓子一下子滋潤了起來,她忍不住問:“好可愛的孩子。這是你的吧?長得真像,我怎么沒見過呢?”

對方沒有應答。

戚大娘小心地看著莫栗。她的臉色有些異樣,變得半明半暗,戚大娘再遲鈍也察覺到了些什么,她的目光撞上了莫栗的眼睛,灰色,暗淡,眼瞼低垂下來,望著地板上一個角落失神。若心里無事,絕不可能忽然低落下來。戚大娘張了張口,最后還是閉上了,把另外一堆往上涌的話咽了下去。察言觀色戚大娘還是懂的,她有些尷尬,站起身來,向莫栗告辭。

走到門口的時候,身后的莫栗忽然開口了,她說出了一句話,一個字一個字砸向戚大娘,把她的腳步定住了。

“離婚了。2013年10月15日。孩子,被前夫搶走了?!?/p>

沉默。

戚大娘內心一聲嘆息,但她只是回過了頭而已。對于莫栗,她索性沉默。不必有長篇大論,一百句話只是壓縮成了一句話,只說最關鍵那句。

莫栗閉上了眼睛。眼珠子在眼皮里抖動著,鼻翼在翕動。隔了好一會兒,像是悲從中來一般,她又苦澀地說了一句話。

“我找了好久,不知道他們住在哪了?!?/p>

這是一個意料之外的答案。僅僅是支離破碎的片段,都讓人無限遐想。戚大娘曾經很多次都在好奇,莫栗古怪的言行舉止,究竟是受到了什么傷害。如今探得了一二,卻又如此不堪和刺心。

這個結果和緣由一樣,讓戚大娘束手無策。她沒有辦法說什么,也不再想把這個話題鋪展開來。她想上前拍拍莫栗的肩膀,可她沒有動,坐在眼前的莫栗頹然疏離,好像遠在崇山峻嶺外一般遙遠。她兀自品嘗著那種和親骨肉分離的萬箭穿心,拋棄尊嚴,乞討見一面,乞討每天看一眼,哪怕是偷偷看一眼。

清瘦的骨骼清瘦的軀體清瘦的手指,年輕的女人在黑夜里流連,純如一個幽靈,在黑魆魆的夜里悲痛號哭。

戚大娘甚至暗暗想掐自己的嘴,她問出的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扎著她。解決不了的難題,她問了有什么意義呢?

猜疑、偏見、不滿,全都沒有了。戚大娘的心都快磨碎了。她上前一步,輕輕摟住了莫栗的肩膀。莫栗沒有避開。戚大娘近一步緊緊摟住了她,輕滑著手掌心,拍撫著她的后背。她聽見她在失聲痛哭,又好像什么都沒有聽見,世間靜謐得只有她和她的呼吸聲。

氣場被一種神圣的悲痛控住。有光線斜斜地照進屋里,可卻有一種蕩漾開的凄涼,連一絲絲溫暖都難以握住。

戚大娘像是患上了強迫癥一般,每天都要到A棟1303去報到幾次。先是敲門,再是順著門縫上上下下地聞一聞。新聞里有時會報道一些驚悚的案件,由一陣陣可疑的異味,順藤摸瓜挖出一個殺人案件。

戚大娘不敢往下想。

這天,她走到樓道時,看見了一個黑影站在不遠處。

敦敦實實,是刑發信。

刑發信駐足于1303門口,他剛敲完門,扭頭看見戚大娘時,表情很錯愕狼狽,繼而又恢復成了若無其事的神態,扭過頭。

“干啥?”她虛張聲勢地喊了聲。兩人獨處時,她和邢發信爭吵過,她清亮的喉嚨有點嘶啞,帶著亢奮激動的情緒,吵著吵著就失控了,吵著吵著又做賊心虛地沉默了。

邢發信背光站著,只是一個中等身高的影子。穿著橙色的衣服,腰間別著粗獷的帆布挎包,聳著肩膀。戚大娘竟然有些惶恐起來,她恨不得放聲大哭一場。

邢發信以一個過路者的姿態穿過戚大娘的視線,昂首闊步,徑直一路走到了小區的樓下。他心事重重,從衣服口袋里捏出一盒煙,本來想找個角落縮著抽一根的,忽然看見門衛牛師傅在沖他招手。

“喝點茶,朋友才給我的?!迸煾蛋研习l信拉進屋子里??礃幼右L聊,牛師傅唧唧扭動著桌子抽屜的鑰匙,從抽屜里摸出一個罐子來,順手把邢發信放在值班室的大胖杯子拽了過來。他往大胖杯子里塞了幾坨掰碎的普洱,捧過暖水壺倒了一滿杯滾燙的開水。

杯子被牛師傅小心地端到了茶幾上。他坐下,剛準備開腔,忽然電話鈴聲響了。牛師傅只得起身去接。

杯子穩穩地扎在茶幾上,邢發信心緒不寧地盯著杯子里看。普洱游蕩在湯水中,邊游邊拖著黑墨色的尾巴。

“我出去下,有業主找我?!鄙砗笈煾档穆曇綦S著關門聲遠去了。

屋里只剩下邢發信一個人。小小的值班室朝南,陽光傾斜進來,屋里有股暖暖的干燥感。秋天都走過來好些天了,夏天的氣息還沒散去。沙發上還鋪著一張磨得發白的麻將席子,席子上橫七豎八擱著臟乎乎的棕色靠墊、用圓珠筆劃了幾道字跡的報紙、字跡都模糊了的空快遞盒子。

他又扭過頭來,盯著大胖杯子。這樣一杯有幾分古典氣質的茶,置身于嘈雜的值班室里,竟然有了又熱鬧又廉價的情調。

一個快遞員突突突地騎著電動車在門口停下。一個穿著灰紅工作服的快遞小哥進來了,快遞小哥跟刑發信點點頭,然后蹲在地上細細碎碎地忙碌著,拆快遞單,一張張從包裹上撕下來。邢發信木然地看著快遞小哥的忙碌,蹲上蹲下,將包裹一個個堆放在靠墻邊的架子上。

他久久想不出什么話題。

快遞小哥鋪開放在寫字臺上的快遞登記本,背對著邢發信端坐在破椅子上,將單號和門牌號一筆一劃登記著。邢發信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一天要來幾趟吧?”

快遞小哥笑答:“最近很忙,要跑好幾趟。剛剛其實還來過一趟的?!?/p>

邢發信感慨著,忽然,一個念頭在刑發信腦子里擦了一下。

“A棟1303有快遞嗎?”

小哥往前撩了一頁登記本,說:“有??!今天有個快件,我送的。呶,這上面簽字了,已經被人簽收了?!?/p>

一束火花在邢發信體內燃燒起來,他熱切地站起身來,趴到登記本前看。A1303,有簽名!太草的字跡,僅僅是幾條波浪。其實他也看不清什么。但是,他的的確確發現,是有人簽收了!

刑發信又確認了一遍??爝f小哥嘴角含笑,回答:“沒錯,我今早送的,已經被簽收了?!?/p>

邢發信覺得腦袋里的每一根神經都在沒規律地跳動著。他激動地沖出了值班室,正好看見戚大娘小跑過來,風風火火,大呼小叫。

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變得有些嘶啞,她在重復著一句話,反反復復的。邢發信沒聽清楚。

直到她跑到刑發信的跟前,他才聽清楚。

“她回來了!她!回來了!”

都清楚,她,指的是誰。

幾分鐘前,床單沒有了,是勒蓉蓉最先察覺到的。因為13樓的曬衣架上終于有了更新。一件軍綠色大衣,一件姜黃色毛衣和一套淺灰色內衣。黃綠灰,竟然是有色彩的,玲瓏有致的,清晰異常。

勒蓉蓉站在小區空地上,雙手抱著胸,目光敞亮地迎接著戚大娘怯怯的眼神?!斑??!彼龀鲆桓崩辖臑⒚摖?,用食指指指頭頂。

戚大娘沒有立刻反應到什么,表情都沒有變。她糊里糊涂,像被什么東西抽取了精氣神一樣,只剩下一個干扁扁的軀殼面對著勒蓉蓉的那個字。

勒蓉蓉只得再次指指13樓的天空,瞟了戚大娘一眼,抬頭說:“戚大娘,你惦記的莫栗回來了。你解脫了?!?/p>

戚大娘半晌才想起抬頭。她抬頭,陽光落入她的眼中,明媚地照著她蒼灰的臉。戚大娘開始大笑,眼尾淌出一道道魚尾紋,飛飛揚揚地在臉上躍動著。她笑著笑著,13樓那片小天空又讓她開始落下淚。她跺著腳,她的無聲落淚又傳遞著在瘋長著的快樂,活潑得純如孩童。

邢發信的臉就在她的對面,額上的皺紋深刻得像一幅濃郁的畫,頭發泛著花白,有點卷曲,眼袋像兩個口袋垂在眼睛下方,喜感十足。喜感的臉正在幽幽微笑著。

勒蓉蓉終于問出了那句話:“戚大娘,你是不是知道什么?現在可以說了吧!”

戚大娘搖搖頭,只是賠笑。她挺了挺背,像是重生的姿態。體內溫暖得像蓋上了一床綿軟的老棉花被,真是一場悠長的夢。

“好像丟了什么,又被撿回來了?!崩杖厝剞D身,像家人一般,伸出雙手擁抱住了渾身熾熱的同事。

誰也沒有提出要去敲門造訪探個究竟的話。

戚大娘在心中計算她所記得的每一個細節,離婚時間:2013年10月15日,這是多么漫長的日子。兩年,七百多天。七百多個煎熬的日子。

如今好像真的解脫了。

無論是哪一種結果,糾結的,虐心的,抑或圓滿的,喜悅的,戚大娘不想去猜,更不想過問。

13樓的她,可以平平靜靜地繼續生活了吧?

勒蓉蓉攏攏頭發,從紅色牛皮單肩包里掏出小鏡子和口紅。鏡子的光在她臉上閃動著,她把口紅往唇上抹了兩下,又抿了抿嘴?!拔壹液⒆舆@回月考進步不小,我們家出去吃個飯慶祝慶祝?!彼炎彀袜匠梢粋€圓形,故作妖嬈地看了眼戚大娘,像是有種酒闌人散的慵懶,回身走了。

安靜了少頃,戚大娘仿佛還沉浸在自己絲絲縷縷的小情緒里,她抬頭看看,喃喃自語:“我是怕她一個人有什么事想不開,想開導開導她。這人啊,有時候身邊多張嘴多句話,就想明白了?!?/p>

邢發信心下覺得戚大娘說得挺有道理,嘴上還是很大老爺們地朗聲說道:“你又不是她的什么人,人家能把心里話都告訴你?”

戚大娘懶得和老頭子鬼扯,愣頭愣腦,反應慢半拍。她忽然覺得自己是高貴的,至少在精神上。她把拖把桿子往他懷里一塞,昂首闊步地走開了。

只走了幾步路,她又回頭了。她重新走到邢發信身邊,面色愉快而莊重,她問邢發信:“我沒做錯吧?”

刑發信呵呵笑著。

有清風,好像一切歸于平靜了。

邢發信看著自己和戚大娘在光影相依偎的影子。

面對著和自己生活了幾十年的戚大娘,邢發信當然和她站在一邊,他怎么能不和她站在一邊呢,這個澄澈而樸實的女人。他只是晃了晃大胖杯子里的普洱茶水。今天在值班室里時,他很狡猾地又掰碎了兩塊茶餅,如今湯色和茶混成一團,黛黑沉重。戚大娘口渴了,抓過杯子,咕嘟幾大口喝光了。茶水滑進喉嚨的那一刻,她有點恍神,她想,奇怪了,竟然有甜甜的味道。

猜你喜歡
蓉蓉大娘
被動語態復習(The Paasive Voice) 九年級 Unit5—7
蓉蓉& 渝渝
掛卡片的大娘
先生不說話,蘑菇你還愛他嗎
推銷
神秘的女人
A Report on Observation of College English Classes
好媳婦有眼力見兒
王大娘的遺囑
世態百象7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