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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車

2016-11-21 11:54楊不易
福建文學 2016年11期
關鍵詞:王貴省城文靜

楊不易

丁小蘭的位置,正好靠窗,抬眼一望,就是火車站圍墻外的小山坡。半腰上那塊苞谷地,就是自己家的。王其他爸種的苞谷,正在揚花,英姿挺拔。這是苞谷一生最美的時光,就像三十歲的女人,四十歲的男人,看著都讓人舒心。

山坡的后面,就是自家的房子,不,嚴格說來是王其他爸,王貴的房子。但丁小蘭是嫁到這里的,在這里熱熱鬧鬧辦了酒席舉行了婚禮,入了洞房。在這個偏僻得鳥兒們都寂寞的地方坐動車,真是有點魔幻味道。

雖然與火車站近在咫尺,但丁小蘭不是從那房子里過來的,而是坐了十公里的火車站專線公交車,從縣城的家里過來的。來之前,還去醫院看了王貴。王貴瞪著干枯的眼睛,像努力在臉上撕開了兩個洞,撐了一會兒,又閉上了,眼窩里滾出兩滴混濁的眼淚。丁小蘭差點就哭了,對婆婆說了一聲:“我很快回來……”就匆匆跑出了病房,站在醫院門口,又暗罵了一句:“王其,你他媽是不是死了?”

這話罵得不是沒有道理。因為王貴在醫院里躺三天了,病危通知下了兩次,可身在省城的王其,手機卻關機了?,F在這世道,一個人手機三天不開機,得需要多大的勇氣和定力?除非,他真的死了。沒辦法,丁小蘭只好坐上動車,去省城尋夫回來盡孝道。

其實,這動車也才開通三天。要是三天之前,丁小蘭還不愿意去省城,坐長途汽車,得五個小時,到了省城汽車站,再轉公交車穿城而過,花兩個小時趕到王其的住處,幾乎要折騰一整天。而坐動車,只需要兩個半小時。王其的住處就在省城火車站附近,所以想一想,就方便了很多,讓丁小蘭憑空多了些勇氣。

開車了,動車終于動了。丁小蘭把目光從車外收回來,才發現對面坐了一對年輕情侶,歪著頭,若即若離地靠在一起,時不時轉轉頭,看著對方,眼睛里全是意味深長的挑逗。一看那表情,就像縣城里的時髦青年??啥⌒√m不認識他們??h城那么大,哪認識那么多人??啥⌒√m想起十年前,自己跟王其,剛剛結婚那會兒,也是這般,膩歪個沒夠。

結婚兩年后,王其和丁小蘭終于攢夠了錢,在縣城買了套房子,結束了租房的生活。王貴大學畢業后,分到縣環保局,一直住集體宿舍,和丁小蘭結婚后,便一直租房住。這事,丁小蘭的父母總是念叨,說丁小蘭雖然嫁了個公務員,其實就是嫁了個農民。那場在村里老房子舉行的婚禮,讓他們很沒面子。

動車的快,讓丁小蘭有些不適應,途中一般站點也不停,可以說一路狂奔。丁小蘭突然有些緊張,很快就會到省城,王其到底怎么回事?也許,他不是死了,只是搬家了。那,又到哪里去找他呢?

但丁小蘭有一種預感,覺得王其還在那間租住屋里,并沒有死掉,他只是不知道自己的親爹快死了,所以關掉了手機,要過幾天與世隔絕的日子。

丁小蘭摸出手機,滑開屏幕,想再打一下王其的手機,萬一他又開機了呢?但她猶豫了一下,又重新把手機屏給滅了。

王其確實沒有死,而且就在他的租住屋里。這一點,丁小蘭的預感是沒錯的。

但是,王其并不是為了過什么與世隔絕的隱士生活,而是被綁在一把椅子上,椅子的靠背又綁在桌腿上?,F在,王其很后悔租房時沒把這張沉重的大理石餐桌給扔掉。桌子是房東的,他其實沒資格扔的。這會兒,也就是在腦子胡亂后悔一下罷了,因為嘴也被毛巾給勒住,在腦后打了個結,想罵也罵不出聲來。

文靜出去之前,才給喂了半杯水,王其覺得有一點勁了,又試著掙扎了一下,椅子還是紋絲不動,倒是繩子把胳膊又勒痛了。他只好再次放棄了。這三天里,只有開始的半天,他在心里惡毒地咒罵著文靜,還不斷發出僅有的一點“唔唔”聲。在之后的時間里,他就變得老實了,一邊等著文靜按時回來給他吃喝,一邊竟然想念起縣城里的丁小蘭和兒子,還有在村子里種苞谷、種麥子的父親和母親。

辭職到省城來打拼,是一年前的事。那會兒王其正在升職無望的失落低谷里。按計劃,局長是打算提拔王其的,王其也躊躇滿志做好了一切準備,可臨到頭,局長突然調走了。新局長上任,提拔了另一個人。那人跟王其資歷相當,明面上看不出什么貓膩。王其吃了個啞巴虧,一氣之下,就想不干了。

一個從農村考學出來的人,哪敢說不干就不干?真正讓王其打消顧慮的,是文靜。在王其最苦悶的時候,文靜突然加進了高中同學QQ群,然后加了王其好友。加是正常的,不加才不正常。文靜是王其高中時瘋狂追求過的女孩,可追而不得,心急火燎。文靜不同意也不拒絕,若即若離地跟王其保持著“好朋友”的狀態。后來王其終于豁出去了,晚自習前的黃昏時候,把文靜從教室里叫了出來。很多年之后,王其都記得,在教室后的雜草叢邊,一棵滿溢著異香的花椒樹下,文靜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我們應該努力學習,爭取考上大學?,F在不是戀愛的時候……”王其看著她回教室的背影,覺得天一下子就黑定了,紋絲不動。

加了QQ好友之后,王其東打聽西打聽,知道文靜在省城工作,正好離婚單身過著。這樣耗了一個星期,王其終于還是沒忍住,問她:“真心地說,你當年到底有沒有愛過我?”QQ靜默了十秒鐘,文靜回答說:“愛過??墒?,我爸說要是我考不上大學,就要打斷我的腿。所以,當時拒絕你,我也不忍心的……”

QQ上是文字發過來的,毫無聲音的溫度,可它不會消失,就那么白底黑字地停留在電腦顯示屏上,千真萬確,一點沒有虛幻的不真實感。王其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抄起手機跑到樓梯間給文靜打電話。兩個人在電話里哭得稀里嘩啦的,好像當年他們不是表白不成功,而是被萬惡的舊社會棒打鴛鴦,然后歷盡千辛萬苦終于重逢……大概人們總是在潛意識里,對回憶進行再加工,要么讓它美到炫目,要么讓它凄慘動人,感動不了別人起碼要感動自己。

相比當初鬼迷了心竅跑到省城來,王其現在無比懷念丁小蘭。那個永遠一臉燦爛,溫柔可人的女人,十年來連句重話也沒說過,又怎么舍得拿繩子把自己綁了關起來?

文靜這個女人,名字取得溫柔,可下起手來也真夠重的。誰能想到,她會在水里下了安眠藥,讓王其一覺睡到日上三竿呢?醒過來一看,已經被綁在椅子上了。三天,一動不動,吃喝都是她喂到嘴上,去廁所拉撒,也是文靜跟隨幫忙,還被綁著雙手勒著嘴,用一繩子牽著,真他媽的屈辱。此仇不報,我王其就把名字倒著來寫。

王其呆呆地望著門口,期待那門突然就打開了??墒?,離文靜下班回來,還早著哩。

在丁小蘭走后半小時,王貴臉上的兩個洞,再次打開了,甚至還閃著些微動人的光芒。王貴的老太婆陳淑芬,卻突然一陣慌亂。她想到那四個字,叫什么回光返照。老頭子,真的不等兒子回來了嗎?

“動車,不是,開通了,嗎?”王貴突然擠出一句話來,憋足了勁,像是把最后的一點力氣都拿出來了。陳淑芬確定了王貴的意思,是在問王其為什么沒有回來??伤齾s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比如說王其工作忙,或者干脆就說他手機關機了,失蹤了……她不確定,如果這樣說,王貴的回光返照是不是會馬上結束。

對于動車,王貴的期盼,比任何一個人都大得多。

原本,自家那個王家村,離縣城還有十公里,只有一條窄小的馬路相連接著。馬路上,一整天也難得看見一輛車,靜得像個墳場??删驮谌昵?,突然就說有條鐵路要從這里經過,還要在坡前修一個火車站。王貴不信,給在縣城的兒子打了幾次電話追問??蓛鹤诱f是真的。按理鐵路應該從縣城旁邊過,之前的高速公路也從縣城旁邊過的??蛇@條鐵路線是跨省的,將來要跑動車,一條直線畫過去,偏僻的王家村就成了火車站。這是天上掉餡兒餅的好事,靠著這火車站,王家村能變成王家鎮。

王貴就盼著鐵路早日通車,平常忙完了農活,就跟村里幾個老頭兒,慢慢晃悠到工地上去,看那些人填路基,鋪軌道。熱火朝天,喜氣。后來王其跑到省城去了,王貴就更盼鐵路快通,因為聽說要開通往返省城的動車,一天兩班,快得跟風一樣。那時候,王其就能經?;乜h城來了。只要回縣城,一下動車,就在王家村,總得先回來看看兩老的吧。別人都在計劃建廠房建倉庫,或者建旅館,等火車通了好出租賺大錢??赏踬F覺得,能讓兒子多回兩趟王家村,這就撿了便宜,直接得到了火車站的好處。

火車站終于修得像個樣子了,作好了開通前的最后準備。王貴又去看了好幾回,還看到了過往列車的時刻表,果然有省城直達的動車,兩個半小時就到了。兩個半小時,才小半天,下地刨個雜草,都不止這點時間哩。王貴就給王其打電話,跟他報告火車站的進展:“七娃,你可以坐第一班動車回來,到王家村,才上午十一點半,正好吃了午飯再回縣城……”七娃是王其的小名。王其在那頭嗯嗯啊啊,說工作忙,誰沒事還去嘗坐火車的鮮啊,等放了假一定回來。

王貴沒辦法,但還是有事沒事往火車站跑,有時候在半坡上忙農活,直起腰來看到下面的火車站,臉上便不自覺露出一絲笑容來,嘀咕著:“現在這科技,也太發達了,還動車,火車不動能跑嗎?”可他的抱怨,充滿了贊賞和期待。

可是,王貴沒能親眼看到第一列火車駛過王家村。就在鐵路開通儀式的那天早上,他早早睜開了眼睛,準備起床去火車站看熱鬧。他感覺到腹部異常的疼,根本坐不起來,于是伸出手去揉了揉,還是疼,又要使勁坐起來,終于“哎喲”一聲倒下去,再也起不來了。

在開通儀式的鑼鼓聲中,急救車的嗚嗚聲急促地穿越而過。王貴躺在車里,想轉頭去看看熱鬧的火車站,可脖頸怎么也使不上勁,腦子迷迷糊糊,就再也聽不到鑼鼓聲了,也聽不到火車的聲音了。

在醫院躺著的時候,王貴腦子略微清醒的時候,總想問一問陳淑芬:“動車開通了嗎?七娃該回來了吧?”可嘴總是張不開,發不出聲來。

陳淑芬和丁小蘭,都沒有告訴他,到底得了什么病,可他心里明白,恐怕時間不多了。王其,為什么還沒有回來?動車都通了,一個小半天,就該回來了??赏踬F覺得,自己躺進醫院,至少已經兩三天了吧。

大概還有半個小時,應該就到了吧?丁小蘭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這動車,真夠快的,車廂和座椅都干凈,兩個小時,像在咖啡館小坐了一陣而已。

有多久沒去過咖啡館了呢?半年吧!縣城的咖啡館,這幾年才剛興起,王其去省城之前,還帶她去嘗過幾回鮮。坐在窗前,捧著熱咖啡,無所事事,大眼瞪小眼,其實挺無聊的??啥⌒√m覺得,這才像過日子。成天油鹽醬醋,真是無聊透頂了。

那會兒,丁小蘭也跟王其討論動車的事,“哎,你說等動車通了,我們是不是可以早上出發去省城,逛個商場啥的,去星巴克喝杯咖啡,趕回來還來得及做晚飯?”王其說做什么晚飯呀,我們在省城吃了火鍋再回來。丁小蘭說,都吃了火鍋了,你就帶我去五星級賓館住一晚,浪漫一把吧?我聽說里面除了總統套房,還有情侶套房,房間里啥玩意兒都有。王其說:“流氓!我們這不是為了坐動車嗎?朝去晚回,才顯得高端大氣上檔次……”丁小蘭就哈哈大笑,說,你怎么這么貧???惹得咖啡館的客人和服務員都朝這邊看。

可是,動車還沒開通,王其就一意孤行辭職去了省城。他說有一同學在那邊開工廠,請他過去做管理,比在縣城里待著有前途。丁小蘭也明白,走公務員這條路,有時候就那關鍵兩步,要是升不上去,以后就難再有機會了。王其升職的希望落空,那個躍躍欲試的上進男人不見了,墮落得潦倒沉悶,丁小蘭看著也心疼,只好由著他去了。其實丁小蘭也是有期待的,萬一王其在省城闖出一條新路,她也不打算在這破縣城待了。

丁小蘭發現異常,是在王其去省城后第三個月。三個月,看不見摸不著,丁小蘭實在難熬,決定趁周末歷盡艱辛去省城找王其,周六去周日回,哪怕只在一起待一個晚上,也能解解相思之苦。但王其在接電話時,卻沒丁小蘭那么猴急,反倒抱怨起來:“就這么兩天,你不累呀?還有一個月就是國慶節了,我回來看你,多好?!倍⌒√m悶聲說:“我等不急了,不行嗎?我們都三個月沒見面了?!蓖跗湔也坏嚼碛删芙^,只好勉強同意了。

坐長途車又轉公交車,趕到王其的租住屋,都下午三點了。小別勝新婚,兩人在床上混到天色黃昏,這才無奈地穿上衣服出去吃飯??墒?,吃完晚飯回來,王其就有些心不在焉,拿著手機往衛生間一鉆,半小時才出來。躺在床上聊了一陣閑話,丁小蘭又去纏他,可他像上刑場似的,不情不愿才完成任務。丁小蘭有些疑惑,蓄積了三個月的能量,都去哪里了?

可她沒證據,也不好胡鬧。第二天上午,又匆忙趕往長途汽車站,這事就只好擱下了。后來猜測越來越被坐實,因為王其的電話越來越少,通話時也不那么膩歪了,三句兩句敷衍了事,生硬得沒有半點夫妻的樣子。

王其一定有問題!只有這樣想,丁小蘭才會釋然??蓡栴}在哪里,有多嚴重,她真不清楚,后來也沒心思去搞清楚了。

到站了。丁小蘭發現,省城的火車站修得可真漂亮,跟電視劇里的機場似的。走在光亮的大理石地板上,丁小蘭也不好意思步行了,干脆直接招了個出租車……

門果然打開了,一道強光射進屋來。王其有一種身在監獄被提審的恍惚,定了會兒神才看清楚,是文靜。她才出去沒一會兒,竟然又回來了。

文靜關上門,把包扔在沙發上,站在王其面前,像在給他解釋,又像在宣布最后的決定:“我想了一下,這么一直把你關著,也不是個事,所以請了半天假,想跟你好好談談?!?/p>

王其聽明白了,立即搗蒜般點頭,好好談才是正確的,怎么能把他綁了關起來呢?這哪像情侶之間該有的樣子!

文靜給他解開了嘴上勒著的毛巾,瞪了他一眼:“別喊??!要不然我干脆勒死你算了,反正我得不到你,別人也別想得到?!?/p>

王其張張嘴,又歪了歪嘴,算是活動了一下,恢復說話功能。聽文靜這樣說,連忙說:“不喊,我不喊,我們好好談……”

文靜滿意地點了點頭,在對面的沙發上坐了下來,定定看著他,眼神慢慢地溫柔起來,說:“王其,你是不是特別恨我?覺得我特別不講理,太野蠻?”

“你這不是野蠻,是非法拘禁,是犯法的?!蓖跗洳粷M地說??伤吹缴嘲l的扶手上,還放著一把長長的水果刀,馬上意識到危險,連忙改口說:“當然,我不計較。我們那么相愛!你綁我,也是因為愛我嘛?!?/p>

“對啊,我就是愛你啊。你娶我,好不好?我已經迷戀上你了,只要一天不跟你在一起,就熬不下去,全身都有蟲子咬似的。你要是重新回到你老婆身邊,我一定會瘋的?!蔽撵o上身前傾,一臉的迷狂,幾乎要上來親吻王其了。

王其真是后悔,當初怎么就沒看出來,這女人是那種黏上就甩不掉的,而且性格偏執到恐怖。他只好嘗試著反駁:“我們當初說好的,同居一年,完完整整地在一起,彌補當年明明相愛卻錯過了的遺憾……”

“對啊,我當時也這樣想的??墒?,我現在好愛你啊,一年根本不夠,我要一輩子。王其,你回去離婚吧,什么都可以不要。我有房子,還有存款,我們可以過得很幸福的。好不好?”文靜的身子離開了沙發,撲在了王其的腿上,仰著脖子,滿臉的乞求。好像王其不是被她綁了三天,而是王其要拋棄她。

王其滿腦子尋找拒絕她的理由。其實不需要理由的,被一個女人綁起來關了三天,難道還敢娶她嗎?可這個理由不能說。王其只好又搬出老一套來,說我還有兒子啊,我舍不得他,還有我父親一直有病,要是聽說我離婚,一定會被氣死的……

“你為什么總是這些爛理由?天下那么多離婚的,也沒聽說氣死了誰。我也離婚了啊,我爸我媽都活得好好的……”文靜幾乎要失控了,重新回到了沙發上,“好,你要是堅持不離,我就一直把你關在這里,一輩子陪著我?!?/p>

王其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閉上眼睛,任她宰割。但是,文靜突然笑了,走到王其身邊,說:“你說,這樣綁著你,我們還能做愛嗎?來,試試……”說著,便彎下腰去,拉開了他的褲子拉鏈……但是,有人敲門。

文靜只好停下來,示意王其問話。王其盡量讓聲音顯得正常一些:“誰,???”

“王其嗎?是我,丁小蘭?!?/p>

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王其一時五味雜陳,激動得嘴唇都抖動起來,差點喊出了“救命”??伤R上意識到,這個場面不應該讓丁小蘭看見,立即就閉了嘴,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但文靜只愣了幾秒鐘,就燦爛地笑了,“她來得正好!我們三個人一起談,就能談出結果了?!比缓缶蜎_過去開門。走到兩步,她又回過頭來,把水果刀拿在了手上。

聽到王其的聲音,丁小蘭就斷定屋里有個女人,之前所有的猜疑,都在那一瞬間被徹底確認。但是,她還是沒想到,這個猜想中的女人會直接來開門,手里還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刀子。

丁小蘭不自覺地退了一步,警惕地問:“你是誰?”

這一聲質問,丁小蘭表現出更真實的驚詫,而不是已經把猜疑變成確定的淡定。這使她更像一個意外撞破老公外遇的妻子,莫名變成一個斗小三的女戰士。所以,文靜對她的表現一點不驚訝,黑著臉說:“進來吧!”然后在丁小蘭跨進門的一瞬間,重新關上了防盜門。

看到王其被五花大綁在椅子上,一臉的苦相,丁小蘭幾乎懷疑自己錯怪了他。原來他不是關了手機在跟其他女人鬼混,而是被綁架了??伤挚吹酵跗涞难澴铀坪跻矝]穿整齊,又懷疑這對狗男女在玩什么變態游戲。

但是,那個女人走了過來,拿手里的刀指了指沙發:“坐吧……”見丁小蘭驚恐地盯著她,只好又補充了一句,“別害怕,這不是綁架。坐下來,我們慢慢談?!?/p>

丁小蘭不坐,問她:“你是什么人?為什么把我們家王其綁起來?”

“你們家王其?他也是我們家王其??!”文靜對丁小蘭這個說法很不滿意,說,“我嘛,就是傳說中那個小三?,F在,你,和我,共同擁有王其。我不知道你還愛不愛他,但是我現在很愛他。綁他,就是因為愛他……你聽明白了嗎?”

丁小蘭聽明白了,知道這真是綁架。但她搖了搖頭,看著王其。但王其低著頭,不敢看這兩個女人。

“你把他先放了,我們再談。你這樣綁著他……你不心疼嗎?”丁小蘭弄清楚了事情原委,反倒不慌了,在沙發坐了下來。這個女人,應該跟王其年齡相當吧?又不是年輕姑娘,看上去也不是多漂亮,王其圖個啥呢?但是不管怎么樣,一切,都在她的預料之中,只是場面略有不同。原本她應該撞見的,是捉奸在床,再不濟,也能當場抓住他們卿卿我我。沒想到,情場轉眼就變成了戰場。

于是,一個詭異的場景出現了。在火車站附近的一個老舊小區,陰暗的六樓,也就是頂樓左側的屋子里,防盜門緊閉,窗戶也都關了,還拉上了窗簾。略顯昏暗的燈光下,作為主角的男人被綁在椅子上,低著頭,像個受審的罪犯。兩個女人,就在他面前坐下來,談判他的歸屬。

這一年來,文靜經常在這屋子里,現在綁了王其,手里又有刀,所以有點主人的架子,底氣很足,于是開門見山:“我跟王其高中時候就相愛了,現在我們又同居一年了。你雖然跟他結了婚,但只是中途出現的一個插曲?,F在,該你退出了,我要和他結婚!”

丁小蘭總算聽明白了,原來是舊夢重溫,也是夠俗套的了。于是冷笑了一聲,本來想說:“沒事,我成全你們這對狗男女?!钡nD了一下,改口了:“別說得那么好聽!你就是個厚顏無恥的小三,搶別人的男人破壞別人的家庭,還像女土匪一樣,搞綁架……”

文靜被激怒了,把手里的刀子在沙發扶手上拍了拍:“看來你是不打算退出了?你信不信,我把你一起給綁了,永遠都沒人知道你們去了哪!”

丁小蘭覺得還是有些怕,萬一她真拿著刀撲過來,自己還真挺危險的。這女人,敢把一個男人綁起來,肯定不是善主。于是畏縮地把身子往后撤了撤,小聲地問:“你要我離婚,總得給點好處吧?我們畢竟結婚十年了,還有孩子……”

文靜這才笑了,說:“這就對了。我都跟王其商量好了,你們在縣城的房子和存款,都歸你了,孩子也歸你。我只要王其……王其,你說對不對?”

王其聽到叫他,這才抬起頭來,急切地說:“不不不,我不離婚……”一邊嚷嚷,還一邊掙扎著。丁小蘭有點感動了,暗暗在心里罵了一句:“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一邊罵著,一邊把手負到身后,沖王其比了個手勢。

王其嚷了幾句,余光憋到丁小蘭的手勢,正好文靜瞪了他一眼,立即就住了嘴,又低下頭去……

就在談判進行的時候,縣城醫院里的王貴,終于結束了他最后的回光返照,瞪著兩個窟窿般的眼睛,咽了氣。他終于還是沒能等到王其,哪怕動車已經開通三天了,從省城回來,只需要下地拔點雜草那么一丁點兒時間。

陳淑芬拍打著病床,哭得震天響,但還是不得不看著王貴被推進了太平間。在陰森的走廊里愣了兩分鐘,她終于想起來給丁小蘭打電話。

丁小蘭見王其不嚷了,于是沖文靜樂呵呵地說:“既然如此,那這個男人就……”手機就響了。丁小蘭只好停住話頭,掏出手機來看了看,說:“王其他媽……不好意思,我接個電話啊?!比缓笃鹕碜哌M了客廳旁的衛生間。

既然氣氛如此融洽,文靜就不好阻止人家接個電話了。

丁小蘭重新從衛生間出來,一臉悲痛和肅穆,沉痛地說:“王其,你爸,去世了……”王其嚇了一跳,猛抬起頭來:“我爸怎么了?怎么就去世了?你剛才為什么不說?”

丁小蘭撇了撇嘴說,你以為我為什么突然跑到省城來?還不是你手機關機,三天聯系不上……你他媽不是王七,你就是個王八,混蛋,你背叛我不算,連你爸臨死前都沒見著一面!

這是丁小蘭十年來第一次對王其說臟話。兩人就吵起來。丁小蘭一聲接一聲地哭訴,把王其罵得狗血淋頭。王其不管自己被綁著,沖文靜破口大罵:“你這個蠢婆娘,老子一輩子都不會放過你……”文靜一時也呆了,沒想到這一綁,還綁出這么大個仇來。

這正吵著,門又敲響了。是房東,說要進屋來,看他們吵吵嚷嚷個啥,影響他孫子睡覺。文靜只好過去,把門打開一條縫,想道個歉。沒想到,門一下子被撞開,沖進幾個荷槍實槍的警察來。

是丁小蘭在衛生間報的警。

從公安局出來,天都快黑了。兩個人又累又餓,可王其還是決定馬上去火車站,乘坐當天最后一趟動車趕回縣城去。丁小蘭沒有反對。

動車飛馳,王其蜷在舒適的座椅上,一直泣不成聲:“我爸一直盼著動車開啊,還讓我坐第一趟回去。說就小半天時間,多快多方便,可我這么混蛋……”

丁小蘭原本一直看著窗外的夜色,見他哭得厲害,忍不住嘆了口氣,悠悠地說:“心都遠了,心都不在了,車再快,又有什么用……王其,我們,離婚吧?!?/p>

王其止住了哭聲,抬起頭來,巴巴地望著丁小蘭:“小蘭,我錯了!我們不離婚,行嗎?我馬上就回縣城,再也不離開你和孩子了……”

丁小蘭笑了笑說,都這樣了,還有什么意思?離了吧,等辦完你爸的后事。不過,你也娶不了那個女人了,她恐怕得在監獄待幾年吧……

王其嘆了口氣,呆望著窗外,天已經黑盡了。半晌,才說了一句:“這動車,感覺也不快啊……怎么還不到……”丁小蘭沒有回答,她去衛生間了。

倚在衛生間的門上,丁小蘭搖晃著滑開手機,點開一個頭像發了條微信:“我離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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