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惑·禍

2016-11-26 05:18競舟
太湖 2016年3期
關鍵詞:殺人

競舟

惑·禍

競舟

如同燈滅,世界突然退回到黑暗的奇點。

我在哪里?

鐘表上指針慢下來,所有的運動軌跡都被拉長。飛濺到空氣中的意識,以極慢的速度下沉,匯聚,重新進入我的身體。隨同意識進入身體的,還有路面上數不清的灰塵,我甚至嗅到汽車輪胎與柏油路面摩擦時產生的焦糊味。

時間從上一秒向下一秒過渡時,在交界處顛簸了一下。

一切都還原成先前的樣子。

行人、車輛,速度快得令人心驚,仿佛是在彌補剛才的停滯。涼悠悠的風從對面吹來,伴隨呼呼的風聲,空調掛機上綠豆大的燈亮著,家具顯示出簡單而模糊的輪廓。

我從生死臨界點上退回來,身體和意識都像窗簾上的褶皺,越來越清晰。剛才那種弦斷前的緊繃,原來是在夢里。我躺在床上,怎么會去殺人呢,又怎么會自殺。

但是剛才,夢醒之前,我是默認自己殺了人的。并且在極力掩飾。至于為什么殺人,過程是什么,還沒來得及考慮清楚。

幾個穿便服的年輕人涌到我家,詢問一些簡單的問題,比如我的地址,昨天在哪里,與某某人的關系怎樣等等。我想起那句著名的臺詞:你可以保持沉默,否則你的每一句話將做為法庭證詞。從他們之間的對話我知道,是在調查一起謀殺案。

這些人似乎太不專業了。據我從影視劇里面了解到的知識,他們首先應該是穿制服的,在提問之前,還應該出示自己的證件,否則我可以拒絕回答。不過,我與許多人一樣,對所有聲稱執行公務的人,本能地懷著敬畏,還沒有學會拒絕。我受的教育也告訴我,配合他們執行公務,是每個公民必須履行的義務。

退一步講,據說他們在辦案過程中,有充分理由穿便服。他們假裝當事人或者證人,以便更接近事情真相。這種執行公務的方式,用在敵我矛盾中被稱作臥底,在處理人民內部矛盾時,被稱作釣魚執法。我是個被調查對象,沒有資格要求他們穿什么衣服。

那些人說,作案者是個女人。

至于為什么,我不敢問。在破案過程中使用什么樣的邏輯,總有他們的道理,這些我不懂。我能做的,只是在配合他們調查的同時,保護一下自己而已。

可是,我真的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嗎?

他們已經在幾個可能的嫌疑人中,確定我的作案可能性最大。這種可能性是從邏輯上判斷。謝天謝地,我還有機會。

那么,受害人是男人還是女人?一點想不起來。有一種遺忘被稱作選擇性遺忘,是指當事人受潛意識驅使,把一些無法承受或不愿面對的記憶屏蔽掉,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

我突然意識到,主動做出這些解釋,其實是在默認那些沒影子的推測。人們常說水到渠成。事實是,水到不一定就有渠,而渠成了必會有水。幾個陌生人的突然造訪,無異于在我心里扒開了深深的溝壑,思維正沿著這個溝壑,一瀉千里。如果不想隨波逐流,承認自己有罪,必須得把這個溝壑堵上。那就必須動用對抗性思維,告訴自己,是他們弄錯了,這個混賬世界使用的邏輯,全都錯了??蛇@,可能嗎?

我無法想象,是什么樣的事情才會最終導致一個人走上殺人道路。財產,榮譽,或者一時的激憤?都有可能,又不全對。電視新聞里說,一個流浪漢,為了入室盜竊,有時候僅僅是一兩百元錢,他可以接連用電擊的方式殺人。近期新聞中又說,發生在美國電影院里的槍擊案,作案人甚至什么也不為,只為模仿電影中的某個角色,那么多人就死在了他的槍口下。殺人,我原以為那是需要非凡激情的,堪比火山噴發或山洪暴發。但從警方提供的罪犯照片看,他們表情都很平靜,甚至很溫和。這是怎么回事?

看起來這個世界已經先我而崩潰了。

可怕的能量迅速在我體內聚集,就像地殼板塊下的巖漿,隨時有爆發的可能。我確定,那不是憤怒,而是完完全全的恐懼。

他們說除了我,暫時沒發現別人有明確的作案動機。

也許他們是對的。連我自己都不相信這起案件會是別人干的。如果是別人干的,為什么我會有驚恐萬狀的感覺?我留意自己的一舉一動,全都是在強作鎮定。

我開始擔心自己撐不了多久。心里素質這個詞清晰地出現在腦海里,那是我的短板。但同時,我又僥幸自己到目前為止,表現得還算無懈可擊,沒有當著這些來路不明的陌生人,哇哇大哭起來,并承認自己就是案犯。

那些人走后,我把桌上的紙杯拿出去扔掉。

他們的手很臟,在紙杯壁上留下了清晰的指紋,令人生厭。是的,指紋。他們一定是循著這條線索找到我的。我一直以為,自己從未在這個世界上留下過任何痕跡,是個透明的可有可無的人。偏偏還會有人循著蛛絲馬跡找過來,把他們充滿敵意的目光投向我。

褐黃色茶水沖出紙杯,在空中劃出閃亮的弧線,我從那道弧線上嗅到一股血腥味。又一陣莫名恐慌。這么說,人已經死了,流了很多血。通常情況下,流那么多血,一定是動脈血管被割斷了。

在電動剃須刀流行之前,男人們普遍使用裝有鋒利刀片的機械剃須刀。那種刀片,我每次看到都有種不祥的預感,好像再看下去真會發生些什么。據說只要把頭發放在上面輕輕吹口氣,頭發就斷了。過去很多人都拿這種刀片自殺。自然,用這種刀片殺人一定也是很容易的。

要是對方反抗呢?像我這種膽小如鼠的人,只要別人一反抗,立刻嚇得半死,然后落荒而逃。逃不掉的話,最后被殺的一定是我,而且是用我自己手上的刀片。

顯然,這個人沒有反抗。

茶葉和紙杯散落在坑坑洼洼的泥巴地上。爛泥地被弄得更加骯臟不堪,我想,這就是我現在的生活。

所有事情都在按部就班地發生,而我卻什么都不知道。真相被包裹在重重迷霧中,視覺,聽覺,觸覺,全部主動繳械。只有恐懼像泥石流,向我碾壓過來。

又一個疑問升上心頭。

那幾個調查我的人,到底是不是警察?如果不是,他們只是物業保安人員來走訪業主,或者派出所的人來查人口,我是不應該慌張的。也就是說,別人是不是警察,這是次要問題,我干了一件不該干的事情,這才是關鍵。否則他們何以嗅覺如此靈敏地認準了我,而不是其他嫌疑人?做賊心虛,這話一點沒錯。一心虛就會露出破綻。

不過,有時候也未必。據說有些案犯在殺人之后,居然能隱藏在人群中,泰然自若生活幾年,十幾年,甚至幾十年。他們是怎么做到的?我想,他們的心臟一定是像機器一樣強健和冰冷。從今以后,我也必須這樣。

盡管很慌張,也從沒想過主動伏法,我還是愿意活著。我想我能做到,只要不說出細節,他們就不能怎么樣,這樣我就能繼續茍活于人世。

贖罪是必須的。是的,不顧一切。這是茍活之人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選擇。

我承認從沒有大張旗鼓去幫助過別人,除非從眾,或者當面遇見真正需要幫助的人?,F在走到無路可走,也只好采用這種大開大合的方式,更深地介入生活,告訴大家,我在做好事,我用實際行動洗刷身上的血跡。我是多么不情愿這樣,甚至看到別人赫然在鏡頭前做善事,就覺得深深的疲倦。無聲無息活過這一世,才更符合我的心意。

不過,我也暗暗企盼,如果頭上有神靈,做那么多善事,總該會獲得一些良心上的安慰,要不,就讓我遇到一些意外好了,以某種善終的形式結束自己。我從不祈求表揚,也不想逃避應承擔的責任,只希望能體面擺脫罪惡感的糾纏,安安靜靜地離開,不要掀起軒然大波。

可惜這樣的機會不是想有就有的。

我住的是一排平房中的一間。所有的門都朝向南面,門前有一條青磚鋪成的小路。家家門前都用蘆席、毛竹等物支出一塊雨棚,雨棚延伸到路的那一邊,鄰居之間沒有秘密。雨棚之外,以及平房的后面,都是無邊的寂靜和黑暗。平房像一只破舢板,漂浮在墨藍的大海之中,一轉身就可能再也找不到。

安全是暫時的,或者說,危險也是暫時的。

女鄰居乳房碩大,懷里抱著一個小孩。燙過的披肩發使她的頭部看上去幾乎占據了身體比例的一半。我沖她笑,她目光淡淡的,繞道走開了。她的神情告訴我,大家已經知道我的事情。他們知道我正受到良心的譴責,并最終會受到法律制裁。

她把孩子留在門口。讓一個孩子站在我面前,這是為什么?我將如何去面對一個孩子?

那孩子拖著鼻子,臟兮兮的小臉蛋像氣球一樣膨脹出來,把五官擠在縫隙里。他的眼神清澈,眼白發藍。他東張西望,然后向我走來。他用手指著爛泥地和茶水杯同我說話,口齒不清。我不明白孩子在說什么,聽上去像一段追問,或者指責。

我有種擔心,警察會從這個孩子身上尋找突破口。比如問孩子,我在某天的某個時段,在不在家等等。孩子也許不理解,但他可以隨意地點點頭,或者搖搖頭,那么所有的證據就都有了。接下來,警察只要審問我作案的具體細節就可以了。

細節。

是割腕,還是割喉?自然是割喉,一般割喉才是他殺,而自殺多半采用割腕的方式。但不管事實怎樣,我是定不能承認的。我愿意用后半生贖罪,但萬不能承認自己是殺人犯。這一點很重要。我不可以是殺人犯,這個身份遠遠超出了我的心理承受力。

可我究竟是怎么做的呢?

在警察到來之前,我得想想清楚。如果語無倫次,警察會更加窮追不舍,說不定還有更慘烈的情況發生,直到我的交代能讓他們滿意為止。他們代表權力,代表法律,那他們一定是對的。這是大多數人的思維定式。

還有一個重要問題困擾著我。

即使警方查不出來,我真的就能一直坦然活下去嗎?會不會最終發瘋而死?發瘋會死嗎?要是那樣,我連發瘋的權力都沒有。因為那樣,即使我不承認別人也會想到,我是因為承受不了恐懼和自責才死的。也就等于向世人宣布,這件可怕的事情是我做的,我是個可恥的罪犯,名字里帶著永遠洗不去的污點。

這是我到現在為止最不能接受的。對我來說,不明不白地死比不明不白地活更難以接受?;钪?,至少還有洗刷自己的機會。

又回到那個終極問題上,我為什么要殺人?

并沒有什么忍無可忍的感覺,哪怕是被生活擊打得遍體鱗傷,壓得喘不過氣來,也沒有想過那是別人的錯。只是有時候會想,命運何以偏偏對我如此緊追不舍,如果生活的軌跡不是這樣,而是另外一種柳暗花明的境況,那該多好。這種想法每天都會在競爭激烈、氣氛壓抑緊張的環境里出現,何至于就會導致殺人事件發生呢。

空氣變得越來越稀薄,時間分分秒秒地流逝,墻上的掛鐘隨時面臨著停擺。我用越來越大的力氣來保持心理的平衡與平靜。

突然,毫無征兆地,我放棄了。突然,風輕云淡。

死也挺好的。不是嗎?

既然事情已經發生,還有什么可說的。我很累,太累了,不想再掙扎。于情于理,我都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也不想等著別人動手,還拖累他們挖空心思去尋找證據。真所謂一了百了。

一想到我竟如此迅速地擺脫了糾纏,那些人的臉上失落甚至惱怒的表情,我笑了。就像兩個搏擊運動員,剛上場,其中一個突然選擇退賽,把另一個懷著必勝信心的賽手晾在賽場上。我讓他們所有的工作顯得可笑而毫無意義。這是我解決問題的方式,也叫太極。

久違的輕松。

無牽無掛的感覺真好,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是值得的。想起那句詩 “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直到今天,我才真正理解它,認同它。

重新打量破舊的平房,扁平的家具,覺得它們不再那么面目可憎,我會想念它們的,盡管它們很臟很陰沉。

有風從面頰上掠過,門吱吱呀呀地打開。外面一片漆黑。隨時會有不速之客從黑暗中走出來,走進房間,向我宣告他們的新發現。

我梳洗打扮,換上干凈衣服,走上烏煙瘴氣的街頭。車輛行人橫沖直撞,呈現出奇特的生機勃勃。我是一個不合時宜的存在。

太陽低低懸掛在道路西頭。金黃色的光線順著道路一直鋪過來,像一條溫暖的地毯,一條通道,等待嘉賓入場。很快,我將與落日上方的夜晚一起降臨。

站在路邊,觀察哪輛車速度比較快,車身比較重,這樣不容易剎車。一定要看上去像是一個意外事故。我愿意償命,但不愿背負殺人犯的丑陋名聲,那比殺人本身更可怕更無法面對。我接受命運安排,但要體面,至少表面上是這樣。這是我對這個世界,對我自己唯一的要求。

一輛大貨車從悶黃色的落日里面沖出來,帶著殺氣,一路呼嘯而來。它的速度和體量都讓我滿意。目測大貨車到跟前的時刻,我向馬路中央走去,像一個走向祭壇的人,我看見自己全身散發著一層淡淡的光暈。

大貨車碾過的瞬間,我的身體像羽毛一樣飄起來,意識也隨之在四周騰起,又帶著優美的韻律,先后落下,與身體重新凝聚,定型,散發出微光,微熱。

我的手試著在身邊摸索。指尖觸到涼席的質感,盡管床有點硬,但可以肯定不是柏油馬路。

窗外微弱的曙光穿透窗簾。那簾子與我白天看到的不太一樣,更像是電影或者油畫,層次、明暗都顯出刻意的精致。我不愿睜開眼睛。半睡半醒之間,淡淡的悲哀傳遍全身,我想哭。

剛才,為什么就那么肯定自己殺了人呢?

我這個慣于自責的人,卻同時習慣于相信、順從這個混亂和任性的世界。夢還不遠,我記得清清楚楚,從頭至尾沒有一次反抗。像只羔羊,默默地、委屈地承受著,哪怕是我根本無法承受、不該承受的。曾子的母親因有投杼之惑,后人覺得曾母對自己兒子信任不夠??刹还茉鯓?,對曾母來說,兒子畢竟是他者,她不可能了解他每時每刻的心理和行為。而現在,我卻連自己都不相信,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會做什么,是怎樣一個人。一個人既然不能為自己命名,那么世界將按照它的邏輯為你命名,而它的邏輯就是荒謬。

我告訴自己,應該立即醒過來,離開床,走出房間,徹底擺脫這個噩夢??墒且鼓敲挫o,深沉的舒適感,房間里均勻的呼吸聲,都讓這個決心顯得同樣荒謬。

身體的存在感越來越清晰,那是身體與環境相抵觸所導致的覺醒。側身時間太長了。我把身體放平,意外地,手臂打在一個硬物上。平整,冰涼。

這一發現都太奇怪了。床應該是放置在房間當中的,怎么會有墻?

窗外,天并沒有比剛才更亮一點,也許窗外的光線不是來自晨曦,而是月光。我注意到,窗簾每隔十公分左右,暗影就格外清晰一些,像窗戶欄桿。不會啊,我們家的窗戶,什么時候裝了欄桿?

我不能確定是又一個夢境,還是正面對一個更大的現實。抑或這就是世界本來的模樣?也怪不得別人,每個人的處境都是自己協助他人構筑起來的。

左手順著冰冷的平面,向頭頂上摸去,觸到鐵質的堅硬棱角。我推測,還有一個上鋪。攤平右手臂,手背掛在了床沿外。床大約一米多寬。這里倒是很像一座監獄。

渾身一激靈。我在哪?

濃稠的昏暗中,一個聲音從房間某處傳來,緩慢、疏松,仿佛從夢中逃逸出的一縷煙——

你以為呢?

競舟 女,某雜志社編輯,中國作協會員,文學二級,發表小說、散文八十余萬字。小說曾獲江蘇省首屆期刊優秀作品獎、金陵文學獎等?,F居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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