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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元討流——我所知道的《元寫作》

2016-12-06 14:07向以鮮
作品 2016年11期
關鍵詞:遂寧詩人詩歌

文/向以鮮

溯元討流——我所知道的《元寫作》

文/向以鮮

向以鮮

屬兔,四川萬源人,現居成都,四川大學國際儒學研究院研究員。著譯有《超越江湖的詩人》、《唐詩彌撒曲》、《觀物》、《我的孔子》、《中國石刻藝術編年史》及長篇歷史劇《花木蘭傳奇》等。詩作獲《詩歌報》首屆中國探索詩大賽特等獎、天鐸(乙未)詩歌獎、納通國際儒學獎、李白杯詩歌獎、《成都商報》中國年度詩人獎等。曾參加《詩刊》社第七屆“青春回眸”詩會,并為第八屆“四川文學獎”詩歌組專家評委。作品被收入海內外多種詩歌選集。八十年代末與同仁先后創立《王朝》、《紅旗》、《象罔》等民間詩刊。

晚清江南詩人兼思想家王懶今(韜)在其《蘅花館詩錄》自序中說:“余自少讀詩,自古作者以逮本朝諸大家,皆欲討流溯源,窮其旨趣,久之,益知作詩之難?!蔽疫@兒借用王韜的“討流溯源”一語,易為:溯“元”討流。其實,元與源,本來也是相通的。

“元”是一個有著相當漫長演繹歷史的漢字,早在甲骨文中即已出現。從甲骨文的構成來看,“元”最初可能來源于一種古老的髡發風俗,從而形成頭部、頭腦、元腦的初始本義,并引申出開始、原初、本原等諸多詞義?!墩f文》釋義:元,始也。從一從兀(削發)。元,從人的大腦出發,指向天地萬物的源起和開始,這種巨大的起始是渾沌而元邊際的,《周易》所謂“元亨利貞”,“大哉乾元,萬物資始”。顯然,很大程度上《元寫作》是在此一意義上使用“元”,這種開始,帶著創世的沖動,暗合了詩人們的內心期許。這有什么不可以呢,詩歌本來就是偉大的,和光同塵,必將與萬物共始終?!对獙懽鳌返膭摿⒄吆猎趹毡疽簧胬碇骶幍摹对娕c思想》雜志之約而撰寫《介紹〈元寫作〉》時,一再強調:“‘元'者,‘始’也,‘巨’也?!獙懽鳌豢舍尀椤疄槭椎膶懽鳌?,只可釋為‘開頭的寫作’:亦即原創性的寫作”。

漢語這條神秘的河流,每個漢字,都是其中的卵石、波浪或泥沙。每個漢字都有其自身的前世、今生和來世?!霸币彩侨绱?,除了上面提及的基本詞義之外,“元”還散發著另外一些含義,也是十分重要的含義。這些含義,恰恰啟示著、呼應著《元寫作》的風神與氣質。我注意到,元也是一個時間概念,和節氣相關(如上元中元下元),還和歷法相關。尤其是后者,根據漢代律歷志記載:十九歲為一章,四章為一部,二十部為一統,三統為一元。這個一元也太長了,得4560歲,算起來,人類的文明史,也就一元??!如果敢于把今天的寫作,置于如此宏大的時間尺度中去考量,詩人們或許會獲得完全不一樣的寫作態度。元還有一層意思,不能忽略掉:元氣。什么是元氣?于人而言,那就是本我的、固有的精神氣度;于詩歌,那就是詩歌的先天血象和脈搏;于大自然而言,那就是來自于江河峰巒的磅礴之氣、元陽之氣。杜甫在著名的題畫詩《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中寫道:“元氣淋漓障猶濕,真宰上訴天應泣?!焙靡粋€元氣淋漓:悄然坐我天姥下,耳邊已似聞清猿!這淋漓的元氣,也是孟子所說的浩然之氣,也是《元寫作》詩人們所要涵養和充盈的、無畏而又堅韌的生命之氣、血氣和骨氣。正如胡亮所指出的:只有在圭臬坍塌之處,才會有幼苗掀開巨磐。堅持這樣的寫作理想,并非無限磨尖詞和詞法的棱角,——修辭,生命,現實,需要構成血肉相連的對稱。我們既對修辭上的探險充滿渴慕,又不忘引導此類探險服膺于對生命和現實的深刻呈現。

《元寫作》出現于蜀中遂寧,乍看來具有一定偶然性,如果沒有胡亮,如果沒有蒲小林、阿野等一大群詩人,可能就沒有今天我們所看到的這本堅持了九年之久,并且還將繼續堅持下去的民間詩刊。當然,歷史沒有如果,也不認可如果。但是,只要我們略微梳理一下遂寧的來龍去脈,或者說,只要去遂寧大地親歷一遭,就會立即強烈意識到,2007年“偶然”出現的《元寫作》,其實是一件必然要出現的詩歌或文化事件。人們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也可以說,一方水土養一方詩歌。這和法國學者丹納(Taine)在其名著《藝術哲學》中所提出的,影響一切文學藝術(當然包括詩歌)的種族、環境和時代三要素是相吻合的。

胡亮注意到遂寧獨特的地理空間之價值,曾征引晉人常璩所著巴蜀史《華陽國志》中的記載:青石山,此蓋古巴蜀二郡之界。這座青石山,古來或屬巴郡,或屬蜀郡,今歸重慶潼南。巧合的是,《元寫作》中有個重要同仁阿野,他就是潼南人氏,但這個阿野偏偏又喜歡自稱四川遂寧人氏。因此,胡亮指出:“從遂寧到潼南,不過三十公里,正是一個過渡地段:從蜀郡過渡到巴郡,從平原,經丘陵,過渡到峽谷。胡亮敏銳地看到了這一點:遂寧這種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其兼具兩種古文化:巴文化和蜀文化。巴文化熱辣,蜀文化安閑,在兩種文化的瞻顧之間,遂寧已然豢育了——正在豢育著——豐盈的詩意?!?/p>

人們對“巴”字的解釋有多種說法,許慎說:巴,蛇也?;蛟皇诚笏?。甲骨文的巴字,如同一條蜿蜒的長蛇。也有人認為“巴”就是“虎”,巴人稱老虎為巴,老虎為巴族圖騰:金文中出現的“虎方”,就是甲骨文中的“巴方”。這種兇狠的動物,對于成就巴文化的根脈,起到了重要作用。巴人品質,巴文化的熱辣和風骨,曾在一個名叫巴蔓子的將軍身上,得到過最為強烈的表達:周之季世,巴國有亂。將軍蔓子請師于楚,許以三城。楚王救巴,巴國既寧,楚使請城。蔓子曰:籍楚之靈,克弭禍難,誠許楚王城,將吾頭往謝之,城不可得也!乃自刎,以頭授楚使。楚王嘆曰:使吾得臣若蔓子,用城何為!乃以上卿之禮葬其頭。巴國葬其身亦以上卿禮。地方史學家常璩贊美道:“若蔓子之忠烈,范目(秦漢之際閬中巴人部族長)之果毅,風淳俗厚,世挺名將,斯乃江、漢之含靈,山岳之精爽乎!”

而成都,古稱蜀,則是另一番風景?!笆瘛弊忠渤霈F得很早,大多數人認為“蜀”是一種柔軟的蟲(蠶或毒蟲)?!墩f文》中說:“蜀,葵中蠶也。從蟲,上目象蜀頭形,中象其身蜎蜎?!对姟吩唬和浲浾呤??!敝档米⒁庹?,造字者為什么會在此突出眼睛這個符號?有學者認為蜀字不是一個名詞,而是一個動作,表示睜大眼睛,目的在于警惕周圍叢林中潛存的危險。這個說法有一定道理,《韓非子﹒說林下》中就有記載說:蠶似蠋,見蠋則毛起(懼)。這種蟲子或就是一種蛾類幼蟲,它們隨時可能被天敵吃掉,因而得時時警惕地睜著眼睛。據統計,甲骨文中,“蜀”字有二十多種寫法,雖然寫法不同,但無一例外地都在其上方示一巨眼。有學者從三星堆的縱目人等文物考察出發,認為蜀字表現了遠古蜀人對于眼睛的崇拜。研究方言史的學者認為,蜀字是一個蜀地方言詞,唐世貴就認為:上古蜀山氏與采桑飼蠶有必然的聯系。野蠶性孤獨,各據一葉,以保證其食葉充足。故“蜀”字又引申為“孤獨”之意。楊雄《方言》曰:“蜀也,南楚謂之獨”??追f達《爾雅·釋山》疏曰:“蟲之孤獨者蜀。是以山之孤獨者亦名蜀也?!弊钤缭卺航庸瑞B野蠶的部落,把他們居住的山,就稱之為蜀山,部落就稱之為蜀山氏,其后與中原黃帝部落聯姻。無論如何,蜀之蜎蜎,那種曼妙的,舒緩的甚至優美的姿態,顯然是和巴之強悍大不相同的。

俗語中有得巴蜀者得天下的說法,這句話拿到詩歌中來說,還真像是那么回事兒。而遂寧獨擅巴蜀之長,于此,我們當對《元寫作》寄予更為宏偉的理想。獨特的地理空間使遂寧在巴蜀兩大文化版塊間左右逢源,出入自由。不特如此,遂寧還有著自身的悠久文脈,尤其豐沛的詩學傳統。胡亮詩意地描述著:就在遂寧這塊土地,就在涪江兩岸,從唐代到清代,曾出過兩位大詩人:唐代有陳子昂,清代有張船山。在美國學者斯蒂芬·歐文(StephenOwen)——亦即宇文所安——看來,陳子昂可以視為李白的前奏。而在兩位清代學者——吳修和顧翰——看來,張船山可以視為李白的再世。從陳子昂,到張船山,均能獨抒性靈,誠已連接起一個暗含著李白的小小傳統。

除上述兩位不了起的先賢(陳子昂、張問陶)之外,遂寧還有一條隱秘的血脈,那就是信仰的血脈。胡亮在為《元寫作》第8卷撰寫《編后記》時提及1913年秋天,郭沫若途經遂寧抵重慶時曾致信樂山父母,信中談到遂寧縣城外的廣德寺,寺中的玉觀音和觀音菩薩肉身等事。胡亮說:廣德寺,玉觀音,今天都還在;至于觀音菩薩肉身,亦非無稽,因廣德寺內有善濟塔,始建于貞元三年(787年),乃是唐代高僧克幽禪師瘞骨之所??擞?,或名無住,俗傳乃是觀音菩薩轉世。這些故鄉風物、名勝或掌故,其實正是《元寫作》的秘密印跡。還有兩個大師應該提到,一個是來自西域的鄒和尚,他在遂寧城北傘峰山首創窨制糖霜(冰糖)技術,造福一方人民。這種提純工藝具有某種象征性(包括對外來文化的包容與接受),那白色晶體的糖霜,正是鄒和尚所書寫的植物史詩之一章。還有一位,就是北宋禪宗龍象雪竇重顯,這位來自遂寧的云門宗師生前曾寫下著名的《頌古百則》,被后來另一位來自成都柏條河的僧人圜悟克勤深深熱愛,朝夕評唱,最后寫成名傳天下的宗門第一書《碧巖錄》,此部充滿詩意與禪心的著作,對構成遂寧的文化底色,起著不容低估的作用。因此,我們才會在《元寫作》中看見胡亮所敘述的互文場景:他們,比如蒲小林,比如阿野,比如安遇,比如張丹和雪君等等,不僅固守了寫作的理想,還增強了“寫作”與“生活”的互文性(intertextuality),是怎樣生活,就怎樣寫作,是怎樣寫作,就怎樣生活,在山水蔥蘢之間遙繼著古代詩人交游、旅行、登臨、宴飲、雅集和贈答的傳統。而禪宗的本質就是互文性:生活與禪意互文,萬物與心性互文。

在地理區位和歷史文脈方面,遂寧堪稱得天獨厚。但誕生于此地的民刊《元寫作》,卻不能完全用地方性寫作來界定。這一點勿需多說,只要看看《元寫作》的欄目設置,就很清楚了:每卷分為四大板塊:其一,外國詩板塊;其二是外地詩板塊;其三是同仁板塊;其四是批評與理論板塊。最具特色者還在于:每卷設有10個插頁,影印當代知名詩人、學者及批評家手稿。此外,每期還有題名篆刻。如此匠心設計,使《元寫作》不特富有前瞻性和世界眼光,而且頗饒文獻之趣,在詩歌、手稿、篆刻與裝幀方面,悄然搭建起一個精致的超文本空間。

在譯介外國詩歌方面,民刊《元寫作》展現了過人之處,他們將注意力集中于優秀的外國新詩人(而不是成為詩歌殿堂的“名人蠟像館”),讓我們看見了詩歌新生的力量。除譯介歐美詩人之外,對近鄰日本的現當代詩歌著力最多,一色真理和時里二郎的詩歌,給我們留下深刻印象。

民刊是中國所特有的一種詩歌文化傳播形式,從經費、傳遞、立場到美學精神等均皆保持相對的獨立性。這是一種具有強大生命力的民間文化形態,與作者的社會身份無關,只與其所呈現的內在的民間原創性相關。民刊并不總是與官方的刊物形成對峙,很多時候,彼此之間也會達成默契與和解,甚至互相反哺。從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以來,現在還活著的民刊已經不多了,同《今天》《他們》《非非》等民刊比起來,《元寫作》的歷史并不算太長,但它卻以自己特有的氣質,一個理論家(主編胡亮)的氣質,一群詩人(元寫作同仁)的氣質,一個地方的氣質,贏得了人們的廣泛認可?!对獙懽鳌肥且槐居徐`魂的民刊,一本有血液的刊物,一本一以貫之的刊物。

《元寫作》第8卷,刊載了胡亮的《遇真記(蘇小小接受史小綱)》。據作者說,這篇文章的寫作,緣于2015年4月《元寫作》部分同仁的江南之行。胡亮試圖運用若干西方的批評工具,來研究蘇小小接受史,并深入解讀中國歷代男性文人的夢游:“他們不憚于冒犯身邊的女性,甚至冒犯同時代的女性,反復建造著這個遠未竣工的異性烏托邦,并書寫著這部永不完稿的‘蘇小小叢書’”。突然想到,本文開頭所引的那位晚清蘇州詩人王韜,他在早年游歷英倫,后來又前往日本考察,并寫成《扶桑游記》。這,算不算是一種巧合?

《元寫作》快十歲了,十年,對于一本民刊來說,乃是一段相當艱難的崢嶸歲月。十年??!當然,如果以漢律歷的算法,《元寫作》之元,還處于發芽階段呢,未來,真的還未來。

(責編:鄭小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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