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酋長

2016-12-08 08:44周李立
湖南文學 2016年2期
關鍵詞:酋長娜娜部落

→周李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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酋長

→周李立

酋長要回南方了。藝術區很長時間都流傳著這消息。人們想,得為酋長送行啊,商量著什么送行的方式才適合酋長。自然沒誰能說服誰,畢竟那是酋長。該如何為他送行呢?

酋長倒是事不關己的樣子。他說他的部落需要他,所以他得回南方,娶個老婆(該叫壓寨夫人),生一堆孩子,少數民族可以不受計劃生育限制,生育隨意。酋長的部落在南方深山。他說那是北宋時期便有的,歷史悠久,桑田滄海,歷數朝不湮滅。他爺爺的爺爺就是酋長,所以他也會是酋長。這是沒有懸念的事。他的子民在等待他。

可是,酋長的工作室,怎么辦?

他說那也沒什么。酋長不富裕。他的工作室是與小向合用的。小向畫壁畫,自然要占據四壁,可是小向卻是有野心的,四壁之內,他還需要空間制版,做一些看不出是什么內容的丙烯畫。酋長畫油畫,他沒什么野心,連丙烯顏料都不愿意嘗試。他在民族學院學了四年油畫,堅持認為亞麻油和油畫帆布能讓他想起自己的部落。那里的深山,據說也出產蓖麻油和手織布。所以酋長一直畫油畫,一直用同一品牌的亞麻油與同一粗細的油畫布。他在很多事情上都堅持著自己,難以改變,包括他打算回南方部落的打算。

酋長在藝術區五年了。他現在二十九歲,他說三十歲是到頭了,必須回去了。

三個月前,他在喬遠的工作室,第一次說出這樣的話。喬遠的女朋友娜娜,那時還未滿三十歲,聽見這樣的話,未免覺得驚心動魄。她問為什么,三十歲并不老啊,生命剛過三分之一,如果運氣好長壽的話。

酋長胖胖的圓臉顯得安詳。他不經常刮胡子,因為沒有電動剃須刀。他只在胡子長到可以用剪刀剪的時候,隨意剪兩下。頭發也是自己用剪刀剪,那把剪刀也被他用來剪油畫布邊角處那些零散的線頭,剪方便面里的調料包和火腿腸的包裝紙。酋長在很多事情上都是將就的人,他不需要為這些東西各自分派一把剪刀。

那天他便這樣摩挲著幾根明顯屬于漏網之魚的胡子,告訴娜娜和喬遠,一字一頓,很有酋長氣度?!霸谖覀儾柯?,三十歲還沒有娶個女人生個孩子,是不能當酋長的?!?/p>

“為什么非要當酋長?”娜娜窮追不舍地問,“你在北京,上過大學,會畫畫,我的意思是,還不錯,是嗎?”

酋長于是擠出一些似是而非的笑容。他們都知道,在藝術區,有人可以賣畫或賣別的一切好賣的東西,能夠生活得好一些;但也有人什么也賣不出去,他們的生活難免捉襟見肘,像世上所有的小戶人家,總不知道明天在哪里安身?也有曾經富足后來敗落的藝術家,憤憤不平于這操蛋的世界上竟然不再有識貨的知音,自然還有原先窮困后來發達起來的,這樣的人,看上去更隨和,他們篤定地相信明天,就像相信自己的才能一樣。

酋長和小向都屬于一直未見起色的那一類。他們最開始在藝術區分別租了工作室,后來房租漲起來,兩人便合并同類項,住到一起去了。

兩個單身男人,各自一張單人床。酋長的床略大,為承受酋長寬胖的體型。小向的床略小,但整潔干凈。床單是淺淺的藍色,印有白色的小花,像女孩的床鋪。兩張床放在同一間臥室,有相濡以沫的樣子。

酋長總是嗤笑小向在生活細節上的女性化傾向。但小向認為自己只是愛干凈罷了。這有什么好笑的呢?小向是浙江舟山人,在藝術區五年了,沒有回過浙江?;丶覍λ麃碚f,是一段過于漫長的旅程。他在堅守藝術區這件事情上的決絕,倒是很有男子氣概。

誰都沒想過,他們兩人中先離開的會是酋長。

藝術區的人們都聽酋長講過他的部落。那是一個神話般遙遠的地方,貴州重慶交接之地,崇山峻嶺之內。酋長說部落有人家百戶、高山叢林數座,民風彪悍,喜歡打獵、釀酒。也有人不相信的,畢竟這樣的描述聽起來太像非現實的傳說。

還是春天的時候,他們聚集在喬遠工作室外的院子里,相邀來年一起去酋長的部落,旅游也好,寫生也好。那些青綠山水,那些穿黑色服裝的部落女孩,皮膚也像酋長一樣黝黑、臀部像酋長一樣寬闊肥大——這些,對藝術家們而言,都是極大的誘惑。

他們興致勃勃地探討,該如何在酋長的部落撒歡兒。那可能是天然適合他們撒歡兒的地方,那里沒有物業房租、沒有畫商畫廊、沒有昂貴又壞脾氣的模特、沒有時不時來巡視一番的警察,多自由。更何況,他們的哥們兒,是那里的酋長。酋長就是領袖。他們這些人里,從來沒有出過一個可以統領一方的領袖呢!有人又說,那里也沒有網絡、沒有酒吧夜店、沒有二十四小時的便利店和隨叫隨到的外賣。

沒人接話,酋長也只是含笑點頭,像他一貫的態度,溫和地看著這些人,這些穿著隨意、侃侃而談的醉鬼們。他就像看著自己部落的子民一樣看著他們。

“酋長的部落有酒嗎?”

“有!包谷酒,自釀的,一斤包谷釀半斤酒,大碗來喝,多少碗都不醉?!鼻蹰L介紹。

“不醉還有什么意思???”娜娜問。

“醉了生事,酋長操心?!庇腥颂媲蹰L解釋,想當然地。

又有人問,“酋長的部落有美女嗎?”

酋長笑而不語。

又有人想當然地說,“有,原生態的,兩個女的里有一個是美的,大胸大屁股,最大的那個,留給酋長做老婆?!?/p>

人們笑起來,想起酋長回部落后,是要娶妻生子的。酋長的老婆會長什么樣子呢?酋長沒告訴大家。他說他也不知道,“在我們部落,酋長的婚事都是老酋長,也就是我爹,給定的?!?/p>

人們唏噓一番。幾個單身漢不免羨慕這樣的包辦,他們也想讓自己的老爹給自己找個女人做老婆,但可惜他們不是酋長。

小向最是憤憤不平,他指責這樣的婚配方式,說好歹酋長是在北京念了幾年書的人,又在藝術區混了這么久,怎么還能接受家里安排的女人當老婆呢?

小向聲音尖細,像某種動物在驚恐狀態下發出尖叫。人們并未對他的異議表示附和,倒是取笑小向,認為他吃酋長老婆的醋了。藝術家們似乎都默認了小向和酋長之間的親密。不是么,在同一間工作室住了這么些年,偏偏兩人在任何方面似乎都不算一類人,但還能住到一起去。在眼下的北京,尋常男女怕也沒有他們這樣長久相處的經歷了。

小向生氣了,像他家鄉的帶魚一般,直通通地把干瘦的小身板繃緊,成為一個巨大的感嘆號。他尖聲罵著眾人,情緒似乎激動,他嚷著,“你們懂什么?你們以為酋長真愿意回部落,再娶個只會生孩子的女人嗎?”

藝術家們只得沉默。小向的身影繼續像個感嘆號一般在四周晃動。他們一直以為,酋長跟他們是一樣的人。在藝術區,他們以藝術或夢想這類鬼東西的名義混在一起,事實上卻仍不過是每天為生計發愁、為五斗米折腰,能賣畫的時候自然好,不能賣畫的時候也需要別的臨時工作。賺來的錢轉手交給房東??臻e下來的時候算算年頭,只覺得快到可怕。他們一事無成,又相信自己終會成就一些事。就這樣,不斷地嘗試再嘗試,像廚師永遠在實驗不知味道如何的新菜式。生活和藝術一樣,曖昧又不確定。

唯一確定的,是他們虛長的年歲。這些年歲,都是他們在藝術區共同消磨掉的。這大概算是其中最美好的部分了。這期間,自然是有人離開的,也有人搬進來。一個征戰的軍營,老兵不斷退役。有功成名就走的,也有兩手空空走的。他們早該習慣了這樣的聚散,

可是,沒人想過酋長也是會走的。他看上去那么篤定,哪怕在凌亂骯臟的床鋪上抱著筆記本電腦看電影,也有一種如打坐一般的安穩自在。

沒過多久,到夏天的時候,酋長就說自己要走了。但他們都還沒去過酋長的部落,酋長已經等不到來年了。

酋長走之前,沒有太多要交待的事情。他說那些畫框、畫布和顏料,大家可以隨意來取。反正也帶不走,況且他以后也不會再畫畫了。喬遠畫國畫,不需要那些東西。油畫家于一龍倒是去看過,只是他沒看上酋長的畫具。于一龍正在春風得意的時候,他的畫作比酋長賣得更好。其實這么說也不準確,因為酋長在藝術區五年來,統共只賣過兩幅畫。第一幅是在一次十人聯展中以湊數的名義賣的。那幅畫沒人看明白,只有娜娜覺得好看。她在四川的山區長大,說那幅抽象的油畫,像是山峰倒懸的樣子。藝術家們并不在意一個女孩的評論,畢竟她在藝術區的身份不過只是國畫家喬遠的女朋友、咖啡店的服務生,無論哪一點說起來,都和油畫沒有直接的關系。

但是沒多久,一部叫《阿凡達》的電影上映了。那電影里的山,竟然真是浮空、倒懸的。藝術家們依稀想起酋長賣出的畫,覺得也許還是有些意思的。他們相約一起去看了《阿凡達》。酋長覺得無趣。他說那電影里,不過是一些藍皮膚的人,飛來飛去的,而那些倒懸的山峰,跟他的藝術追求更是沒有半點關系。

于是人們漸漸不再談論酋長的畫。他后來又悄悄賣過一幅畫,當是賤賣,差不多剛好夠木畫框和油畫布的成本而已。那天他大概心情不好,而酋長一般看上去都是心情極好的。他喝了一瓶二鍋頭,抽很多的煙,煙霧在臥室里繚繞不散,有些像《阿凡達》里那些山峰間彌散的云霧。娜娜進去了一下,被煙霧給擋了出來。她回頭告訴喬遠,酋長想他的部落了。

喬遠也這么想,因為他是酋長,酋長就該在山間云海里生活。他好多年沒有回過他的部落了,他一直在藝術區屬于他的那張小床上,當他的酋長。

娜娜說:“酋長其實就像《阿凡達》里那些人,跟我們不在一個空間?!彼齽倓偪催^《阿凡達》,很是喜歡那些成人版的藍精靈,她近來的眼影和指甲油都是那種藍色的。

喬遠笑道,“可惜酋長不會飛?!?/p>

娜娜笑起來,舉起兩只涂有純藍指甲油的手,做出飛翔的動作??墒钦l會飛呢?娜娜不會,喬遠不會,酋長也不會,他們都不是阿凡達,只能在藝術區,過人類的日子。

娜娜想去安慰酋長,畢竟酋長還沒有這般沮喪過。他沒有固定收入,畫又賣不出去。他有時候給一個胖乎乎的外國老頭當攝影助理,按天算錢。酋長身材壯碩,卻不懂攝影用光。他當攝影助理的多數時候,都是為那老頭背攝影器材。老頭還有另一個助理用來打光,反光板可比器材輕便多了。那個負責打光的助理還兼任老頭的翻譯,老頭大概講意大利語,小語種,沒人懂。有一次老頭去拍慕田峪長城。酋長背著兩書包的鏡頭照相機爬長城,實在費勁,出的汗最后都變成黑色了。這樣的時候,他也沒有沮喪過。但現在,酋長賤賣了自己的畫作,換了酒來喝——看起來真是不開心呢。

娜娜喜歡安慰這些藝術家們。他們多數是容易受傷的,敏感自尊,時常自怨自艾。娜娜覺得,他們更像小孩子,或者某種小寵物,一些稱贊他們的好話,便很容易讓他們開懷。

可是,娜娜的稱贊對酋長沒有用處。酋長說要去找小姐。

娜娜嚇壞了,她問他,你說的小姐,是不是那樣的小姐?

還能是什么小姐啊。酋長連脾氣都不好起來。

喬遠在旁邊聽不下去了,娜娜是他的女孩,憑什么被酋長呵斥,哪怕他的確懊喪,也不該這樣無禮。于是喬遠過去把娜娜拉到一邊來,娜娜聽話地在小向有白色小花的藍色床單上坐下。

喬遠從酋長的床上撿起一個空酒瓶,倒過來,幾滴殘存的白酒沿著瓶壁緩慢下落。喬遠盯著那酒滴的軌跡看,看了一會兒發現不對,透過二鍋頭透明的酒瓶,他看見酋長臉上的眼淚,大顆大顆的,也這樣緩緩地,落下來了。

連喬遠也嚇住了,沒人見酋長哭過。誰見魯智深哭過呢?而魯智深哭的時候,才真正動人心魄。酋長曾經幫娜娜追小偷,小偷搶了娜娜的提包,娜娜喊起來。酋長剛好在,便一路絕塵飛奔過去。他奔跑起來并不慢,身手也依然是敏捷的。小偷碰翻了路邊的自行車,一排自行車像多米諾骨牌般倒下去。酋長來不及停下,被倒地的自行車絆倒在地。膝蓋和下嘴唇都在流血,大概是被自行車上什么零部件刺破了。但酋長還是追上了小偷。在給娜娜還手提包的時候,他在手提包上留下了一些帶血跡的指紋。那次之后,娜娜覺得酋長真是英勇,是“真的男人”。

可是,酋長現在哭了。

“哭什么???是因為找不到小姐嗎?”喬遠開著玩笑。

酋長抹了抹臉,又隨意地在床單上擦了擦手,很快恢復了平日的樣子。他說,不找啦不找啦,等我回我的部落,要多少女人就有多少女人。

喬遠笑起來,想起酋長終究是酋長,怎么會像藝術區其他人——比如小向——那樣婆婆媽媽呢?

“想家了?”喬遠問。

“想女人了?!鼻蹰L倒是直言。

那天傍晚,喝醉的酋長在藝術區內四處閑逛,人們后來知道,是小向找女朋友了,他們準備在那有白色小花的淺藍床單上親熱,酋長只得回避。沒人去揣摩酋長的心事,這樣的事在藝術區本就是平常的。酋長四處坐坐,抽支煙,又要茶來喝。什么茶都行,酋長不挑剔。天真正黑下來的時候,酋長便回去了。

酋長沒有女朋友,不是現在沒有,是從來沒有過。起初有人還想給酋長介紹一些女孩認識,畢竟藝術區從來不缺慕名而來的姑娘。很多年以前,藝術家們把那些追隨搖滾樂隊四處流浪的女樂迷們,稱為骨肉皮,是英文Groupie的簡稱。骨肉皮們和搖滾樂隊成員們終日廝混,也為他們提供藝術靈感,自己并不搞藝術。藝術區也有類似這樣的骨肉皮,她們比當年那些女孩們更多樣。藝術家們寵愛她們,卻又不真的愛上她們。她們是藝術區的骨,藝術區的肉,藝術區的皮,骨肉皮——他們說。

酋長倒是不讓女孩們討厭。他胡子頭發雜亂叢生的樣子,很符合女孩心中對畫家的想象。她們不喜歡于一龍這種畫家,干凈的襯衣、金邊的眼鏡,一板一眼地講著話。如果不是于一龍手里的錢,她們誰也不會理會他的。倒是酋長,女孩們在很多次的聚會痛飲之后,都會抱住他圓乎乎的肚子。她們號稱那是一個溫暖柔軟的肚子,像媽媽一樣,適合用來當枕頭。酋長倒也大方,讓女孩們輪流拿自己的肚子當枕頭。她們喝醉的時候睡在酋長的肚子上,醒來又依偎在于一龍的懷抱。沒有一個女孩對酋長有想法,就像酋長對她們中任何一個都沒想法一樣。

漸漸的,人們也習慣了酋長沒有女朋友的狀態,不再有人費心為他介紹了。何況酋長在藝術區年頭也長了起來,該認識的女孩都認識了,卻從沒真正有過一個女朋友。這就像長年擺在超市貨架上的東西,一年賣不出去,往后便再也不會賣出去了。這樣的比喻是小向說的。他說完后,大概意識到這話很不厚道——他和酋長一樣,工作室里擺滿了賣不出去的畫,以至于天長日久,工作室越來越擁擠。偏偏兩人的藝術創作成果,都是很占地方的版畫和油畫。于是酋長便把自己的畫重重疊疊地堆到一起,小向的畫仍然四平八穩地掛在墻上。酋長給小向騰出了更多的空間。酋長總是厚道的。小向于是又補充說道,“其實酋長一個人過得挺好的,他不需要骨肉皮,他部落里的女孩,可是任他挑的?!?/p>

小向說完又埋頭沉思,心事萬端的樣子,因為他的女朋友已經離開他了,骨肉皮是需要用錢養的。他和酋長一樣,都沒有養骨肉皮的本錢。這樣倒也好,他依然和酋長住同一間臥室,不再需要在對方不方便的時候出門回避片刻。當然,小向和酋長住在一起還有別的好處,酋長幫他交房租,很多次。

可是酋長哪里來的錢?

小向說是部落里寄來的。酋長在北京多年,部落里的家人一直在供養他。小向不無羨慕。大家卻覺得小向未免無情了些。這些人二三十歲,用家里的錢這種事,只會讓所有人不齒。但那是酋長??!小向強調著?!拔壹液芨F,三代漁民,好不容易出了我這么一個大學生。如果我家也是酋長……”小向沒再說下去。人們卻都開始想入非非起來——如果我家也是酋長這樣的世家,生活該是會不一樣的吧!

酋長依然寬和應對眾人的想象。他提醒大家,他跟所有人,也沒有太多區別呀!他說上大學在食堂打飯的時候,他也是要仔細看看每樣菜的價格的。那時他覺得畢業之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F在才知道,原來有個可以算計菜價的食堂每天吃飯,才是最好的時候??!

“你還可以回去做酋長的嘛!”于一龍說道,他不喜歡酋長訴苦?!拔覀兌加羞^吃不上飯的時候?!庇谝积堖@話倒是真的,在他擁有現在的小名氣之前,他在藝術區還過得不如酋長呢!

酋長只是默默地離開了,面帶佛一般的笑容。聽說酋長其實是很刻苦的,只是方向不正確。他大學學油畫的時候,老師讓他學習列賓?,F在,誰還會喜歡列賓那樣的風格呢?但酋長不愿意嘗試別的,他仔仔細細地畫自己的畫,像在部落里仔仔細細地照顧自己的子民。那些畫,如今都是他的子民。面對子民,他擁有酋長的傲慢。任何意見他都是可以忽略的。所以他一直畫著那些倒懸的山峰,重重疊疊、迷障重重,讓那些強迫癥患者總忍不住想從中畫出一條通往山外的道路來。藝術需要酋長這樣的自信,可是藝術市場又不需要。這真難辦。

轉眼就到秋天,閑處光陰易過。這個夏天煩悶炎熱,所有人都提不起興致來。月餅和大閘蟹上市的時候,大家終于打起精神來。再聚在一起的時候,不免說些“一年又過完了”這種讓人垂頭喪氣的話。

酋長在夏天里又胖了些、黑了些,他的創作沒什么進展,這已經沒什么好說的了,反正他是要離開的。秋天過去,春節之前,酋長就必須回南方了。

他們后來沒去南方的部落,而是去草原了。壩上草原離北京不遠,秋天正是去草原的季節?!叭ゲ菰鎯阂淮?,給酋長送行?!边@主意是小向說的,他身邊現在又有了一個新的女孩,大家都沒見過的,不知道該不該算是那種長年混跡藝術區的骨肉皮。她或許比骨肉皮更開放一些,身上巨大的T血上寫著同樣巨大的字母——Fuck me。她一開口,人們聽出來東北口音。她和小向像兩塊扯不開的橡皮糖一般依偎在一起,她是其中更大更粘的那塊橡皮糖。人們都感覺古怪。

再看酋長,他說也想去草原,去騎馬。他離開部落之后,可是再也沒有騎過馬了。

幾輛車一起出發了,就在他們這樣商議之后的第二天早上。一路上,喬遠和娜娜都聽著小向和他的東北女孩講草原上的事,肥美的烤羊、大碗的燒酒、奔馳的馬群,他們預感這是一次極好的旅行。小向不是浙江舟山人么?他又沒有去過草原。但是,“我可以想象,我是畫家啊?!毙∠虻靡獾刂v。這一次,他把身體蜷縮在汽車后座上,像一個問號。

酋長對這趟旅行表現得很激動,但又時不時表示出歉意。他們在高速休息站抽煙,酋長給每個人遞上一支煙的時候都說,“很不好意思,讓大家都陪我出來?!?/p>

喬遠覺得他太客氣了些,于是把話題轉向小向的東北女朋友。喬遠始終覺得,去草原的想法,是那個女孩的,她自己想去,然后鼓動了小向。

酋長沒說是,也沒說不是。他說小向也不容易。在藝術區,他們誰又容易呢?喬遠說起那女孩,似乎不懂藝術,也不喜歡藝術,吃飯的時候會把煙頭和用過的餐巾紙隨手丟在地上,“小向這么愛干凈的人,怎么忍受呢?奇怪?!眴踢h隨口說。

酋長卻說,“她也有她可愛的地方?!?/p>

娜娜悄聲告訴喬遠:原來先認識這女孩的,不是小向,是酋長。她姓何,姑且就叫她小何好了。酋長在給胖老頭當攝影助理的工作中認識她的。小何是茶水工。

小何看上去對酋長也不錯,她還幫他洗衣服呢!娜娜神秘地說。

可是,小何不是小向的女朋友么?這三人的關系太復雜,喬遠覺得這是不宜深究的事?!扒蹰L反正是要回南方部落的呀!”娜娜這樣勸著喬遠。酋長是終究會離開的,所以倒不如獨身一人走,干干凈凈。

“小何倒是挺委屈的呢!”娜娜說。

“就是啊,既然喜歡,又管那么多呢!”喬遠不太想討論下去了。

去壩上的路比他們想象中要遠一些。臨近黃昏時分,夕陽在汽車后車窗上鍍上一層曖昧的玫瑰色的光。他們隱約可以看見道路兩側相似的招牌,丑陋的紅色油漆字都寫著差不多的內容:騎馬、住宿、烤全羊、射箭……這些簡陋的招牌,就像那種太急切的妓女,招搖熱情,反而讓他們失了興致。一天的路程后,大家不再如出發時興奮,他們一直輪流開車,在車上討論太空人或者冰川紀這種遙不可及的話題。

但他們總算看見草原了,還有馬,多數是棕色的馬,三五匹或七八匹,都靜悄悄地待在一起,有時它們輕輕把馬頭碰在一起,進行著微妙的傾訴。夕陽讓草原泛出光澤。斑駁的深淺不一的草色,猶如水彩畫上暈染的色塊。

車在路邊停下來了。酋長坐在于一龍的別克車上,別克車一直開在最前面。

酋長說隨便找一家吧,這些做旅游的地方,看上去都差不多。他們也許已經不是牧民了吧?

“兼做旅游。跟我們一樣?!眴踢h跟在他們后面,停了車。下車的時候,他說。自從藝術區的游客多起來之后,他們都時常這樣自嘲——我們畫畫,兼做旅游。大家疲倦地笑起來。后面還有兩輛車,但現在還沒到。他們往路的南方看過去,碩大的太陽讓視線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們抽煙,又等了一會兒。后面的兩輛車也到了。小磚房里走出一個黝黑的男人,也許是這些馬的主人。男人穿著灰色的西服,西服大了兩號,夸張地支楞在肩上。他問他們,要騎馬還是吃飯?

酋長說,都要。

小何已經站在馬群旁邊了。馬的主人吼起來,嘿,別站馬屁股后面。

小何伸出的手又縮了回來。她大概是想去摸其中的一匹小白馬。只有這樣一匹白色的馬,不是太干凈,但因為是白色的,所以也顯得出眾。

馬兒們意興闌珊,都背對陽光站著。透亮的眼睛像晶瑩的玉石。

小何要騎那匹白馬,但她不敢一個人騎,要小向陪她。

“兩個人騎一匹馬,你們也真夠了!”于一龍陰陽怪氣地說。

“有什么呢!他們還睡一張床呢!”有人說。

小向一邊幫小何上馬,一邊又得意又不屑地答,“就是啊,男人最后不都得跟女人睡一張床嗎?男人不都得結婚嗎?男人不都得走到這一步嗎?”他兩手合掌,托著小何的腿,費力地把她送上馬背,“他現在是走到送自己的女人上馬這一步啦!”有人嚷著。

“男人就他媽不應該結婚!”酋長狠狠地說。

“酋長發威了!”大家嘻嘻哈哈。

“都他媽的結婚生孩子,跟死人差不多。嘿,你看吶,嘿,你看吶!”酋長指著擠在那白馬背上的小何和小向。

人們都狐疑著,不知道酋長到底是為男人都會結婚這件事生氣,還是為小向兩人的親昵動怒。不過,酋長肯定是不開心的,酋長也是要回南方去結婚生孩子的。他是不是也對自己憤怒呢?

小向倒是沒有生氣。他坐在小何身后。小何像一個巨大的玩具熊,剛好卡在小向的兩條瘦胳臂中間,羞澀又不安地笑。她沒穿那件寫著Fuck me的上衣——那肯定會讓場面更古怪。

小向拉著韁繩,身體不免向一側傾斜著,因為他的胳臂明顯不夠長,他大聲喊著,“死人又怎么樣??!我們都是會死的!結婚也死,不結婚也死!還不如結婚了死呢!”小向的聲音越來越小,他騎著馬,漸漸地離眾人眾馬遠去了。他帶著他的姑娘遠去了。

“小崽子!”酋長忙不迭地也上了馬,大概想去追小向。這讓騎馬這件事突然有趣起來。追逐啊,奔跑啊,總比慢悠悠沿著規定的路線亦步亦趨前進,要有意思多了。

可是有趣是需要付出代價的。酋長高估了自己騎馬的本事,上馬之后,不知怎么就大喊一聲,從馬背上摔下來了。

大家先還笑著。畢竟這算是糗事,值得一笑。后來見酋長在草地上躺著沒動,又驚呼起來。有人已經騎馬遠去了,又不知道怎么讓馬調頭回來,啊、喲、吁地叫了幾聲,馬反而越跑越快、越跑越遠了。

喬遠和娜娜沒有騎馬,因為娜娜不敢。她不是膽小的女孩,只是對馬這動物格外害怕。她還為自己不敢騎馬這事找到一個不錯的理由,因為她屬鼠,而鼠和馬,在十二生肖里是相克的!

酋長讓大家別怕,他沒事,看,還能說話。

喬遠和娜娜跑過去,看見酋長平躺的身子上方,一張扁平的圓臉,胡子上沾了些泥土草根,竟然有種英雄落寞的無奈。

“天啊,嚇死我了!”娜娜說,“還以為……”她又停住了,但他們都知道她后面的話是什么。

“以為我死了嗎?哈哈,死不了……”酋長說。突然出現一陣奇怪的沉默,這世界變得詭異起來。

又過了會兒,喬遠他們才聽見酋長的聲音,他說,“我三十歲,還不想死啊,哈哈哈哈……”

酋長躺在草原上,天空一半鋪滿霞光,另一半已完全黑沉下去。他就這樣躺在陰暗交接的天空之下,細小的眼睛瞇縫起來,很快又完全閉上了。這時他開始失聲大笑,笑聲越來越大,聽起來凄厲恐怖,像是老舊的汽車剎車片發出的聲音。

喬遠和娜娜想扶酋長起來,但他擺手拒絕了。胖乎乎的酋長,終于不再笑了,而是兩手各抓了一把草,握得緊緊的,好像那些草,是他最后擁有的東西。

娜娜緊張地問他:“酋長,感覺怎么樣?從馬上摔下來,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p>

酋長說沒事,“別叫我酋長!我就是個球!連馬都不會騎了!”說著,他突然起身,動作顯出一種和身材很不匹配的敏捷?!霸诓柯湮沂乔蹰L,在外面我就是個球!”酋長哈哈笑著。

娜娜扭過頭不解地看向喬遠,喬遠用眼神暗示她:沒關系,酋長只是有些惱火,這樣的時候,誰都會惱火。但喬遠不知道娜娜能不能理解,什么是“這樣的惱火”。喬遠自己也會有“這樣的惱火”,在懷疑自己畫畫才能的時候,在等待著一件也許重要的事情即將發生的時候,在很多的時候。

酋長騎的那匹棕色小馬,仿佛知道自己犯了錯,仍然溫順低頭,待在酋長身邊。酋長一把上去拉住韁繩,抬腿打算再騎上去。

“嘿——”喬遠想制止他,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說出來。他想,酋長是真的想騎馬呀!酋長本就應該是騎馬的人??!

酋長終于上了馬,又前后調整了一下馬鞍的位置。剛才摔落的時候,馬鞍松動了一些。他的兩腿踢了踢小馬的肚子。馬先是試探著前行,后來腳步越來越快,并終于輕輕地跑起來,向著小何和小向遠去的方向,也去了。

從喬遠和娜娜的角度看過去,酋長像個圓形的氣球,迎著太陽下落的方向,隨馬蹄的節奏上下抖動,并越來越小,最后只剩下模糊的一塊黑影。他似乎重新適應了這匹馬,看上去不再讓人擔憂會再度跌落了。喬遠看著那團黑影,他知道,那是酋長絕塵而去的背影,感到一陣沒來由的難過。

那天晚上,他們在老板家的小磚房里吃烤肉。草原的秋夜很涼,他們不能在戶外吃飯了。這與所有人的想象都有些不一樣。這破舊又刷得雪白的小房子,像這世界遺留下的最后一座方舟。他們擁擠著坐在同一張圓桌前,仍然感到不可思議的寒涼。喬遠以為這會是一個暢飲到天明的夜晚,但事實上不是。疲倦和難以言說的情緒,讓他們只是尷尬地吃著東西,偶爾自顧自地喝一口很苦的酒。大家不再像在藝術區的夜晚那樣隨意,彼此開著過分的玩笑。一時之間,場面竟有些難堪。睡覺前,他們均分了此行的費用。

這一切是因為什么?喬遠不知道。他告訴自己,也許是因為酋長要離開了。這樣的事,總是讓人難過的。酋長不愿離開藝術區,哪怕他離開后會成為酋長——喬遠現在對這一點竟是無比的確定??墒?,“不愿”的事情那么多,誰又能顧得上呢!

在第一場雪下來前,酋長就已經回南方去了。

他的被褥、衣服都沒帶走。他說那還是他大學時代的東西,不能再用了。小向把那些東西卷成一大卷,扔掉了。小何住進了酋長和小向曾經的臥室。這也在所有人意料之中。

起初大家還會提起酋長,但沒有一個人有酋長的消息?!八氖謾C都停機了?!薄耙驗槭潜本┑奶柊??他回去之后會買張新的手機卡吧?”后來人們只在某種時候才會說起酋長了?!扒蹰L還說過,春節時要給我們寄部落的酒和臘肉呢!”沒有人收到過那些東西。酋長真的消失了。

“酋長富貴了,忘了我們了?!毙∠蛘f道。人們覺得他是最不應該說這話的。

“我如果回縣城,就算當不了酋長,也能當個公務員吧,喝茶看報紙,結婚生孩子,三室一廳和五千的工資,嘿嘿……”有人不合時宜地這樣講。這樣的話,真是讓人不安啊。

又到春天的時候,娜娜給衣箱換季,看見酋長幫她追回來的那只手提包,上面隱約的血跡還在。那是酋長的血。

娜娜突然大叫,“喬遠,如果有血、有DNA,是不是可以找到酋長了呀?”

“理論上,是吧!可是,酋長又沒死,干嘛要用DNA找???”喬遠答。

“不知道他現在過得怎么樣?”娜娜看著手提包,小心翼翼沒有去碰那些陳年的血痕。

她說,“他叫什么名字???酋長?”

喬遠想了很久,也沒有想起酋長到底叫什么名字。后來,他只好說,“他就叫酋長吧!”

責任編輯:趙燕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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