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羊為美（短篇小說）

永基卓瑪

當阿佳西姆手里不停地轉動著念珠，繞著村口的白塔轉到第三十六圈時，我已經很狼狽地拖著牛皮涼鞋被那只大羊從村尾追到村頭。

早上起來，當我走出家門。順著小路走過拐彎處的核桃樹時，這只黑色的大羊就瘋了一樣，雙角對準我，眼睛半閉著，瞳仁躲成一條線瞪著我，向我進攻。開始我還以為它是和鬧著玩玩，可一會兒，我就發現很不太對勁了，好像非要把我整個人頂到它的羊角上掛起來，我的思維還沒開始反應過來，下意識就開始往前奔跑。當我向前跑的時候，大羊開始瘋狂的用羊角頂著追著我跑了。

阿佳西姆看著大羊追著我，滿是皺紋的老臉像失去水分的蘋果一樣笑得開心，更是顯得紅撲撲的。

“……第三十六圈羅?！?/p>

“大概羊來追你的話，你會想咬人的？”我不敢說出口，只是心里暗暗對看著羊追著我而開心的發笑的老家伙嘀咕著。

羊追著我跑到村口，我繞過白塔，向家的方向跑去，大羊繼續追來了。沿著村里的碎石頭路，村里一些人肯定看到我被大羊瘋追的狼狽樣，可這會兒，誰又管得了那么多，我腿上的牛皮拖鞋還好一直跟在腳底板上。終于跑到家門口，我跳進大門，趕緊把門關上，胸口快被心跳擠開來，我雙手撐在腿上，半彎著身子，大口喘著氣。心忽然撕裂一般疼起來，嘴里隱隱感到一絲血液的腥氣。

這是個什么都值得詛咒一下的時刻?？晌乙呀洸恢酪{咒什么。

已經整整兩個星期了，只要早上我一走出大門，這只大羊已經虎視眈眈的守在我家大門口下去一點在拐彎的那刻核桃樹下。經常我先把頭伸出去看看，大羊在沒在。在準備出門時，只看到那顆核桃樹，但我一走過那顆核桃樹，大羊就跳出來了。

七月的洋芋村，氣溫已經相當高了。洋芋村在河谷地帶，村下，一條渾厚的大江從緩緩流過，村子上面呢，就是苞谷山了，苞谷山是座即使連爬四個小時到山頂也沒有一丁點綠色的碎石子山。整個洋芋村靠著苞谷山而散散落落的依山而建，這里幾家民居，那里一塊小田壩，遠處看起來，好像是一塊破舊的羊皮掛在苞谷山。不過，爬到苞谷山頂時，會看到對面的大羊雪山，大羊雪山全家大大小小的雪山排列整齊，很是威武壯觀。

現在距離我的生日還有兩個月，17歲的我長得像顆豆芽菜，長長的身子，瘦瘦的，頭發東卷一點，西卷一點的，總是不肯服服帖帖地聽我話，而臉上拉拉渣渣的開始長胡子了，當我呆頭呆腦對著鏡子里的那個家伙時，總覺得怎么看，鏡子里的那個家伙都像個怪物。

不光是我自己覺得自己是怪物，更讓我傷心難過的是，達瓦好像也覺得我是怪物?；蛘叽謇锏娜硕歼@樣看我。

想到達瓦，我心里被什么東西牽扯著撕心裂肺的疼起來。已經好一個月，它們不肯休息，在夢中也是抽泣。我用雙手捂著我的臉，想蹲在地上哭起來，可我沒這樣做過。

事情已經發生一個月了?？涩F在想起來，還是歷歷在目。洋芋村因為土質不好，種植的糧食產量低，村主任引進了一種雪山一號的青稞種子，說是這樣的青稞種子，即使在月球或者火星，大概也一年成熟四次。這樣的消息，對我們缺吃缺穿的洋芋村是大好消息羅，只是雪山一號的青稞種子，據說比黃金還貴重，村主任帶回種子的那天，全村人還穿著盛裝，帶著青稞酒像迎接貴賓一樣站在村口等候騎牛車的村主任歸來。

那天，我只記得太陽白花花地照在洋芋村，大家頂著烈日的照射，而我也穿起了楚巴，拉著弦子站在人群中呢，只記得村主任帶著一個小糌粑口袋，好像寶貝一樣。當村民們嘴里發出咋咋的贊嘆聲并在大家手上流轉著這個口袋時，我覺得挺沒意思的，因為我看到貼著酥油花的青稞酒壺已經被太陽快要曬化了。而我只是想喝一口酒壺里的瓊（青稞低度酒）。

寶貝的雪山一號青稞種子只能先種植三畝，有了種子，三畝會變成六畝，六畝會變成十二畝，而我們洋芋村將有吃不完的青稞，還可以有喝不完的青稞瓊了。種子終于取回來了，然后下種，地址選在村里最好的三畝田，種植的那天，我們全村人都進行了圍觀，而我，主要是看達瓦，達瓦是村主任的女兒，善良熱情，唱歌好聽，不得不承認，我更喜歡她的緣故是因為她漂亮。

這樣的日子，肯定少不了納杰的存在?？此芮芭芎笤谔锢锩?，還在村主任和達瓦面前表現得很勤快，三個人一起笑的時候，我就想拾塊地上的石頭往納杰的臉上沖，但我只是悻悻地站在旁邊。

好吧。我承認我是嫉妒了，而且在心里還很羨慕來著。

達瓦、納杰和我，我們三個是村里的同齡人，也是一起去上隔壁村讀南瓜小學的同學。自小，我就不是很喜歡納杰，他是屬于能在老師面前很能表現的哪一類人，而我，屬于沉默話少，自己玩自己的那類人，本來嘛，這個世界有多少類人，大家都這樣生存著，各自在各自的世界里，各不相干的過完一生。年少的我，自然不知道這個道理的。

其實我為什么討厭納杰，我也說不上來，大概是人生的第一次討厭別人。他的學習好，大概考試他都能拿第一，雖然小小年紀，但也是有種義氣，會說點笑話活躍氣氛，還能照顧人，所以班里的同學都喜歡他，而老師呢，也多看他高一等，從一年級開始，他就是我們班的班長了。

從洋芋村去南瓜小學，大約要走四十分鐘的路。剛開始，經常是達瓦、納杰我們三個一起去，再到后來，到了三年級的時候，我更愿意一個人走在上學放學的路上，而納杰和達瓦則是一起了。

至少，我的性格是那種一個人自己玩自己的，也不覺得很乏味的那種人了。從洋芋村去南瓜小學，會經過一條河，我經常在放學時，在河邊玩會兒再回家。天氣熱的時候，我就躺在河邊的核桃樹下，天氣一般的時候，我就坐在河邊，聽著泉水叮叮咚咚的聲音，找些好看的石頭。

這樣的日子相安無事的過到小學畢業，而后，我們三個人升學，到縣城讀初中了。

如果說以前的南瓜小學相對于納杰，那還只是小溪里的魚，到初中后，納杰的那些優勢，好像魚遇到了湖泊，找到了更廣闊的發揮空間?，F在的納杰，更如同學校里的明星了，學習優秀，熱情大方，有感染力，學校的活動到處都能看到他的身影。我依然不喜歡他，說不上來的，可能我看到他熱情對同學的后面，還藏著一個更真實的他。這樣，每次我看到他的時候，總覺得兩個人在那里交織著，熱情的納杰后面藏著有心機的他，他所表現的那個并不是真實的他。不過這都無所謂了，反正是兩個各不相干各在各的世界里的人。

達瓦也越來越漂亮了，只是小學的習慣至今，上學路上，也是納杰和她兩個一起，我自己走自己的。進入初中以后，我依然沒有相處較好的同學，但對于我來說，我心里有個不同于其他人的世界了。

洋芋村的牛好多，所以洋芋村的人經常做弦子或者牛角琴，與村外的人交換點物資或者什么的，我舅舅就是個拉弦子的好手，在我五年級的時候，舅舅給我做了一把弦子。

“不會拉好弦子的男人就不是男人?！本司丝傆行┐蟮览碚f了，不過。他拉起的弦子，可真是好聽，當然了，對于我來說，從小村里的聚會或者節慶，沒少聽過弦子，但真正第一次擁有自己的弦子，并拉出聲音時，我感到，這個世界，可能有一些我們說不出的東西，但它真實存在于我們的世界。而我，上學的時候念念書，回村的時候，開始和舅舅學弦子了。

對于那些教科書上教的知識，我總是很難背下來，對弦子我卻是有更多的興趣，一個音符，或者一個揉弦，或者回味起一段旋律，都能讓我琢磨上半天，而我也不大把精力放在學習中，我也知道，初中能讀畢業，對我就已經很不錯了，而我平淡的日子就這樣過來了。

如果不是電視臺的來，恐怕我到畢業，班里的同學也沒幾個能記得我。那天是電視臺來采訪，很是熱鬧，學校已經被老師帶領著我們連續打掃了兩個星期，校長還帶著白手套每個班檢查每個課桌，每個教室的玻璃的干凈程度。

然后呢，到電視臺的來那天，學校還組織了歡迎儀式什么的了，熱熱鬧鬧的一天，好像和我也沒關系，納杰和達瓦還作為獻哈達的選手，穿著漂亮的藏裝。

后來，到下午，達瓦急急忙忙地來找我，說是電視臺的想找會拉弦子的學生錄像，她想起我好像會拉弦子。我跟著老師和她們來到操場上了。原來啊，是電視臺的記者想錄制高原農牧民學生的才藝表演，好像就是想表達一下我們高原農牧民的學生在雪山腳下向花兒一樣向著紅太陽茁壯成長。

“媽呀，我好緊張?！蔽乙膊恢罏槭裁?，我喜歡一個人在自己的世界中，一下被推到眾人面前，那么多人看著我，我走路都已經在打抖了。在廣場里，達瓦和老師鼓勵我說，先拉拉幾聲嘛。哎，達瓦越來越好看了，頭發長長的，鼻子俊俏，但有點瘦，不過呢，好像這樣的瘦也是剛剛好。我有時會有點擔心，那么瘦，會生病嗎。不過，我們也不是好朋友，我干嘛擔心她，但一想達瓦，這個念頭就在心里打住了。我只是心里熱愛我的弦子。

這一天的太陽好熱，在大太陽的照射下，在眾人的注視中，我抖抖顫顫地拿起弦子。

調音。22……6…22……66。雖然不是用習慣的弦子，我把弓的馬尾順著弦子開始調音，但還是能用了。好吧，不去緊張。當弦子拉響，順著琴聲，我感到自己的身體在慢慢放松。

“真不愧是洋芋村的人?！崩蠋煂ξ冶頁P道，我真是難為情。拉弦子并不是難事，特別對我這樣從小就和舅舅學拉弦子的人來說。

而電視臺的記者聽了我拉的弦子后，當下就決定拍我了。讓我拉弦子，讓達瓦伴舞。

可我沒穿藏裝呢。老師看看，讓納杰把藏裝脫下來換給我，可能老師想著，我們兩個身高差不多，又是一個村的人了。

當納杰把楚巴從身上脫下來遞給我的時候，老師在旁邊說：“納杰，你可是洋芋村的人嘛，怎么弦子都不會拉呢?！崩蠋熞苍S是無意識的玩笑話，我感到納杰遞過來楚巴的手顫抖了一下，我抬頭看了看他，一個我更不認識的納杰，眼睛里冷冷的有著什么東西，我背脊一下忽然的涼了上來?；蛘呶以谙?，自然納杰那樣出盡風頭的家伙，不愿意讓我這樣搶一次風頭了。節目錄制完，該怎么過還是怎么過，上課學習，下課休息，周末放學回村。

但達瓦對我的態度好像在改變。有時回村的路上，會遇到納杰和她。她就會熱情地招呼我，讓我一起走，而納杰的眼睛里，冷冷的東西我更能感受到了。

隨著氣溫的升高，我越來越喜歡去河邊。拉會兒弦子，然后又在河邊躺會兒。當我睡在河邊的時候，叮叮咚咚的泉水，藍色的天空，郁郁蔥蔥的核桃樹，還有那在蒼穹飄蕩的白云，都向我敞開的胸懷中流淌而來。

“喲，你在這里?！边_瓦有一天來了。

我連忙坐起來。

“你怎么不太喜歡和人在一起玩呢?！边_瓦還是那么瘦，但瘦的那么好看，我都想，我是不是要把自家的牛奶省下來給她喝呢，不過，她家老爸可是村委會主任，應該喝不完的牛奶有的。

面對達瓦，我不知道說些什么，反而是她，很開心的聊著。慢慢的，我們兩個聊開了，我還教她唱歌。我爺爺教我的一首老民歌“風啊風啊吹過來，雨啊雨啊下下來。核桃核桃落下來……”

“哎喲……”達瓦坐在樹下，做出一副被核桃打到腦袋的痛苦樣，我們面對面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你經常這樣一個人不悶嗎？”達瓦問我。

“不悶，我喜歡一個人坐在這里，這里從天上到地上都那么可愛?！蔽野盐覠釔鄣氖澜缯f給達瓦，說起可愛的白云，可愛的藍天，可愛的泉水，還有可愛的弦子。

達瓦噗嗤笑了起來?！澳阋埠芸蓯鄣??！?/p>

我難為情的時候，她又哼著歌，眼睛望向遠方了。

我們三個初中畢業了，而在我們畢業后的幾天。就是村里迎來雪山一號青稞種子的時候了。

看著青稞種子被播下，然后發芽，好像帶著我們全村人的希望。

日子一頁一頁的翻過去，白天到黑夜，然后一天又一天。

慢慢的，雪山一號青稞種子破土成長，我偶爾跑到田邊去看看，嘿，如果吃不完的青稞，喝不完的瓊，那生活該是多么好來著呢。有時我心里也是莫名其妙的喜歡著這塊地里種的這些寶貝種子。

重要的是，達瓦經常在田間守著看著青稞成長，見到我時，她會格格地笑著和我打招呼，當然了，她旁邊總是守著納杰。納杰也會對我打招呼，但不知道為什么，我感到他眼睛里藏著的那塊石頭越來越大了。

這是個直覺，我也說不清楚，好像人與人之間總有些質地之分，有些人身上有的陰冷成分，在另外一些人身上，一輩子都不會沾上半丁點那種陰冷成分。納杰和我就屬于兩個世界的人，隨著年紀的增長，我們兩個對這個分界線也看得越來越清楚。

有一天，我放?；丶視r，又繞道去看了下那三畝寶貝青稞地，夕陽下，達瓦坐在田埂邊，對著田在發呆呢。我走到她旁邊，和她一起坐起發呆。

“你說，這種子真長成功了，那該多好哦?！边_瓦歪著頭說。

我說：“肯定會成功的嘛?！?/p>

達瓦格格笑起來：“我愛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多可愛呀，我希望呀，我們有吃不完的糧食，然后可以唱不完的歌，人人都是快快樂樂的?！?/p>

風嘩啦啦地吹著，達瓦唱起了我教給她的歌?！帮L啊風啊吹過來，雨啊雨啊下下來，核桃核桃落下來……”

哎喲……達瓦又作出被核桃打中腦袋的可愛狀，這時，太陽快落山了，大風把達瓦的長鞭子都吹得有點亂，她仰的笑臉在夕陽下，眼中帶著的笑意，竟然比那夕陽還燦爛，我看呆了。

這個晚上，我在田邊拉響了弦子，我心里有某種東西也像青稞苗子一樣在成長，涼風吹來，我只覺得這個世界越來越可愛。

第二天，我同往常一樣，趕著牛群和羊群去山上了。我以為，這一天，與往日度過的每一天沒有什么不同，對于我而言，不同的只是我能不能在這一天見到達瓦，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見到她的每一天與沒見到她的每一天都過得那么不一樣唉。

這好像不是我的性格了。

下午，太陽快落山了，我也趕著?；丶伊?，來到河邊的時候，牛甩著尾巴喝水，我呢，就躺在河邊的核桃樹下，和往日一樣，雙手抱在頭后面，仰望著天，而兩只腳，翹起二郎腿樣，一搖一搖的。

“看你那樣子，你還能這么悠閑快樂，全村人的希望都差點被你毀了?！痹谖已劬Π腴]正愜意的聽著流水聲時，達瓦很生氣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來。

我很納悶啊，怎么了。

“哼，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你為什么要把水溝的水全部放到雪山一號試驗田里？”如果達瓦的眼睛能殺人，我好像已經被殺死一次了。

“什么什么啊，你在說些什么，我根本都搞不明白?！边_瓦說的事情我一頭霧水。

可她在說什么呢。

“你不要裝。原來你不愛說話，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一個壞分子！”

壞分子？我心里可沒當回事，反而笑起來?？赡苁鞘裁凑`會了。等誤會一解開，那時，她就知道我不是壞分子了。

等牛喝好水，我趕著牛群，回家去了。

直到第二天，第三天，我回家的時候，我阿爸拿著牛繩在門口等著我，你這個壞小子，成天悶悶的，好事不干，還給村里搞破壞。

在我頂嘴的時候，我身上已經被阿爸狠狠的抽了幾下。

我阿爸可不是這樣的人，平時脾氣好，雖然不愛開玩笑，但這樣打人，可是第一次。

“你說，雪山一號青稞試驗地的水是不是你放的？”阿爸的問話和牛繩一起過來了。

什么了，什么了。到底在說什么了。

原來，那試驗田挑村里最好的地種的，那條灌溉村里田地的水溝，正是順著試驗田的田邊流淌，而那個晚上，不知道是誰把灌溉的水溝用碎石頭賭得嚴嚴實實，結果，水溝的水嘩嘩啦啦一個晚上全部流到試驗田里，把寶貝的雪山一號青稞種子正在生長的小苗浸泡了一個晚上，只到第二天村里的一個老頭路過時，才發現這個事。

我摸著被阿爸用牛繩子打得紅腫的手臂，對阿爸說著，我是你兒子，怎么你都不相信我。阿爸把牛繩子丟了，嘆口氣說，村里人都這么說，說是你干的，我頭都抬不起了。

我隱隱感到我好像在陷入一個黑洞里，那天達瓦說我是壞分子，今天阿爸這樣說。是什么在拉著我墜入那黑洞，我不知道。直覺告訴我，那個黑洞好像不是一般的大。

總有人先傳出這個話來，到底是誰說的呢。我跑出家門，來到試驗田邊，田邊站著幾個村民，一個村的人，我自然都認識了?？晌乙蛔呓?，他們就讓開，并與我保持一段距離，我又走近。他們又讓開了。

好像他們幾個是在守著田，但不和我說話，眼神很奇怪的盯著我。我想大聲地對他們說，不是我放的水，可他們根本不給我靠近說話的機會。

我郁悶地回到家里，把事情全部回想了一遍。是啊，是有個晚上，我在試驗由附近的田埂上拉了會兒弦子，可我會兒就回家了，我可沒做壞事。為什么大家要冤枉我呢，還不給我說的機會。

我說了那么多的事，但還沒說到洋芋村的窮。

洋芋村很窮。連連綿綿的包谷山脈雖然沒有一丁點綠色，但卻是長達36公里，當然了。這也是我舅舅說的了，而36公里長的包谷山，這里系著一個村莊，那里系著一個村莊。整整108個村莊掛在包谷山的山脈上，而我們洋芋村，因為土質不好，糧食產量低，是108個村莊里最窮了。

從我開始有記憶起，我可是一直只穿過牛皮涼鞋（牛皮繩子穿著木頭的一種鞋子），糧食呢，雖然不能說會讓人挨餓，但總之還是家家戶戶都過得緊巴巴的了。

我知道大家都對試驗田看得重要，可我也一樣呀，我干嘛要去做壞分子呢。

總之，村里人看我的眼光正在發生著改變，我不知道是誰向大家來制造了這個謠言，但可以肯定的一點，好像大家都相信著一個謠言，而不是相信我。

最可怕的是，村里所有的人好像都商量好，不和我說話，我想去和誰解釋一下，都不行一樣，我父母，大概是相信我的，但家里的氣氛也不是很好了。

我不知道這個世界發生了什么：好像有個很大的爪子，把原來運動的發條輕輕做了改動，然后整個事情就變樣了，以前的我，也是經常一個人，一個人上學，一個人放學，一個人放牛，一個人玩，現在我卻不知道怎么了。

我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更惱火的是，好像有種惱火之氣在折騰著我。即使拉弦子。好像也減輕不了那股惱火之氣。我的人生開始知道失眠這個詞的含義，黑夜中，我感到我的眼睛張開著，周圍都是無盡的黑色，我伸出手，什么也抓不到，黑黑的一片，而我的心，比黑色的夜還空，空蕩蕩的空。

本來就很瘦的我，現在更瘦了。更要命的是，那只羊成天追著我跑，有一次，我被它差點撞飛到墻上，有一次它的羊角差點掛住我的衣服，我不知道它為什么來追我，而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我要跑。

有一次，我的牛皮涼鞋被它追掉在路上。我一只腳穿著鞋子，一只腳光著，站在那里，這個時候，我看到納杰從我前面走過，他看我的那個眼神，我恐怕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冷笑地藐視著我。也正是那分鐘，我忽然全部明白了，一定是他放的水，在我拉完弦子回家后。那個黑影把水溝堵死，讓水流到試驗田，而后，第二天，在大家懷疑的時候，他剛好站出來。添油加醋地說了一個故事，剛好那個晚上，村里人是聽到我在田埂邊拉弦子，本來就討人喜歡的納杰，一下就把一個天大的圈套輕而易舉地栓到我頭上。

可他為什么要這么做呢……我從開始認識他，從我們小學開始想起。想到電視臺來錄制弦子的時候。還有現在達瓦和我相處好了，我想我大概找到緣故了。

對于納杰這樣自尊心強的人，原來，他一直在等個機會。

我不知道怎么辦。雖然我知道事情發生的原委，可我要怎么對別人說。當我遇到村里的人，我想張口說點什么時，別人已經讓開了，而我去試驗田的時候?？傆腥耸卦陔x我不遠的位置，但我想走近去說點話，別人又讓開。

本來習慣一個人過的人，現在變成被整個社會把我一個人推向一個人的世界。我只是感覺黑洞越來越大。張著黑乎乎的大口吞噬著我。

在黑洞的引力中，我腦子發昏，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有時自言自語著，如果遇到村民，如果遇到納杰，如果遇到達瓦，我該怎么說，說點什么，可剛一張嘴，就被自己嘴里發出的聲音嚇了一跳。

我好久沒拉弦子了，也想過，弦子里有我的世界，可拉起弦子，心里也是煩躁得很。阿爸阿媽大概是心里知道我不會做這樣的事，但村民不光是對我有這樣的情緒，連對阿爸阿媽也是這樣，平時里不善言語的阿爸阿媽在家里也是垂頭喪氣。

那一刻，我恨過全世界，能罵的我都在心里一一罵過來，先是罵納杰，可我有什么辦法來澄清呢，打他一頓嗎，讓他跪在地上向全村人說出實情，可這可能嗎，我罵自己，罵自己的軟弱，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辦，感受到在黑洞面前，我的無能為力，我罵父母，你們為什么不相信我，我罵達瓦，我如果我換做是她的角度，我會怎么想，我罵村里人，為什么每個人都沒有分辨能力，跟著納杰的話語把我送入黑洞。

一切能詛咒的我都罵，可這樣一來，我更沉默。感覺自己快要瘋了一樣，而這個時候，還遇到那只每天早上等著追我的發瘋的大羊。

這一天是鄰村的拉姆嫁到我們村來，婚禮后的下午，大家聚會在一起，喝著瓊跳起鍋莊，我不想參加這樣的場合。我只是去河邊，聽到歌聲，我也到空地邊上坐著。

場內的人熱熱鬧鬧地跳起了祈福鍋莊。我在旁邊恍恍惚惚地想著，不知道以后。村里的老鄉們該為達瓦和誰這樣送祝福了。達瓦總會結婚的。這個時候，我注意到一個老頭，老頭大概是70多歲了，亂蓬蓬已經銀白的頭發，被扣在一頂軍帽下，滿臉的皺紋，他一邊看著眾人的鍋莊，一邊從身邊那個破爛的口袋里掏著干奶渣嚼著。老頭的全身穿得破破爛爛，我沒見過他，大概是個流浪人吧，或者是來村里走親戚的，他看會兒跳舞的阿尼阿佳，又自己低下頭來，不知道是想到什么，他那沒有牙齒的嘴巴不停地嚼著奶渣。老頭或者注意到我在看他，回頭對我一笑，那一刻，我在他還帶著眼屎。眼仁渾濁的眼睛里看到我自己，有一天，我老去，也就這樣可憐巴巴的地坐在旁邊，衣服破爛，渾身發愁，悲傷地看著達瓦在廣場里跳舞。

忽然的一下，我的心被老人的眼神一把揉碎了，眼淚一下把我的心都淹沒了。

我不敢想下去，慢慢離開了廣場。

那個時候的我，失魂落魄地走在村里那條到處是牛糞羊屎疙瘩的碎石路上，我的心被巨大的傷悲充斥著，我不知道誰能幫我，或者年老的智者，不知不覺，我走到90歲的阿佳拉姆家門口，村里的人都去參加婚禮，阿佳拉姆家沒什么其他人，門也沒上鎖。阿佳拉姆雖然年紀大，但已經出不了門，我開門，看到阿佳拉姆坐在天井旁的墊子上曬著太陽。

我沉默地坐在她旁邊，想像個女人一樣哭出來，可拉姆啊佳拉著我的手，沒有牙齒的嘴巴一動一動：“我不想活了，我身邊的人都走了，我也該走了。我不想活了，我這樣活著有什么意思?！痹谝郧暗娜兆永?，每隔上一段時間，我總是來看看阿佳拉姆。阿佳拉姆是個多愁善感的老人，她的故事里的那些主人公，都已經先她離開人世，我總以為，高壽是件好事，可她為什么這么多愁善感呢。

而她每次面對我的時候，說的話都是同樣的。那時的我，永遠可以親切地笑著面對阿佳拉姆，臨走前，讓阿佳拉姆不會再說那些話，我會安靜地聽完她的講述，聽完她的歷史。

可眼下，我已經快瘋了。我為什么要來這里。我甚至想跟著她一起說：“我這樣活著有什么意思?！被蛘?，人都是可憐的小螞蟻，要活在可以互動的社會中，要像洋芋村一樣能系在一個雖然沒有綠色但可以依靠的包谷大山中。

逃離阿佳拉姆家，走在村口，陽光耀眼的照射下的我搖搖晃晃又回到家。

我嘴里喃喃自語著，我不知道自己在說著什么，可好像在自言自語著什么，當話語已經到嘴邊，并在我耳邊響起的時候，我才忽然發現身邊好像有人一樣，我不知道我怎么了，但在這個氛圍中，我會感到羞愧和悲傷混雜在一起。難道我真的做了什么壞事，是我毀了高原一號種植試驗田。

這個晚上，我自己一個人來到村尾那條渾厚的大江那里，大風嘩啦啦吹過，我發著呆，看著在溝底緩緩而流的大江，可忽然地，看看著著，大江怎么飄到山頂上去了。

山頂上，另外一條清澈的大江，和溝底那渾厚的大江一個形狀，可質地是多么清澈，飄飄蕩蕩地在包谷山頭流過，怎么回事。

我要登上山頂，去山頭看看。四個小時的路，走得我氣喘吁吁，全身大汗，當我終于來到山頂，這個時候，我望見對面的大羊雪山，月光如水，沒有風，哪有什么大江在山頭飄飄蕩蕩，連絲絲薄云都沒有，繁星點點，靜靜的大羊雪山。

就這樣呆著，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大會兒，我忽然好像聽到呼吸聲。沒錯，是大羊雪山在呼吸，很輕的，但很均勻，我用手掐掐我自己的手，這是真的嘛，很疼啊。

是真的。呼吸聲慢慢重起來，而我，這個豆芽菜，坐在對面的山頭，這樣面對看著大羊雪山，我自小就在雪山腳下長大，自然聽到過不少關于雪山的傳說，我也知道雪山是神仙爺爺，但這會，我憑直覺感受著那呼吸，覺得雪山是活的，而且是有生命的。

在呼吸加重的瞬間，我意識到恐懼，是真正意義上的恐懼，那呼吸的加重，我感受到是一種鋪天蓋地的獸性。還有一種天動地搖的巨響，我不知道那巨響是從我心里發出來的，還是從我耳朵里進來，雪山依然立在眼前，可那巨響好像來自遠古的某一世界或者是另外一個世界，比如世界盡頭之類的地方了，還有那獸性的呼吸聲。

根本就躲不了，我坐在對面的山頂，已經感到自己的心跳來到嘴邊。

好吧。反正我也過得不好，讓黑暗抓走我吧。讓我就這樣死去吧。帶著所有的誤解。這樣的念頭在心里產生的時候。反而坦然地面對著這一切。在我人生最后的時間里，看看世界要怎么帶走我，或者是把我帶向什么地方。

卻是這樣，那鋪天蓋地的巨響和呼吸聲卻一下打了個休止符。停了下來。

眼前，大羊雪山安安靜靜地坐落在我對面的山上，涼風吹過，我全身都已經被汗打濕了。我轉動著眼睛，不明白眼前發生的事情。身邊，還有我的弦子，好像都是真的。

我摸摸自己的胸口，還有心跳，還有什么，竟然有座雪山，一座和大羊雪山一模一樣的雪山印進我的胸膛。我看不見，但感覺到，它就是在那里。

我很奇怪，如果是有過巨響，那應該好多人聽到過，至少，應該把村里的人吵醒才對。

在我下山后，我去了雪山一號青稞種子試驗田，那里有幾個村民，納杰也在，我隔著十多米，就這樣盯著他看。

剛開始，他盯著我看的眼睛中還帶著冷笑，而我自己也知道。一段時間的折磨，我已經瘦得不成樣了，但在這樣的對視中，我的心里忽然透亮起來，也忽然間對納杰可憐起來，我想，像他這樣的人，也許我的生活中，還會遇到很多，他們為了想要得到的，會付出很努力，也會大概能得到那些想要的東西，但這樣的一類人，大概一輩子都不會明白世界上的另外一些東西，如果人真有質感的差別，或者像納杰這樣懂得利用周圍環境的人，比那些聽信他的話而不去分辨的人更聰明一點，但這僅僅是聰明，他永遠也不會懂的這個世界上，有一種真正的寧靜與榮耀。

這樣想來。我心里忽然感到一種從底而生的力量，我一直盯著納杰的眼睛，他先是很無所謂，對視的時間一長，他好像感到不對勁，因為我快到看到他的心底去，這時，我看到不安或者是絕望在他眼神里劃過。

我離開了試驗田，回到家中。

這一天是我最安穩的一天，我拉響了我的弦子，在古老的弦子旋律中，我看到喜馬拉雅山脈從大海的最低處升起：看到大羊雪山隆起在青藏高原，看到大羊雪山腳下渾渾厚厚的大江，在弦子聲中，我看到以前飄進我敞開的心靈的那些白云、雪山、泉水在弦子聲中飄飄蕩蕩，我還看到我自己，看到納杰?？吹竭_瓦，也許我的人生以后還會遇到納杰這樣的人，也許還會卷入不同圈套的黑洞，但我自己已經感覺到，我心底滋長著力量，不管什么樣的黑洞，我都會像大羊雪山一樣屹立在那里。

從那以后，當我從家門口走出來時，我就在心里想，我再也不跑了，如果那只羊再敢頂我，我就揍它，如果揍不過它，我就咬它。這樣的決定在心里下了后，我一出門。就遇到了那只大羊，我盯著它看，它也盯著我看，但它卻不是要撲上來了，而是把頭轉向旁邊的核桃樹，那對角依然神氣地翹著。

而我，吹著“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口哨，拖著牛皮涼鞋，從它面前一步一步走過去。

責任編輯：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