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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家(外二篇)

2016-12-17 00:59南澤仁
西藏文學 2016年6期
關鍵詞:德吉阿普貝母

南澤仁

澤仁一誕生就出家了,睜著一雙迷惘的大眼睛。熱窩拉空的老喇嘛納嘎阿普用寺院放生鹿的奶汁把他一點點喂養長大。

阿德奶奶帶我去朝覲熱窩拉空的那天,為我在藏袍上佩戴了一串月牙似的獐牙項鏈。我在熱窩拉空山腳的泉眼前檢浴時,看到水面升起一串明亮的月牙兒,漾動著清脆的響鈴聲。阿德說:澤仁長大了。轉身,我就看見了一位牽著一頭雪鹿的小喇嘛站在泉水邊,他們是來飲水的。他從阿德手中接過點燈的酥油和帆布龍達,馱在雪鹿背上,引領我們朝半山洞中的熱窩拉空走去。一路的響鈴像澤仁偶然回眸的眼神,閃閃爍爍。

年關,納嘎阿普領著澤仁到我們的茨易村落挨家挨戶地念經。他們一高一矮的身姿像兩簇燃動的光影,照得荒蕪冷冽的茨易忽暗忽明。每天太陽偏西,他們的念誦就會終止,納嘎阿普從神龕的洋碗里取一撮雪白的蔗糖,放在澤仁的手心里作為犒賞。澤仁攥緊它一口氣跑到我面前,打開掌心,請我舔舐。我聽著自己咀嚼蔗糖發出的沙沙聲,仰看到天空掠過一片不經意的云彩。那時,我們不過六七歲的模樣。澤仁的個頭高過納嘎阿普時,納嘎阿普就走不動了,澤仁會一個人背著經書來到茨易念經。太陽偏西,他就會打開一本包裹了一層又一層的隴迪經文念誦并譯給我聽。念著念著,他的眼里就浸滿了淚水。他說自己的前世是一條魚,被一位隱修者加持放生。說著這樣的話,他的大眼睛無神游離,出了門,朝著深山,山又連山,他一個人一直往前。

澤仁在茨易的念誦就快接近尾聲時,他夢見納嘎阿普牽著雪鹿追逐落日,直到天地暗沉。納嘎阿普往生了,帶著雪鹿。澤仁背著他們的骨灰用了十一個月零八天的時間,磕長頭到達昌都登青寺為他們超度。又用了八年的時間精進了雍仲苯的佛法知識,并受了沙彌二十五戒。等他再回到熱窩拉空的那天,天落了一場大雪,除了人間煙火,吉日宗通透的白。銀白的夜晚,澤仁打來電話與我說起,明天就要閉關了,一年時間。今夜,想聽聽我跟阿德的聲音。我一句話也說不出,時光靜止了。

澤仁在熱窩拉空的后山洞中閉關,那里陰冷潮濕,洞頂不時落下水滴,澤仁用它解渴。每天他只念經,磕頭,冥想。寺廟的扎巴會偶然去一次,為他送上酥油、糌粑。起初,扎巴前去,澤仁會與他們交流幾句,說起每次冥想,自己總會無端地走入一條亂石嶙峋的道路,走著走著,路上的石頭就會慢慢起身,變作成群的猛獸一路尾隨,它們目光凌厲,寒芒閃爍。他害怕極了,幾乎要哭泣??墒撬荒芡V?,心里千萬遍的默誦“啊嘎啊枚哆卓梭……”慢慢地,那些猛獸的面目變得和諧,溫暖起來。澤仁如釋重負,安然回神到閉關洞中,卻早已大汗淋漓,全身濕透。如此持續數日后,澤仁的冥想變得輕盈起來,一走入那條亂石嶙峋的路上,身邊就會走來一頭威猛的豹子,俯下身子,馱上澤仁往前奔跑,一直奔跑到無可描述的廣闊天地。

閉關的時日久了,澤仁的心靈像泊著一汪清澈的湖,湖心生長著一盞若隱若現的蓮。冥想會引領他走向那面湖,他褪下袈裟,赤裸地游向湖心,每次就要接近那盞蓮時,冥想會猛然中止。夢境,冥想,現實像佛珠一樣串連起來,垂掛在澤仁的胸前,與他朝夕為伴。他一心冥想,一次又一次地通向那湖泊。湖上始終懸掛著一彎藍色的月亮,像一處折損的憂傷。澤仁就在那月光下輕輕地吟誦起悠長的“枚嘖厄日唄麥斯德哄……”月,呈現盈滿。蓮,瞬間綻放。澤仁驚嘆,那熠熠閃耀的七瓣蓮花恰是熱窩拉空外面七座環抱的雪山映照現象生成,如此殊勝。澤仁心意圓滿。

每晚,澤仁都會與自己的影子一道在閉關洞中起起伏伏地磕頭。一晚,他分明聽到洞外一聲喊:澤仁!他隨聲應了,卻又匿跡了。他朝洞外探望,不遠處一束柔和光照,吸引他前往。光束從一處山洞中幽微地散發出來,洞中,澤仁覲見無比懷念的阿喔仁真旺杰,他身穿袈裟,神情怡然地在一盞油燈下安靜書寫。他身處的山洞中堆壘了無數經卷,他專注于書寫,裸露手臂,肩上顯出一塊金色緞面的背心。澤仁由衷地朝洞中的阿喔磕起頭來。起身,卻依舊在熱窩拉空的閉關洞中。那刻,他多想告訴我,請不必為阿喔哭泣。堅持,原來可以如此。

熱窩拉空的洞中沒有四季,沒有色彩,澤仁的冥想逐漸變得平穩寧定了。念誦,由心發起。他不覺饑寒飽暖,有時送來的食物,十幾天他也未曾動過。有時赤身裸露,也未覺絲毫寒冷。扎巴前去,他不再言語,也不睜眼看他們。扎巴只說,見到澤仁的毛發蓋過了肩背,周身散發著野人一樣的氣息。

這些年,澤仁像是去了天上一樣,風聲帶給我他的傳說。萬物,開花的開花,發芽的發芽,季節又陷入了冷冬,吉日宗迎來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澤仁出關了。他見著我,一句話也說不來。他沉毅,清瘦,行走起落像清風盛開。我問他,閉關可好?他說,好。什么都看不見,聽不到,萬物潔凈。他會延長下一場的閉關時間,五年,十年、二十年,不可定。在次惹沽的轉山路上,我見著澤仁,他身穿袈裟,駕駛獵豹行駛在堆滿瑪尼石的山道上,忙著為死人超度,為活人開路。

澤仁對我說,隴迪經文里我的前世是一位苦修的隱者,沒有過多的罪惡,修成我這世能成為一條魚一樣清淡自如的女人。住在寂靜的時光里,不落牽掛。我朝著天光升起的方向,閉眼冥想,我心已出家,熱窩拉空的半山洞中,陰冷、潮濕,洞頂滴落的水滴是我蓄積已久的淚水,每一滴落下都照見天地,天地有你.......

花碰花

為那人,德吉夢了另一座山;為那座山,她夢了一條無盡的小路;為那條小路,她夢了一匹馬;牽著馬,她朝他趕路一天又一天。醒來,大地已落滿閃亮的銀碎片……

德吉與幾個放牧的姑娘把牛群趕到了大雁子青草灘,云遮霧繞的深山才從晨光中一點點明亮起來。央薩彎曲食指噙在口中,打了一聲響亮的口哨響徹山谷,驚起群鳥。她們在歡笑聲中分散去采挖貝母。貝母長在低矮密匝的植被中,剛開始結果子的貝母會長出兩片對稱草葉,果子成形時草葉間就會開出幾盞燈籠似的花朵。德吉沿著淺草密林躬身仔細尋覓,遇見貝母長出的草葉,她會輕聲念出:貝母小,兩片草;遇見貝母開出的花朵,她又念:燈籠花,花碰花。挖出白嫩的貝母,德吉小心將它從鮮活的泥土里干凈地剝離出來,揣入腰間的毪子筒包,折下花朵插入盤繞頭頂的發辮間。再聽到一聲口哨打響的時候,是央薩召喚幾位同伴該打回轉了。德吉手搭涼棚,仰望天空,太陽剛好走過了天空的一半。她步子輕盈地繞過林間草葉,穿過羊角花樹,一路上偶然一只松鼠豎起毛茸茸的大尾巴在花樹間上躥下跳,抖落一串串清亮的露珠子,沾濕她的額頭。一個身影,躍入眼前。他忽然遇見德吉的模樣,無聲地笑了,那笑展開的面龐像一面鏡子,照見德吉。德吉低頭,從那人身旁疾步走過,任一頭小鹿在胸口不住地奔跑。德吉怎會知道,在那路人眼里,自己像是山間精靈一般。她發辮上的盞盞燈籠花,碰觸著世間最美妙飽滿的曲子。

德吉與幾個姑娘會合了,她們的衣衫都被露水沾濕了,緊貼身體,呼吸也變得那樣歡愉。牛群沿著綠林邊沿停停走走,悠然啃草。央薩從德吉的發辮上取下兩盞燈籠花別在自己的耳際,晃悠腦袋,花朵相互碰觸,央薩的眼神和話語閃耀著異樣的光芒。她說,回轉的路上撞見一位漢地的山神,他的額頭像巖石,他的眼睛像夜空,他的嘴唇像……不等央薩說完,幾個姑娘就去扯下央薩耳際的燈籠花,拈在指間,逐一的用食指在自己臉頰刮幾下,央薩雙手捧住臉羞怯得不肯松開。德吉知道央薩所說那人朝山上去了。

接連幾日,德吉和幾個姑娘都會在山上遇見一些陌生人,他們肩背帆布包,手里拄根棍子,像是在山林間探尋著什么。這天,采挖貝母過了午后,不見央薩的口哨聲,德吉和其她幾個姑娘便也相繼趕回了青草灘。德吉從一棵青杠油匝樹下取出藏匿的茶壺,在溪水邊打水,生火,熬茶。其他幾個姑娘有的忙著在草地上采擷野山蔥,有的在火炭上煨烤麥面饃。事畢,她們一口饃,一口野山蔥的享用著午餐,戲言央薩被漢地的山神擄走了。這時,口哨聲響起,是央薩趕回來了。她顧不得喘口氣,趕忙說,自己又遇見那位山神了,并與他搭話了。原來他們是地質隊的,在山上找尋會發光的石頭。他們共有六七人,在布日嘎的埡口搭建帳篷住下來了,會在這山上住一段日子,需要新鮮牛奶,請我們明天送去給高價。幾個姑娘就商量著輪流去埡口送牛奶。

這深廣茂密的山林間忽然來了這些個陌生人,姑娘們新奇極了,她們真希望此刻就是明天。

第一天,是央薩去送牛奶,德吉和幾個姑娘便幫著央薩牧牛。央薩一去就是一整天,直到太陽落山,幾個姑娘幫著央薩把奶牛和小牛分欄入圈,還不見央薩回還。她們聚集在央薩家牧場焦急等待。終于,一抹天邊的晚霞把央薩送還在她們面前,央薩卻不急不躁地慢慢說道,那些人想去納布坼神山看紅石頭,自己就帶著他們去了一趟,一路上給她們唱了好多山歌,他們個個都說好聽。幾個姑娘聽了央薩的話都驚呆了,神山本是禁地,納布坼神山更是不可輕易冒犯,它的山神時常以騎馬或獵人的形象巡游深山,與人很容易面對面的相遇,不慎觸犯,不然狂風怒卷,冰雹雷電或者人會無故丟失。每年祭祀神山人選都是由族長銀卓阿爺占卜選定,進入神山也是處處小心,唯恐驚擾了山上的一草一木。央薩的心定是被活鬼蒙蔽了,要是讓銀卓阿爺知道此事,央薩家就再也不能在這方山場上放牧了。央薩看著她們一臉嚴肅神情便接著說:我們走著走著,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霧封鎖了山路,差點迷路了,幸好他們帶著一個鐘表似的物件,順著它的指向,才能原路返回來。沒有去成納布坼。大家這才松了一口氣,可心仍有余悸。央薩說,他告訴地質隊的人,除了納布坼神山的石頭不能碰,其他地方都可去循跡。他們也是經歷了這場迷路,對神山隱隱升起了敬畏之心,立誓不會前往。

幾天過去了,輪到德吉為地質隊的人送牛奶了。德吉起了大早,梳洗完畢,用指頭在奶桶里沾了少許牛奶,擦勻在臉上,提上奶桶便往埡口趕去。帳篷近前,寂靜無聲。德吉放下奶桶,學了兩聲畫眉鳥叫,從帳篷里就走出一人來,他是德吉在山林中遇見過的那人。見到德吉,他又笑了,那笑像一束光照,德吉幾乎想要用手去遮擋住自己的眼睛。德吉把奶桶遞與那人,接過錢便匆促地轉身走了。那人望著德吉的背影直到剩下自己和埡口下靜謐的帳篷。

往后的日子,德吉和姑娘們依舊放牧,采挖貝母,輪流去埡口給地質隊的人送牛奶。每當正午時光,她們總會圍坐在溪邊的草坪上慢慢地享用午餐,一碗接著一晚地啜飲清茶,微風中溫和地敘一些深藏內心的話語。央薩說,每次去送牛奶都沒有遇見那位山神一樣的男人。語氣落寞。她還說,那些人住不長,都會走的,沒有貝母可靠。今年雨水一過,明年雨水季節貝母又會長出來,而這些走了就再也不會來了。德吉聽著央薩的話,用力去扯下一片草葉遞到唇邊撫弄......

這個冬,身邊的兩個姑娘都會嫁到與大雁子相隔數重山的夸及牧場;這個冬,銀卓阿爺就會帶著他的長孫斯楞踏第一場雪來德吉家提親。斯楞在西藏昌都做生意,每次回來他都會給德吉帶來紅珊瑚和綠松石串成的各種掛飾。德吉說,珠飾太沉,不方便佩戴就婉拒了。斯楞說話的嗓門很大,像帳篷門口栓著的孫格。他對德吉說,只要德吉答應與他成親,他就會在她的每一件邦機(牛、羊絨藏裝)周邊鑲上五寸寬的豹皮。如此,德吉也就不用再去放牧了。銀卓阿爺是整個大雁子牧區最有威望的老人,他能在山神面前祭祀通白之后呼風喚雨。牧場上神秘傳說,每當牧場上有人離世,就總會有老人提早夢到銀卓阿爺帶著這人走陰的背影。想到這里,德吉不由得在回神中打了一個寒顫。

又輪到德吉去埡口送牛奶了,這次,她特地穿上了去年賣貝母買回的那件淡藍色的藏衫,經過一條溪水溝,德吉將自己在那條流動的溪水里前前后后地照了一遍,才好安心地提著奶桶朝埡口走去。她從未留意過這一路上的花盛開得如此的好,風中它們都快飛舞了;那些草葉也綠得那么透徹,幾乎能看見它們流動的脈絡了。德吉的行走像云片那般自在,轉眼就到了埡口的帳篷前,德吉又學了兩聲畫眉鳥叫,帳篷里很快走出一人來,還是那人,似特意等待。那人見著德吉,一臉晴天,他看看德吉白凈的臉又去看藍天,輕嘆:好美!德吉見到那人也是暗自欣喜。遞去牛奶,那人便遞來一支鋼筆。德吉臉就紅了,她低頭說:“我不會?!蹦侨嘶氐录挘骸拔抑?。我想教你,可以嗎?”此后,德吉收牛入柵欄就會朝埡口方向奔去,顧不得吃晚飯。那人會等在距離德吉家牧場不遠處的草坪上。每天,他都會帶上一瓶藍墨水,為德吉那支鋼筆吸飽墨水,又在一本紅殼的筆記本上沙沙沙地寫下幾個方方正正的漢字,輕柔地為她講起。德吉學識字,學各種鳥兒鳴叫,德吉的聲音極好,她還為那人唱起了貝母歌:貝母小,兩片草;燈籠花,花碰花;女兒大,嫁婆家......唱著唱著她就去牽住那人的手,那人便跟著她一起在草原上舞蹈、奔跑。四周蔚然的森林會在夜幕下無限隱退,草原在他們心中無邊延伸。那人與德吉十指相扣,微妙的感受著來自德吉身上的草葉般馨香的氣息。

德吉認識了許多漢字,藍天、白云、德吉、牧場、美麗、花碰花.......

德吉覺得日子會這樣自然而然地往下去,德吉覺得自己還能學更多的字、詞來記錄一些她們之間發生的事。她們之間發生了什么事呢?德吉也說不好,唯有兩顆心在相互碰觸著。此刻,德吉只愿自己的生命能像一只蝶那樣美好,短暫,翩然。只在他的世界里。

雨水一點點少了,草木一點點泛黃了,草原陷入了深秋,一些雪片落在了最高的納布坼山頂。德吉趕牛群入柵欄,又牧幾朵晚霞去赴那人,那人早早等在了那方草坪上。德吉見著他就趕忙從懷中取出鋼筆,那人卻沒有帶來藍墨水。夜寂然,德吉安靜地守候在他面前。夜幕垂下,他伸手去牽德吉的手放在自己唇前輕輕地吻了又吻。德吉沒有躲閃,她覺得會有什么事情要發生了,就只安靜地看著他深黑的眼眸隨夜一點點暗沉下去,任月色一點點明凈升起。絲絲涼風悠悠地拂過,他緊緊地抱住了德吉,德吉感覺自己心中那頭小鹿已經奔跑到那人胸中去了。那人輕顫的聲音在德吉耳畔說:“我們要走了,我想帶上你?!钡录獜膩頉]有想過有一天他會離開的情形,因為她從不愿意去想。德吉問那人:“找到發光的石頭了?”那人說:“找到了,就在眼前?!钡录謫柲侨耍骸耙鯓?,你才肯留下來?”那人沒有說話,與深廣的草原一道沉默良久。德吉輕輕推開那人的懷抱,褪下了那件淡藍色的藏衫,胸,月色一樣飽滿。那人呼吸急促,慌亂地用那件藏衫包裹好德吉,說:“我別無選擇,只能帶走石頭?!钡录尺^身去,穿好藏衫,頂著一頭閃爍的星星朝夜色中的牧場奔去……

轉水灣有一處白楊林

轉水灣有一處白楊密林,其間設立有一所鎮小學。九月,我的嶄新月份。我輕手輕腳走到阿普(爺爺)的睡榻前俯身在他耳畔說:阿普,我教書去咯。阿普走出睡夢,閉目朝我微微笑。

我獨自踩著一路青草,穿越茂密叢林走進鎮小學一年級的課堂。孩子們張大了新奇的眼睛望著我,我滿目孩子們的可愛面容。在黑板上我規規矩矩地寫下一個:南。對孩子們說,我姓南,我將是你們的數學老師。教室內便傳出高高低低的聲音喚我:數學老師。我輕聲微笑。下了課堂孩子們圍攏我,小女孩摸我的長發辮,接著會把我的發辮牽過垂在自己的胸前,顯擺模樣。有的用小手觸撫我白襯衫的繡花領子,落下一些花瓣樣的指紋在上面。也會有小男孩在我講課時忽然沖到講臺,放下一個青澀的蘋果給我。蘋果太小,會因為放下的速度過快而惶惑不定的在桌上搖擺。小男孩回轉到座位趴在桌上,把頭埋在臂彎里,窘得不敢抬頭。其他的孩子門便會朝著他笑,我朝著孩子們笑。

午飯時間,孩子們會在校園周邊找個角落吃些冷飯或饅頭。我從旁經過,他們會慷慨地掰開饅頭遞與我一半,饅頭的面上深刻地印著他們的手指印子。這讓人心痛得很,我也是這般成長起來的。我無力給孩子們提供一點溫暖,我的收入只能勉強維持我的飽暖。我也無力供養我的阿普,無力。我與阿普同在姑姑家寄住。

放學與孩子們結伴晚歸,阿普和他看守的幾頭黃牛在轉水灣的草坪子等我。阿普悠然恣意地抽著葉子煙,煙熏得蚊蟲都飛往黃牛的脊背上,黃牛甩著修長的尾巴驅逐它們,它們只好停頓閃爍。阿普跟同看牛的另一些阿普講,我的孫女是老師哦,在鎮小學教書呢。說完會在嘴角長久地留下一絲笑影。

我用身體力行在姑姑家換得食物和溫暖。我多么想有一間屬于自己的屋子,帶上我的阿普過日子。我們有一口屬于自己的鍋灶,能夠為孩子們煨熱食物也好,我這么遙想著我的未來。偶然,阿普會被人家請去“偳口嘴”,換得一些散錢,他會把錢折疊起來隱秘地存放在腹前掛著的皮革煙兜里。一見著我就把它取出來放在我的手心里。我的心呀,死了一樣的難受。

十一月,白楊葉子金黃色澤,一片一片隨風落。我踩著一地金黃回到阿普身邊,阿普滿口酒味躺在自己的黑木藏床上,眼目深陷,眼角溢著淚滴。他說,他該回到高山茂林里去了,那里好些山洞都存有他的容身處所。我用袖子替阿普拭淚,也為自己拭淚。我把阿普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護著,一句話也說不出口。阿普就開始用他粗糙的拇指摩挲我的手掌,不停地摩挲,他說,他不喜歡看到女孩家穿小管褲,那是一件多么不雅的事情。阿普還說,他希望我一直要堅持穿大腳褲,那樣顯得落拓得體。將來要找個老實的人嫁,不要找個這樣的(說話的時候阿普竭力晃悠了一下脖頸,示意不要找那種自詡得意,華而不實的人)。那晚,阿普放下我的手走了。那些話語原來是些零碎的遺言。姑姑哭得死去活來。我還沒有出生以前阿普最愛姑姑了,愛稱她:惹野帕啦。我失去阿普的痛是一點一點深刻起來的,就像此時,我的心綻開無聲裂痕,生痛。人們把阿普葬在了鎮小學對面的洛古山上,之后都紛紛離去了。我的淚便開始不住地垂落,留下阿普一個人在荒山野嶺,我怎么歸?

人生里,菩薩會在每個人的生命里注入一些緣分,深刻的、珍貴的。懂得珍惜也是需要經歷的。每一次夢見阿普,我都會一頭扎進他的懷里,聞著他身上的蘭花煙草味,無聲啜泣,直到夢醒。

在鎮小學里,我短促地停留了一學年,這段記憶是我最怕碰觸的。我的輾轉人生帶著季節的傷痛和缺憾,一次次邁向一級級石階,遙望、等待……

萬物又在眼前碧綠舒展,心里無數遍地說:我是那么愛您!窗外的風那里懂得這些內心深處的話語,任一樹綠葉在纖細的枝干上頻頻點頭。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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