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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心

2016-12-26 09:30拉菲汪春花
讀者 2017年2期
關鍵詞:安東尼奧達拉心臟

拉菲++汪春花

父親安東尼奧第一次見馬策羅時,他出生剛兩天,躺在早產兒保溫箱里。安東尼奧蒙了?!八趺窗l青,還皺巴巴的?”他說,“胳膊細得像火柴棍,你瞧那腿,還沒我手指壯呢?!?/p>

這就是他希望的果實嗎?他的兒子、繼承人,“達拉世家”公司接班人,大家苦盼好久才盼來的?

“你摸摸他吧,”羅薩琳達說,“輕點?!?/p>

安東尼奧瞧瞧自己的手,粗糙,滿是老繭,日頭曬、泥灰浸的,像是給裹上一層粗革?!皶纹频??!闭f罷,他扭頭走開。

馬策羅患有先天性心臟瓣膜炎。日后,等他足夠大了,需要替換心臟才能保住命?!扒疤崾?,他能挺到那會兒?!贬t生說,“你們得照顧他,時時刻刻?!?/p>

安東尼奧·達拉是條漢子,據說,他能赤手掰彎粗鋼筋。自打記事起,他就在蓋房子了,蓋的房子幾代人住不壞。手藝是他父親教的,父親又是從祖父那里接手這家建筑公司的?!斑_拉世家”代表著永恒,一代又一代綿延不絕?,F在家族的命運卻被一個早產兒破壞了。安東尼奧想:我只好一直蓋下去,蓋到老手拿不住鐵鍬,誰叫上帝讓我攤上這么個兒子呢,有了他,一輩子也別想安生——一個廢物!

這天,安東尼奧打定主意——就當沒后人。

就這樣,馬策羅慢慢長大,只知道自己和母親。那個只有周日和重要節日才在家的男人,對他而言只是個陌生人。盡管他知道自己和那個男人之間有某種關系,卻從不敢跟他說話,也從不巴望他的愛撫,在這個人面前,他一個勁地蜷縮。他從母親羅薩琳達的話里得知,這個大漢是他父親,可他并不懂父親是個什么概念。

馬策羅使一點力氣就累得不行。他三歲才開始學走路,五歲時剛能夠把塑料紅球扔到十步開外,再吃力地過去撿回來。不過,這孩子有一種天賦,一種不需要體力的天賦:他聽得懂燕子的呢喃,會哼唱輕風在房前為他吟唱的歌謠。他看著玫瑰長大,覺得流云是悲傷的靈魂。所有這些他都畫得出。他用炭、用鉛筆、用彩筆、用水彩作畫,畫面的內容只有少數人才能感知,但看到畫的人無不為之觸動。他的畫讓人感覺到快樂,也感覺到痛苦、悲傷,甚至感覺到重新被愛喚起。羅薩琳達為她的兒子驕傲,而安東尼奧對馬策羅眼里的世界一無所知?!八苈斆?,”羅薩琳達對丈夫說,“他的心如此嬌嫩,沒準有一天能成為大藝術家,或者建筑師,設計最漂亮的房子?!卑矕|尼奧的眼神滿是不屑,像一把尖刀刺著她?!拔覀儾皇且嫹孔?,”他說,“是要蓋房子?!?/p>

他走進小酒館。夜晚,男人們聚集在這里,用酒水沖刷滿嘴的灰塵與汗水。

“東尼,”倒酒的馬特奧跟他打招呼,“稀客,稀客?;镉媯?,瞧,來貴客了。安東尼奧·達拉賞光了。來,東尼,坐,干了!”

安東尼奧接過杯子一飲而盡。他喝了一杯又一杯,不吭一聲,也不抬頭瞅人一眼,目光呆滯地坐在那里,要把自己灌個醉。

“東尼,我從沒見過你喝兩杯以上啊,”馬特奧說,“你的舌頭上一定很苦吧,要這樣灌,才能沖掉?”

“喝光你的酒也沖不掉,”安東尼奧說,“不是舌頭苦,是心苦啊?!?/p>

安東尼奧的信條是:房子要牢。而堅固的房子只能出自強壯男人之手。

馬策羅已經十五歲了,但他永遠造不出堅固的房子。安東尼奧站在窗戶后隱蔽的地方,觀察著他,看他坐在花園里,凝視著天空,畫著畫兒。這孩子行動遲緩,瘦小而孱弱;一站起來就喘個不停,走不了幾步就咳嗽;弓下身子,想打量石頭、甲蟲或草莖,臉色已青了。附近的小孩在街上踢球。他們追逐著,嬉笑著,尖聲叫著:“馬策羅,馬策羅,出來啊,我們還缺個笨蛋呢!”

安東尼奧的耳朵像被刺了一下,那些話如同毒藥在他五臟六腑內發酵。不過,讓他生氣的并不是那些孩子??吹今R策羅有氣無力地轉身,一副沒事人的樣子,他的拳頭早已攥成了鐵錘。安東尼奧心里叫著:為什么不還口?為什么要忍受所有這一切?去??!過去抓住那個嗓門最大的,揍他個鼻青臉腫!打斷他的胳膊,掐住他的脖子,不行,就把他給斃了!我給你爺爺的左輪手槍!

可馬策羅什么也沒做,他悄悄到了屋后,那兒有他的畫筆和紙。安東尼奧在想:用什么顏色,能畫出屈辱!為什么,老天啊,你單單讓我攤上他?那么小,那么弱——要我怎么辦?

那晚,安東尼奧站在馬策羅的屋里靜靜打量這個熟睡的孩子??吹胶⒆宇i部那薄薄的皮膚下的脈搏,他的大手張開又合上。只要那么一卡住,這脆弱的小心臟就停止跳動了。這樣也許對大家都好。母馬會驅逐病弱的馬駒;一條狗若斷了腿,主人就會打藥讓它安樂死。這樣做看著殘忍,其實都出于憐憫。要是這孩子壓根兒沒活著來到世上,也許會好些。天哪,為什么,為什么不憐憫他一下?

“他的心臟越發弱了?!币惶?,羅薩琳達從城里的醫院回來后說。每隔幾周她都要帶馬策羅去那里做檢查?!搬t生說,他的身體在繼續生長,可心臟跟不上?!?/p>

安東尼奧不吭聲。

“他說,馬策羅需要有顆新的心臟?!绷_薩琳達接著道。

“新的心臟?上哪里弄一顆新的心臟來?”安東尼奧一下子發作了。

“醫生說,如今可以安別人的心臟。這種手術常有,找到一顆匹配的心臟就行?!绷_薩琳達興奮起來,“沒準會有個不幸遇到事故的人捐獻心臟,大小合適,血型也一致?!?/p>

“死人的心臟?”

“一個不再需要它的人的心臟。因為那人就算有心臟也得死。而馬策羅——他要能有這么一顆心臟,就能活!”

“活?”安東尼奧失聲悲叫,“你說說,靠死人才能活,是個什么爛活法。半死不活的東西最好死去,好讓活人活下去!”

羅薩琳達的淚水打動了安東尼奧,可他不是那種會擦淚、會柔聲安慰人的男人。撫摸女人的臉嘛,他手指太糙;摟抱柔弱的嬌軀嘛,他胳膊力氣太大。

“難道你就不愛你的兒子嗎?”她問。

“我有兒子嗎?”說罷他走開了。

安東尼奧一踏進小酒館,里面的笑聲就沉寂了?!澳镁苼?,馬特奧?!卑矕|尼奧說。

安東尼奧一邊喝,一邊掃視那些男人的臉。他們靜靜的,只有眼神在喧嘩?!霸趺戳?,你們的舌頭都叫酸水給酸倒了?”

只有一個人,一個早就目光渾濁、舌頭發僵的家伙沖著安東尼奧笑,然后他說:“我們正說你兒子呢,你的馬策羅——大伙說,怎么從不見他和鎮上別的男孩或姑娘們在一起,老是一個人?你的馬策羅沒朋友,也沒相好,只是窩在家里,是不是你老婆把他當寶貝守著,碰也碰不得?說呀,東尼,你那兒子可是個金娃娃?”

“你想說什么,弗蘭西斯科?”

“沒什么,沒什么好說,東尼。我們只是在想,往后可咋辦哩。你曉得,我們大部分人都跟著你做事糊口。而你總有干不動的一天,以后呢,東尼?我們的兒子可咋辦?”

安樂尼奧狠狠灌了一口苦酒,說:“以后自會有人給你們和你們的兒子活兒干的?!?/p>

“但不會是你兒子,他可不是當頭兒的料?!?/p>

“注意你說的話,弗蘭西斯科,”安東尼奧說,“不許你對我兒子說三道四?!?/p>

“你的好兒子,”弗蘭西斯科笑起來,“人家說,殘廢一個!”

他噌的一下立在弗蘭西斯科跟前,用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掐得他嘴里連連呼哧?!罢l也不許叫我兒子殘廢?!?/p>

弗蘭西斯科試著掙脫那副“鐵鉗”,可是他狠狠打在安東尼奧肚子上的拳頭,只像是給安東尼奧搔了搔癢癢。

“要我把你脖子扭斷嗎?弗蘭西斯科,叫你放肆。聽好了,別再提我兒子的名字!還有你們,統統給我閉嘴!”

他扔下喘不過氣的弗蘭西斯科,沒再說話,走了。他感到又憤怒又羞辱,他竟被人恥笑,成了小丑!可話說回來,他們說那孩子是殘廢,難道錯了嗎?他心臟那么弱,和那些缺胳膊少腿的有什么兩樣?腳踢不了,手揮不了,搬不了石頭,也走不了路。

然而,那是他的兒子,誰也不準取笑他。他是我的骨肉,安東尼奧想,我無法改變這個事實。管他的心像牛還是像老鼠,那都是我的心啊。只要生活給這個跟燕子交談、跟風唱歌的孩子一席之地,給這個更多是靈而不是肉、更多能思而不能行的孩子一席之地就行,只要我,給他一席之地就行。

房子里一片昏暗靜寂。安東尼奧聽到孩子的呼吸,平緩而急促。月光中他看到馬策羅的臉,白皙晶瑩,極像圣安娜教堂彩窗上天使俯視著祈禱者的微笑。他的皮膚細如絹絲,那么純潔、脆弱,高高的額頭,睫毛又黑又長。

天使會不會帶來恥辱?安東尼奧想。一顆脆弱的心就足以粉碎那世代相傳的希望嗎?不!達拉家族是強大的,要永世不倒!

他張開手,月光慘淡,他看到自己的手在顫抖。粗壯慢慢接近柔弱,猶豫著,縮回去,再度湊上前。接下來,安東尼奧·達拉生平第一次碰自己的兒子馬策羅。他的手指在兒子的頰上輕柔得像哈了一口氣,緩緩撫摸著。

十七歲生日那天,馬策羅的畫筆突然掉了,然后身子在花園的長椅上向前一滑,他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呼吸困難,面色發青。醫生告訴羅薩琳達,現在她只能求上帝保佑了?!坝腥司璜I心臟才行,否則就沒救了?!?/p>

安東尼奧就坐在花園里那條長椅上,似乎還能感覺到馬策羅的體溫,他等待著,等待太陽落山,等待一切過去。他手里拿著馬策羅的畫兒,畫得那么精致——安東尼奧還從沒見過這樣的石頭,凹凸不平,紋理清晰;也沒見過這樣的草莖,綠色里泛著陽光,簡直就是活的;羅薩琳達那么美,這些年馬策羅的畫中總有她——每一絲新添的白發,每一條皺紋,每一個也許只有馬策羅看得見的笑容,都入了畫;還有他自己,安東尼奧,他在畫里那么兇。他的眼睛真的那么缺少慈愛嗎?他的嘴唇真的那么冷硬嗎?他像個陌生人,站在爺爺建造的房子前,只有明亮的窗戶看著和善可親,打開的房門像在發邀請,后面就陰沉沉的了。屋頂陽光照耀,墻基即使在畫上也是堅不可摧的。而他,墻基前的人,卻像毀了的根基——僵僵的,鮮活世界里的一個死人。

“是時候了,”他輕聲自語,“該了斷了,這樣才有新生?!?/p>

醫院里,他站在窗前,看著夜色。月亮紅得像濃酒,幾乎充滿天空,它那帶著疤痕的臉正對著他,嘲諷他?!拔沂怯篮?,”它似乎在說,“而你不過是一瞬。我是巖石之軀,而你只是區區肉身。你,我,我們根本就不同!”

蟬鳴沒完沒了,松香陣陣。安東尼奧覺得自己的腦袋和衣服口袋一樣沉甸甸的,那重力直把他往下拖。

這就完了,他想,驕傲的達拉家族從此終結。不會再有那樣的房屋——光榮的名字夯進它的地基;也不會再有那樣的根基,讓下一代、下下一代堅信它不可動搖。

口袋里的手槍愈發重了。然而,他——安東尼奧·達拉——更強!他能赤手掰彎鋼筋!

他跟著醫生進到屋子,屋里,馬策羅被一顆太過虛弱的心臟搏倒了。

“有希望找到一顆強大的心臟嗎?”他輕聲問醫生,“一顆能讓他健康的心?”

醫生搖搖頭,說:“您兒子這么迫切就需要,目前還未找到?!?/p>

“要多快找到才行?”

“還能挺一天,或許兩天,再長就不行了。您告別吧?!?/p>

羅薩琳達的肩膀抽動著,她把臉埋在被子里。她察覺到安東尼奧在身后,于是抬起臉,說:“他要死了,你兒子要死了?!?/p>

“他痛苦嗎?”

“他沒知覺,但是他痛苦,我能感覺到。你難道就感覺不到嗎,安東尼奧?他可是你兒子啊?!?/p>

他看著她的淚,看著她顫抖,猶豫著把手伸向她的臉,接住她的淚,淚水浸軟了他的手指。他抱著她,把她貼近胸膛,沉重逸出了他的魂靈。他一下自由了,自由而平靜,仿佛大病初愈。他感覺到口袋里的左輪手槍。

“告訴我,安東尼奧,你就從沒愛過他嗎?你的心就感覺不到對他的愛?”

他把手伸進口袋,觸摸著那冰冷的鐵疙瘩。

“他還要遭多少罪,你才能同情他,安東尼奧?他渴盼的無非是慈愛,你的愛!”

安東尼奧一只手緊握左輪手槍的手柄,另一只手伸進羅薩琳達的頭發。她的烏發里交織著銀絲,蓋過臉龐,蓋過脖頸。

“我愛你,”他說,“愛你,愛馬策羅,我的兒子。我一直愛著他,自他出生那天起?!?/p>

“可你讓他受了那么多苦?!彼穆曇艮D為抽泣。

“快了,羅薩琳達,快了。痛苦該結束了,一了百了?!?/p>

醫生走進屋子,看到那槍——正對準男孩?!叭f能的主啊,”他叫起來,“不要造孽!”

“要是他的心承受不了生命之重,那就讓他擁有我的心?!卑矕|尼奧說,“我的心足夠強大,也終于從所有痛苦中解脫了。這心要在他的胸膛里跳動。這是我的心愿,我的遺囑。您是我的證人——您和萬物的創造者?!?/p>

安東尼奧舉起手槍——此時它輕飄飄的——舉向額頭。他看到醫生驚惶的臉,他聽到羅薩琳達的尖叫,感覺到對兒子的愛——他隨著燕子飛翔,快過輕風,唱著風的歌謠?!拔业男慕o馬策羅?!卑矕|尼奧·達拉如是說。

他開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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