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杰
我處的年代閱讀物匱乏,少年時代能讀到的文學書籍種類不多,書店柜臺上擺放的一律是《艷陽天》《金光大道》《毛澤東選集》《太行志》《西沙兒女》。每次我上學放學穿過小鎮西頭那一個書店,看到柜臺里一年四季擺放的那幾種書,拿出來翻翻,再讓那位卷發的售貨員放進里面去。
相對課本而言,我們把連環畫叫“畫本”,把那些長篇小說叫“大本書”。父親一直不喜歡我看這些“大本書”,他認為除了課本之外,其他的都不是安邦濟世的正經書。父親一直想讓我考上大學,出人頭地。
北中原小鎮或鄉村的學校里,躲不過那個年代刮起來多種多樣的風,某一時期,會忽然流行手抄本,會在學校流傳一些長篇小說。我借來的那些長篇小說被翻得沒頭沒尾,因為人多書少時間緊迫,下一位要催促,一本厚書往往要趕著一兩天甚至連夜看完。
我在學校上課時偷偷看,放學回家點一盞煤油燈,接著挑燈夜讀。我把燈焾子捻大,黑煙上升,開始曼妙的深夜閱讀之旅。煤油煙把鼻孔熏成了兩條時光隧道。
那些年,母親在公社一家被服廠加工衣服,長期借用廠里的縫紉機,夜晚拉來早晨送去。后來父母咬咬牙,湊錢買了一部“蝴蝶牌”縫紉機,母親每天晚上能在燈下趕活,一盞30瓦的燈泡如蓮花垂落,瓦屋里布滿溫馨的燈光,窗欞外的風呼呼吹響,冬天的手指敲打著玻璃。
我就借著母親的燈光在縫紉機邊讀長篇小說《大刀記》。母親的縫紉機在燈光里咔咔地響著,燈光仿佛也是在深夜里走動趕路,棉布的味道彌漫在“大本書”的字里行間。
我讀到里面一個細節,奶奶就要餓死了,小孫子為了救奶奶,偷偷跑到村外一塊紅薯地里,刨了一塊紅薯帶回來給奶奶吃。奶奶說,一個人要做到人窮志不短,非要讓孫子重新把那一塊紅薯送回原地,當孫子頂著星光處理完重新回到家時,奶奶已去世了。
那時以為小說里的一切都是真的,我哭了。那是一個鄉村少年碰到了文學的眼淚。
多年后,知道評論家有個說法,那一塊紅薯的力量叫“文學的力量”。
為了生計,我高中肄業當上一名鄉村信貸員,奔波在黃河邊的村莊,業余時無事可做,我開始摸索詩歌寫作,想用文字鋪就一條溫暖的小路,返回內心家園。
我在放牧自己的文字,在一片紙上虛構的“北中原”里,日出放羊吃草,日落牽羊回家?,F實里,我在豫北基層生活工作將近30年之后,人到中年了,才在45歲那一年調到省城從事專業文字工作。在這一條寂寞之道上行走著,時不時地會被那一塊“文學的紅薯”撞傷。
摘自《廣州日報》2016/09/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