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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緬邊境:跨國婚姻“黑戶”調查

2016-12-30 20:18韋星
齊魯周刊 2016年13期
關鍵詞:黑戶邊民老五

韋星

涉外婚姻存在的問題,已到了不能回避、亟需正視的時候,但這又不是臨滄或云南方面就可以解決的,需要國家層面,甚至是國與國之間的協調、對接。

貧窮:村里僅有一座平房

3月14日中午,中國和緬甸邊境,陽光柔和地灑播在何老五屋前的曬谷場上,暖烘烘的。記者一邊和何老五閑聊,一邊埋頭做筆記。

這時,“嗖”一聲,像觸了電一樣,何老五突然從凳子上立了起來,并急忙轉入屋內。記者抬頭問翻譯,“究竟發生什么了?”

正在記者不解之際,何老五右手拿著掃帚,左手抓了一把柴灰,走了過來。

原來,閑聊時,有個圓形的排泄物,從他孫子的褲襠里,滾出來。這好解決:灑柴灰,掃走——何老五很麻利地完成了這一切。

不過,當他的孫女、孫子,先后從他兒媳婦的肚子里出來的時候,一系列的麻煩事也就來了,這就不是揮動掃帚這么簡單了。

這些麻煩事,不只是他一家遇到。

何老五,云南省臨滄市耿馬縣孟定鎮大水桑樹組的村民。這里和緬甸接壤,有和緬籍姑娘戀愛、通婚的傳統。

跨國婚姻帶來的落戶難、身份認定難等問題,正在困擾著他們的現狀和未來。

大水桑樹組,是孟定鎮山頭寨村下屬的一個自然村,有42戶,199人。過去幾十年里,這個自然村一直寂寥無聲。

它進入公共視野,是去年3月。當時,緬甸那邊戰事正干得火熱,緬軍的炮彈落在了這個村莊上,正在甘蔗地里勞作的幾個村民,因此喪生。

彼時,全國目光聚焦到這個村莊。今年3月14日,記者來到這里時,發現名聲在外的大水桑樹組,格外安靜。村莊外圍的一些山坡上,緬籍難民駐扎在帳篷里,期待著炮火紛飛的日子趕快退去。

帳篷外,是他們冒險從緬甸牽過來的耕牛,以及雞鴨。臟兮兮的緬籍孩子們,正在帳篷外玩泥土、遛狗。

不過,除了有固定住所外,當地村民的狀況,也不比難民好多少。

村干部,通常是村里的經濟能人。何老五就是大水桑樹組的組長,不過,他家最值錢的家當,也就一輛摩托車。

“幾十年了,幾乎沒什么變化?!焙卫衔逭Z速緩慢,有氣無力。

在村里轉悠,目光所及,幾乎是低矮、破舊的石棉瓦房。唯一“出彩”的,就是一座僅一層高的平房。

何老五告訴記者,這是段言春夫婦外出務工“掙來”的,去年才新起,也是迄今為止,村里唯一的一層平房了。

更多的村民,繼續延續著一如既往的人生。記者剛到何老五家時,發現他的孫女、孫子,正光著腳丫,在地上攀爬或奔跑。陌生人造訪,讓這兩個臉上布滿灰黑塵土的小孩,驚恐地跑到門后,躲了起來,靜靜觀察著大人的談話。彼此熟悉后,孩子才恢復了先前的熱鬧。

孩子的媽媽是個緬甸女子,但不在家,她下地幫別人砍甘蔗了?!翱骋焕Ω收?塊錢,一天能掙四五十塊錢?!焙卫衔逭f,20根為一捆。

不過,要掙一塊錢并不容易:先把甘蔗的枯葉扯干凈,然后對著甘蔗“砍頭去尾”,再用竹子扎成一捆捆,最后按東家的意思,將扎好的甘蔗搬運到指定的路邊集中,方便車輛運走。忙到肚子餓的時候,就回各自家吃飯,東家不包吃。

一天四五十塊錢的工作,是低廉的。但即便這樣的低廉工作,也不常有。更多的時候,村民就在自己幾畝薄地里,辛苦勞作了一年又一年,甚至一輩子,但最終都沒有什么積蓄。

何老五的甘蔗,今年都已砍完并送到糖廠了,一共40多噸。但何老五仍很失落,原因是“收入太低,遠不如外出打工”。

因為1噸甘蔗420元,他的甘蔗年毛收入是1.7萬元,化肥花了6000元,農藥花2000多元錢,加上扣除請人砍甘蔗的費用,剩下的,不過7000多元的凈收入。這幾乎是山地里,一年能創出的全部收入。在這里,指望通過農業來改變命運,幾乎不可能。

對農村人而言,除了外出打工,改變命運的可能還有讀書。但這里的人,特別是婦女,大都選擇留守在家。和婦女們一樣留守的,還有早早輟學的未成年人。

這里,和全國很多地方“村里只有老人和小孩,絕大部分外出務工”的情形,完全不同。

留守:婦女幾乎全部都在

村里留守的邊民,究竟有多少人,何老五沒有詳細統計,但“絕大部分都在家,婦女幾乎全部都在!”

不過,山頭寨村對此進行過統計。山頭寨村委會副主任字紅星告訴記者,全村512戶、2389人,外出務工就100多人。

外出務工的人數,只占全村總人口的4個百分點。

這不是山頭寨村的特例,類似情況,也在孟定鎮所屬的其他行政村里出現。孟定鎮色樹壩村支書字建華告訴記者,色樹壩9個自然村、13個村民小組,共2410人,外出務工的也就100多人。

為什么留守?

上世紀70年代起,就陸續有緬甸姑娘嫁到和緬甸接壤的中方村莊里,這包括耿馬縣孟定鎮下屬的很多村落。

在色樹壩村,有100多人娶了緬甸姑娘。山頭寨村,娶緬甸姑娘的有203人。這意味著,山頭寨村,有超過一半以上的已婚人士,娶了緬甸姑娘作為媳婦。

大水桑樹組緬甸媳婦的比例更高,“全村已婚34對,只有1對是娶了中方姑娘作為媳婦,其他33對全是緬甸的姑娘”,何老五告訴記者。

在云南省臨滄市,涉外婚姻突出的主要在邊三縣(即邊境的3個縣:臨滄市耿馬縣、滄源縣、鎮康縣)。此外,云南省普洱、德宏等和緬甸交界處,也有很多村民娶了緬甸姑娘。和緬甸交界的邊境地區,中緬兩國人民有著共同的語言、習慣和習俗,如果不是詢問,光靠察看外表或聽語言,根本分不清云南人和緬甸人。

愛情是甜蜜的,但婚后是殘酷的。邊境婚姻正面臨著尷尬處境。因為兩國機構在涉外婚姻的對接上,仍存在著重重障礙,而緬甸目前局勢不穩,更加劇了跨國婚姻的苦澀。

這些嫁來的姑娘,無法在緬甸順利辦理很多手續,加上中國這邊對接的滯后和嚴格,導致她們很難在中國落戶或登記結婚。

這樣,嫁來的緬籍媳婦,以及她們在中國出生的孩子,就很難上戶了。沒有身份證,新一代的黑戶正在不斷累積。

黑戶帶來的問題很多,如無法享受到國家在教育、醫療、低保救濟等方面的福利。甚至,外出務工也寸步難行。

嫁來的緬甸姑娘,領取結婚證、落戶,究竟有多難?那將耗掉村民們大量的時間、精力,最重要的是金錢。何老五說,為給他1歲多的孫子何瑞南落戶,他到緬甸跑了好多趟,花費了7000多元,但落戶一事,毫無進展。

“緬甸那邊,有的部門上班是關門的,遞錢進去才開門辦事?!焙卫衔逡贿呹种割^,一邊說,“蓋章要錢、復印門牌號要錢、寫證明要錢、翻譯要錢、辦理健康證也要錢,而且沒有標準,主要看媳婦和當地村干部或官方干部的親疏遠近,也看運氣,每個環節收200-500元不等?!?/p>

此外,在異國他鄉,還要跑大使館、移民局,這對于老實巴交、以農耕為生的農民而言,十分困難。何老五說,“有人跑了三四十趟,花了幾萬塊錢,也沒能辦下來”。

字紅星證實了何老五的說法,他告訴記者,“加上路費、住宿費等,村民要給兩個小孩上戶,順利的話,也要一萬多塊錢”。但當地很多村民,一年辛苦到頭,也掙不到5000塊錢。他們中的很多農戶,在中國還屬于低保戶。

以山頭寨村為例,因為貧窮,全村2389人中,有1306人吃低保,吃低保的人數占到了總人數的一半以上。事實上,符合吃低保的,還有更多,只是因為他們沒有辦法入戶,這些人被當成“外國人”,而被拒絕在國家“保底”的門檻之外。

在國家治理現代化進程中,一個人坐火車、住宿、過關卡、吃低保、上學、就業等等,都已和身份證、戶口,深深捆綁在一起,身份、戶口等問題,已不再像過去那樣可有可無。

但他們無能為力。

問題:落不了戶,孩子只能讀到小學畢業

目前,農村人改變命運的主要渠道是:讀書,然后就業。但落不了戶,孩子通常只能讀到小學畢業,無法繼續再接受教育,因為學籍號是和戶口綁定在一起的。

何老五所在的大水桑樹組,過去幾十年里,沒出過一名大學生,最高學歷就是高中。這里沒出過一名公務員,很多人只讀到小學。

而無法落戶,沒有身份證,意味著無法出去打工、實現就業。繼續農耕,才是他們唯一的出路。

當邊民為改變命運而進行的“自我造血”功能失去后,邊民孩子的未來和上升通道,也就被堵死了。唯一可期的,是國家的“輸血式”扶貧。

但“輸血式”扶貧也因身份、戶口等問題,遇到卡殼。因為要享受低保,須有戶口,有身份,而這些資料是要入庫、進入系統的,黑戶不可能進入。

字建華告訴記者,目前低保戶劃分為4類,一類每月每人補助190元,二類、三類、四類,每人每月享受的低保金額,分別是150元、129元、110元。

以一個四口之家(一對夫婦加兩個孩子)為例,比如妻子是緬甸的,無法落戶,在中國出生的孩子也無法落戶,那么這家人即便很貧窮,符合享受一類低保補助,但最終能享受的,只是這個家里有戶口的丈夫。這意味著,一年下來,本應再獲得國家的6840元補助,拿不到了。

此外,沒落戶的孩子,也享受不到國家免費義務教育所帶來的福利,有戶口的孩子上學不需交錢,還可享受營養午餐的補助,黑戶不可以。

在醫療方面,這幾年,出于對邊民的照顧,邊民不需要繳納農村合作醫療的自籌部分金額,也可享受報銷,但黑戶享受不到這塊福利。

如果非要享受,得自己掏錢,每個人每年繳納90元至120元不等。一些因貧沒有繳納的黑戶,在大疾病突然來襲時,會陷入因病而赤貧的困境。這也正是何老五所在村莊“幾十年了,幾乎沒什么變化”的根源。

這個群體并不少。

6年前,臨滄市人大曾就此調研,發現2009年12月以前,臨滄邊民婚姻有3888對(到中國定居的數據),其中辦理結婚登記的,只有1605對,辦證率僅4成,剩下的2283對屬事實的非法婚姻?!澳壳?,遠不止這個數據了”,3月16日,臨滄市民政局的一名官員告訴記者。

不過,這名官員沒有向記者透露目前的數據。

但涉外婚姻數不斷上升,是毫無疑問的。在鎮康縣民政局,副局長李沙遠也說,“最近兩個月,猛增好多”。

這點,在大水桑樹組也表現得明顯。自1990年代以來,這個村子里每年都有人娶2-3個緬甸姑娘作媳婦。最近,一個月內,就有3個緬甸姑娘嫁過來。因為緬甸戰事后,更多的緬甸姑娘,希望嫁到中方,為家人找到一個可以遮風擋雨、提供幫助和救濟的地方。

3月16日中午,臨滄市委外宣辦、市政府新聞辦主任楊盡暉告訴記者,涉外婚姻存在的問題,已到了不能回避、亟需正視的時候,但這又不是臨滄或云南方面就可以解決的,需要國家層面,甚至是國與國之間的協調、對接。

但目前,緬甸盡管已經選出新總統,可是戰事依舊斷續進行?!跋挛?、6點時候,對面的山坡時常傳來爆炸聲、槍聲”,何老五搖搖頭,“不知道何時是個頭?!?/p>

他把目光收回,投向了那些“作為黑戶存在”的媳婦和孩子。

(文據《南風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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