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

張宇晴

我曾見過一塊天然的澄黃的琥珀，里面靜靜地凝固著一只小小的黑色蜘蛛。

那是大約四千萬年前，一個靜謐的正午，漠漠浩空瞪圓了一輪毒辣辣的太陽，地球上滿是莽莽蒼蒼層層疊疊的林海。微風吹動綠葉，有一只倔強的小蜘蛛剛剛離開了媽媽，離開了家，開始自己去闖蕩世界。它興沖沖地爬到一棵小樹上，準備織出它人生中最完美的那張網。忽然，一顆突如其來的巨大“眼淚”從天而降，小蜘蛛隨同轟隆隆的爆裂聲一起陷入其中。

舉起這塊小小的半透明的琥珀，仔細端詳，小蜘蛛還在堅定地目視前方。它想織一張粗密結實的大網去捕捉絢麗的飛蛾；它想捉一只神秘的螢火蟲送給愛哭的妹妹；它想追逐從高高松樹上失足跌落下來的松毛蟲；它想邀請鄰近樹上和它一樣黝黑美麗的蜘蛛姑娘來它的網上做客；它想來一場性命攸關的廝殺……然而，沒有嘶啞的呼號掙扎，沒有等待死亡的絕望低泣，來不及對世間做最后一次流盼，就在這短暫的一瞬間，它被淹沒在一滴“淚水”里。而那滴“淚”已不再流動，像一顆失去軌道的孤星，一個自在自為的宇宙，結束了一切。

長夜漫漫，沉寂了千萬年，風聲雨聲雷聲林濤聲，被永久地隔絕，那只初出茅廬的小蜘蛛再也不能參與琥珀世界之外的紛紛擾擾了。時間抽出透明的繃帶，將那次不尋常的遭遇重重包圍了起來。

我對蜘蛛的感情是有一點矛盾的。不喜歡它一身細細的絨毛，尤其不喜歡那令人不安的八條彎彎曲曲分節的腿。即便是白凈凈的喜蜘蛛，我也不喜歡。只要看見那許多腿，就頭皮發麻。但我知道蜘蛛是益蟲，它會捕捉吸血的蚊子。記得小時候，我喜歡惡作劇地將蛛網捅破，第二天去看，蛛網已經又被重新織補起來了，我于是再劃斷。蜘蛛就那樣反復地織來織去，從不垂頭喪氣，不輕言放棄。這樣的毅力是強者的性格。據說越王勾踐就是目睹蜘蛛補網而受到啟示，臥薪嘗膽，終于復國的。我呢？我有耐性嗎？我有堅韌的意志嗎？不論遇到任何阻礙，我能仍然努力前進嗎？

我默默猜想，假若有誰輕輕敲碎那塊小琥珀，說不定那只小黑蜘蛛會奮力地一彈，重新跳上樹枝織補出一張更密更粗更堅更韌的絲網。它能屈服嗎？年輕而倔強的靈魂，永遠像火焰一樣燃燒，就算看上去已經化作了一堆灰燼，撥一撥也會發現里面埋藏著不滅的希望的火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