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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的重量

2017-01-10 23:32馬鈞
西部 2016年12期
關鍵詞:蘋果

馬鈞

光陰的重量

馬鈞

鴟鸮鏤雕

在我的書架上,擺放著一件竹材的鴟鸮鏤雕。那是我幾年前在西安世博會上買來的。它的一片指甲蓋大小的綠色橢圓形標簽上印著“MADE IN INDIA”。沒錯,它來自喜馬拉雅山一側的印度,來自被熱帶季風熏染的印度麻竹。它的胸腹部位,完全采用鏤雕工藝。那些橫向排列的U狀孔眼,模擬著貓頭鷹腹背紛披層疊的羽毛。從鏤空出來的洞孔里,可以透視到竹子幽暗的內核蹲立著一只尚未練習過飛行的小鴟鸮。它們一大一小,一律目光炯炯,睜圓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世界,凝視著我,凝視著凝視。我是從它的形制上溫習到一切鏤雕技藝所具有的穿透性這一優異品質。它最大的挑戰和難度來自對內部形象的刻畫。藝人的雕刀在那個促狹的空間里,必須克服周轉不靈的限制,克服重重阻礙,憑借熟練的圓雕功夫,憑借一般性的雕刻刀具,憑借特制的長臂鑿、扒剔刀、鏟底刀、鉤形刀以及小鋸刺等專用刀具的通力配合。這一切就仿佛是一個藝人在小心翼翼地刨挖著隱藏在那材質內核的精致結體,它早就結胎在藝人肉眼看不到的地方,他必須深一刀淺一刀地款款探入,稍有一絲不慎,都可能傷及那精微之形的皮肉,傷及它肥皂泡一般脆薄的靈韻。

作為貓頭鷹鏤雕的底座,藝人巧妙地讓這個生靈的爪子,抓牢在一截一寸多長的彎曲竹木上。在那里才留下來自那異域的神秘文字符號:兩端是對稱的X符號,挨過來是兩豎與兩橫在下端的交叉,特別像遍布世界的木柵欄——豎立的板條皆被橫木連接。中間的字符特別像甲骨文里“木”字的刻寫,仿佛樹木正在把向上的枝條伸向太陽,把向下的枝條伸向腐殖土披蓋的林地。我真不清楚那兩道叉是否像在中國文化里一樣代表錯誤的或作廢的意義,更不清楚那些橫橫豎豎的形符是什么寓意。只能臆測它們可能是印度哈拉帕文化時期,在印度河流域曾經產生過的婆羅謎字母和伽羅斯底字母,抑或是來自阿育王石刻和石柱上的一段我終身都難以破解的銘文……

一切不得而知。這也沒什么讓人懊喪的。一旦對一切都毫無障壁地清楚了,我們就不大會去對熟知了的事物保持一份親近和好奇了。至少,我會好好保養這份好奇,直到有一天攢夠了踏往印度窺視的盤纏,直到我在椰葉小屋劇場看完了卡塔卡利舞,我會想起他們敷以自然顏料的化妝、京劇演員在化妝間自掩真容的臉譜描畫、與我們佩戴著瑪哈噶拉面具一會兒左旋一會兒右旋的熱貢之地、與那里涂抹著臉面、蹦跳于村巷之間的於菟舞者。

此刻,至少我想起鴟鸮鏤雕底座的X符號,正是指向了鴟鸮生息的家園,我甚至聽到了那只小鴟鸮振翅飛過的陣陣涼風,嗖的一聲,隱沒在林蔭籠罩的枝柯。

蘋果之削

蘋果:出北地,燕趙者尤佳。接用林檎體。樹身聳直,葉青,似林檎而大,果如梨而圓滑。生青,熟則半紅半白,或全紅,光潔可愛,玩香聞數步。味甘松,未熟者食如棉絮,過熟又沙爛不堪食,惟八九分熟者最佳。

——王象晉《群芳譜·果譜》

進入十九世紀,最后傳入我國的重要果類是蘋果。我國現代各蘋果產區所栽培的大都是十九世紀后期引進的歐洲蘋果。古文獻中常見一種叫作柰的水果……但柰只是現代所稱沙果。古書中還記有林檎果……即現代所稱綿蘋果。此果……質量不如歐洲蘋果。后者原產高加索南部和小亞細亞一帶,十六世紀在英國培育成大果型的品種,風味佳,且耐貯藏。歐洲蘋果于1871年引入山東煙臺,1898年引入山東青島,1905年引入遼寧旅大。至今膠東和遼東半島仍是我國主要的蘋果產區。

——孫機《中國古代物質文化》

看起來十分簡單,不過就是把果皮與果肉分離開來。真正動起手來,還得看一個人手上的功夫。

完美的削皮,需要耐心、細心和屏息靜氣的專注。只有這幾種優異精神品性的合力相助,你持刀的手部肌肉才可能把一種精微的力道調勻,然后秘密地傳送到刀尖。一般是從蘋果帶蒂把的部分入刀。第一刀下去的深淺程度就可以見出你手上功夫的稚嫩或老到。接下來,隨著蘋果在一握之手里勻速款款地旋轉,刀刃就在或紅或白的薄皮下游走,一點兒也不傷及過多的皮肉。仿若庖丁動刀甚微般的謹細、小心,刀刃環繞渾圓的蘋果盤旋而下,直到抵達蘋果那有如旋渦的頭部,而那經過削剝,已經皮肉分離的果皮,以螺旋形的牽連,款款覆蓋著渾圓的果肉。當此之際,削手始才氣息微吐,心有所釋然。

大抵是在1996年,詩人昌耀造訪我家,妻子以一盤洗凈的蘋果招待稀客。妻子以給詩人削蘋果的舉動,暗暗消釋著她見到生客時淡淡的局促,淡淡的羞澀,淡淡的窘。著牛仔衣的昌耀則嘬著一臉輕輕的微笑,看著我妻子為他削剝蘋果??粗?,看著,及至紅潤如玉的果皮螺旋在脆生生的渾圓之上,詩人的目光已如燭頭的火光慢慢放大、徐徐放亮,直到驚異、喜悅、贊頌于內在涌動,蕩在他孩童般憨喜的眸子。

這一有光來臨、欣悅冉冉的瞬間一刻,從此盤繞在每一次斜刀相刃于蘋果表皮時優雅之至的儀態當中。

花影

以光調制的墨影,將葉貌花枝一一謄寫在白墻,與真實的盆花若即若離,只在光影潛度之際,略略勻緩地轉換一下刻摹的角度,及至光輪的輻射轉向別處,光線漸漸暗淡,花影也隨著暗淡的光影漸漸潦草、漫漶,就像光的膜層被層層揭剝,如笛膜般余音裊裊。終了,白墻依舊是白墻,盆花依舊是失去對影的盆花。從某個維度看,在我居室由天光饋贈給我的那一墻景致的得而復失、消失,其實意味著世界的某個邊塊切影的缺失。它當然造不成世界本身的紊亂,但它以極其微觀的方式,改變了世界的質地。這是我們的眼睛通??床坏降牡胤?。心靈的馬虎顢頇,讓我們常常粗枝大葉地晃過無數美妙瞬間。

靜看光影,我恍若觸摸到了光陰薄軟綿長的輕紗。它的重量,比天平上稱出的靈魂的重量,仿佛還要輕綿一些。

技術美學

許多發明,都具有罌粟緩釋迷幻的麻痹效果。因為這些發明給人們帶來了無微不至的舒適感,解除了人們在勞作和運動中必然會產生的困倦、肌肉疲勞,還有人們必然領有的性能局限對其優越感的削弱、虛榮心的凌辱以及連帶著的、難以掩飾的沮喪感。仿佛原本毫無意志和情感喜好可言的機械、電路集成、芯片,以被巧妙掩飾、偽裝的物質、材料形式,或者說非生命的形制,已然贏得一種嶄新的智能和它四溢的超然靈光,從而具有了肉身主要的神奇功能:存儲記憶,體量冷暖,辨識方向,俯視和仰視事物,甚至判斷棋路,任意數字的計算。它趨近完美的一系列新生功能,不斷超越著我們肉身的局限,比如它可以透視出一個人的腦電、心電和肌電,除了目前還不能把我們夢枕上的一連串凌亂夢境轉換為清晰的視頻之外,它幾乎以非人的優異性能——超凡的智能、耐受力、抗噪性,與人的稟賦相頡頏。

在這種情形和不斷升級、更新的無限趨勢下,人將僅僅是以一個操控手的形象而存在?

供奉在佛殿里的千手觀音,以孔雀開屏似的序列,在其身后伸展出一千只掌心有眼的優美臂腕,姿態仿佛剛剛摘取智果,剛剛嗅得妙香。如果終有一日人取得了與外星人聯絡的資質,那么,他發往地球之外的第一份關于人類身份信息的圖像傳真,僅僅是這樣的一雙手眼就足矣,哪里用得著像身份證上的大頭照那般,笨拙地以板正的面孔、僵硬的五官、露出發梢的兩耳為每一個自我留影?

十八世紀的法國哲學家孔多塞在偕維爾納夫人逃亡途中倉促寫就《人類精神進步史表綱要》。之前他還有兩篇充滿數理邏輯的論文,一篇是《簡論分析對眾多意見中做出決斷的概率的應用》,另一篇是《概率演算教程及其對賭博和審判的應用》。我不可能在我有限的一生里讓出哪怕是幾分鐘的時間去草草瀏覽一下這兩篇論文的大概,因為我在數理邏輯方面蠢笨至極,咬不動的東西硬要去咬,那就只能從嘴里蹦出幾顆碎牙,而不是從腦子里迸出什么智慧的火花。我在此刻之所以提及它們,是覺得兩個論題只要回到生活層面,或者像學者們習慣表述的那樣回到實踐層面,回到可操作層面,其實都跟手有關。前一篇往往體現為某種場合的舉手表決,后一篇則直接關乎賭徒的手,關乎法槌在法官手里的舉落。撇去我所不喜歡的表決、聽審場合,我更喜歡賭徒們來去的賭場——盡管我從不嗜賭,可我有著與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們對這種“翻了個的生活”“從生活里注銷的生活(即從一般的普通的生活里注銷的生活)”充滿了無限尋思的渴望。巴赫金說過:“賭博的氣氛,是命運急速劇變的氣氛,是忽升忽降的氣氛,亦即加冕脫冕的氣氛。賭注好比是危機,因為人這時感到自己是站在門檻上。賭博的時間,也是一種特殊的時間,因為這里一分鐘同樣能等于好多年?!辫b于大多數人和我一樣不可能去親歷澳門、摩納哥、大西洋城、拉斯維加斯這世界四大賭場中的任何一個賭場,我們只能去尋找迂回、間接的觀察途徑。恰好我在這個時候想起了茨威格,想起了他的經典短篇《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我覺得此刻被激活的記憶力,有著我不能道明原委的神助氣氛。作為對這一神助時刻的自我見證和虔敬而喜悅的紀念,我情不自禁地把茨威格先生在小說里描寫賭徒之手的一段文字作為腳注壘砌在我的文字建筑里——

我知道有一句老話:賭博見人品;可是我要說:賭博者的手更能流露心性。因為所有的賭徒,或者說,差不多所有的賭徒,很快就能學到一種本領,會駕馭自己的面部表情——他們都會在襯衣硬領以上掛起一副冷漠的假面,裝出一派無動于衷的神色——他們能抑制住嘴角的紋縷,咬緊牙關壓下心頭的慌亂,鎮定眼神不露顯著的急迫,他們能把自己臉上暴突的筋肉拉平下來,扮成滿不在乎的模樣,真不愧技術高妙。然而,恰恰因為他們痙攣不已地全力控制面部,不使暴露心意,卻正好忘了兩只手,更忘了會有人只是觀察他們的手,他們強帶歡笑的嘴唇和故作鎮靜的目光所想掩蓋的本性,早被別人從手式里全部猜透了。而且,在泄露隱秘上,手的表現最無顧忌。因為,無可避免地,必然會有一個瞬間,所有這些竭力控制似有睡意的手指會因一時疏忽一齊脫出束縛,那就是在轉輪里的圓球落進碼盤,管臺子的報出彩門、令人驚心奪魄的那一秒鐘,就在這一秒鐘,一百只手或五百只手不由自主紛紛有所動作,因人而異各具個性,種種潛在的本能全都表露無遺。

興許,在某個余暇,我恰好又處在思維、識力通明無礙的狀態,我想回溯一下“指引”“指揮”“指導”這些詞語的源頭,花拳繡腿式地戲仿一番安東尼·格拉夫敦教授博學的派頭,然后,深一腳淺一腳地重溫一回《爾雅》《說文解字》的蹊徑——幸虧,植物的記憶里尚存有一些詞語的前世,盡管好多都找不到了,變為鄉愁,背在每個后來者朝向源頭尋索的行囊里。

我想我提出的第一個問題一定會是這樣:為什么人們引導別人的時候,不管是黃種人、黑種人、白種人,都是不約而同地伸出食指來指點呢?這是文化習慣,還是基因遺傳?是大拇指和小拇指過于短小,中指雖然最長,但都不便于指示,結果就把所有的權威和尊崇,責無旁貸地全都落到了食指?

還有,我書櫥里收藏的幾本新石器時代的彩陶圖錄,有一口彩陶罐的紋飾里,居然印著一坨手指印。在陶胚上摁下那手印的先祖,早在幾千年前就已洞察到或環形或弓形或螺旋形的指紋標記,都是每個人所獨有的肉體徽標?他們早就獲知指紋是世間最鄭重、最無可仿冒的,也是最權威的印痕?早就獲悉指紋鑒定的神秘法術?就像他們心領神會于造物主秘密設計出的這一個個手指肚上的玄機?

野貓

輕松躍上一截磚墻墻頭的野貓,腰身柔軟至極,身姿酷似一只微型的豹子,貓爪交替之時呈現出恍若脫去形骸的輕盈之美。它行走時不發出絲毫聲響,讓人疑心它爪子下的六瓣梅花肉墊完全是踩踏在空氣里。凌波微步、羅襪生塵的洛神,波提切利畫筆下嫵媚的維納斯、春神,還有被弗洛伊德深深戀慕的龐貝古城希臘美人格拉狄瓦,她們的足踝款款履過地面、水面時靈動出來的優雅,何其相似乃爾。

(那么,在現代都市時尚T臺,時裝模特兒邁出的貓步就變得等而下之了。盡管她們張著眼影深重的眉眼,表情卻是異常冷漠、空洞,效仿著靈貓,將高跟鞋充分突出的足弓左右輪番踩踏在兩腳間中線的位置,就像蛇盤繞在一根柱子,像行書條幅上游走搖曳的線條筆畫繞著一以貫之的那條隱秘的中軸線。她們有時候則是把行進的左腳在中線上偏右一點,右腳偏左一點,仿冒柔柳的風姿,以此譜出步幅變化的韻律??上в捎诓铰氖辗诺淖鲎骱蜕酚薪槭?,貓步原有的優雅感開始明顯地被一種無以言說的滑稽感所僭奪。)

輕盈的步態如此這般,幾乎消除了對著力點的依賴。如果再重一些,就會遲重得像一頭巨象柱礎般的大足;若是再輕一些,幾乎形同毳毛在浮塵中的飄舉。

如果僅僅是看到了野貓行走的輕盈,是遠遠不夠的。還必須看到夜幕里的貓,在夜色的障掩下失去身子的時候,唯獨剩下兩粒熒光灼灼的幽亮,對稱性地游移或者呆在廣漠的漆黑里怔怔不動。那時候野貓熒光流動的輕盈,透出的則是一股詭秘的氣息,還有獸的陰森野氣。

這種情況下的貓眼,可能是流離銀河系的兩粒星星,也可能是某種我們還來不及覺察到的神力,以魔法的神速,把霹靂閃電的弧光,迅疾移入了野貓的玻璃晶體。

木匠

墨斗。刨花。木紋。松香。木板的剖面和棱角。正在熬煮的松膠。夾著扁形鉛筆的耳梢。鋸子的牙齒粘著木材年輪的氣味——干旱,連綿陰雨,酷暑,冷霜,雪的飛旋。木材的年輪,還是另一種細紋唱片,只是絕對沒有渾圓的音軌。想想看,在孤絕的山野,它只能孤絕地掙扎,默默經受雷電風雨,承受毒日頭的炙烤,伸展枝椏,慢慢地把自己從地下拔往日輪月輪交替值守的穹空。

壓在倉房木料最底部的一截木樁,已經很長很長時間俯就在不被注目的底部。直到有一天木匠用完了壓在它身上的那些木料,它才完全顯形于塵埃浮動的角落??捎惺裁从媚?,它依舊是一截根本不就繩墨的廢物,既充當不了承重的梁木,更不可能成為體面的圓柱,連用作砧板的概率都沒有。

難道只能讓它釋放出火苗,留下最后的木灰?燃氣電灶時代,木匠家已用不著去緬懷木頭燃放的火焰光熱。

如何處置呢?木匠問著自己,可他分明聽到了一聲悄悄的應答:“請保持我現在完整的模樣?!?/p>

木匠以他明慧的仁慈,答應了這截廢棄之木的請求。他讓刨子、鏨子、鋸條徹底下崗,把這截木頭擱在他院落的花蔭下,作為乘涼時的坐凳。溫暖的木始終傳遞給他的臀部一種最妥帖的舒適感,還有它恒定如一的安靜。

偶爾,他會用手指觸摸一下它身上鼓突的癤子,隱然有所心動,有所念懷。

以木心詩句贊曰:那老梨樹,嫩葉朝著天空閃光……

路遇

我正用卷起來的舌頭抵在上腭,用它在口腔里摩擦出的聲音模仿喜鵲的叫聲。我用聲音佯裝成的喜鵲同類,試圖以假亂真地逗逗它,討討它的好。如果它能對我的聲音及時給出幾聲回應,那會讓我一整天陶醉在這吉利的兆頭里。

一只落在干硬而繁密的楊樹梢頭引頸翹尾,另一只則站在隸屬公安單位的一幢建筑物頂端。它們有一搭沒一搭地招呼著,叫聲和叫聲之間有十來秒的間隔。興許是我的模擬之聲讓它們有了一絲迷離恍惚:是離群的一只雛鵲在呼求嗎?它們確定不了,就再次發出聲音,好像是試探,又好像是求證。就這么著,我這個無毛兩足的家伙,站在行道樹的一旁,和非我族類的羽族之間,有了若干次的一答一應。

好鳥啊,好像能懂人的心情。

(在上上個羊年——農歷辛未年元宵節后的一個禮拜日,詩人昌耀在《圣詠》一詩里吟誦道:穹蒼??床坏降纳钐?喜鵲的啼語像是鐘表技師擰緊時鐘澀滯的發條。/這么好聽的暗示總會無一遺漏被人悄藏心底。)

本來我們彼此之間的酬應次數還可能增加好多次,可是在柏油路上來來去去馳過的汽車弄出的聲音,把我們之間正在通聯的聲音給蓋過去了,或者說因為聲音和聲音的相互混淆、相互吞噬,我已經忽然像耳背的老人一樣無法分辨出喜鵲顫動在空氣里的鳴叫了,完全是坦克般地碾壓住了喳喳之音,暴虐、蠻橫、任性,同時又習以為常,安之若素。

就在這個讓我拂意得快要吠叫的時刻,一個六十開外的男人迎面向我走過來,也可以說我正朝著他來的方向走去。我們在林間甬道相向錯身而過的那個瞬間,我瞥見了他的模樣——一頂藍色的休閑帽就像他腦顱的組件一樣,不緊不松地罩在他的頭頂,伸出的帽檐和帽檐投下的一塊隱微的陰影,讓他的眼睛好像是藏起來似的,那雙明澈的眼睛遮在帽檐下,如同午后垂下遮篷的一處落地窗。他紫赯色的臉龐是最醒目的部位,它明亮、飽滿,就像紅臉包公或者是紅臉門神。這樣的紅臉膛是吹手的臉膛,是鄉間酒酣耳熱的醉酒者的臉膛,看得出他是那種常年在露天里干活的人,只有長期被紫外線灼烤的裸露臉膛,才會有這樣的成色??蛇@一切,包括他帽檐下黑白相間的那些硬頭發,還沒有完全感染到我。我是被他的眼睛里獨自喜樂的一種表情感染得忽然有了莫名的喜感。

他為什么事而獨自喜樂?這是我永遠也不可得知的秘密。但這有什么打緊呢。我已經從他的眼睛里發出的那種溫暖、明亮的光亮里,接收到了一種生之妙趣。我甚至從他的著裝、骨相暗自揣測出他不過是一介平民,文化程度頂多也就是高中。他生活里所有的快樂,不是來自耶穌、釋迦牟尼、穆罕默德這些宗教圣人的開示和指點,對于基督教、佛教、伊斯蘭教的教義,獨自喜樂的他更可能毫無所知,可他樸素的天性和直覺,讓他就能一準摸到那種有溫度、有光亮的物質。

許多時候,他就能無師自通地找到蜜源,自己釀蜜。

“油葫蘆!”我腦際忽然蹦出來的這么個叫法,好像是一種贊嘆,一種吟哦,一種直擊物性、心性本質的即興反應。

憨態可掬的“油葫蘆”,是遍在的另一種圣人,另一種詩人。他們即便躺在棺木的最后一刻,也未必知曉自己身上也有神性。他們就是一些渾然不覺的喜樂大師。

他們其實時時處處都會碰上一樁接一樁的難心事兒,事事都得求人,可你看不到他們灰頭土臉的樣子,聽聞不到他們的愁眉和嘆息。只要在最絕望、最受傷的時刻能見到一絲人世的好,他們就像是得到了人生的一大筆報償似的,興奮得臉膛紅潤起來,獨自喜樂起來。隨后,“油葫蘆”們則會把自己的那么一點喜氣,發酵了似的,像香、像酒,散溢到四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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