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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東流

2017-01-12 14:45黃榮才
福建文學 2016年12期
關鍵詞:小史田東小丁

黃榮才

吳高仁有點心神不寧。他正獨自玩著撲克牌接龍,每局他都許愿,如果接龍成功,說明事情沒有懸念,塵埃落定,反之,就證明有了變化。吳高仁玩了好多局,可是結果不一,有順利過關的,也有中途卡殼的,吳高仁的心情就起起落落。過關了,吳高仁舒了口氣,卡殼了,吳高仁就尋找理由重新開始。吳高仁自我安慰,說自己是屢敗屢戰,精神可嘉,組織上應該給自己一個機會。但吳高仁也知道這是屬于心理上的自慰,自己不可能拿著玩撲克接龍的事情去找縣委書記或者組織部部長,為自己墊臺階。吳高仁不是做生意,他這時候的職務是田山鄉鄉長,他的期待就是在今晚身份有個轉變。讓吳高仁有點坐立不安的是今晚在縣城有個重要會議召開,縣委常委會不時召開,研究該縣重大事宜,不過今晚的會議比較特殊,那就是會議最后一個議程是研究人事工作。會議開始之前,吳高仁就得到消息,田山鄉書記將調離該鄉,自己也會由鄉長改任書記。別看同樣是正科級干部,但書記是老一,鄉長是老二,這一和二還是有明顯區別。

吳高仁玩到第三十八局的時候,電話響了。吳高仁看到白紙上分列兩行的“正”字,好像過關的多了三局。吳高仁有點忐忑地按下接聽鍵,之前他呼了一口氣,暗自嘲笑自己,從機關到鄉鎮,摸爬滾打多年,定力還是不夠。電話那頭領導的幾句話,讓吳高仁的心從高峰落下,領導告訴他,情況有變,他有調整,但職務不是原來說的田山鄉書記,而是到田東鎮當鎮長,小鄉換大鎮,也是重用,先這樣,以后還有機會。吳高仁說的謝謝領導關心就有點言不由衷,類似于苦茶,雖然說有益健康,但喝了總是不爽,口感不佳。但吳高仁別無選擇,他總不能和領導翻臉,提拔不提拔、調動不調動,都是組織需要,不是在菜市場買菜,可以挑挑揀揀討價還價。

吳高仁放下電話,他拍拍自己的腦袋,覺得頭比米斗大。米斗是種容器,一斗十升,吳高仁的頭不可能那么大,但轟地一聲的感覺有點像山體滑坡,驚心動魄。吳高仁原來一直相信自己會留在田山鄉當書記,所以非常積極,到省、市跑項目,爭取資金,甚至自己在心里已經暗自籌劃,當了書記要先推進哪些工作,哪些人可以重用。吳高仁的辦公室沒有地圖也沒有沙盤,一個鄉長沒有那么豪華,不過在他的腦袋中,類似的沙盤推演已經進行多次,不說爛熟于胸,至少也駕輕就熟??墒怯媱澸s不上變化,晚上這常委會一定,所有的事情都是另外的局面,吳高仁想起一首叫《另一個結局》的歌曲,但眼下不是唱歌的時候。吳高仁沒有調離的準備,如今這一出,讓他有點措手不及。吳高仁拿起電話,打給四個大村書記。這些村書記平時和吳高仁關系不錯,也會開開玩笑。接到電話,他們就說是否已經當上吳書記,要舉行慶?;顒?,或者還沒研究,只是要熱熱身,預防到時候酒喝不下?吳高仁也不多話,就說本領導現在還是吳鄉長,盡管還不是吳書記,但鄉長也是領導,別不把鄉長當領導。如今本領導有急需用錢的地方,在一小時內拿五萬元到鄉政府面交吳鄉長。拍馬屁要趁早,是不是同心同德看表現。還有,本鄉長不會虧待你們,這些錢鄉政府出具收條,蓋公章,允許從今年的統籌費里抵扣,優先全額歸還。吳高仁說完就把電話掛了,他要趁消息傳出之前把一些事情處理了。

吳高仁拉開抽屜,看了看在抽屜里的那份表格。這表格不是紙,而是一疊疊鈔票,上面是欠了諸多單位、個人款項的明細清單。清單里的每一筆,都是結算過的,鄉政府的公章蓋在上面,存根留在鄉財政所,正聯在債主手上。關鍵的是,吳高仁的房產證還押在鄉信用社,押證的原因是該鄉在信用社貸款五十萬,用于該鄉基礎設施建設。

吳高仁剛到田山鄉報到,宣布人事的縣委組織部副部長前腳離開,書記就和吳高仁先碰碰頭。該鄉地處全縣最為偏遠,財稅、工業、農業、第三產業等等排在全縣最后一名好像就是專利,縣領導也沒有太多的硬性指標,好像唯一能拿到牌子的就是綜治,田山鄉的發案率全縣最低,派出所的警察幾乎沒案可辦,吳高仁后來說這些警察整天閑得抓蚊子蒼蠅玩。書記說的這些,吳高仁都清楚,書記說的重點是要吳高仁下周上班的時候把房產證帶來,抵押在信用社。書記是之前的鄉長,當時全省上下都貫徹“要致富先修路”,熱火朝天推進道路先行工程建設。書記用自己的房產證在信用社貸款五十萬,如今鄉長成為書記,書記就有理由要求現任鄉長吳高仁拿出自己的房產證,以證換證,畢竟管經濟的是鄉長。吳高仁明白這是規則,沒有二話,第二周就把自己的房產證放進信用社的保險柜,把書記的房產證換了出來。自己當了三年鄉長,這筆貸款每年還了一部分,如今還有十萬欠賬,這是個比較急的事情。

不到一個小時,四個村的書記各自騎著摩托車趕來,當然他們都沒有空手,而是根據吳高仁的要求,帶了五萬元前來。吳高仁說口頭表揚一次,證明這些書記屬于同一條戰壕的戰友。他找來財政所所長,把收條開好,蓋上鄉政府公章。書記們說自己忠心耿耿,拿著一疊真錢換了一張白條。以后吳鄉長成為吳書記,還有更大的領導的時候,別忘了我們。吳高仁給大家一人扔了一盒煙,說先回家抽煙,現在領導要考慮重要事情,你們的表現我記住了,別剛借出債就想要利息。村書記們嘻嘻哈哈離開,他們就是借此說說,他們知道吳鄉長成為吳書記之后,肯定會對自己傾斜,鄉長有事情找自己,本身就是傾斜。拍馬屁要趁早,本來就是實話。

吳高仁打電話叫來信用社主任,讓他馬上帶上自己的房產證趕到辦公室。吳高仁把十萬元推到信用社主任面前,說一手交錢一手拿證,我把那筆款結清,馬上辦手續。信用社主任有點詫異,這筆款其實早就過了歸還期限,只是鄉政府強勢要求轉貸,后來才逐年還一些。前任主任就因為這筆款被扣了不少獎金,自己的績效也受影響,但鄉長半夜還錢,有點詭異。吳高仁不做解釋,說你不是夢寐以求收回這筆款嗎?怎么?如今不要了?主任連忙聲明沒有這事,他只是有點意外,或者說讓天下掉下的餡餅砸到頭,不知道這痛是真是假。吳高仁讓主任拿錢走人,還有,別到處嚷嚷。主任聽到這句話,明白事情有些變化,但他不想追究到底是什么變化,這不是信用社主任的業務范圍,自己能收回錢就可以了。

吳高仁拿出那份欠款清單,上面人員、單位琳瑯滿目。打印店、食堂、餐飲店、食雜店、茶葉店、學校、包工頭、水電站,還有鄉政府干部的差旅費和書記司機的油費、汽車修理費,自己也有一部分差旅費、跑項目的費用等等,吳高仁看看,自己還有兩萬元左右,書記的司機那塊兩萬元,要先付這兩部分還是撒胡椒粉,挑幾個重點的攤一些?吳高仁在旁邊的一張報紙上劃來劃去。吳高仁叫來財政所所長,把中心小學修建操場的經費報告找出來,讓財政所所長馬上支付,自己直接打電話給學區校長,讓他立刻過來拿錢??粗iL拿著4萬元離開,吳高仁把剩下的6萬元給了財政所所長,在清單上劃了一些名字,說這幾個鄉政府普通干部的差旅費先給解決了,還有鄉政府門口打印室的那些欠賬先給理了,店主是殘疾人,不容易。財政所所長提醒吳高仁自己還有兩萬元沒有報銷,吳高仁說自己已經吃了一大碗飯,不能連鍋巴也要,吃相太難看會噎著,他讓財政所所長按照自己說的去做。

干完這些,吳高仁叫上駕駛員,連夜離開,他要趕往縣城。

吳高仁抵達縣城,已經是第二天凌晨。吳高仁的老婆以為出了什么事。吳高仁調侃自己這叫夜以繼日干革命工作。他要連夜離開,不想第二天被堵在辦公室討債,雖然不是書記,但小鄉換大鎮,也是一種榮光,他寧愿把罵名留在身后。吳高仁老婆問這是否可以稱之為落荒而逃。吳高仁糾正,措辭一定要注意,這叫戰略性轉移,鄉長雖然沒有成為書記,但已經是鎮長,鳥槍沒有換炮,但至少也換了個三八大蓋,領導形象還是要維護。

上班之后,縣委書記找變動的主要領導談話,吳高仁調離田山鄉的消息正式傳開。盡管沒有群情洶涌,但聲音難免,也有人趕到鄉政府,但吳高仁已經不在宿舍。吳高仁正在接受談話,要勤政、廉政、團結、干事,談話完成,縣委書記對吳高仁多說了幾句,要求吳高仁正確對待,干出業績。田東鎮情況比較復雜,要你這有經驗的人去才鎮得住,你一定不要辜負期望,機會還是有的。吳高仁只有點頭稱是的份,鎮得住鎮不住,那是鎮黨委書記的事,他才是老一。當然,這話吳高仁只能在心里說說,他的口中說出來的是:請書記放心,我一定全力以赴,配合鎮黨委書記抓好田東鎮工作,爭取短期內有明顯變化。吳高仁站起來的時候,書記多了一句,那個錢來發,你要把握好。吳高仁知道書記口中說的錢來發,他點點頭。有些事情無法表態,那就模棱兩可。書記說的把握,本來就是模棱兩可。

從會議室出來,吳高仁打開手機,里面有數十條短信和來電提醒。吳高仁苦笑,自己這也成老賴了?可是他別無選擇,只要自己不是留在田山鄉當書記,這些問題就沒有辦法完全解決。信用社主任和學區校長各自發了一條感謝的短信。還有就是那些領到差旅費的鄉政府干部,有幾個發得有點意思:謝謝鄉長解決了我們部分報銷問題。吳高仁點頭,我也無奈,只能撒胡椒粉了,無法上湯。昨晚吳高仁離開前,特意交代財政所所長,鄉政府普通干部差旅費按照比例報銷,領導一律不報。那四個村的書記也全部發來短信,字眼一樣:熱烈祝賀吳鄉長榮調。只字不提5萬元的事情。吳高仁看著手機,說幾位老兄我對不起你們了,但我也情非得已,見諒見諒。

當天下午,吳高仁一行在縣委組織部部長的帶領下,到田東鎮報到。田東鎮書記是另外一個鄉的書記高鎮東調任。吳高仁開玩笑說,這高書記天生就應該來田東鎮擔任書記,你看,鎮東,多吉利的名字。高書記回話說鎮長你是高人,別謙虛。吳高仁大笑,說我這高人前面是吳,名字不錯,可惜和這個姓放在一起,意思反了。談笑間,兩個人其實都不樂觀,發現田東鎮問題不少。后來吳高仁得知,就在當晚常委會結束到第二天下午之間,該鎮原來的范鎮長已經簽批發票一百二十多萬元,單張發票最高30萬元。就是中午休息時間,范鎮長還加班加點簽發票,財政所所長在旁邊,把發票統一換成鎮政府的欠條,蓋上鎮政府公章。那個印章一蓋,白條成錢,具有法律效力。吳高仁苦笑,他無法對范鎮長的“敬業精神”表示欽佩。

組織部部長離開之后,有不少等在政府大院的人就找到高書記和吳鎮長,吳高仁在會議室里就看到院子里影影綽綽的人影,他的頭一直大著。高書記說錢的事情歸鎮長管,書記不管錢。所有人就趕到吳高仁宿舍,吳高仁讓辦公室干事小丁泡茶,說政府大印蓋在那里,只要政府的牌子還在,這錢就跑不掉,但今天要找吳鎮長拿錢,那是不可能,絕對空手無歸。吳鎮長還只是鎮長提名候選人,就是當選了,也不可能馬上拿出錢,鎮長不是魔術師,不能馬上變出錢,至少要給鎮長發展經濟的時間和空間,所以你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喝杯茶,然后回家,讓鎮長好好想想,從哪里找到錢還債。當然,你們呢,如果愿意,可以順便祈禱一下鎮長健康長壽,事業順利,財源滾滾,這樣你們拿回錢的時間可能會有所提前。

吳高仁上任好幾天后,錢來發終于登場。錢來發的名片印著某某總,吳高仁不看這個,現在這總那總比抽屜里的硬幣還多,沒有任何的含金量。但錢來發這總不同,盡管吳高仁心里想著這是個工頭,不過他在全縣有好多個項目,欠了不少錢也被人欠了不少錢。錢來發說自己其實就是個挑著擔的人,從這個桶舀水到那個桶,然后從那個桶又舀水回這個桶,自己的錢一輩子花不完,自己的債也一輩子還不清,屬于永遠在路上。吳高仁說你別抱怨,有得挑就不錯,哪天你那個扁擔沒有了,想挑沒得挑,你連什么話都沒得說。錢來發趕快遞煙,說領導厲害,一針見血,關鍵是如果挑得太辛苦,我就不挑了,這兩桶水倒了,不可能水漫金山,但恐怕也得濕兩小塊地。吳鎮長把中華煙拿到鼻子底下吸吸,說煙是好煙,可惜我不敢吸,目前這情況,我吸這煙,輕的被人戳脊梁骨,嚴重一點走夜路會挨磚頭。不過我對錢老板的話有興趣,如果你想放下擔子,我不會插手,這擔子放在你肩上,想放或者什么時候放,那是你的事,濕兩塊地,我也覺得不是不可能,不過就那兩桶水,太陽曬一會兒,保證濕地很快就干了,水過無痕。所以錢老板這個不用辛苦你考慮。

錢來發哈哈大笑,說吳鎮長很有意思,是個值得交往的人,怎么樣?今天我做東,我們聚聚?吳高仁擺手,還沒干事就吃喝上了,這不是我的原則。預祝的事情我不干,等我哪天覺得有點小成績,喝幾杯慶功酒是可以的。但是,我這酒也就和有貢獻的人喝,不相關的人,喝了沒勁。痛快。錢來發用手指頭在桌上彈了兩下。既然吳鎮長痛快,我也痛快,我明天就讓人恢復施工,把鎮區這個道路拓寬工程的尾巴給掃了。哦,看來錢老板厲害,我正琢磨著,這錢老板是不是眼科醫生,給人上眼藥厲害啊,一個鎮區道路拓寬工程,留尾巴給留在鎮政府旁邊,每天進進出出的人看了,這是問號還是感嘆號???好,既然你已經有了想法,我拭目以待。這么個兩百來米的尾巴,我相信錢老板需要的時間不長。這個不長,但是我想還有個尾巴,就是農貿市場的事情,也請吳鎮長解決了。商人重利,看來錢來發就是錢來發,你想給一塊豬肉然后就讓我趕一頭豬去啊。農貿市場,歷史遺留問題,是幾任鎮長的事情了?我如果沒有記錯,應該是三任吧,到我這第四任。好像每任你都追加項目,我不是還沒開口嗎?到時候說,到時候說,飯是要一口一口吃的,甘蔗也是要一節一節啃的。

那行,我們就慢慢來。錢來發起身走人,吳高仁起身送到辦公室門口。錢來發握手,說我希望和鎮長交個朋友。吳高仁笑笑說,你今天不是到我的辦公室嗎?我們認識也不是今天,不急??粗X來發下樓,吳高仁站到窗前。錢來發之前對吳高仁,只是場面上打打招呼,吳高仁那時候還在鄉鎮當個宣委,壓根兒進不了錢來發的視線,后來當了副書記、鄉長,可是田山鄉那地方,項目沒幾個,即使有,也瘦不拉幾的,就像山澗里的小魚,肉不多,但刺不少。錢來發還是沒興趣,沒興趣自然就不會和吳高仁套近乎。吳高仁也不刻意和錢來發走近,反正不進人家法眼,硬往上湊有熱臉貼人家冷屁股之嫌,沒意思。吳高仁的老婆說他,教師出身,有個小清高正常。

吳高仁在學校當老師的時候,根本沒有想到自己會走上仕途這條路。他那次寫調研文章,純屬被宣委逼上梁山??h里組織調研文章比賽,每個鄉鎮要交五篇,宣委就中學、學區分攤任務,吳高仁攤上一篇。比賽結果,吳高仁那篇居然得了一等獎,還引起宣傳部部長關注,一紙調令,吳高仁到了宣傳部。幾個來回,當上了鄉長。吳高仁自我調侃說自己的命運拐了好幾個彎。

接下來不知道還有幾個彎了。老婆的話在吳高仁耳邊回響,是啊。誰知道呢。拐就拐唄,吳高仁知道自己其實別無選擇,誰知道明天又會有什么事呢。

吳高仁醒過來的時候,他看到天剛蒙蒙亮,太陽還沒從對面的山頭跳起來。政府大院樹上的鳥兒嘰嘰喳喳地叫著,沒有章法,各唱各的調。吳高仁沒有辦法朝鳥兒喊口令,這些鳥兒盡管生活在田東鎮,但屬于沒有編制的,不歸吳高仁管。吳高仁想到編制這兩個字就頭大,在田山鄉的時候,吳高仁就收到縣里一份文件,這份文件題目很好理解,《關于清理清退臨時工的通知》,縣政府的大印非常醒目。吳高仁以為自己當上書記,可以不用頭痛這個事情,沒想到鄉長成為鎮長,依然頭大。前幾年農業特產稅稅源豐富,不少做生意的也就在上面做功夫,能逃則逃,那可全算是利潤部分。各個鄉鎮通道不止一處,而且為了逃稅避稅,可以翻身越嶺尋找出口。為了解決人手不足,縣里出臺政策,各鄉鎮可以自行聘請臨時工,協助收取農業特產稅,有了口子就好辦,各種各樣的人就都往里涌,鄉鎮臨時工隊伍迅速龐大。面對渴望的人群,鄉鎮就想了個招數,每個人收取三萬元的押金,本來期望這三萬元是個門檻,可以把部分人擋在門外,無奈這些人借助計算器,把各種賬算得明白,及時把三萬元放到相關桌上。到了換屆時候,縣里發現這支隊伍太過龐大,想瘦身根本不可能,干脆一刀切,全部清退。

一刀切是個辦法,但太疼痛。吳高仁拿著文件頭痛,這些人一律回去倒是省事,最擔心的就是原則上,這原則上一到臨頭,其實很可能就是沒有原則,突破原則。不過這人要回去,每個人三萬元肯定是要退給他們,當初有合同,哪天要清退臨時工了,這款全額退還?,F在田東鎮有臨時工23人,每個人三萬元,就是69萬,就是把吳高仁割肉也賣不了幾個錢。

吳高仁還沒想出這錢哪里來,這些臨時工就上門了。他們不是蜂擁而來,最先來的是小范,前任鎮長的堂侄。我叔說了,只要您同意,我就可以留下。吳高仁恨不得踹范鎮長一角,如果有可能,他早就把堂侄的問題解決了,他吃相那么難看,還會在乎多一點點?問題現在小范肯定把這消息捅出去,矛盾的焦點全部聚集在自己身上。吳高仁毫不客氣,說如果鎮長可以解決,這文件已經發了半個月,下周已經是最后上報時間,那你不應該找我,應該去找你叔,打也好,罵也罷,求也可以,你讓他先簽個意見。小范發現問題無法解決,就摔門而去。小范剛出門,馬上繼續有人進來,當天上午,23個臨時工分成好幾批,全部和吳高仁見過一面,他們的要求就是要么以鎮政府名義打報告,要求繼續留用,要么馬上歸還三萬元的押金,還有銀行同期的利息以及根據勞動法發給遣散費,否則他們就去上訪,縣里不行到市里,市里不行到省里,到北京,反正總要找個說理的地方。

吳高仁發現這些人當中,小范是帶頭的一個,這個人雖然是個頭,但有私心。他以為自己是范鎮長的侄兒,渴望能有特殊照顧,所以他第一個進來說。吳高仁把手一拍,這口兒堅決不能開,否則其余22個人就是一股驚濤駭浪,足以沖垮某些東西。吳高仁把自己的想法和高書記說了,高書記也贊同全部清退。高書記了解了,這23個人,其實不是這親戚就是那朋友,沒有真正會干事的,來事的水平倒不差,反正趁現在有政策,把這些人全部處理了,為今后工作開展創造條件。高書記要吳高仁想辦法,籌集經費,發還每個人三萬元的押金,把事情辦穩妥。

高書記屬于掌控方向提要求的人,自己就得累死累活把事情辦了。要熱乎還要結凍,這事情不好玩。吳高仁自我調侃,看來還是自己命苦,沒有當老一的命,只有老二的勞碌。吳高仁找來辦公室科員小丁。小丁大學畢業后分配到田東鎮,已經好幾年。小丁告訴吳高仁,目前鎮政府的賬戶上沒有多少現金,全鎮的欠債倒是不少,如果加上前幾天結賬的數目,新舊債務至少在500萬元以上。所以不要說清退這23個人需要69萬元,現在就是6萬元都拿不出來。吳高仁要小丁別激動,帶自己到處走走,辦法總是會想出來的,活人不會被尿憋死。你要相信領導的能力,有信任才會有信心,有信心才會有力量。吳高仁對小丁說。小丁說,話是這么說,但關鍵是要真有辦法。吳高仁表揚小丁,你這同志不錯,注重效果,不輕易相信表態的話。尤其敢質疑領導,有前途。小丁有點不好意思,趕快在前面帶路。

吳高仁在鎮區轉了一圈,來到農貿市場。農貿市場主體已經投用多年,看得出有些地方已經顯得有點舊了,但旁邊又有相對比較新的痕跡。里面空空蕩蕩,擺攤的、設點的,都堆在道路兩旁,鬧哄哄。小丁說這農貿市場建設分成好幾期,就像一件衣服,一會兒接個袖子,一會兒補個領子,整件衣服就沒有個統一新舊、統一風格。至于那些攤販不進場經營,是因為大家都想省點租金,還有,在路邊擺攤,容易截到顧客,搬里面進去,那就是末梢,屬于弱化的那一截。吳高仁拍了拍小丁肩頭,小伙子目光不錯。小丁又念叨,活沒干多少,錢加了不少。這農貿市場,早已經超過第一次的預算好幾倍,到現在都沒有辦法決算。好幾任鎮長了,沒有好好移交過。吳高仁沒有接腔,小丁說的話,他無法回答。他和范鎮長交接,范鎮長原來也是要他簽字認可,但吳高仁明確說,這字他無法簽,他不會去理這個賬,他只是讓財政所所長按照以前的做法,把這些賬全部打包封存起來,至于以后如何,不知道。當時移交小丁并不在場,但吳高仁從小丁知道這做法,清楚以前的鎮長也是這么做的。這農貿市場是個大坑,吳高仁不想往這里跳。不過,吳高仁的心里抽動一下,他想起書記談話那天說的,對錢來發,要把握,這把握,似乎該是農貿市場的事??雌饋聿皇呛唵蔚牟还苣軌蚪鉀Q。

吳高仁轉到農貿市場對面,發現有一座房子關著。田東鎮畜牧獸醫站的牌子掛在那里,上面掛了幾張蜘蛛網,有幾只蜘蛛在來回忙碌。吳高仁問小丁這是怎么回事,小丁說這畜牧獸醫站的房子屬于鎮里的,三間,只有兩層,原來縮在角落里,去年因為一條道路要從邊上切過去,把圍墻拆了,因為太過破舊,目前還空在那里。吳高仁心里高興,他發現這圍墻一拆,原來的角落居然就成為一個臨街店面了。他知道清退臨時工的經費有著落了。

吳高仁剛要離開,錢來發得知吳高仁到了農貿市場,馬上趕過來。錢來發盛情邀請吳高仁到他的辦公室坐坐。吳高仁說另外找時間。錢老板開玩笑說吳鎮長該不會看不起我這小企業,想繞門而過吧?吳高仁說不管小企業大企業,他關心的是企業對當地經濟發展的貢獻,世界500強,夠大的吧,可他們跟我吳鎮長沒半點關系。他不會忽略任何一家在田東鎮地面的企業,但今天這樣順便走走,顯得不夠正式,改天找個時間,一定專程到錢老板的辦公室參觀,關心企業也是鎮長的重要工作內容,太隨便了不好。錢來發也不堅持,說那我就等吳鎮長大駕光臨,只是希望吳鎮長別讓我望眼欲穿。這兩年上了年紀,眼睛花了不少,看遠處的東西有點朦朦朧朧,只有靠近了才會清晰。吳高仁笑笑說我希望錢老板去配副眼鏡,眼睛花了還是需要借助眼鏡,以距離來考驗太過冒險。兩人在農貿市場握手告別,車走遠了,錢來發狠狠地把口里的煙吐到地上,用自己穿皮鞋的腳在地上碾了幾腳。

吳高仁讓小丁悄悄列下鎮區比較有可能買畜牧獸醫站房子的人的名單,這房子,賣給外鄉鎮的肯定沒有人要,只好在本地找客戶。吳高仁要求這事情不能聲張,否則這房子就沒有希望換來現金,早就被人拿去抵債。這事情有過先例,在本縣有個鄉鎮蓋了一排房子,原來想賣些錢,房子只蓋到一層,飲食店、茶葉店、打印室等等,不到一個小時就把房子瓜分了,換來的是一把白條,這些白條都蓋有鄉鎮政府大印,不容否認其法律效力。

吳高仁讓小丁先去辦事,他叫上駕駛員小史,開上車往省城跑。小史笑著說領導到哪里都是要跑項目啊。小史是吳高仁從田山鄉帶出來的,用了幾年了,順手。吳高仁說我天生就是缺錢的命,有什么辦法,沒項目就沒錢,沒錢就沒有政績,沒政績誰提拔你?我現在就像處在一個糾纏不清的結,解開的唯一方式就是錢。算命先生說了,我這命不僅僅是鄉鎮長,但要提拔,需要命里有貴人,這錢就是我的命中貴人。想想當年我們去跑項目,那不是人干的活。吳高仁剛去田山鄉當鄉長,第一件事就是回家拿存折,那時候鄉鎮普遍欠了3個月工資,自己要當鄉長,肯定得先把這3個月工資補發了,要不叫人燒水都不一定有人動,更別說干活了。吳高仁知道,要讓馬兒跑就得讓馬吃草,馬兒不跑,吳高仁這“弼馬溫”就沒招。老婆看著吳高仁在翻抽屜,靠在臥室的門,晃著一條腿說:“原來還以為你老吳家祖墳冒青煙了,也出個掌印的,想依靠你來個夫貴妻榮,現在看來你到那窮山惡水的地方當你那不上品的官,我在家帶孩子守空房不說,還要倒貼錢啊?!眳歉呷试瓉磉€有點理不直氣不壯,夫妻倆都是工薪階層,家里原來就沒什么錢,省吃儉用存點錢是留給兒子讀書用的,現在吳高仁卻要“挪用”了,“風神要本錢”。吳高仁在心里念叨著這句閩南俗語??墒抢掀乓荒钸?,吳高仁就不高興了。女人就是頭發長見識短,偷雞還得先來把米,再說自己這可不是偷雞,是大得多了去的長線項目,在仕途上走,哪能沒有溝溝坎坎?肯定得自己想辦法往前邁。吳高仁可不想仕途像音樂的休止符一樣就此戛然而止,他可是想爬了這山望那山的,來個真正的光宗耀祖。男人的事,不是口袋里多些錢就有成就感,價值就高,老祖宗就高興。不過,吳高仁明白有些話不能跟老婆說,她愛怎么念叨就念叨去。田山鄉是全縣最偏遠的鄉,當初就沒有人愿意到田山鄉當鄉長,自然這不愿意是那些有資格有可能提拔的人,沒資格你再愿意也沒用。吳高仁原來是內定在另外一個鎮當鎮長的,可到常委會開后卻是到田山鄉當鄉長,吳高仁明白,這次又被“替換”了。對于農民的孩子,吳高仁工作很辛苦,也很出色,但連同這次,吳高仁已經是第三次被“替換”了。吳高仁當時在心里罵了一句“干你姥”,但吳高仁知道這別無選擇。罵歸罵,工作還是要做,雖然不是肥缺,但盯著這位置的人還是很多啊。

到了省城,吳高仁和當記者的朋友肖石聯系。幾次到省城,吳高仁都是找肖石,肖石說是記者,但這回是某某報的記者,也許下回就是某某雜志社的記者了,身份多變。肖石是到縣里采訪的時候認識吳高仁的,那時候吳高仁還在縣文體局當副局長,肖石到文體局采訪的時候,局長不在,吳高仁接待了他。因為話投緣,吳高仁多上了好酒好菜,大口吃菜滿杯喝酒,很肝膽的架勢,一來二去成了朋友。吳高仁知道肖石盡管是哪個報刊的記者一直變換,但社會人脈關系挺活絡,經常能幫吳高仁引見給他要找的人。

吳高仁跟肖石通了電話,肖石說他跑到下面一個市了,不在省城。他給了吳高仁要找的王處長的電話和他家的地址,說自己已經跟他說了吳高仁的事了,讓吳高仁自己去找。今天可無論如何要找到啊,這兩天就要切蛋糕了。肖石很是肝膽地跟吳高仁說。吳高仁知道切蛋糕是什么意思。都年終了,各部門都在統計籌劃,要把今年預算的資金全部用上去,否則過了年度,新的預算要出來了,原來預算的資金沒有用完也就過期作廢了。所以最近很多部門都在往下撥資金,也就是肖石說的切蛋糕。反正這些錢要用完,給誰也就給了,關鍵是看誰的項目有說服力,更重要的是誰能跑。吳高仁也知道最近要切蛋糕了,所以他上次上報的建設垃圾池的項目要跟蹤,這個項目他報了100萬,如果能批下來,打折之后估計會給個70萬,用20萬建設垃圾池,剩下的50萬剛好能度過春節,那些欠債的總得雨露均沾,多少還一點,還有干部的福利,這把草不給,到春節后就全成病牛病馬,走動都難,更別說耕地奔跑。如果這項目泡湯了,吳高仁的春節就別想好過了,他的仕途之路也許就坑坑洼洼了,一不小心,成為斷頭路都有可能。

小史,到花園街如意苑。吳高仁和肖石通完話,讓小史重新發動汽車。趕到如意苑的時候,剛好是下班的時候。吳高仁知道這種事不能到辦公室,辦公室只能說公事公辦的事情,只要沾點私人感情就不能到辦公室,上次送報告就是在辦公室,那叫預熱,現在要加溫,再選擇辦公室只能說是老土。吳高仁原想在王處長回家的時候跟著到他家,可直到華燈初上,還沒看到王處長的身影,他家的窗戶也一直黑乎乎的。吳高仁只好硬著頭皮跟王處長打電話,電話響了很久,直到話筒中傳來“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后再撥”。吳高仁的心一沉,他記起肖石說過的王處長應酬很多,脾氣很大。吳高仁也明白,只要有許多人供著,就是一尊木頭也會成佛的。王處長這樣的要害部門,絕對少不了跟在身邊套近乎的人,盡管他不是最后的決策者,但把哪些地方排進去預算盤子,排多少可是他的權力,許多時候他排的結果就是研究的結果,只要想跑項目要到錢,沒有誰敢忽略他的作用。躊躇了好久,他下定了決心,咬牙切齒地按下重播健。電話在響了好久之后,終于響起了一聲不耐煩的喂。吳高仁忙把肖石抬了出來,說自己想拜訪王處長,現在就在他家小區門口。吳高仁發現自己說得疙疙瘩瘩的,有點想抽自己的嘴巴。平時也滿伶牙俐齒的嘛,怎么關鍵時刻就卡殼,真是“見了大兵就拉稀”。王處長倒干脆,一句我還在忙著,再說吧,就掛斷了電話,讓還對著話筒謙卑說話的吳高仁惆悵了好久。

怎么辦?小史的問話讓吳高仁感覺心情糟透了。怎么辦?守株待兔唄。吳高仁這時候才發覺自己饑腸轆轆了。也是的,趕了四個多小時的車,到現在還沒吃飯呢。小史,你去吃,然后給我帶份快餐,我得在這邊守。別錯過了。吳高仁知道找人只能守候,等他回來跟在他身后往家里去,他就是想拒絕也沒招。如果等他回到家,也許就叫不開門。門都進不了,還談什么屁事。小史帶回來兩份快餐,蹲在路邊吃快餐的時候,吳高仁突然想起自己好像是建筑工地的民工。別看在縣里科級干部是領導,人五人六的,到了省城誰認得你,什么都不是。吳高仁有種自己不是人的感覺,這是作踐自己嗎?吳高仁有點懷疑自己,可是要當上人上人,就只能吃得苦中苦。吳高仁想起小時候,看到公社干部的時候,那種威風,到現在吳高仁還是記憶深刻?,F在自己已經是公社干部了,還是老二,不過吳高仁知道自己還有臺階可上,自己不能半途而廢。

等人是最煩心的事情,吳高仁覺得過了好幾個世紀了,發現才過了一個多小時。地上倒是丟滿了煙頭,王處長還不見蹤影。吳高仁在心里暗自安慰自己:有得等還是好的。他上次到省城想找王處長,人家不在辦公室,堆滿謙卑的笑容問了幾個人,都說王處長剛出去,不知道他去哪里,不知道他的手機,也不知道他家住哪里家里電話是什么,吳高仁知道那是人家不說。打肖石的手機一直關機。吳高仁從早上等到下午下班,還是沒有看到王處長的身影,后來還是保安看他可憐,悄悄告訴他王處長出差了,要半個月才回來。20天后,吳高仁重上省城,王處長倒是遇到了,可人家根本不把個小鄉長放在眼里,吳高仁說了老半天,他還是自顧整理桌上的文件材料,吳高仁懷疑他根本沒聽清楚自己說什么,但吳高仁抱著就是對牛彈琴也得彈的心態,不停說下去。就在吳高仁停下歇口氣的時候,王處長開口了:項目很多,每人都說自己的重要。你把材料放這兒,排隊吧。你可以回去了。吳高仁出來在門口等到王處長下班,想請他吃飯??墒撬涞卣f沒時間,然后上車而去。后來吳高仁找到肖石,肖石跟王處長通了電話,王處長才說項目他會關注,吃飯就免了。肖石要吳高仁只好先回去,在年底前再上來。

吳高仁想問問肖石,可不知道他跑哪個角落了,手機一直無法接通。午夜零點了,吳高仁擔心王處長晚上是否回來,別自己在這里耗著,人家已經在哪里進入夢鄉了??紤]再三,吳高仁還是按下王處長的電話,吳高仁很怕再聽到那句“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電話通了,吳高仁舒了一口氣,可是那首《一萬個理由》已經唱了老長一段了,還是沒人接。就在吳高仁幾乎絕望的時候,電話那頭有人接了,可是不說話,電話中傳來KTV里嘈雜的音樂聲,話筒中傳來不耐煩的“喂”,吳高仁剛叫了句“王處長”,對方又說話了:我還在忙,你別老煩好不好。不等吳高仁再說什么,他已經把電話掛斷了。吳高仁握手機的手在空中僵了半天放不下來。干你姥,他粗聲罵了一句,狠狠地踢了汽車輪胎,好像惹他的不是人而是輪胎。

吳高仁感覺尿急了,這東西可沒辦法叫小史代替,只好“親自”了,問題是這附近沒有公廁,走遠了又怕王處長剛好這檔回來錯過了。吳高仁只好叫小史盯住,自己在附近轉悠尋找解決的地方。在鄉下找個地方解決不難,隨便什么果園或者拐角處就行了??蛇@是省城啊,到處亮堂堂的。吳高仁想起有個笑話:某個鄉下人到大城市,尿急了又找不到公廁,只好找個地方想就地解決,但當他剛掏出家伙的時候,戴紅袖標的人出現了:隨地小便,罰款。那人慢悠悠地把東西塞回褲襠,理直氣壯地說:誰隨地小便了?紅袖標得理不饒人:不小便你掏出家伙干什么?那人笑了:我自己的東西,掏出來吹吹風曬曬太陽不行嗎?把紅袖標氣得直翻白眼。吳高仁剛聽這故事笑得直揉肚子,可現在他可笑不出來。如果自己小便的時候遇到紅袖標能這樣說嗎?吳高仁找不到地,最后實在忍受不住了,只好找個燈光相對暗淡一點的地方,靠近對著綠化帶,邊解決邊哼著歌曲,一副悠然的樣子,其實心里緊張得要命,眼睛四處逡巡著,怕被人發現,時刻做好把家伙塞回去的準備。解決完了,吳高仁還是意猶未盡,他感慨地跟小史說:他媽的,這簡直不是人過的日子。什么叫幸福,要我說有時候能自然盡心地撒泡尿就是幸福。

領導,您今天計劃跑幾家?我可是把面包、礦泉水都準備好了。在服務區休息的時候,小史遞過來一根煙,替吳高仁點上。你小子是不是看我又要裝孫子,所以現在給我點煙先讓當回大爺?吳高仁笑罵。小史笑得很開心,說領導就是厲害,點個煙都能想出好多道道。吳高仁說我不跑行嗎,我上次在田山鄉跑的項目,眼看就要劃撥錢了,可現在是后任鄉長在花,我還得找米。好吧,套用現在流行的話,說我不是在找米下鍋,就是在找米下鍋的路上。繼續出發。

吳高仁在車上,聽著《一萬個理由》這首歌,繼續回想當年去找王處長的事情。當晚吳高仁又等了兩個小時,王處長還是沒回來。到了這時候,想給這尊菩薩上香的人太多了。吳高仁知道不便再掛電話,只好死等。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如果這項目沒跑下來,不要說那些債主,就是鄉政府干部也會集體上訪了,自己的窟窿更別說了,到時候不得像楊白勞一樣出門躲債了?吳高仁從口袋里摸出煙,看看是中華又塞回去,從另一個口袋摸出“紅七匹”。吳高仁的口袋里裝著兩種煙,遇到領導請好煙,自己抽就沒有那么多講究了,能抽得起“紅七匹”就很不容易了,何況這也是吳高仁積攢官聲的辦法。吳高仁很注重細節,要不一個鄉下孩子能當上鄉長?吳高仁和小史已經輪流在綠化帶上撒了幾泡尿,已經沒有開始時的緊張,非常自然地張望著,借助綠化帶的掩護“飛流直下三千尺”。適者生存啊,吳高仁感慨自己又訓練出一項基本技能。天氣很冷了。吳高仁和小史都凍得受不了,只好躲進汽車內,一人注意一邊,隨時作好沖出車跟上去的準備。我們整個地下黨或者便衣警察的味道了。吳高仁和小史目光不敢放松,嘴里互相調侃著,難兄難弟一般。其實他們也知道不用如此緊張,下半夜了,這街道沒幾個行人,只要一出現,還不是空曠的雪地出現人影,醒目得很。但吳高仁不敢掉以輕心。我現在就是個怕老板跑掉的小包工頭了。吳高仁續上一根煙,狠狠地掐滅煙屁股。

一直等到凌晨快3點鐘的時候,王處長才出現??墒敲鎸歉呷实恼泻?,他很不耐煩地擋回吳高仁遞過來的中華煙,就一句:有什么事,明天再說吧,我很累了,要休息了。幾句話的工夫,已經到了樓梯口,王處長拒絕了吳高仁遞過來的禮包,說明天再說吧,我喝多了。又拒絕吳高仁送他上樓,砰地把樓道門關了,剩下吳高仁在那發愣。保安過來了,把吳高仁請出小區。

吳高仁回到車上直喘粗氣:干你姥。他把自己摔在座墊上,等了老半天就是個閉門羹。他仔細回想王處長的每句話。小史不敢打擾吳高仁,坐在前座上時刻做好開車的準備。突然,吳高仁叫了一聲:有了,先吃稀飯去。吳高仁注意到王處長只是說自己喝多了,明天再說,但沒有像以往說的到辦公室說。小史看到吳高仁好像悟出什么,發動了汽車。那份快餐早就隨幾泡尿消失得干干凈凈了。吳高仁他們找個24小時營業的稀飯店把肚皮填飽,這時候他們覺得真累了,很想找個地方好好睡一覺,可附近的都是高檔酒店,一個床位沒有300元根本沒法找,何況現在都快4點了,離天亮沒幾個小時,利用率太低。算了,就在車上貓一會兒,明天早上,不,今天早上得把他堵在家里,否則就沒戲了。吳高仁決然地說。

早上6點,吳高仁在車上醒過來,在綠化帶又撒了泡尿。他拿著手機,一直憋到6點40分,掛通了王處長的手機。他測算過,如果王處長8點準時到單位上班,那么他7點半就必須離開家門。電話通了,王處長聽出是吳高仁,雖然口氣沒有很沖,答應對吳高仁的項目給予關注,但還是拒絕了吳高仁到他家的要求,又把手機掛了。吳高仁頭大了,他知道如果這會兒沒辦法進到王處長家客廳,或者說沒有辦法把自己手中這件瓷器送出去,到時候王處長的看看可真就是看看,吳高仁只能看別人分蛋糕,自己充其量得到一點蛋糕屑。吳高仁好不容易才打聽到王處長對瓷器很感興趣,費盡心機找到這件清朝的素三彩。他決定豁出去了。他提起禮包,走進小區。到了小區門口,他塞給保安兩包中華煙,說兄弟,幫幫忙,讓我進去,告訴我王處長住幾號。那保安看了看吳高仁和門前的車輛,說看得出你是鄉鎮來的,不容易,進去吧,王處長住603。吳高仁對著保安鞠了一個躬。吳高仁知道直接按603,說不定王處長知道是他不開門那就完了,他決定按其他樓道的門,就說要走親戚,按親戚的門開不了,麻煩他開門一下。走到樓道口,剛好有個人送孩子上學,吳高仁趕緊閃身進去,心里直說好運。到了603門口,吳高仁深深地吸了口氣,按響門鈴。門鈴音樂響起的那段時間,吳高仁覺得時間特別漫長。門開了,王處長把門打開個縫,有點不高興地說:唉,你這人啊。沒有請吳高仁進去的意思。吳高仁臉上堆滿討好的笑容,不敢指望他能像迎接貴賓一樣請自己去坐會兒,心里嘀咕有這條縫就夠了。吳高仁在心里說阿基米德說只要給他個支點他能撬起地球,只要給我一條縫,我就能撕開個突破口。吳高仁的念頭一閃而過,口里卻沒有停頓地說:我要回去了,我上次在一個地攤上淘到一個素三彩,我估摸著應該是贗品,真貨哪有那么容易淘到?聽說您對這塊有研究,就放你這,當個擺設,要不帶回去說不定路上磕碎了。吳高仁邊說邊把禮包遞到門縫里,王處長淡淡地說別這樣,影響不好,然后就砰地把門關上了,任吳高仁再按門鈴也不開。吳高仁剛升騰起的希望就像舊時的煤油燈被風一吹熄滅了,那條縫沒有了。

吳高仁哭喪著臉出來,想想,他再次掛肖石的手機。手機通了,肖石聽吳高仁說了情況,為難地說那可不好辦了。吳高仁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要肖石無論如何幫一把。肖石說我試試看。過了五分鐘,肖石來電話了,讓吳高仁把禮包寄存在保安那邊,他會處理,讓吳高仁回去等消息。死馬當活馬醫了,結果如何只能聽天由命了。吳高仁把東西寄好,又塞給保安兩包中華煙,說王處長昨晚喝多了,門敲不開,但電話倒是接了,說東西先放你這里。吳高仁知道在省城繼續待下去沒有什么意思,那就回去吧。傍晚的時分,汽車剛進自己縣的地界,吳高仁的手機“滴”一聲提示有短信息,吳高仁掏出來一看:你的項目安排70萬。肖。吳高仁高興地耶地叫了起來,招呼小史:停車,撒尿。站在路邊,他們歡暢淋漓地撒了一泡尿。吳高仁似乎看到自己的前途一片光明。

領導,這次我們找誰?小史邊開車邊問。到時候看看吧,現在不是我要找誰,是看我能遇上誰。我在田山鄉三年,王處給了我幾個項目,可是他去年出事了,進去了,他這種風格,進去是遲早的事。后來他在里面心肌梗塞,死了。我上次找的是李處。找項目,哪能在一棵樹上吊死,也不能一條道走到黑,更不能把自己搭進去,我是要爬山的人,可不是跳坑。

吳高仁在省城轉了一圈,打了好幾個電話,告訴小史,去江濱大道。在江濱大道中段,吳高仁下車,告訴小史找個地方停車,等他的電話。吳高仁下車后,從后備箱旅行包里拿出一套運動服、一雙運動鞋,換下西裝皮鞋。小史張大嘴巴說,領導你干什么?要參加運動會啊。吳高仁大笑,說領導就是要高人一籌,要有駕駛員想不到的事情,否則就不是高人了。我先忙,回頭再告訴你。吳高仁擺擺手,小跑上江濱大道。

小史在車上等了一個半小時,終于等來吳高仁的電話。小史把車開到吳高仁面前的時候,吳高仁還滿頭大汗,但笑容滿目。吳高仁上車,告訴小史說:掉頭,回去?;厝??小史很驚訝,領導你該不是讓我送你到這邊運動一回就走吧?是啊,已經運動完,事情也辦了,不回去還要住在這???事情辦完了?你不就是運動一個多鐘頭嗎?吳高仁大笑,說小史很可愛,我是來這里散步一個半鐘頭,散步不重要,關鍵是跟誰散步。我剛走上去不到十分鐘,就偶遇某副廳長,然后我就恰巧陪他散步差不多一個小時,這段,可以講許多話,而且沒人打擾。然后在他上車離開之前,他又介紹我認識了一個正在慢跑的另外一個廳的葛處長,我陪葛處長慢跑了半個小時。你運氣沒那么好吧?小史還不相信。運氣是沒那么好,可是我掛了幾個電話,好運氣就來了,這運氣不是隨便撞大運的,要自己主動出擊,抓住了才是運氣,否則就是空氣。走吧,下個月至少有兩個項目的款項會到達田東鎮。對了,這次回去,我們可以讓錢來發請一頓。

吳高仁回到鎮里,小丁已經把一張名單送給他,小丁說我按照我了解到的可能性排了先后順序,這上面有開服裝店、藥店、鞋店、飲食店的,都有實力,也有擴大規模的渴望。吳高仁看到上面有七個人,點點頭,小丁會辦事,沒有給我列個幾十個人的大名單,讓我大海撈針。吳高仁讓小丁先出去,他要好好琢磨一下這份名單。吳高仁考慮了一陣,又到高書記的辦公室商量了半天。

吳高仁讓小丁打電話通知名單上的七個人,讓他們第二天上午9點到鎮里,就說鎮長找他們商量個事,其他一概不提,更不能透露有關畜牧獸醫站房子的事情。同時通知鎮里的三名副鎮長和鎮紀委書記屆時到場開會,同樣只字不提會議內容。小丁分頭通知后,吳高仁在紙上劃來劃去。第二天上午,七個人到齊之后,才發現吳鎮長不是通知自己一個人,但又沒有誰能夠知道是什么事。吳高仁讓小丁負責記錄,他說大家不用猜,鎮長的心思沒那么好猜,今天來就是讓大家有個機會。大家都是鎮里的頭面人物,是生意人中浮面的那幾個。我喜歡直來直去,大家都知道畜牧獸醫站那幾間房子吧,原來藏在角落,現在路一通,就從丑小鴨變成天鵝,絕好的做生意地點。我吳鎮長剛到田東鎮,需要做的事情很多,需要用錢的地方更多,我不想守著個金飯碗當乞丐,我發不了財,但我至少拿它換幾碗飯吃。你們在座的目光我相信,誰說不要那肯定不是真話,我也不大張旗鼓拍賣,我今天就在你們這七個人當中拍賣。幾點要求,這幾間房子呢,如果是房子值不了那么多錢,但關鍵是那地,可以改建,手續我批。所以,70萬起拍,暗拍,每個人在紙上寫上你們能出的價,一錘子買賣,開后誰出的價高誰拿去,當場簽合同。三天內到賬一半,十天內余款全部到賬。還有,我查了,鎮政府或多或少欠你們點錢,超過70萬部分,誰家拍到允許你們抵扣,其他六家的欠賬,繼續欠著。我不會賴賬,肯定認,但這時候沒錢。我要的是現金,不是拿房子換一把白條。好,小丁,把紙和筆發下去,十分鐘考慮時間,背對背填寫,填完馬上交上來。

不要說那七個人,就是小丁和其他三位副鎮長以及紀委書記也有點目瞪口呆。七個人互相看了看,這幾間房子在那里,沒有說好像不存在,被吳高仁一說,熠熠生輝,閃爍的是金子一樣的光芒。這幾個人能從眾多的生意人中脫穎而出,都不是簡單的角色。他們考慮片刻,刷刷刷在紙上寫了一串字,簽上自己的姓名,把紙條折好交給小丁。七個人全部交上來后,吳高仁讓小丁站在桌角,挨個念他們的投標金額。83萬元,好,高德清,你中標了。吳高仁當場宣布,從自己的公文包里拿出協議,讓小丁當場填上高德清的名字,自己大筆一揮,簽上吳高仁大名,讓小丁蓋上田東鎮人民政府大印。高德清,你回去準備錢,其他幾位,謝謝你們,我會記住大家的支持的,以后有機會,繼續合作。小丁,回頭出個會議紀要,把今天的拍賣讓各位副鎮長和紀委書記簽名見證,我先簽。

高德清沒想到這樣就拿到這房子,關鍵是那塊地。要在以前,沒有幾個來回,沒找幾個人說合,想都不用想。他很高興地點頭,說鎮長不含糊,我也不含糊,我等會兒去轉賬,上午下班前,款全部到賬。我多拖那幾天,生不來錢孫子,不用等。吳高仁放聲大笑,說好,高德清,痛快。你痛快我也痛快,以后機會肯定很多。各位,我還有個要求,額外的追加的要求,就是今天這拍賣,要求大家都暫時幫我保密8個小時,在晚上8點前不要透露消息,我要下棋,下一局棋,下午就下。希望大家支持。會議一結束,吳高仁讓小丁通知那23個臨時工,下午3點在鎮會議室開會。就說開會,詳情不知道,去留不清楚,是否有錢不知道。小丁點點頭,明白吳高仁的意思。吳高仁讓小丁中午去信用社一趟。小丁已經被吳高仁任命為財政所副所長。原來的財政所所長,吳高仁讓他靠邊站了。就沖著財政所所長在交接的時候和范鎮長聯手大肆批發鎮政府欠債白條,此人不僅不可用,還要追究責任。吳高仁這點毫不含糊,做人也好,做事也好,都要有個度。越界了,別無選擇。

23名臨時工全部到齊。小范在那兒說話,小丁,這次吳鎮長是要給我們退錢呢,還是要給我們續簽合同?給錢,我也想拿錢走人啊,這鎮里半死不活,看不到前途??墒俏姨鎱擎傞L擔憂,他一上任,哪來的錢呢?他總不會是去搶銀行吧?搶不了,那就給我們續簽合同啊。兄弟們,今天我們可要統一立場,沒給個說法,找我們來說幾句話就讓我們聽他的話,這不可能,我們不是小孩子了,我們可別被他哄了。吳高仁不是高人嗎?就看他怎么個高法。唉,他祖宗也太不會找姓,明明是高人,可是前面來個吳,完了完了,這憋屈啊,跳河算了。小范的話說完,其他的人轟地笑了。對了,今天一定要個說法,要么留人,要么退錢。大家鬧哄哄地嚷道。小丁剛要說話,看到吳高仁出現在門口,笑著搖了搖頭。小丁不說話了。小范嚷嚷,咦,小丁,這奇了怪了,你不是吳高仁的紅人嗎?今天怎么不為你的主子說話?這可不好,年輕人這樣沒有前途。小范還想說,看到吳高仁和組委、宣委以及幾個副鎮長已經走了進來。他閉上嘴,不再嚷了。

吳高仁坐下來,說今天高書記到縣里開會,征得他同意,我來主持今天的會議。我不想多說,今天的會議議題就一個,貫徹縣里關于清理清退臨時工的決定。你們別想要什么額外補助,當時的合同就是一年一簽,而且,寫明到時候要無條件清退,沒有討價還價的機會。3萬元,當然要還給你們。我已經讓小丁做好表格,等會兒,大家可以去簽名,領回自己的3萬元。如果不簽,也可以,但從今天開始,不用上班,也沒有工資,以后這3萬元的經費花了,我不保證什么時候可以拿回去。而且,今天這23名,一刀切,全部清退,沒有特殊,我不管是什么人,一視同仁。謝謝大家這幾年為田東鎮工作付出的辛勤和努力,謝謝。

吳高仁就這么幾句話,讓大家找小丁簽名。小范叫喚,吳鎮長,你哪來的錢?你別忽悠我們簽名后給我們一張白條?我們不吃這個。啪,吳高仁在桌上猛拍一巴掌,我錢哪里來?好像不用向你匯報。你愿意拿錢,就趕快去簽名拿錢走人,不愿意,你給我滾出去,別在這里當什么出頭鳥,小心我一槍把你給滅了。有人看到小丁在旁邊的桌子上,已經拿出幾張表格,還有個大包,包里是一沓沓的鈔票??吹藉X,這些人忽地過去,簽名拿錢,也顧不上小范在叫嚷什么。吳高仁歪在椅子上,笑得很開心,他知道,自己越過去的不僅僅是一道坎。

吳鎮長,吳鎮長,您怎么一聲不吭就把畜牧獸醫站的房子給賣了?您怎么不告訴我一聲???錢來發跑到吳高仁的辦公室,心疼得撕拉撕拉的。呵呵,錢老板,你是錢老板,可我不是你手下啊,我騰挪個房子要跟你先說?再說了,跟你說了,你不得搶?可是你舍得拿錢嗎?想要拿一沓白條換房子,門都沒有。吳高仁用手指頭敲著辦公桌。那行,吳鎮長,你吃肉總得給我喝點湯,你這房子賣了80多萬元,您多少給我一點吧。要錢?不可能,我這80多萬元,你也知道,我昨天下午就花了69萬元,清退臨時工,還當年收的押金。剩下十幾萬元,胡椒粉,撒不到你那里,撒到你也沒感覺,你不是直接說要喝湯嗎?你別急,好像當初是誰要請吃飯要我去看看辦公室,現在一聲不吭,就想喝湯了?對,對,我以為您鎮長忙,不敢再打擾,您說,什么時候,什么地點,您定。錢來發在心里刷地爽了一下,看來這吳鎮長也不是能沉得住氣,這不是自己提出來要吃飯嗎?只要你能吃,我就讓你能吐出來,要不就撐死你。想現在就去看看你辦公室,可以嗎?吳高仁淡然一笑。歡迎,我放鞭炮歡迎。錢來發馬上站起來,好像一遲疑吳高仁就反悔了。放鞭炮不必,動靜太大死得快。我們走吧。

吳高仁叫上小丁,在錢來發帶路下來到他的辦公室?錢來發辦公室在農貿市場邊上,五層,裝修得不錯,辦公室里掛著一張畫:猛虎下山。吳高仁轉了一圈,喝著錢來發親手泡的茶。吳高仁點頭:錢老板的茶不錯。人家說吃人嘴軟,我現在還沒吃,但喝了你的好茶,給你個意見。建議你把辦公室這張畫換了。猛虎下山,太兇,不吉利,我記得錢老板屬羊,這羊碰到虎,能有好?看來錢老板要加強學習。錢來發愣怔一下,猛拍自己的額頭:看看,吳鎮長就是高人,一針見血,我怎么以前沒早點認識您,我也不用走這么長的彎路,說不定我已經大富大貴了。吳鎮長,您吃水果。您說,我們中午在哪里吃飯?地方您定,人您點。

好像不吃你這餐,你也安不了心,中午就在你的食堂吃,聽說錢老板的食堂不錯,我想試試。不過吃飯之前,談個事,把事情談完,我們吃得開心、安心、放心。吳高仁喝著茶,招呼急著要站起來安排午餐的錢來發。領導就是領導,我知道今天領導不可能就是來走走看看。沒有事,您怎么可能在那么忙的情況下登我的門?好,您說。只要我做得到,無條件支持。您看鎮區的路掃尾工程再過幾天就完成了。錢來發也不含糊。別給我說無條件,太好聽了我會害怕,條件當然有,但要恰當,別拿著大砍刀砍我,我不是肥肉,小心崩了刀口。我也不繞彎,談談農貿市場的事,這個事我是第四任鎮長,就是這是個炸彈,也不是我埋的,引爆了,也傷不了我。不過,我想,在我的地盤上,有顆炸彈,不爽,我想把這引信給拆了,把炸彈給挖了。我今天就嘗試著做個工兵,想挖挖這炸彈。你出個條件。

鎮長,鎮長,您是好領導。您不知道,我這幾年被這農貿市場給套進去了。股市還有個解套的希望,我這是陷進去,就是我們小時候地里的泥潭,我是越掙扎陷得越深。這樣,您看,這是我歷年來投入市場建設的錢,還有就是付多少欠多少,一清二楚,希望吳鎮長您看看如何處理。錢來發拿出一張表格,名目繁多。吳高仁看都不看,把表格扔桌上,說你錢老板這是有準備,我不看這個。你上面肯定羅列得很清楚。你要知道,我今天是來拉你上去也好,來給你解套也好,這是你說的,其實我今天就是來擦屁股的。吳高仁把桌上的一包面紙拿起來又放下,說我就這些面紙,能擦干凈我就擦,擦不干凈,那免談,該發臭發臭,該潰爛潰爛。我不管你這農貿市場之前怎么簽約,你這玩意兒怎么攪和我不想了解,你也說不清楚。很簡單,農貿市場我要啟用,你看看,這擺攤設點都擺到街道上去了,這農貿市場卻在養蚊子。你把農貿市場你的東西清空,那不是你的建筑倉庫。把你手頭的那些白條燒了或者撕了,你選擇你愿意的方式,從此我們兩清,你該干嘛干嘛去。不是,不是,鎮長,我是不是聽錯了,您這叫解套嗎?您這是打劫???錢來發沒想到吳高仁出的是這個點子。

別叫。我可以再指點一二。你說你表格上的數字每次你增加的是多少?這些怎么增加的不用我指點吧。我了解過,農貿市場是幾年前就交付使用的吧,當時落成剪彩的照片我昨天還看過,怎么有部分成你家的建筑倉庫?關鍵的是,你這五層的辦公樓有多少平方米?我可是看到當時有份材料,這是農貿市場的配套設施,管理用房。我是不是可以把它像畜牧獸醫站那樣騰挪一下?兩間五層,這是什么概念?我那畜牧獸醫站拍了多少錢你清楚。如果這兩間拍賣,可以有多少錢?那你什么時候可以搬???這就是一筆糊涂賬,我理不清我也不想理清,今天就快刀斬亂麻,一刀兩斷,你把所有的白條毀了,這棟樓歸你,可以辦證。這樣,炸彈引信拆除,你也安心。如果要,成交,不要,你繼續糊涂。我從此不再主動提這件事。

鎮長,你也太狠了吧?幾句話,讓我手里兩百多萬就打水漂。不行,這我虧太多了。錢來發把茶杯放桌上。行,你不干,可以。我沒有逼你啊。你當時一直要我來,你不就想問題有個解決,既然不解決,我就沒有停留的必要。不過,我再提醒你一點:你別給我哭冤,當年這水怎么注的,你清楚。你不拆引信,我也不拆,不小心,我可能還把煙頭啊什么的扔到上面,一引爆,炸的不管是誰,有兩點可以肯定,一肯定跟我無關,二你肯定跑不掉。我目前可以做的,就是把你列入黑名單,知道黑名單吧,你絕對有資格當選,只要列入,三年內,禁止進入本區域招投標,這本區域可不是我田東鎮,是全縣。你有多少個項目?你清楚。再說了,你不是說你挑擔舀水嗎?一邊沒水,你舀都沒處舀,擔子肯定馬上倒了。水流出來,沒事,濕不了兩塊磚,太陽一曬,保證水過無痕。

吳高仁說完,把手里的幾張面巾紙團團,扔垃圾桶里。小丁,我們走。留下目瞪口呆的錢來發。吳高仁剛走到一樓,錢來發就追上來,說鎮長,鎮長,吃完飯再走。不吃,鎮食堂有我們的飯。我們不增加企業負擔。行,鎮長,就按照您說的辦,我們成交,這總可以留下吃飯了吧?如果錢老板有誠意,那我們這就叫工作餐,談工作。好吧。那就吃吃工作餐,小丁,吃完飯,你把協議擬一下,讓錢老板簽了。

吳鎮長,您這不是揮刀割肉,您這是揮斧頭砍肉,不,連骨頭帶肉地砍。錢來發牙疼一樣吸氣。錢老板,你沒看過一句有關葵花寶典的話?要練成功,揮刀自宮?,F在又沒有叫你自宮??催^吃蘋果吧?如果有點問題,就要把那爛的地方挖掉,要不整個蘋果就爛掉了。我是在幫你,做手術,挖掉爛肉,保證你肌體健康。當領導就會說話,被您狠狠宰了,還要感謝您。 吳高仁不搭腔,他走到旁邊,發了一條短信:屁股擦干凈了。收信人是高鎮東。吳高仁還另發了一條短信:引信成功拆除。吳高仁張望了一下,看沒有人注意,把短信發了出去。滴、滴,沒過一會兒,吳高仁的手機響了兩聲,他知道這是高鎮東和另外一個人的回信,肯定是心情大好。吳高仁很高興,在衛生間里暢快淋漓地撒了一泡尿。他口里哼哼著:“咱當兵的人,就是不一樣?!?/p>

吳高仁讓小丁發了一個通告,招聘五個人當市場管理員,附加面試。小范找到吳高仁,說為什么不從他們這23個人中留用,而是要另起爐灶重新招人?吳高仁也不客氣,說你小范,好像管得多了,你沒看招聘通告,只要符合條件,之前辭退的也可以應聘啊。我為什么一定要從這23個人中選?我完全可以廣納賢才,我要選能干事不惹事的。就是從23個人選,你怎么確定你就會入圍?如果想來,好好準備去,不想,別來這指手畫腳。吳高仁把小范轟出去,搖了搖頭。

按照吳高仁的要求,市場管理員按照1:3進入面試。吳高仁當主考官。吳高仁最后一個問題是:如果碰到不入場經營,比如那些賣菜賣肉的違章占道經營,屢勸不聽,沒收的菜肉如何處理?吳高仁讓小丁把紙筆發下去,每個人書面作答。答案收上來后,吳高仁當場宣讀,有說當場扔到河里的,有說分給干部職工當福利的,有說批發給別的賣菜賣肉收入當補貼的,有說拉到鎮食堂的,也有說送給中小學、幼兒園的,有說送給福利院的。吳高仁看完,說這情懷不一樣,境界就不同。我們要執法,但我們不是要大家沒有原則,粗暴執法,要有情懷,有境界。好,都回去,明天等待通知,然后培訓后下周開始上崗。

吳高仁讓辦公室張貼通知,要求所有的商販都進農貿市場有序經營,根據報名先后,按照肉類區、蔬菜區、海產區等選擇攤位,先報先選,兩年內免費。有不進場經營的,一律取締。五名市場管理員上崗后,管理到位,有不服從指揮的,經勸阻后,采取果斷措施,把菜、肉等直接拉到福利院、中小學、幼兒園的食堂。幾個來回,這些人全部進場經營。老百姓很高興,說如果早這樣,這條路就不會被人叫農民街了,更不會有五命九腿的說法了。吳高仁知道,這五命九腿就是因為占道經營,這幾年頻頻發生交通事故,先后有五人喪生,重傷的有九條腿。

吳高仁的幾個斧頭揮出去,用小丁的話說,田東鎮天空的云彩都不一樣。吳高仁搖搖手,說這話為時尚早,而且他不想當程咬金,不是滿足于有三板斧。他還有幾個項目。吳高仁在省城的江濱大道不是白溜達的。田東鎮地處平原地帶,土地肥沃。吳高仁說這里握一把泥土,稍微一使勁,可以握出油來。田東鎮有種蔬菜的歷史,各類蔬菜上市的時候,來自田東鎮的蔬菜可以占據縣城大半。吳高仁對這點很清楚,不過,他不滿足于此。這太小家子氣了,縣城大半就樂呵呵,我們要打出去,要占領市區的市場,還要遠銷到市外、省外。吳高仁在會議上說得慷慨激昂。不過,這占領市場不是喊喊口號,要不就是吹牛。首先我們要提高產量,要提高質量,靠現在各家各戶順應季節生產不行,我們要發展大棚蔬菜,要種植反季節蔬菜,打破季節限制,同時要打破一家一戶種植的模式,以農業合作社的形式,集團推進。這農貿市場以后就是蔬菜的集散地,以后周邊的菜價就要看我們田東鎮,我們大笑他們也大笑,我們感冒,至少他們會打噴嚏。我們各自掛村的,開始發動,至于什么時候啟動,等合適的機會。

吳高仁沒有明說,他說的合適機會是什么時候。吳高仁在等待一個時機。田東鎮有條河穿鎮而過,人稱田東河,這讓田東鎮很美,有水的地方,嫵媚,有靈性。不過這水有個問題,那就是每年夏天臺風暴雨雨季的時候,水漲了,田東鎮適合種蔬菜的地方會被淹大半。大水過后,那些菜被浸泡在泥漿中,垂死掙扎。菜爛了,即使沒爛,市場上也難有一席之地。水靈靈的姑娘人見人愛,放垃圾堆里生活幾天,人見人閃。吳高仁知道問題的關鍵點,那就是要在這條河兩岸建防洪堤。蔬菜基地的項目資金已經在來田東鎮的路上,防洪堤項目,正在省城某部門桌上旅游,生死不明。那些處長們有個疑慮,吳高仁是否為了項目資金說了不實之詞,這需要驗證。吳高仁沒有辦法,他再怎么說,也是單方面說法。多說無益,不如不說。

吳高仁沉默的時候,田東鎮的天空不沉默。暴雨比往年提前到達。吳高仁在鎮里各村忙了一個晚上,四處查看情況。天亮后不久,吳高仁回到鎮區,站在鎮政府的窗戶前,看到窗外的雨柱刷刷往下插。東拐村要出事,吳高仁憂心忡忡。東拐村是鎮區的一個村,田東河到這里拐了一個彎,然后向東而去。暴雨一來,這彎拐得不是那么利索,就水位上漲,河邊的天地受淹不可避免,水還會倒灌進村莊。大雨大災,小雨小災,這在東拐村已經成為常態。今年這雨不一樣,比往年早,比往年兇。走,小丁,我們再看看去。吳高仁招呼了幾個人,到了東拐村河這邊。渾濁的水夾雜著垃圾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前往東拐村的橋已經快被淹沒了,水還有一點點就過了橋面。我們過去,到村里,小丁,讓宣傳干事多拍照片和視頻,注意,不要老拍我,拍空鏡頭。吳高仁準備過橋。鎮長,那邊全部安頓好了,村民已經全部到了二樓,連他們養的豬和雞鴨也全部上樓了。東拐村書記趕來,向吳高仁匯報情況。書記不錯,情況很清楚,看看你一身濕和褲腳上的泥漿,就知道你不是在家里打電話。鎮長,市、縣領導馬上到這邊,他們要你等一下。再等,就過不了橋了。吳高仁還是想先過橋。鎮長,您在這邊等領導,我先過去,我保證,我一定把那邊的村民安頓好。東拐村書記說完就匆忙過橋。吳高仁只好停下腳步。高書記到省委黨校學習,目前自己是全鎮最高領導,市、縣領導要到本鎮指揮防抗暴雨工作,自己也確實沒有理由不等待領導到達。

吳高仁等得心急火燎,水位上漲飛快。這雨下得持續時間長,雨量又大。山澗里的水集體灌注田東河,平時溫柔嫵媚的田東河翻臉了,成為暴怒的獅子,呼嘯翻騰。市、縣領導在半小時后抵達。不過這橋已經全部被淹,過不去了。茫茫的水面上,樹枝、雜草被裹挾而去。對岸上,有幾個人影出現在屋頂。怎么回事?市領導很是嚴厲。這三個人出現得不是時候,吳高仁在心里有點惱怒。領導,我是當地人,我清楚對面是低洼地,這一排房子全部是石頭砌成的兩層房子,不怕水浸泡的。每年他們都躲到二樓,他們應該是看到我們,在揮手致意。小丁連忙解釋。你說什么?揮手致意?你以為寫詩啊,這是大水,水火無情,你還有心思抒情?他們是在求救,不是致意。吳高仁,你這個鎮長怎么當的?怎么帶的隊伍?人命關天的時候,信口開河,快,組織人馬,把這幾個群眾撤到安全地帶。如果出事,我拿你是問。領導很生氣,小丁還想解釋,吳高仁示意,讓小丁不再開口。

消防大隊的沖鋒舟本來已經在田東鎮待命,這時候他們奉命過河。水流湍急,沖鋒舟繞了幾個地方,還是沒有能順利過河。帶隊的副大隊長下了命令,無論如何,沖過去。幾個官兵齊吼一聲:是。準備強行過河。市領導很高興,說關鍵時刻,就是考驗人。小丁上前說領導,讓我過去。我熟悉地形,這沖鋒舟受力面積大,被水一沖,容易往下游漂,不是最佳選擇。那你說,你準備怎么過去?游過去。游過去?領導說你開什么玩笑。領導,我不開玩笑,我游過去,我在鎮里多年,我已經游過多次了,您放心。我知道輕重,這時候絕對不是開玩笑的時候。幾個領導交流一下,同意了小丁的請求。

小丁從身后抱起一根四五米長的杉木。他來到河面開闊的地方上游,這地方水流相對平緩。小丁下水,抱著杉木,讓杉木往下漂,他借水流劃水,向對岸斜插過去。小丁的身影在水流中越來越遠,領導有點擔心。小丁做事有把握,放心。吳高仁雖然這樣說,可是心里也一直在打鼓,小丁可千萬別出事,這才是人命關天。幾分鐘的時間,吳高仁和大家都感覺到很漫長。小丁在對岸站起來揮手的時候,大家松了口氣,吳高仁發現自己的眼角不是水,是淚。小丁和村書記匯合,聯合幾個人,推著一艘小船,把屋頂上的幾個人撤離。村莊里雖然進水,但水勢平緩,而且還沒到二樓的高度。群眾撤離非常順利。小丁努力揮手,吳高仁也大力揮手。多拍鏡頭,多拍鏡頭,吳高仁高聲囑咐宣傳干事。市、縣電視臺記者的攝像機也非常忙碌。

雨停了,田東河的水來得快,去得也快。大水過后,東拐村和鎮區其他幾個村,場面狼藉。沒有被水沖走的垃圾這里一簇,那里一團,牽扯張掛,蔬菜倒伏,泥漿到處都是。吳高仁帶著宣傳干事和小丁幾個人,指指點點,讓他們多拍一些鏡頭。查看完災情,吳高仁讓小丁帶著宣傳干事連夜加班。吳高仁請求縣電視臺支持配合,把這次受災的情況做成一個專題片。要把這大水的兇猛、群眾受的損失表達到位,畫面要有沖擊力。吳高仁提了要求。宣傳干事有點不理解,這災情應該是縣里往上報,一個鎮有必要如此大的動作嗎?小丁拍了拍宣傳干事的肩膀,我們負責干活,我看鎮長另有圖謀。另有圖謀?圖什么?鎮長該不會借機表現,想調去當廣電局局長吧?小丁笑笑,屁股指揮腦袋,我們按照領導的要求做事就可以了。

專題片做成之后,吳高仁讓小丁寫了一份報告,《關于支持田東鎮修筑防洪堤經費的報告》,吳高仁拿著報告,還有專題片,直奔省城。兩天之后,吳高仁高興返回。他召集班子成員開會,說省里相關部門領導看了專題片,很是震撼,對田東鎮要修防洪堤的事情沒有異議,而且答應把這個項目列入省里優先扶持名單,資金下個月就可以下撥。我們可以做前期工作,等汛期一過,馬上開工。關鍵的是,我們以合作社模式,推廣大棚蔬菜種植,建設菜籃子基地的事情,可以同時啟動。不過,我們不能干按牛頭喝水的事情,要把來龍去脈和老百姓講清楚,要向他們講清發展前景,讓他們主動想干。這個項目,有望列入明年全省民生工程建設項目,扶持力度不小,大家就甩開步伐,干吧。掌聲響起,大家才明白吳高仁說的合適機會是什么。

掌聲中,吳高仁的思路開了一個小差:這算不算自己來田東鎮之后打開了一個局面呢?拐過這個彎,自己的路好像看到更遠了。什么是成就感?他感受到了。在他的頭腦中,水流湍急的田東河里,小丁一手抱著杉木、一手奮力劃水的形象在他的腦海中反復出現。

干吧。吳高仁聽到一個聲音在對自己說,他有力地鼓掌。

責任編輯 林東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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